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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世界性的马克思主义危机与列宁转向黑格尔




1914年世界性的马克思主义危机

与列宁转向黑格尔


本文选自《列宁、黑格尔和西方马克思主义:一种批判性研究》

作者:(美国)安德森(Anderson K.)

译者:张传平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动摇了欧洲自由主义者对于和平的渐进发展的信念。对于马克思主义者来说,大多数人早已坚信资本主义是崇尚暴力和战争的制度,然而当世界上大多数社会主义政党一一包括最大和最重要的德国社会民主党在内一一都屈服于国内爱国热潮的压力转而支持他们各自政府的战争政策时,这同样令他们感到震惊。这意味着,法国和德国的社会主义者在1907年和1912年召开的两次第二国际代表会议上,都以压倒性的投票反对由他们的“资产阶级“政府所发动的任何“帝国主义”战争,现在突然间彼此不再是同志而是对手,他们都声称本国政府只是在保护自己免遭侵略。当列宁在一份德国报纸上看到一篇有关德国社会民主党投票支持战争的报道时他感到非常震惊,起初他以为这只是普鲁士人出于军事宣传目的而伪造出来的。然而,列宁很快就出于对时局发展的考虑,首先把流亡地由奥地利统治下的波兰改到了中立国瑞士。列宁是左翼社会主义的一个较小派别的领导人之一。他们一开始就反对战争并称那些常任领导人是社会主义理想的叛徒。这一派别也包括德国社会民主党两个著名的领导人:罗莎·卢森堡和卡尔·李卜克内西(Karl Liebknecht)。

● 罗莎·卢森堡和卡尔·李卜克内西

列宁一到达伯尔尼就迅速地向两种似乎相互矛盾的方向发展:一是他花费了好几个星期在图书馆整天研究黑格尔的著作,尤其是((逻辑学》,写了几百页的论黑格尔的笔记。二是为人们所熟知的,列宁走向了革命失败主义(revolutionary defeatism),这是马克思主义者应该用来对付各个交战国政府的政策,列宁还号召成立一个新的国际。在研究黑格尔的这几个月期间,列宁与作为第二国际特征的一个科学的唯物主义这一马克思主义观念决裂,这同时也是与他本人早期思想观点的决裂。

在俄国革命期间,尽管列宁的支持者和反对者都承认列宁在政治上所具有的灵活性和敏感性,但很少有评论家把这作为一个理论问题来看待。他们仅仅把这归结为一个良好的政治判断,似乎这只是一个与列宁的辩证法思想鲜有关联或毫无关联的传记史实。较早时期的俄国马克思主义研究大多强调列宁首先是一个政治和组织上的领导者,理论思考在其生活和工作中至多是第二位的。①虽然有些人已经认识到列宁是一个严肃的理论家,但他们认为列宁马克思主义观的核心是经济和社会理论。②也有一些人对列宁的辩证法著作,尤其是《黑格尔笔记》(也被称为《哲学笔记》)给予某种程度的重视③,但是没有看到它们对列宁1914年之后的理论和政治活动所具有的决定性影响④。

《在伯尔尼图书馆研究帝国主义问题(油画) 》

各种类型的研究都同样具有价值,但是它们都有意降低甚至忽视列宁理论的重要方面。《黑格尔笔记》至少在三个主要方面是至关重要的:第一,《黑格尔笔记》是把握1914年之后列宁思想脉络的一把钥匙。我认为,列宁1914-1915年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性吸收是1914年之后列宁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改变了列宁对辩证法的一般观念,而且成为他论述帝国主义、民族解放以及国家与革命这些著名理论基础的重要组成部分。第二,《黑格尔笔记》作为一本令人感兴趣的研究黑格尔辩证法的文本,本身就是重要的,因为近年来,在激进分子和马克思主义者之间正激烈地进行着有关黑格尔辩证法的争论。最后,这些笔记在经典马克思主义和新马克思主义之间构成了一个重要的但却通常被忽视的联结纽带。在格奥尔格·卢卡奇、卡尔·考茨基和安东尼奥·葛兰西的主要著作问世几年前,列宁就已经为通常被称作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奠定了基础。

尽管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如卢卡奇、科尔施、恩斯特·布洛赫、亨利·列斐伏尔、拉娅·杜纳耶夫斯卡娅、C. L. R.詹姆斯、路易斯·阿尔都塞、伊林·费切尔以及科莱蒂等人从各种不同的立场出发对列宁转向研究黑格尔著作的问题进行了将近60年的讨论,但是在其他一些人那里,这个问题至今仍然是列宁的马克思主义中最鲜为人知的一个方面。⑤列宁的《黑格尔笔记》自1929年在俄国公开出版、1932年在德国出版、1938年在法国出版,1958年在英国和意大利出版以来就唾手可得,但相对来说这一著作并没有引人注目。造成这种状况的部分原因在于当时苏联官方的马克思主义者以及他们世界各地的同行不重视这些笔记。然而这只是部分原因,可以说青年马克思也遭遇过类似的情况,尽管(或是由于)苏联试图轻视青年马克思,但马克思的早期著作自从20世纪40年代起就已经在西方成为探讨的主要话题。人们或许可以解释道:我们对列宁的普遍印象是,列宁是一个活动家、一个组织领袖、一个先锋队政党概念的创立者以及19i7年革命的领导者。诸如黑格尔研究这么抽象的东西如何能对这样的一个人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呢?我们对马克思的普遍印象是截然不同的:如同他在写作自己的巨著((资本论》时那样埋头于大英博物馆的一名被流放的知识分子。但是,这两种印象都是非常片面的。在完成《资本论》第1卷1867年——首次公开出版——写作的同时,马克思也把很多时间投入到政治活动中去,例如,他在1864年第一国际的建立过程中发挥了重大的作用。⑥而列宁在一生中许多重要的政治和组织危机之都投入对黑格尔著作的研究,并且在1917年布尔什维克革命的过程中还继续深入研究有关帝国主义、民族解放以及国家与革命的问题。

