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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是个技术活| 二湘空间

空间作者 二湘的六维空间
2024-09-27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沈乔生、杨柳的文学对话(三)

文学也是一项技术活


文/沈乔生、杨柳


沈:对话三的题目叫什么?前两个对话都有题目,想一会,就叫,写作也是一项技术活吧。


学木匠,大概要五至六年,切割、打磨、雕刻能拿起来;学理发比较简单,一两年就差不多了。而学写作,没有十年八年,是不行的。我问过许多写成的作家,他们告诉我,他们的专门训练和学习,没有一个少于十年的。而且写成了还在学,只要写就要学,没有止境。走捷径,弯道超车都行不通。


我们现在谈写作方法,这样看,写作似乎是有规律的,又似乎是没有规律的,最大的规律,就是变化,就是不僵硬。这篇作品我这么写,下一篇就未必这样写,看它是什么题材,看作者此时是什么心境,当时读了什么书,自己都不要照搬自己。对于成熟的写作者,我们的谈话不一定需要,对于学习写作的朋友来说,或许可以当参考。


杨:“文无定法“是古人关于写作技法,写作规律的辩证认识,强调对技巧、规律不可生搬硬套,墨守成规,而应该灵活运用,不断创新,不能误解为文章没有一定的法则。作为资深编辑,您审稿无数,发掘出不少优秀的作家。加之您本人也著作等身,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经验。请和我们分享一下,什么样的文章是好文章?


沈:一篇文章好,根本上是立意好。立意平平,无所创见的文章,不可能成为好文章。要写一篇文章,首先就是谋篇立意。当你确立了主旨,自然就知“眼”在哪里,你就会比较自觉。眼不一定要说透的,但聪明的读者能处处感觉到。立意是不是就是眼?这样说,立意是过程,眼是个结果,至少两者很接近。有了立意,你写的每个字每句话都变得有意义,如果没有这个立意,你写的每句话都觉得累赘、拖沓。文章的新意具有决定意义。


每篇文章都要立意谋篇,《红楼梦》如果没有大家族崩溃的主题: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只描写男女情事,就不可能具有现在的深度和广度。只有确立主题,才能统帅千军万马。我的《雪地上的故事》,有一个立意:劳改犯也是和我一样的人。讲绝对些,有了立意,你写的几千字几万字都不浪费,千军万马都能调动,没有立意,一个字都可能嫌多!


杨:您说的立意,是不是我们以前说的中心思想?这个大家很熟悉,小学时都学过,语文老师经常让我们分析课文的中心思想。


沈:立意不同于我们的中心思想,中心思想是后来人总结出来的几句话,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可立意不一样,未必能形成明白通晓的文字,但心中一定要有。


我觉得,立意可以是思想,也可以是感觉,一个人物,一个场景,一个背影,一个细节,触发了你的灵感,你像触电一样颤栗,始终无法忘记,那里面一定藏着东西,可以深挖,都能成为一篇文章的立意。而中心思想是他人替作者做总结,往往很教条,有的和作者原意差得很远。而我们讲的立意,是写作者的原始动机和主导意识。很可能文章写完了,到底想反映什么,作者还讲不清,但读者能强烈地感受到,这叫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杨:你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你想表达什么?动机与立意,是想好了再写,边想边写,还是想到哪写到哪?这都是写作者不可避免的问题。有人说,写文章要有感而发,随着感情走,写到哪里就哪里,是最好的文章。


沈:我想写诗可能有这种情况,忽然冒出几句精彩的话,实际上心中早有酝酿,只是作者没有意识到。即使诗句写出来了,还可能要锤炼,不然,为什么古代有推敲的典故呢?为什么要捻断数茎须呢?至于长篇大论,5千字以上,不谋篇完全不可能。比方说拿着一块猪肉,你不晓得要红烧肉,白切肉,还是做狮子头,你怎么下刀?怎么烹调?一堆砖头、黄沙、水泥放在你面前,你不知道要盖什么样的建筑,是维多利亚风格,还是哥特式,还是中国宫殿式,你还没想好,怎么动工?这样比喻,就容易理解,没有谋篇立意,文章无法写,还不是一般的谋篇立意,要几次三番地谋,几次三番地立,想了一层还要往深入想,成熟的作家,没动笔之前,文章的雏形已经在他的肚子里。


杨:您强调的是意在笔先,“打腹稿”,即材料准备好之后,动笔写作之前一定要有一个关于立意的初步设想,如果在动笔之前还没有一个想法的话,文章就无从下笔,写出的文章就是一盘散沙。文章的立意应明确。但也有人批评主题先行,这是不是矛盾?


