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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勇:东亚语境中“汉字”词源考

王勇 汉字文明 2023-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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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亚语境中“汉字”词源考

王勇

浙江工商大学东亚研究院

(原载《浙江大学学报》2015年第1期)

摘要:日本学术界素有“汉字”一词由该国首创之说,最早文献为入唐僧最澄817年撰著的《照权实镜》。迄今为止,中国人或其他国家学者也未对此提出质疑。然而,早在8世纪初以前,唐僧义净的《梵语千字文》已使用“汉字”一词,时间比日本早百年以上,因此推断最澄所用“汉字”概念源自中国而非其独创。此外,在中国书法史上,“汉字”相对于魏晋以后流行的草书、行书、楷书等,指称“汉代之隶书”。然而,梵汉对译实践中产生的“汉字”及中国文字书写形体流变过程中萌生的“汉字”,均限于特殊语境及历史时期,并未演化成代指“中国文字”的泛称。清末赴日的中国官绅接触到日本语境中与“假名”对应的“汉字”概念并将之引入国内,创造出一个涵盖东亚的“汉字”新概念。


关键词:“汉字”词源;梵字;汉代隶书;日本汉字;真名与假名

2011年4月21日,《环球时报》刊登特约记者辛司可的一篇文章,《韩知名学者称韩国人祖先发明汉字》,介绍韩国语言学泰斗陈泰夏教授的论说。此文涉及到一个敏感话题,因而引发有关汉字起源的争鸣。时隔不过两周,《人民日报(海外版)》(2011年5月3日)发表署名“金子山”的反驳文章,从标题《汉字居然成“外文”》即可看出中国人的惊讶与困惑。作者认定陈泰夏的论说“漏洞百出,破绽无穷”,从五个方面加以驳斥。陈泰夏列举多项“汉字并非中国文字”的论据,其中提到“汉朝时也没有‘汉字’这个名称”。金子山认为“这一说法更加是属于井底之蛙”,以一连串反问予以回击:“汉字难道是要属于汉朝发明,或者是汉朝命名,才能够称为汉字吗?在此之前汉字存在的历史就可以一笔勾销吗?汉人,汉族人,难道是从汉朝才开始繁衍生息的吗?中国的历史难道是从汉朝才开始的吗?绝对不是。”

本文主题不涉及汉字本身的起源归属,而仅仅聚焦于“汉字”一词的生成与流变。从这个角度审视这场“汉字起源”论战,应该说陈泰夏提出“汉字”词源问题触及学术界盲点,金子山虽连珠发炮却未击中要害。

“汉字”的称谓究竟始见于何时?“汉字”的命名权归属于哪个民族?这些疑窦当然是本文所欲破解的。然而,在东亚的时空轴中追踪寻觅“汉字”的源流,发现问题要比想象的更为复杂,首先遭遇的便是“日本命名说”。


一、日本命名说

陈泰夏在论证“韩国人祖先发明汉字”过程中,提到“汉朝时也没有‘汉字’这个名称”,意思是“汉字”并非“汉朝文字”【1】。这种观点在韩国并非陈泰夏独有,如研究儒学的柳承国也说“我们所谓的汉字,常被认为是从汉朝传来的文字”【2】。但他们均没有说及“汉字”称谓始于何时,也没有主张“汉字”是由韩国人命名的。然而在日本学术界,却有学者认为“汉字”最早由日本人命名。比较普遍的意见是,日本在接纳中国文字后,先是模仿继而创新,历代创造了数量可观的“国字”;这些所谓“国字”,或形似中国文字如“峠”之类,或自成格局似假名之属,为了加以区别而把中国文字称作“汉字”。

镰田正、米山寅太郎联袂编写的《汉语林》,是一部在日本学术界素有定评的汉语辞书,尤其多达两百余页的《附录》,基本反映出日本学术界的水准。《附录》的第一部分为《汉字概述》,开篇即为《汉字之名称》,兹摘译如下:

所谓汉字,系由汉民族创制且使用的文字。然而追溯往古,中国周朝时称之为“名”。我国所言之真名(Mana,即汉字)、假名(平假名、片假名),皆出自于此而指文字。春秋战国时期,或称“文”或言“字”,即依象形、指事之法所造的单体字为“文”,依会意、形声之法组合二个以上单体字者曰“字”。秦以后,合“文”与“字”而始称“文字”,也有单称“字”或“文”者,迨至今日这些名称依旧并行于世。我国称日本创制的文字为“国字”或“和字”,故将中国传来的文字呼为“汉字”。当然,在中国也使用“汉字”(或作“汉文”)的称呼,不过那是后世为区别蒙古文字等汉民族以外的文字,在特定情况之下使用而已,不是通行的名称。【3】

上文概述中国文字称谓之变迁,归纳起来要点有四:(1)周朝时称之为“名”;(2)其后出现“文”、“字”及“文字”等称呼,一直传承至今;(3)称中国文字为“汉字”乃日本首创,以对应其“国字”、“和字”;(4)中国出现“汉字”较日本为晚,限于区别少数民族文字的特定语境。

据此推断,日本学术界虽承认汉字系汉民族创造,但“汉字”称谓乃日本人命名。如果事实确是如此,“汉字”一词应归为汉语外来词,这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其震撼不会小于陈泰夏的“韩国人祖先发明汉字”说。那么日本人的观点,是否属于孤芳自赏呢?《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汉字”词条的释义令人瞠目结舌:“日语书写符号,将中国汉字略加变化而成。”【4】该书将“汉字”注音为日语读法Kanji,而不是汉语读法Hanzi,是否意味欧美主流学界也认同“汉字”一词乃日本原创?


二、中国人之常识

在当今中国社会中,“汉字”是个使用频率极高的词汇,谁都认为它与汉民族与生俱来,几乎无人怀疑其中国血统。然而《辞源》、《辞海》等未见立目,《汉语大词典》“汉字”条释义如下:

汉语的记录符号。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之一,已有六千多年的历史。现存最早可识的汉字是殷商的甲骨文和稍后的金文,现代汉字即由甲骨文、金文演变而来。在形体上逐渐由图形变为笔画,象形变为象征,复杂变为简单;在造字原则上从表形、表意到形声。除极个别的例外,都是一个汉字一个音节。【5】

此词条除去对汉字历史、特征的叙述,核心部分仅“汉语的记录符号”而已,关于词源无一言涉及,甚至没有列举任何用例。这种情况在《汉语大词典》中比较罕见,难道此词在中国古代文献中未曾现形?相比之下,《中文大辞典》释义略胜一筹:

(1)汉族人之文字也,对蒙古文字而言。【元史•兵志】造蒙古汉字文册以闻,其总数盖不可知也。(2)中国文字也。【6】

其中“中国文字云云”大抵对应《汉语大词典》的义项,而“汉族人之文字”则为前者所无。

比较海峡两岸两部大辞书的释义,可以提出以下问题:第一,《汉语大词典》所说的“汉语的记录符号”是一种非常狭义的解释,即使限于中国文献,用汉字记录外族语言屡见不鲜;倘若放眼东亚全域,周边民族在文明开化之初,不乏以汉字记录本国语言之例。第二,《中文大辞典》列入“汉族人之文字”义项,但局限于对应蒙古文字,比之《汉语林》对应于“蒙古文字等汉民族以外的文字”也逊色不少。

综上所述,按照目前中国学术界的常识,中国文献使用“汉字”不早于元代,且限于特殊情况。反观日本文献,“汉字”出现的年代更早,如何华珍指出:“据考,‘汉字’一词,奈良平安时期的日本古文献中没有出现,而至迟见于镰仓时期的的《古事谈》、《闲居友》、《万叶集注释》等,且多与梵字、假名相对而言。”【7】曾经留学日本的周作人在谈到“汉字”词源问题的时候指出:“这实在只是中国文字罢了,但是习惯上这么叫,所以现在也就沿用着称。我想这大概是清朝末年的新名词之一,是从日本传来的吧。”【8】


