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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

嘉峪关选调女孩:不是不为五斗米折腰,只是五斗米嫌少

小西cicero 山巅上的加图 2024-06-03


一个求被体制化而不得的故事。

各位好,今天头疼,不写正稿了,有读者点题问武汉大学一位选调生女孩小作文的事,那我就简单聊两句我的看法。

武汉大学一个德语专业的女研究生考上故乡甘肃的选调生,但被分配到了嘉峪关。这个女生对此却非常不满。于是就写了一篇小作文发在网上,抱怨说“嘉峪关就是落后的戈壁滩小县城,她在那里被禁锢,动弹不得”。而且在火车上,她还展开了不少联想,一会儿说自己像个被贩卖的黑奴,被拉到不同的地方。一会儿又说自己像个被卖过去的妓女,只不过出卖的是自由和灵魂。

这篇感慨性质的小作文发到网上去之后,引发了不少争议。大体上说,左派都在清一色的批评这个女孩“小布尔乔维亚式的矫情”、“看不起基层”、“没有吃苦精神”、“既然考了选调生,却不愿做螺丝钉”,还有知名大v上得一手好纲线,考证出嘉峪关是新中国的“核城”,这女生看不起嘉峪关就是看不起为核事业献身的英烈,一下子不仅不配待在体制内,简直要涉嫌违反《英烈法》了。

而自由派的大V倒是有不少替这位女生说话的,比如我常看的一位作者,就说能写这样的文章,说明这个女孩“还有自我意识,还想着表达,这就表明,她没有“成为一个螺丝钉”的觉悟”。

但抱歉,可能正因为后一种解读相较之下还是比较说人话的,我反而对这种定义还有点不一样的理解。我觉得这个女孩之所以写这样的小作文,问题不在于她不想成为“螺丝钉”,反而是她太想成为某种螺丝钉了,以至于跟其他螺丝孔型号不配适。
是的,很多人在读完这篇小作文之后都会有一种感觉,就是这篇文章的“精致利己”气息其实非常浓。而这种味道的浓厚,其实来自于这个女孩其实从找工作的时候开始,就非常明确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需要通过什么手段达到它——手拿8个offer,却依然要继续去考家乡的选调生,为的就是“把应届毕业生的身份发挥好”。

而且通过文章你能感觉到,这个女生对自己想要考一个什么选调生有清晰的诉求,并为此做了一切可以做的。然后想,“按照这个分数,再加上还算拿的出手的学校,就算省上再盲分,也能留在兰州留在家了吧。”

简单的说,这个女孩之前的所有努力,就是想要一个能够留在故乡兰州的体制内工作而已。

这哪里是“没有做好当一颗螺丝钉的觉悟”啊。这是早在学校里的时候,就恨不得把选调生的要求搬过来当图纸用,把自己按在车床上反复打磨,力争一个丝的误差都不要有的高觉悟。

只不过,不幸的误差在于,机缘巧合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女孩梦想的那个“螺丝孔”最后没要她,她被“发配”到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位置上去,也就是她文中所说的:“钱少事多离家远”的嘉峪关市直单位。

在我看来,弥漫了这篇小作文后半部所有不甘与怨气的诱因,不过就是这么一个不如意。

女孩不是不愿意、不甘心或者哪怕不适应被体制化,而是她满心满意做好了被体制化的准备,可是事到临头,发现要被体制的那个体制化,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体制化。于是就怒而小清新了一把。

换句话说,不是“不为五斗米折腰”,而只是“五斗米嫌少”。

如果体制给她的禄米到七斗八斗,甚至一石,她本来是满心满意准备投入体制怀抱的。就像她自己说的,“恨不得把自己嘴角都黏到天上去,好让我灿烂的笑闪烁到考官睁不开眼”。

多说一句,我觉得作为一个文学硕士,一个“谄笑”可以概括的表情,本不需要耗费这么多字来形容。

那么一个有趣的猜想也就产生了,假如,这个女生不是被“发配”到嘉峪关,而是得到了她之前向往的“钱多事少待遇好离家近”的体制内职位,你觉得她会如何珍惜这个职位呢?

比如说,在某些的特殊时期,让她把这某个口子,某个缺了某个章、某个码、少测了一次核酸却有急事,甚至人命关天的老百姓要从她那里过,你觉得她会冒着自己丢工作或者仕途受影响的风险,让人家就这么过了么?

我觉得肯定是不会的,因为你看,为了找这么一份工作,她已经如此努力、如此拼搏、把获得这样一个职位看成如此大的幸福,把痛失这样一个位置看成了如此大的不幸。甚至哪怕这个体制内职位不是她最想要的,她也愿抱着巨大的埋怨往里面挤。

你觉得这么一个人,她会为了给别人的切身权益,去损害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螺丝孔”么?