沈:主题先行?我相信这问题不可能是作家提出来的。主题先行,一定是批评家提出的,是他人提出的,是他人总结你这篇文章时提出的,当然在后,和动笔前要立意不矛盾。


立意是写作者在写文章前做的事,主题是写文章后的事,是他人的分析。比方说一桌宴席吃过了,食客们评头论足,哪个好菜,哪个菜一般,哪个菜不好,对各大菜系的发展有什么意义,这就是主题后行了,和作者没有太大关系。如果讲得有道理,对作者的下一部作品可能有作用。讲得不对,当他耳边风。这些问题被搞得很混乱,所以我多讲了几句,还要注意下面三点:


1.立意应是独特和新颖的。只要是你从生活中发现的,是撞击你的心灵,让你欲罢不能的,加之用特定的方式写,具备这几点,写出的一定是新鲜、独创的,不会撞车,也会感情充沛饱满。


2.不要想一下,马上就写,要多想想,在心中多酝酿,这个故事反映了什么?或者这段经历想说明什么?转过几个弯,所谓深刻,就是层次丰富,你一下想到的,往往别人都会想到,你再往下想,别人就未必想到。你至少要触击第二层次,触及到第三层,就厉害,努力做到别人“心中有,而口中无”。立意要有隐蔽性,不要露,不要直,能引起人们的思考,要相信读者的智商。


3.立意要有破坏性。鲁迅的小说、杂文针对封建的三纲五常和奴才哲学,都有强烈的破坏性。我的杂文《五类分子的子女》《一个知青的声音》《知青返城后》也有破坏性,就是有批判的针对性:针对极左思想、针对庸俗的观念、知青返城后的厄运、五类分子的子女的遭遇等等。


杨:清代学者刘熙载说过:“揭全文之旨,或在篇首,或在篇中,或在篇末。”这个“旨”,就是指“文眼”。


沈:你说得对,和旨差不多。确立了文眼,就要剪材。很多朋友都存在这问题,很少剪材。有的文章一看就知道没有剪过,什么都写上了。有的文章看了就知道,作者剪过了,剪得很用心。剪材是十分重要的一环。我们做衣服都要剪材,如果不剪,把一块布披在身上,像个原始人。现在腋下部分剪掉了,空出来,人们行动方便了,这就是剪材的结果。


会写文章的人,见到一堆材料,很快就想可以用来表现什么,知道哪些材料可以用,哪些应该剪去。这是职业的本能,需要专门训练。


我当老师时对学生说,你把你的文章收起来,我不看。你就用一两句话告诉我,你写的是什么?你怎么说都可以。少数学生能概括,一两句话说清楚了,大多数学生不会,啰啰嗦嗦讲了一大堆,就是无法用简单的话来概括自己的文章。就是说,他的立意是不清楚的。这口述思路的方法挺好的,我们都可以试试,增强写文章的自觉性。台湾电影《周处除三害》,我挺喜欢,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一个坏人为了赎罪,杀死了两个比他更坏的人。你说这电影是不是就讲了这个?当然它受了古典文学的启发,但它处理得很好,情节合理,不生硬,人物个性鲜明,虽然男主角是坏人,但还心存善良,还能让人怜悯他。文章宜波不宜平,特别是小说,你要有高潮,情节的高潮、心灵的高潮都可以。有高潮就可能有悖一般人的生活常理,需要把它处理得合理,要过渡好。难就难在这里,可见作者的功力。


