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带来黄三思同学关于美国外交政策简史的系列文章。本系列文章将简明扼要的带领大家回顾美国崛起以来的外交政策变迁，同时能更深入的理解今时今日的美国。计划每周更新一期，今天是第一期。

前言

作为政府行动的纲领与指导，外交政策的历史中蕴含着大量宝贵的教训与知识。当我们站在历史河流的近端，向后回顾木已成舟的历史时，通过对某个国家在特定时期的外交政策的梳理与解读，我们能够得以窥视那些发生在塑造了我们当今世界结构与秩序的关键事件背后的深层原因与推动力；如果足够幸运的话，我们也许还能发现一些能够与当今时事与局面互相呼应的片段。

在进一步之前，为了避免中断正文内容，保证阅读的流畅性，作者默认读者们能够理解文章中出现的术语，不会在正文中浪费篇幅厘清一些前置性的概念，比如单边/多边主义；单极/多极世界；此外，除了著名人物，如罗斯福/丘吉尔之外，其他并不出名的人物将保留其原名，不做翻译。

同时，本文选择美西战争作为论述的起点，并不是因为美国在此之前没有外交政策——任何国家从正式存在那一刻，甚至更早之前，比如具备基本的行政机构的阶段起就会有外交行动与指导政策——举例来说，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亚当斯草案与富兰克林出访法国、巴黎条约的签署，都是可以被视作美国外交史上的重要成果。

但是除了门罗主义之外，本文并不会过多的讨论美西战争之前的美国外交政策，原因很简单：在美西战争之前，除了英国确认十三州独立的巴黎条约之外，美国作为一个新大陆上的边缘国家，缺乏对于世界秩序的影响，同时在外交上的行动与成果也很匮乏，关心这个时期之前的美国外交政策就好象从马达加斯加的视角对于中美长期关系进行解读一样：相关的政策与看法肯定存在，但是否有意义就很难说了。

同样的，基于事件整体发展，以不同阶段为划分的叙事方式，难以避免的会让读者对推动事件发展的不同推动力，例如高层的政治角力，利益集团的推动，媒体的舆论渲染与民众的观念转变之间的关系产生一种简单化的印象，也即是将国家视为一个具有性格的整体，认为其所有的行动具有逻辑上的一致性与明确的目的性，同时认定每一件推动局势发展的事件之间都具有某种潜在的紧密联系——这种认知不见得是错误的，但是历史事件也许在表象上互相相似，但是其内在的行为逻辑往往截然不同。

举例来说，民众的情绪是否能够影响政治决策的制定呢？在文章之中，我们也许会使用”OO事件在民间激起了XX的反响“一类的描述，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民间只存在这一种声音，毕竟广义上的民众在任何时间段，对于任何问题都会存在无数个不同的观念，文章所描述的只会是获得了媒体关注，可以被视为主流的那一种（这种”主流“不见得是因为有多数人的支持，而只是能够得到多数的媒体关注）。

其次，美国外交政策反映的到底是哪一部分人的意志？一般来说外交政策的制定者是总统，但是国会同样具有影响其实现与否的力量，虽然国会在大部分时候都并不关心也无意使用这种权力，但是在某些特定的时间点上，他们同样扮演过重要的角色（例如美西战争），当政府高层在路线的选择上存在矛盾与冲突时，决定最终路线的角力往往来自于多个不同的集团与人物，不能简单的视作单一意志的统一决定。

所以，如果想要真正的理解这些历史事件，而不是仅仅满足于将其用作酒桌娱乐性质的谈资的话，将国家视作独立个体的这种低幼化/简单化的认知是需要尽量避免的。

最后，为了保证文章叙事的连贯性，本文将着重描述外交政策的前因后果与影响因素，故此，除非某场战斗直接导致了政治上的长远变化（例如奠边府战役），否则我们将省略具体的战争过程，只关注其最终结果。

世界的孤岛——门罗主义

提到门罗主义(Monroe Doctrine)，或者说孤立主义，大部分人都应该比较熟悉，我们也可以把这项根据美国第五任总统门罗向国会提供的国情咨文发展而来的外交政策视作美国外交政策的第一个正式里程碑，也是美国独立之后第一个战略意义上的外交问题指导方针：面对欧洲诸国在美洲地区的殖民与活动，美国应当采取何种态度来保证美国自己的利益——具体是什么利益我们稍后再说——美国政府内部在这个问题上进行了非常长时期的争论与斗争，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忧心英国在各方面实力上的优势，认为过于依靠英国力量将会使得英国对于美洲的控制长期化，故此主张单边主义，也即是不依靠任何外来的力量实现美国对于美洲的控制；而第三任托马斯.杰弗逊希望联合法国，第四任总统詹姆斯.麦迪逊则主张联合与文化上联系更加紧密的英国。