三、日本“汉字”溯源

如上所述,11世纪后期日本文献已出现“汉字”用例,这还不是最古的。新川登龟男博引旁征日本文献,将“汉字”始现年代从北宋提早到唐代。新川教授首先指出,奈良时代(710-794年)虽有“汉语”、“汉音”,却无“汉字”痕迹,而平安时代(794-1192年)的“汉字”用例可追踪至最澄、空海。最澄与空海均于日本延历二十三年(804)入唐,最澄于805年回国,创设日本天台宗;空海于806年归乡,建立日本真言宗。这两位联袂入唐求法的僧人为享誉平安佛教之双璧。据传空海在唐期间,笔录乃师惠果之口说,汇成两卷,名为《秘藏记》(大正藏第86册),其中涉及“梵字”与“汉字”孰正孰邪(该书以“梵字”为正、“汉字”为邪);另外,相传空海撰有《金刚界汉字次第》,与《梵字次第》配套成对。上述二书虽然出现“汉字”,但学界疑其为后世伪托,故不能定为确证。【9】

新川教授继而提到,最澄自唐归国时携带“梵汉两字”的陀罗尼写本,因而“对‘梵字’乃至‘悉昙’怀有兴趣,也经历过与‘汉字’的对比。可为佐证的是,在他所著的《照权实镜》、《守护国界章》中,发现有‘梵字’、‘梵文’与‘汉字’对比的论述”。【9】新川教授发掘之功令人敬佩,稍显不足的是未录出原文。《守护国界章》凡三卷(各卷又分上、中、下,实为九卷),成书于弘仁九年(818)。“汉字”用例出现在卷中之下“驳麤食者所示方便品科段章第十九”条中:“当今,方便品五分,天竺义科;正说等三周,支那义段。梵文繁重,译有广略;汉字改章,译有新古。同本正妙,晋秦不同;异本经论,何得全同?”【10】《照权实镜》一卷,成书比《守护国界章》更早一年(817),其云:“夫一乘二乘,西基中天;梵字汉字,东隔大夏。方音难辨,重译不绝;邪正混杂,是非难正。”【11】最澄于弘仁八年(817)撰著的《照权实镜》,是目前能找到“汉字”确切用例的日本最古文献。那么,这是否可定为“汉字”乃日本人命名之证据呢?


四、“汉字”源出翻译

假设空海的《秘藏记》非后人伪托,那么其“汉字”的概念当出自唐僧惠果;最澄撰著的二书,利用入唐求法的成果,“汉字”一词或许取范于中国典籍。这些都是假设或推测,关键要在中国文献中找出用例。

空海圆寂(835年)后,弟子圆行搭乘最后一批遣唐使入唐(838年),抵长安入青龙寺义真门下,翌年携显密经论章疏等69部133卷等返归日本,其中包括《辨梵文汉字功德及出生一切文字根本次第》。此书系唐僧全真所著,今已散佚不存,仅从书名判断,内容大概为“梵文”与“汉字”之功德比较。全真另著有《唐梵文字》一卷,亦由圆行携归日本。此书完成于唐开成四年(839),内容系汉梵语汇之对照编列,如云:“但有学唐梵之语者,得此为首,余语皆通。……夫欲翻译持念习瑜伽行者,先令精冻此文。梵汉双译,梵字汉字,汉语梵言。”又云:“梵呼汉字者,或多或并,有二合三合。或单或覆,但看字母音韵,具在别卷。……乃各题名目,下量汉字,智者鉴详,传于后代。”【12】全真撰写《唐梵文字》是为“欲翻译持念习瑜伽行者”提供入门教材,在“梵汉双译”的语境中,频频使用“汉字”一词。此书竣工当年即由圆行传回日本,可是时间晚于最澄的《照权实镜》约二十年,不能作为“汉字”东传的证据。