剪材十分重要,不需要的坚决剔除,需要的精心写好。邬峭峰是我的大学同窗,他的散文《白色扶朗》,写一个校长默默地为大家做事,从来不声张,他孤身一人,过世了,没有人知道他葬在哪里。笔者拿了一束白色的扶郎,到各个公墓去找他。读了此文,没有人不感动的。我觉得邬峭峰处理得非常好,把一般的描写都省略了,校长的模样、说话,都没有了。他在人家不写的地方多写,在人家都写的地方干脆不写。花很多笔墨写和校长交往时内心独特的感受。文章的高明不仅在于写了什么,更在于不写什么。我们甚至可以说,是不是剪材,是会不会写作的一个标志。为什么有这毛病,就是没有学好经典作品,哪怕你只研究一篇文章,拆开来,仔仔细细分析,看他怎么剪材的,怎么用材料的,都有帮助。


杨:现在,有些写作的人,他写的文章比看的文章还多,这是我们的通病。初学写作的人往往落入写流水账的误区,什么都想写,什么都舍不得放下,按时间顺序平均用力,文章就显得平。这还得多写多练才行。


沈:写多了自然会提高,这是对的。因为你比别人多了实践的机会。但不能是不走心的写,要多思考,多总结。经常回头看,马吃回头草,上一篇写得好还是不好,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写文章不能摊开来写,摊开来写,好东西会从指缝间流掉,要拎起来写,想好了重点,把重点拎起来写,就容易写好了。


杨:您讲拎起来写,这很有趣,是您的个人经验吧。什么叫拎起来?大家可能要在实践中来体会。


沈:讲一个小故事。1970年,我下乡后第一次回上海探亲,那年我19岁。没想到第一年就有探亲假,来回路费都报销,农场真好。火车到南京,我就下车了,来到南京大学。找到了中文系老师裴显生,他是我好朋友的姨父。他没有想到,在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之际,竟有一个年轻人从北大荒远道而来,向他求学,问文学之道,这事挺有趣,他表现很大的热忱。裴老师戴着眼镜,有长者风范,他领我到玄武湖去,玄武湖优美的风景使我留连忘返,但裴老师的释道更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路上他都在和我谈文学,尤其讲了细节,什么是细节,细节在小说散文中的重要作用。如雨露浇灌久旱的田地,这是我人生的第一堂文学课。裴显生老师是我的恩师。


杨:细节很重要,如何把细节写好,是一大学问。好的细节能使人过目不忘,这很考验作者的日常观察力。


沈:对,细节是什么,是作品的眼睛。细节是描写的基本单位,是一篇文章,或一部小说中最有魅力最有灵性的部分。如果说文章是一根项链,细节就是项链上闪光的宝石。读到好的细节,读者就会心一笑,怦然心动。举个例子,比如高晓声的短篇小说,《陈奂声进城》,内容很简单,陈奂声进城,受风寒生病了,被县委书记送进县招待所,屋内的摆设是一个老农民从来没有见过的。注意,细节来了!他缩手缩脚,哪都不敢碰,怕弄脏。但当他听说,住招待所每晚要5元钱,他立马变了,穿着鞋子在床上在沙发上蹦,这个细节妙,立时把他的性格写出来了。再说巴尔扎克写的《欧耶尼·葛朗台》,老头子始终不断气,却伸出手,颤颤地指着灯火,晓得的人说,老头觉得点灯浪费油。有人就吹灭了,他就放心地断气了。这些细节对塑造人物非常有用。


杨:这两个细节太精彩了!栩栩如生,好像就在我们的眼前。


沈:写细节要饱满,不吝啬笔墨,也不浪费笔墨,恰到好处。一个细节可以多次提到,有时细写,有时从简,不时照应,起到草蛇灰线的作用。就像画一幅画,画上有几十朵花,如果每朵花都要画得很细致,是没有意义的,只要画好一两朵,三朵四朵,就可以了。其他的花都虚掉,这画好的花就叫细节。


所以有人说,一个细节救活一篇文章。一篇好的文章要有一个细节,中篇小说要有两个过目不忘、使人回味的细节,长篇小说就要多一些。  


叙述中经常要荡开一笔,防止语言板结。不要陷于泥潭之中,拘泥在一个点上,只写一时一地所见的,经常想到从泥潭中拔出腿来,要行走,要海阔天空,有广阔的视野,甚至可以说,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比较长的文章,不要只从一个角度写,要不时变化角度。不仅从我的角度,还要变换旁观者、感受者的角度。


杨:除了细节之外,我们还要注意什么?