而从门罗主义的具体内容来看，亚当斯的观点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胜利：第一，反殖民主义，尤其是针对拉丁美洲地区的殖民，同时支持自决政策——必须说明的是，二战时期罗斯福所强调的民族自决政策其实就是这一点的延伸，但是两者并不能简单的互相等同；第二，不涉入欧洲的‘内部事务’，与欧洲地区保持距离；第三，向欧洲宣布任何对于拉丁美洲的殖民与干涉都会被视为对于美国国家利益的威胁。

但是，门罗主义的提出是否意味着杰弗逊与麦迪逊路线的失败，美国与英国从此分道扬镳了呢？也不尽然，毕竟英国在美国政府表态之后很快便表达了对于门罗主义的支持与背书；否则单凭美国在十九世纪的实力来说，威胁欧洲国家远离美洲显得有些荒谬：不提欧洲国家在拉丁美洲的活动，就算是面对着刚刚取得独立没多久的那些拉丁美洲本土国家，美国除了口头威胁之外，具备采取左右其政局的能力吗？

而英国之所以选择支持美国，双方合作的基础在于当时的欧洲局势：法西普奥神圣联盟的组成意味着英国最大的梦魇：协调一致，失去制衡的欧洲大陆即将出现，而门罗主义的提出，为英国提供了一个相对来说更不坏的选择：容许较弱的美国在拉丁美洲地区进行主导，总好过让更强且离英国更近的西班牙与法国获得这片区域。

另一方面，如果从门罗主义的表面内容来看，其提出似乎是为了保证美国能够独占拉丁美洲的市场，而这种说法的问题在于，十九世纪初的美国，其最大的经济动力在于内部，对拉丁美洲的贸易依赖其实极小。实际上，十九世纪初的美国，在杰弗逊在获取了密西西比地区，以及在1803年购买了法属路易斯安那地区（并非如今的路易斯安那州，而是更加广阔的一片地区）之后，其最大的利益所在一直都是基于”美洲只属于美洲白人”，要为美国人民“争取生存空间”这一“昭昭天命“的理念驱使的，针对印第安人，英国，法国与西班牙在北美地区领地的西进运动，相较于并不重要的拉丁美洲贸易，美国最需要的其实是一段较长的不受打扰时间来完成诸如对印第安人的种族灭绝，吞食原属于欧洲诸国的土地，并且排除欧洲国家在北美地区的存在与影响；从这个角度来说，门罗主义最重要的是第一点：不接受任何非美洲白人对于美洲的殖民活动，对于拉丁美洲的连带宣称则是为了避免在周围出现欧洲强国的威胁，同时也是获取英国支持的代价。

美西战争——帝国的雏形

时间快进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

根据对罗马帝国历史的总结，《海权论》的作者阿尔弗雷德.马汉提出，帝国的建立，需要建立在对于大海的掌控之下，而海上交通线的重要性决定了只有控制大海，才能建立起真正的帝国；而基于美国的特殊地理环境：仅有两个陆地上接壤的邻国，并且两者都不足以在陆地上对美国产生威胁；同时在这个时期，西进运动已经结束，美国通过战争/购买的形式已经基本上获得了整个北美地区的领土；内战的创伤也基本上的得到了愈合，美国的内需已经不足以满足其工业的产能，发生在1893年的经济衰退使得美国对外部市场的需求进一步提高。

时代的需求使得马汉的理论一经提出，便迅速在美国高层获得了包括时任海军副部长的老罗斯福在内的大量拥趸；而当美国的扩张主义者们将重心从内部扩展转为对外扩张时，距离佛罗里达最近处不到两百公里的古巴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第一个目标，原因倒也不难理解：

第一，由于其地理位置靠近佛罗里达，且是优良的烟草，蔗糖与咖啡产地，美国在此之前已经多次尝试向西班牙购买古巴；

第二，西班牙帝国此时已经开始衰落，全球殖民地烽烟四起，已经无力维持有效统治；

第三，如马汉在他的海权论中所言：”跨洋交通的自由取决于对做为所有通向地峡的道路都必经的加勒比海的控制权。”；

第四，古巴人民长达百年的反抗，以及最近三十年的武装斗争使得西班牙在古巴地区的统治异常残酷与血腥——尤其是绰号”屠夫“的陆军上将Valeriano Weyler在1897年就任总督之后，不仅加大了镇压的力度，同时还开始将包括妇孺在内的古巴人投入集中营（没错，集中营早在二战之前就被发明出来了，而且几乎所有主要的殖民国家都对土著居民玩过这一手），使得美国制造干涉的理由变得相当容易；

最后，古巴革命者中大量黑人的存在也使得一部分人，如后来的英国首相温斯顿.丘吉尔担忧，如果古巴起义者们占据优势，西班牙人的统治无法维系下去的话，美国再不进行干涉，将会导致在加勒比海地区出现海地之外的第二个黑人共和国。

所以，当美国突然意识到古巴人民已经为了独立流了几十年的血之后，从1896年开始，美国国内的报纸上开始频频出现西班牙人在古巴残暴统治的新闻——一开始的时候很多是真的，但是也有很多内容是自从1897年Weyler上任，美国记者们被软禁在哈瓦那，无法实地采访的情况下编的。