然而,细察《唐梵文字》笔法、文字排列等酷似唐僧义净所撰之《梵语千字文》(大正藏第54册)。咸亨二年(671),义净经由广州,取道海路,西行求法,历时二十余年,游历三十余国。至证圣元年(695)归朝,武后敕住佛授记寺,从事佛经汉译,与鸠摩罗什、真谛、玄奘并称四大译经家。先天二年(713)入寂,世寿七十有九。《梵语千字文》亦作《唐字千鬘圣语》、《梵唐千字文》,即出自这位译经家之手。该书以天地日月等汉文一千字对译梵语,凡四字成一句,二十句为一联,每联之后赋五言绝句。卷末别录《梵唐消息》约三百字之对译。关于撰写此书目的,义净自有交待:“为欲向西国人,作学语样。仍各注中,梵音下题汉字。……但学得此,则余语皆通。”【13】显然也是在梵汉对译中萌生出“汉字”概念。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小结出以下两点:第一,“汉字”概念是从梵汉对译中产生的;第二,中国文献的用例要早于日本百年以上。


五、汉代之隶书

前述“汉字”义项,系以梵汉对译为背景而萌发的;那么在中国自身的语境中,是否也有“汉字”的概念呢?回答是肯定的。

北宋欧阳修《集古录》卷一《前汉雁足镫铭》记载:“王原叔言华州片瓦有‘元光’字,急使人购得之,乃好事者所为,非汉字也。”【14】此处“汉字”当作何解?既无“汉族人之文字”义,也不能释作“中国文字”,更没有梵汉对译的语境。如果通读上下文,疑窦自然冰释。其前为“煜顷尝谓周秦东汉往往有铭传于世间,独西汉无有”,其后接“侍坐语及公亦谓家集所阙,西汉字耳”。这里说的是金石铭文,虽“周秦东汉往往有铭传于世间”,但“西汉字”甚为稀罕。此“汉字”即指西汉碑铭之类。

“汉字”指称“西汉字”属于特例,一般用以统称两汉文字。如宋代洪适《隶释》评《白石神君碑》:“此碑虽布置整齐,略无纤毫汉字气骨,全与魏晋间碑相若。”【15】意思是说,《白石神君碑》的文字,毫无汉代文字的“气骨”。同书又评《安平相孙根碑》:“今之言汉字者,则谓之隶;言唐字者,则谓之分。”【15】意思是说,汉代文字的特色是“隶书”,唐代文字的特征为“八分”。唐代虽然流行“八分书”,但其源头却在秦汉。元代佚名《汉隶分韵》卷一《分隶在秦汉时已兼有之》,针对“今之言汉字者,则谓之隶;言唐字者,则谓之分”的说法,指出“秦汉时分隶已兼有之”,并引唐张怀瓘《书断》云:“蔡邕八分入神,隶入妙。……八分者,秦羽人上谷王次仲所作……”【16】中国文字至汉代隶书而臻圆熟,从古而今看,造字之法归结为六书;自今往古看,字体皆发源于隶书。具体地说,秦始皇统一六国而推行“书同文”,中国文字趋同于小篆;汉承秦制,简约字体而成隶书,史称“隶变”。中国文字自此定格,后世之楷书、行书、草书皆隶书之变种而已。


六、东亚之文字

如上所述,在中国语境中,“汉字”概念源出两条途径:一是在书体变迁史上,汉代臻于圆熟的“隶书”被后世奉为楷模,因此指“汉代之隶书”,一般局限于书法领域;二是在汉梵语言对译中,汉字面对西方传来的梵字而被相对化,因此指“汉土之文字”,一般多见于佛教书籍。