沈:再有就是结构。结构是写作重要环节,如果一个作者能够自觉考虑结构了,那我认为他的写作已经进入一个比较高的层次。


先写什么,再写什么,按着时间顺序,1、2、3、4、5,这样写是最常见的,如果打破呢?先写1,再写4,再2,再写5,然后3。感觉就不一样了。叶兆言的《枣树的故事》的时空颠倒处理得非常好。如果你平铺直叙,效果就会大减。


不要守旧,我们讲的新式结构,就是不按自然时间走,而是按感觉时间走。自然时间和感觉时间,可以说是二律背反。


比方我们两个聊天,一会谈到我小时候的事,一会跳到儿子出生情景,马上又跳回我读大学的时候,再一会跳到我孙女出生的场景,可以吗?当然可以,会不会混淆,自然不会。如果以这顺序来写文学作品,就创造了感觉时间,可以称为意识流。应该注意的是,每次跳跃都要有标识性语句,便于读者分清,不至于混淆。


《百年孤独》的第一句话,“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开头非常棒,浓缩的内容,贯穿的时空,为小说奠定了基调。同时还要注意,标明了时间“许多年后”,竖起了时间的标杆。


我的中篇小说《饥饿与饕餮》,发在小说界,被多家选刊选入,讲一对孪生兄弟,哥哥在北大荒农场年纪轻轻就死了,死于性饥饿时代。弟弟暴富后在声色犬马中被人绑架,死于性饕餮。一个先死的渴望性,却没有尝到禁果,另一个后死的性泛滥,被歹徒盯上,用美色诱惑,也走向非命。两人的死亡时间相隔几十年。结构的焦点定在弟弟被绑架的那一刻,从这一点发散出去,各种素材就在几十年的框架中跳来跳去,完全不按时间顺序,效果就不一样了。我用的就是感觉时间。


现代派怎么产生的?或许是现实主义达到高峰了,无法超越,穷途末路了,找另一条路,就产生现代派。如果你学过现代派,思路变过了,再返回写实主义也和原来不一样了。当然,我们还可以用传统的现实主义写,就按时间顺序走,这也很好,但你学过现代派就不一样了,你的叙述中就会有打穿时空、重塑时空的感觉。


杨:接下我们谈作品的语言。语言特别重要,像是盖房子中的砖瓦,是最基本的。任何作品都要语言来表达,语言决定了文学的质地和品味。有些文章的语言味同嚼蜡,不忍卒读;有些文章读起来,充满灵性和韵味,让人爱不释手。


沈:对,不要找现成的大路货的词语,有些人喜欢用报纸上常用的语言,以为这些话权威,或者用别人用滥的语言,以为赶时髦,殊不知用多了,早没有新鲜感,模糊一片。比如“正能量”,“与时俱进”,写报告的人用也就算了,一个写作的人也去用,会好吗?所以,写作者要找自己的语言,找符合你个性的语言。应该明白,平常朴素的语言,描写状物生动,说出大家信服的道理,就是好语言。


词语的搭配是非常有趣的,有时把一个平常的词放进特殊的语境,放进旁人不放的语境,往往有奇效。有些话似通非通,别人不这么写的,看起来不通,恰恰刚好通过,就可能是好语言,因为你从钢丝上走过来了,给人留下了印象。五四以来一些文学名家的用语,都是充满个性的。有人觉得流畅好,有人觉得不要太流畅,要有一定的阻力,各述己见。大家都可以试一试,到底什么好,适合自己的最好。


这里引一段老舍先生的文字,大家可以细细体会。


单说蓬子先生的那块砚台,也足够惊人了!那是块无法形容的石砚。不圆不方,有许多角儿,有任何角度。有一点沿儿,豁口甚多,底子最奇,四周翘起,中间的一点凸出,如元宝之背,它会像陀螺似的在桌上乱转,还会一头高一头低地倾斜,如浪中之船。我老以为孙悟空就是由这块石头跳出去的!