同时美国国会内部也出现了主张干涉的声音，如老罗斯福的密友，前往古巴实地探访过集中营的参议员Henny Cabot Lodge在返程之后的国会报告中提出，美国”在道德上“有责任阻止发生在古巴的惨剧；同时国会也通过了议案要求麦金利承认古巴独立政权。

当然，对于通过什么样的手段来干涉，美国高层内部存在着不同的声音：当老罗斯福为代表的激进派鼓吹战争时，总统麦金利本人希望通过外交手段解决这个问题：这倒并非麦金利不关心古巴人民的遭遇，毕竟他本人其实非常同情古巴人民的斗争，且捐献了数额不小的金钱支持独立斗争；麦金利不希望通过战争手段获取古巴的原因很简单：面对西班牙在古巴的数十万陆军与海军，美国此时的军事力量仍显太弱；且此时新的西班牙内阁也在向美国释放谈判与让步的信号；同时美国国内的商业集团由于在古巴拥有数千万美元的投资，这一部分利益集团也并不赞同采取战争手段，而是倾向于依靠西班牙人稳定局势，避免投资的损失。

但是对于以老罗斯福为典型的激进扩张主义者们来说，麦金利的谨慎只能说明他本人太软弱，如老罗斯福所言：”no more backbone than a chocolate éclair“；他们认为麦金利过于相信西班牙内阁首相Antonio Cánovas del Castillo的合作态度，看不穿他们以外交沟通争取在古巴增兵的时间这种把戏（后来古巴革命军缴获并在纽约时报上公开的西班牙大使Enrique Dupuy de Lôme的私人信件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一点）。

依靠自身的威望与总统的权力将古巴问题限制在外交手段而非军事行动大半年之后，麦金利被逼入了死胡同：一方面，主张收缩与谈判的西班牙内阁首相Antonio Cánovas del Castillo在1897年底遇刺之后，西班牙虽然召回了Weyler，关闭了一些集中营，同时答应给予古巴人有限的自治权，但是却同时仍在向古巴地区增兵，彻底解决古巴问题的最终时间点仍然遥遥无期。

另一方面，由于临近选举年，共和党内催促他迎合主流民意，采取断然行动，避免影响选票的请求亦开始增加。很快，一件突发事件宣告了麦金利的外交路线的失败：1898年2月，派往古巴撤出美国侨民的缅因号发生爆炸，并于当晚沉没在哈瓦那港外，近三百人死亡。

缅因号为何会突然爆炸沉没，其原因众说纷纭，当然其实也并不重要——至少对于政治家来说如此——所以不等麦金利做出任何决定，激进派的代表人物，老罗斯福便向驻香港的远东舰队司令，也是其密友的杜威发去了向菲律宾进军的指令，同时辞去公职，出发组建志愿军准备参加战争；很快的，在被新闻媒体掀起的民意，以及国会内部近乎沸腾的压力下——不说民主党，就连麦金利背后的共和党内，都出现了议员联名要求麦金利要么辞职，要么宣战的声音，仅剩极少部分议员仍然保持对他的支持——麦金利无视了西班牙政府的休战请求，向西班牙宣战。

为了避免在细枝末节上消耗过多篇幅，美西战争的具体进程，古巴等地的战后发展将不再赘述——美西双方都在这个过程中犯下了无数的失误与闹剧，以至于美军最终死于战斗的人数远远低于死于糟糕后勤保障带来的热带疾病，手术感染与劣质食物导致的食物中毒的人数（当然这也和主要战斗其实是由本地起义军负责这一点有关）；而美国之后在菲律宾与古巴的统治也并不见得比西班牙好到哪里去。

仅从结果上来看，美国不仅顺手兼并了威克岛与夏威夷，同时西班牙丢掉了包括古巴、菲律宾、波多黎各、关岛在内的殖民地与关键节点，在国际舞台上的位置被美国彻底取代，同时也昭示着门罗主义的进化：美西战争结束之后没多久，国务卿John Milton Hay与继任总统老罗斯福相继提出了“门户开放”与“大棒政策”，在加入了这两项新的指导方针之后，门罗主义已经从最初的保守防御性政策变成了更具进攻性的积极干预政策；尤其是在1903年委内瑞拉危机之后提出的“Roosevelt Corollary”（大棒政策的一部分，但是这一部分不太好翻译，所以保留原文），更是直接宣布任何美洲纷争的处理——不管是美洲本地国家，还是欧洲殖民地区——都必须经过美国的首肯和参与，也即是再次重申了门罗主义的第三条，拒绝任何欧洲国家对美洲地区的干预，而和一百年前门罗政策才提出时相比，在大白舰队即将建成的二十世纪初，美国已经具备了实质性的干涉欧洲国家在美洲地区行动的能力。

我们下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