在东亚语境中,“汉字”概念萌发的途径更为复杂:一是来自中国的影响,承袭“汉土之文字”;二是起因于本土文字的创制,如日本对应“假名”之“真名”;三是受西方表音文字刺激,汉字指称“东亚之文字”。兹分别简述之。

(一)承袭“汉土之文字”

日僧最澄于9世纪初入唐求法,将“梵字”与“汉字”的对应概念传回日本,“汉字”绝非其独创;此外,仕唐新罗人崔致远(857-?)撰《唐大荐福寺故寺主翻经大德法藏和尚传》,其云“藏本资西胤,雅善梵言;生寓东华,精详汉字”【17】,情况大致相类。

(二)与本土文字对应

中国文字至迟在东汉初期传入日本,7世纪中叶日本已发明万叶假名(亦称“真假名”)。“真假名”究竟是“真名”还是“假名”?汉字衍化为片假名(取楷书偏旁)、平假名(仿自草书)之后,保持原有结构的汉字被称作“真名”。亦即在视觉上,“真假名”属于“真名”;然而,“真假名”只用汉字表音而不表意,所以在听觉上当归为“假名”。由此可知,在真名与假名、中国文字与日本文字、表意文字与表音文字的诸多脉络中,“汉字”概念应运而生。

(三)“东亚之文字”

16世纪中叶,葡萄牙等西方商贾、传教士先后抵达日本,邂逅与西方迥异的东方文字体系。耶稣会为了便于在日本传教,1603年刊行《日葡辞典》,其中列有“汉字”、“梵字”、“真名”、“假名”等目;利玛窦虽未踏足日本,但汲取了早期赴日传教士积累的知识,他提到日本使用“中国汉字”,并指出“日本人、朝鲜人、交趾人和琉球人……谁也听不懂别人的话”,但却“都能看懂同样意义的书面语”【18】。随着西学东渐,“汉字”作为通行东亚各国的文字,被置于东西对峙乃至“万国”视域中,其绝对性、权威性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日本方面出现两种反应,一是本居宣长、贺茂真渊等国粹学者,从西方表音文字受到鼓舞,认为文字压抑了语言或汉字阻碍了假名,提倡去“汉意”以振“和魂”;二是新井白石、本多利明等洋学家流,认为西洋字母仅二十余字“文省义广”而汉之文字万有余“犹有不可尽所”。明治维新前后,以前岛密《汉字御废止之议》(1867)为发端,出现专崇“假名”与改用“罗马字”两派,至福泽谕吉等倡导“脱亚入欧”,“汉字”遂被贴上封建、落后、愚昧的标签。

日本的“废止汉字论”也冲击到中国。1877年东渡日本的黄遵宪质疑道:“今朝野上下通行之文,何一非汉字?其平假名、片假名,何一不自汉文来?传之千余年,行之通国……固万万无废理。”【19】中国人对域外汉字命运的关注说明“汉字”已经超越中国语境。


七、结语

最后回到本文开头提出的疑问:“汉字”的称谓究竟始见于何时?“汉字”的命名权归属于哪个民族?

先回答第二个问题。东亚文字体系视觉上的共性与听觉上的个性互为表里。日本语境中对应假名、罗马字的“汉字”,少数民族语境中对应契丹字、女真字、蒙古字的“汉字”,汉族语境中对应楷书、草书及梵字的“汉字”,自有源流,含义各异。由此论之,现代语境中的“汉字”类乎海纳百川,既然源头非一,纠缠命名权就意义不大了。

再回答第一个问题。“汉字”称谓日本首创说的根据是日本文献中的用例可追溯至9世纪初最澄的《照权实镜》(817年),而《中文大辞典》列举的中国文献为明朝初年(1370年)的《元史》,两者相距550多年;然而义净《梵语千字文》(713年之前)已出现“汉字”,这比《照权实镜》早百余年,推断唐朝僧人在梵汉互译实践中创制“汉字”一词,百年之后再由遣唐使传回日本。