到磨墨的时候,它会由桌子这一端滚到那一端,而且响如快跑的马车。我每晚十时必就寝,而对门儿书屋的主人要办事办到天亮。从十时到天亮,他至少研十次墨,一次比一次响——到夜最静的时候,大概连南岸都感到一点震动。从我到白象街起,我没做过一个好梦,刚一入梦,砚台来了一阵雷雨,梦为之断。在夏天,砚一响,我就起来拿臭虫。冬天可就不好办,只好咳嗽几声,使之闻之。 


语言是写作最基本的材料,我们多谈点,再摘邬峭峰的《茅总的宴请》的一段文字:


鸦雀无声,第二浪鸦雀无声。一个比你想象中更深厚的声音,终于不疾不徐从容而来。诵读中,所有的发狠,如遒劲的鼓点擂在你的心门;所有的弱读,似在吹动一根羽毛,而羽毛又总是欲飞还跌。最神奇的是茅总的停顿,不长不短,次次卡准在听客屏住呼吸就在快缺氧的死活之间。最后,茅总的手像刀一样切出去,并坚定地停在那里。


这两段请大家仔细品尝。


我读文章,读到某处,心里怦然一动。我就会在这里作记号。过一会,就会返过去,再读,研究为什么使我心动,它写了什么,前面怎么铺垫的,这里怎么叠加的,一笔一笔怎么过来的?研究清楚了,也就提高了。


杨:我们海外作者有丰富的生活经验,也很想把自己经历过的告诉大家,写纪实的文章比较容易。特别是原来一些学理工科的作者,也愿意拿起笔来,写自己熟悉的生活。但是大家也比较纠结,是写生活中的真实呢,还是写生活中没有的东西?


沈:我看过不少理工生写的作品,大都比较严谨,比较写实,但是不是就不写真实以外的东西呢?我看未必。比方王小波就是学工科的,但是他有很多特异的文学想象,你们看他的《红佛夜奔》就知道了。鲁迅更是众所周知,他早先是学医的,学医并没有限制他的想象力,而是加深了想象力,看他的《野草》《铸剑》等,充满了奇幻。每隔几年我都会把《野草》翻出来看。


这里我提出一个想法,前面我们谈过,写作有两个时间,一个是自然时间,另一个是结构时间。文学描写也可以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客观存在的真实世界,另一个就是虚拟的,只存在于作者脑子中的世界。第一个世界是我们眼睛看见的。第二个世界就可能是我们的幻觉、潜意识、梦境、理想、愿望等等。也就是现实世界中并不一定存在,而只存在于我们的脑子里、幻觉中,是写作者对现实的不满足,是反叛、挑战和超越,也是我们想象翅膀的飞翔。


我以前在讲座中多次强调,和观察力相比较,想象力要重要得多。以前理论界老是讨论真实不真实,在这个问题上绕圈子,做无用工,使人心烦。现在我们把写作的世界分成两个世界,就讲清楚了,容易理解了。文学既要写存在的,还要写现实中还没有存在,而在我们内心中存在的东西。这就有超越现世的意义,可能上升到哲学。


当然,我们的主要描写应该放在第一个世界,不然会显得不真实。但也要让笔触进入第二个世界,哪怕只是触及。就是说,大部分笔墨写现世存在的,少部分写想象世界。如果都写第二世界的,就显得离我们很远,变成科幻小说,灵异小说,这里做个大概比例,把百分之九十笔墨放在真实世界的描述上,用一部分升华就可以。俄国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长篇小说《怎么办》,大部分的笔墨都是写普通的新人,薇拉、罗普霍夫等。而新人中的超人拉赫美托夫,存在于作者的理想中,罕见的,可能人世间都没有,只用很少的笔墨来写他,他睡觉半夜呻吟,原来他为了锻炼意志,睡在钉了钉子的木板上,着墨很少,仅露出宫殿的一个角落。


写生活中没有的东西,一篇文章中不用多,百分之十笔墨就可以了,这百分之十不一定直接去写幻觉,也可以写真实存,但读者能从中体会到作者思想在另一个世界飞翔,也可以。


杨:目前,写作者们都在谈论虚构和非虚构。您觉得,虚构和非虚构是否存在绝对的界限?有朋友问,我只写非虚构作品,写现实中存在的,不写不存在的,可以吗?