列宁《黑格尔笔记》没有引人注目的另外一个原因,可能是它超出了西方马克思主义与苏联的官方马克思主义之间的许多传统的界定:前者主要关注主体、辩证法和文化,而后者更多狭隘地局限于科学的经济主义。⑦西方马克思主义与官方的苏联马克思列宁主义之间确实存在着重大区别。但是本研究将超越那种简单的区分,这种简单的区分专注于列宁的一本著作,拿一些主题与后来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联系起来。我认为,列宁的《黑格尔笔记》和1914年之后很多其他著作的立场更加接近于青年马克思和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著作中的立场,而不是官方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立场。

潜心创作

转向黑格尔的意义

列宁是继马克思之后第一个对黑格尔进行认真研究的马克思主义领导者、理论家,具体表现在]914年9月至12月列宁对黑格尔的《逻辑学》的研究工作以及在1915年扩展到黑格尔的其他著作的研究工作。虽然如卢卡奇和法兰克福学派成员这样年轻的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从20世纪20年代起就对同一领域进行了深入研究,但是他们在很大程度上都倾向于使他们的辩证法哲学和社会学远离实际政治,尤其是远离列宁在研究帝国主义、民族自决以及国家和革命的过程中所贯彻的那种政治学和经济学的辩证法分析。

毫无疑问,在20世纪重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兼党的领导者中,没有一个人实现了向被马克思称为"一切辩证法的源泉”的黑格尔辩证法的复归“无论是列夫·托洛茨基、卢森堡、卡尔·考茨基还是毛泽东都没有实现这种复归,葛兰西是唯一的例外(尽管当时那些著作被锁在狱中或后来多年被锁藏在党的档案文件中)。⑧布尔什维克年轻一代的理论家如布哈林、叶夫根尼·普列奥布拉任斯基(Yevgeny Preobrazhensky)也都没有实现这种回归。

1914年之后,列宁在其公开发表的著作和演讲中只是偶尔直接引用黑格尔辩证法的词句,这一事实并没有使得这些引用与早已陷入强调唯物主义辩证法”这一概念中的“唯物主义”这一陈腐套路之中的马克思主义学界的论争相互协调一致。但是,人们还是能够发现列宁在争论最激烈的时候到处公开引用黑格尔和辩证法。随后我将更加充分地加以考察,但在这里我仅仅举一个至关重要的例子:在1920-1921年关于“工会”的重大争论中,在新生苏维埃社会制度中工会的作用问题上列宁与托洛茨基尼古拉·布哈林以及亚历山大·施略普尼柯夫(Alexander Shliapnikov)等其他一些布尔什维克成员产生意见分歧.他突然声明:"辩证逻辑要求从事物的发展、‘自己运动’(像黑格尔有时所说的)、变化中来考察事物”(CW32:94)⑨虽然这样的备注在列宁公开发表的著作和演讲中相对来说比较少见,但是它们是冰山一角,因为列宁去世后的1929-1930年所出版的1914-1915年他的有关黑格尔的笔记表明,他对黑格尔的研究已经相当得深入。稍后我将证明,黑格尔辩证法不仅对列宁出于个人兴趣的哲学研究起着重要的作用,而且与他1914年之后的主要著作从1915-1916年论帝国主义和民族解放的著作开始——有着重要的联系。

▲ 列宁墓

关于列宁研究黑格尔的重要意义已经激烈地争论了很多年。一方面,用拉娅·杜纳耶夫斯卡娅一位将列宁的《黑格尔笔记》翻译成英文的黑格尔主义马克思主义者一一的话来说:”他开始阅读黑格尔的《逻辑学》,这为划分马克思主义奠定了重要的哲学基础。《哲学笔记》表明列宁是如何彻底地重建其关于唯物主义的或经济的力量和人的主观的力量之间以及科学和人类活动之间相互关系的概念。”⑩另一方面,虽然法国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者路易斯·阿尔都塞并没有极度轻视列宁研究黑格尔的价值,但却得出列宁实际上没有从黑格尔那里学到任何东西的结论。阿尔都塞写道:尽管在1914-1915年间,列宁花了几个月时间研究黑格尔并写下几百页的笔记,但“基本上列宁并不需要为了理解黑格尔而去读他的著作,因为通过对马克思的精读和理解,他已经理解了黑格尔”。⑪然而,这种观点有时含有浓厚的反黑格尔主义的色彩,但是却没有清楚明白地说明为什么列宁在1914年转而深入研究黑格尔的著作。读者将会发现,我倾向于赞同杜纳耶夫斯卡娅的观点。