至于陈泰夏质疑“汉朝时也没有‘汉字’这个名称”,犹如唐诗宋词,未必当时人自谓,但名至实归;“汉字”称谓虽不能溯至汉代,但指“汉代之字”无疑。其实汉代人以“汉”冠名当代名物亦有其例。如扬雄《答刘歆书》云“典流于昆嗣,言列于汉籍”,即称自著《方言》为“汉籍”,这是因为时当新莽,或许有意别之。【20】要言之,“汉字”一词由中国人首创,既指“汉土之文字”,又称“汉代之隶书”,这大概足以回应陈泰夏提出的命题。

然而,我们也必须承认,“汉字”指称“汉土之文字”及“汉代之隶书”均限于特殊的分野;纵览汉代至清末的训诂诸家,几乎无人使用“汉字”术语。由古代之“文字”到近代之“汉字”的转变,其间存在一个易被忽略的环节,这便是清末民初赴日的黄遵宪、梁启超、王照等文化人士,将日本文字体系中的“汉字”概念带入中国语境,催生出近代“汉字”新概念。


(2012年3月24日,北京大学、首尔大学、东京大学共同主办的The Thired Peseto Conference 在东京大学召开,笔者时任北京大学中文系特聘教授,应邀以《视觉和听觉——东亚语境中“汉字”一词的发生与演变》为题发表演讲。本文以原讲稿的部分内容为基础修改而成。)







注释

①何华珍在此段文字的注释中提及,“成寻《参天台五台山记》多处出现‘汉字’一词”。见何华珍《日本汉字和汉字词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日僧成寻于熙宁五年(1072)入宋,其日记止于次年六月,时当日本平安时代,要比正文所举镰仓时代诸书早百年以上。



参考文献

【1】佚名:《中国学研究者陈泰夏访谈录》,王光明译,见北京外国语大学亚非学院编:《亚非研究》第3辑,北京:时事出版社,2010年,第533——546页。

【2】【韩】柳承国:《韩国儒学史》,傅济功译,台北:“商务印书馆”,1989年。

【3】【日】镰田正、米山寅太郎:《漢語林》,东京:大修馆书店,2001年。

【4】《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编辑部编:《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卷三,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5年。

【5】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卷六,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3年。

【6】《中文大辞典》编纂委员会:《中文大辞典》,台北:“中国文化研究所”,1968年。

【7】何华珍《日本汉字和汉字词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

【8】周作人:《十山笔谈》,《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3期,第25——32页。

【9】新川登龟男:《漢字文化の成り立ちと展開》,东京:山川出版社,2002。

【10】最澄:《守护国界章》,《伝教大師全集》第一册,京都:天台宗宗典刊行会,1912年。

【11】最澄:《照权实镜》,《伝教大師全集》第二册,京都:天台宗宗典刊行会,1912。

【12】全真:《唐梵文字》,《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4册,东京: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1960。

【13】义净:《梵语千字文》,《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4册,东京: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1960。

【14】欧阳修:《集古录》,见《文渊阁四库全书(原文电子版)》,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7。

【15】洪适:《隶释》,见《文渊阁四库全书(原文电子版)》,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7年。

【16】佚名:《汉隶分韵》,见《文渊阁四库全书(原文电子版)》,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7年。

【17】崔致远:《唐大荐福寺故寺主翻大德法藏和尚传》,《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0册,东京: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1960.

【18】(意)利玛窦:《利玛窦中国札记》,何高济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

【19】黄遵宪:《日本国志》,杭州:浙江书局,1898年。

【20】王勇:《从“汉籍”到“域外汉籍”》,《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第5——11页。


END

感谢作者授权发布

(本文据作者原稿推送,引用请据正式出版物)


编辑 | 杨宇凡

审核 | 李茵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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