我觉得不会的,真要能有幸得到这个机会,她八成会是这个岗位上最冷酷无情、最照章办事、最循规蹈矩的合格螺丝钉。
因为她把这个工作看的如此重要,付出的如此之多。
不是不为五斗米折腰,只是嫌弃五斗米太少。
从工作到现在,我看到了一代又一代刚入职的年轻人,有过类似的“向往自由”“反体制”的小情绪,但我始终觉得这种矫情是没太有意义的,这就像另一些人抱怨特权只是因为自己不是特权的受益者一样。这些年轻人貌似反对“被安排”“被体制化”,只是因为体制没给他们他们想要的那种安排。

然后我看到这个姑娘在“被发配”的路上想到了很多,什么王昭君、固伦公主、韩愈、苏轼什么的。看来中文系确实没白读,还有这么丰富的联想能力。但是我觉得这姑娘似乎忘了一个问题,无论是被和亲的王昭君们,还是被贬黜的苏轼们,他们人生的最大问题是自己完全没有选择权。这和这位手拿了9份offer、但最终还是选择了那份让她不满意的体制内工作、满怀一肚子矫情,最后还是远赴千里之外上班的她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

苏轼们没得选,而她其实有的选,在前往嘉峪关就职的火车上,她完全有自由在任何一个车站下车,发个短信说这破活儿我不干了,去找一份她想做的工作。

但她没有,对铁饭碗安定的向往和对自由的不确定性吓住了她。她在火车上把自己比作“黑奴”,但却没有意识到,拴住她的铁链不是别人给她的,是她自己既要又要的贪心。

这让我想起了前不久在会员节目小西漫谈里的一个答疑:有读者问我,中国古代那些官员,动辄被贬谪到遥远的荒蛮之地去,他们在被贬的时候能不能不去呢?能不能辞官归隐呢?

我说这个问题很有趣,其实中国古代被贬官员们是没有资格拒绝被贬谪的官职的。因为古代皇帝与官员之间的关系,其实不是单纯的雇佣关系,而是越到帝制后期就越接近一种主奴关系,官员连年老干不动了,申请退休,都要向皇帝“乞骸骨”——乞求放我这把老骨头回乡等死。皇上在气头上让你发配边疆,你怎么敢不去呢?

这方面的典型例子,比如明代的杨慎,他在“大礼议事件”中得罪狠了嘉靖,嘉靖把他贬谪到云南,杨慎好几次从被贬谪地逃回老家,朝廷都下旨让云南和其家乡“联合执法”,把杨慎在押回云南去“就官”。至少到明代,贬谪带有多大的强制性由此可见一斑。

而对此心知肚明的嘉靖皇帝据说只要一心情不好,就会问近臣们一句,“杨慎何如?”——杨慎那家伙在云南待得怎么样啊?只要听说杨慎过的不好,他就很开心。

但即便是在这样被命运敲死了的不公中,杨慎依然写了很多诗词,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那首《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杨慎是一个一生不肯和他的命运和解的人,哪怕被廷杖、被贬谪、从贬谪地逃脱又被押回,他也硬撑着几根没被打断的硬骨头,就是不跟嘉靖和那个他认为纲常颠倒的时代妥协——这才是女孩在文章中也向往并自许的“文人风骨”真正的样子。
但这跟随时可以下车辞职、却一边抱怨着一边死活要去捧铁饭碗的选择,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前者是无法按照自己想的方式去活,后者是迟早会按照自己选择的活的方式去想。

我想告诉这位女孩的是,其实中途下车,走出体制,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可怕,三年前我从单位辞职的时候就这么想的——我有手有脚,去哪儿找个什么活干不能养活自己?

甚至此时此刻,我为什么要忍着一身的不适去继续写稿,因为我要完成这次出走的自我证明——我必须要活出个样子来。
只有向往自由的心是不够的,我们必须有勇气和坚毅,自己开辟出那条光荣的荆棘路。
“闲来写副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工作干的不如意,或者觉得愧对本心,辞职就好了。如果你爱惜你自由的灵魂,就该去过自由的生活,无论它将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否则,你就不是在向往自由,你的抱怨最终会如同水入沙地般在你的人生中迅速消失。

你终会变成一颗螺丝钉,
哪怕它不是你原先愿意成为的那颗,
而这,恰恰是最厉害的体制化。
文章的结尾,说句题外话,就是这篇引发热议的文字,题目居然叫做《山花寻海树,不如就春风》。
我没想明白这篇抱怨的文章为什么要起这么一个题不对文的题目——就算作者要追求标题古雅,秀自己“文学方向大拿”的逼格,更切合文章意思的标题也应该是什么《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嘉峪关》之类的吧?

我想了很久,觉得可能恰恰因为作者是中文系的,所以知道王之涣这首唐诗其实是有一点“刺世”感的。
那是唐朝诗人写诗的习惯,什么“春风不度玉门关”,什么“美人帐下犹歌舞”,什么“武皇开边意未已”,唐代的那些诗人,虽然有时候身不由己,但对社会,对国家,是有他们独到的反思的,他们写诗,并不仅仅是自哀身世。
而这种感觉恰恰是作者不想表达的——她没想着刺世,她想表达的,是也只是自己想被体制化,却没有被自己想要的那种体制给体制化的那点小情绪。

这话说的有点绕,但我们这个时代,不知多少人,不知多少自居“学术人”“知识分子”的终极诉求与哀怨,也就到这个层次了——太多的人不是不为五斗米折腰,只是五斗米嫌少。
也许是我想多了吧,但时隔上千年,同样是在边塞、同样自诩“文人风骨”的文字,却让人觉得如此的今不如初。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知识分子真正的风骨与勇气,于今何处寻觅?
全文完
今天真的状态不好,写了4000字,累的多说一句都无心了,就这样吧。
感谢读完,长文不易,喜欢请三连鼓励支持,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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