沈:当然可以,但我们要知道,所谓非虚构文学,是主体上不虚构,真实发生过。然而在细部,少不了有虚拟的东西,笔者主观的东西。如果事件发生时你在现场,而在场者可能不是你一人,每个人都有自己观察的角度,写出的就不可能一模一样。如果你不在场,是采访来的,那被采访者一定是各有各的角度,各有各的感受,他们吐出来的是嚼过的馍。你整理这些采访,又会加进自己的主观意识。这告诉我们,写作者的主观性是浸润的,无处不在,非虚构的作品,尽管总体是真实的,但也会有虚构的成份。


杨:我们可以理解为,同样一件事,不同的人来写非虚构作品,也不会一样的,这是因为个体的理解和感受不同。


沈:接下来我们要谈到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很多朋友都想写小说,对写小说很有兴趣,小说的核心就是人物,人物不成功,小说很难说成功。可以说,人物是小说的灵魂,是小说的主宰。


我们前面讲到细节,细节的主要作用就是塑造人物,用细节塑造人物是最有效的。西方偏重用心理活动塑造人物,陀斯妥耶夫就是一个典型,他描写内心活动极为丰富复杂,有很多层次,揭示了人性的隐秘,写出一个个圆形的人。而中国传统则是用行动来塑造人物,在汉乐府《陌上桑》中,“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峭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其锄。”一句心理活动都没有,只是从旁人的行为来显示罗敷的美丽。


谈小说的人物,专门谈一篇都讲不透,今天无法多谈,这不是一日功,大家慢慢体会。


杨:沈老师,我们今天谈了很多,我相信对许多热爱写作的人,都会有启发。最后,请您把今天所谈的总结一下。


沈:好,我再强调一下:


首先要读好作品,不管是谁写的,哪个时代的人,哪个国家的人写的,只要是好作品都行。向好作品学习,而不是仅仅向课堂上的老师学习,好作品就是真正的老师。燃起你对文学热爱,提高你写作水准的都是好作品。


推荐书非常重要,要养成这样的风气。当时我们钟山的文学圈,苏童、周梅森、黄蓓佳、叶兆言、王干、范小天、储福金、傅晓红、姜利敏等等,我们中间互相推荐好书。只有不断推荐书,才能不断进步。不推荐,不读书,就会原地踏步。


好的作家有两条,一要有足够的才华,二是看别人的好作品。


我甚至认为,应该是“想文章”,而不是写文章。在落笔前,大概的思路想好了,全想好也不可能,落笔时还是一边写一边想。


要抓住重点,捏紧了,拎起来写。要是摊开来写,就会像水一样,从指缝中漏掉。


写完了,反复读,把不需要的都删去,不仅是删字词句,而是像国画留白一样,留出空间,透气,可以呼吸。因为你写的时候往往考虑不到,写完了从容了,就要注意空间。


修改作品是十分重要的,在对话一中已经谈过,这里不重复了。


最后,我们说,能大幅度修改自己作品的人是有前途的!有高尚追求的人是真正的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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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沈乔生,江苏省作家协会原专业作家,毕业于华东师大中文系,上世纪八十年代为钟山杂志社编辑部主任,自办公众号《虚构与未来》。发表小说、新杂文、散文、电视连续剧等七百多万字。杨柳,毕业于复旦大学哲学系。现任加拿大大华笔会副会长,《高度》周刊“菲莎文萃”副主编,出版专集《人文学科中的结构方法》《柳风絮语》。

平台原创文章均为作者授权微信首发,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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