注丨释


①直接把列宁的全部理论著作视为主要是一种政治著作或组织著作的具有代表性的著作是莱昂纳·夏皮罗(Leonard Schapiro)的经典研究:《苏联共产党》(New York: Random House, 1960)。有关最新的持有这种观点的代表作,尤其要参见Tony Cliff, Lenin, 4 vols. (London: Pluto,1975-1979),尽管其意识形态立场极其不同。拉娅·杜纳耶夫斯卡娅是一位论述列宁和黑格尔关系的著名评论家,她尖锐地批判了克利夫的著作。参见她的"Tony Cliff Reduces Lenin's Theory to ‘Uncanny Intuition’".载于她的Marx's Capital and Today's Global Crisis(Detroit: News and Letters, 1978)。有关论述角度在本质上与克利夫相类似的更新的论述,参见Paul Le Blanc. Lenin and  Revolutionaury Party (New Jersey: Humanities, 1990)。

②尤其参见Neil Harding. Lenin's Political Thought, 2 vols. (New York: St. Martin's-1978. 1981)。美国的苏联问题专家阿尔弗雷德·G.迈尔(Alfred G. Meyer)的《列宁主义》(Cambridge. Mass. : Harvard University, 1957)是较早对列宁的政治思想进行研究的著作,它只是简单提到《黑格尔笔记》,因为在作者看来,黑格尔笔记 “对列宁主义运动和苏联国家的政策所产生的影响并不是特别重要”(第21页)。

③我把列宁1914-1915年论黑格尔的著作称为“黑格尔笔记”,而不用莫斯科版的“哲学笔记”这个更一般的名称。“黑格尔笔记”这个名称更加接近于这本著作的法文第一版,该版本由马克思主义重要的理论家亨利·列斐伏尔和诺贝尔·居特曼(Norbert Guterman)编辑出版并加以介绍。参见Lenine, Cahiers sur La Dialectique de Hegel (Paris: Gallimard, 1938)。在具体地提到这些个别笔记时,我偶尔会引用《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在提到莫斯科版本时,也会继续使用“哲学笔记”这个名称,不幸的是,莫斯科版本的《哲学笔记》含有很多早期文章和很多不相关的文章,这些文章既与黑格尔很少或没有关系,也与列宁在1914年及之后的思想很少或没有关系。大量的这些材料从总体上掩盖了真正重要和具有创新的东西即黑格尔研究。从这个意义上说,列宁已经发表的大量著作,无止境地、抽象地称赞列宁的“天才”,如此等等,实际上掩盖了列宁理论研究中具有独创性的东西。在第7章中会更加详尽地讨论这些观点在该章中我将考察列宁《黑格尔笔记》发表的背景。

④见Robert Service, Le11i11, A Political life, 2 vols.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5, 1991)。原定是三卷本的研究计划,仅仅只有第1卷和第2卷出版。也可以参见Marcel Liebman. Le Leninisme. 2 vols. (Paris: Edition du Seuil, 1973)。这些著作都简要地讨论了列宁19114-1915年的《黑格尔笔记》。

⑤自列宁的《黑格尔笔记》发表以来,对它的讨论在马克思主义理论范围内经历了一种奇特的,有时是一种扭曲的历程,第7章和第8章将对此进行探讨。

⑥关于这一点,例如.可以参见Maximilien Rubel and Margaret Manale, Marx without Myth: A Chronological Study of His Life and Work (New York:Harper and Row, 1976)。

⑦科尔施在20世纪20年代把西方马克思主义和苏联的马克思主义作了区分,莫里斯·梅洛-庞蒂在20世纪50年代把这种区分进一步普及化尤其参见莫里斯·梅洛-庞蒂的论文"Western Marxism".载于Adventure of the Dialectic. trans. Joseph Bien (Evanston, Ill. :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73[orig. French edition 1955]), pp. 30-58。关于这个问题的更多讨 论参见第8章。

⑧Marx, Capital, vol. 1, trans. Ben Fowkes (London: Penguin, 1976), p. 744.马克思是在批判约翰·斯图亚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时写了这段话,他认为,穆勒的思想由于没能很好地理解黑格尔辩证法而具有局限性。

⑨这段话被批判理论家赫伯特·马尔库塞在Reason and Revolutio11: Hegel and the Rise of Social Theory(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1)一书中作为辩证分析的一个极好的例子加以引用。关于这个问题的更多讨论,参见第7章。

⑩Raya Dunayevskaya, Marxism and Freedom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9[1958]),p.168. 

⑪Louis Althusser, Lenin and Philosophy, trans. Ben Brewster (London: New Left Books, 1971). p. 112. 






本文选自《列宁、黑格尔和西方马克思主义:一种批判性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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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转载来源:实践与文本

本站责编:曹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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