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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浩|政治行为与希望的基础:谈阿伦特《人的条件》

叶浩 勿食我黍 2021-12-24


作者|叶浩(政治大学政治系副教授)




十世纪最具原创性与现实关怀的哲学家汉娜・阿伦特 (Hannah Arendt, 1906-75) 一生的思想大抵可在1958年出版的《人的条件》(The Human Condition) 书中看出完整的轮廓。

 
“政治行动”是人类活动的最高境界

此书称得上她最有系统的一本,结构清楚,包括:(一)一组关于劳动 (labour)、工作 (work)、行动 (action) 三种人类主要活动的概念分析,实际上也是一套生命哲学,镶嵌于一个完整的生命哲学;(二)以这套生命哲学所高举之“行动的生活”为核心,同时批判西方两千年的政治传统与政治哲学传统;(三)从此一生命哲学衍生出来,一方面强调行动的集体性,一方面正视所有行动存在不可预期的风险与失败可能性之政治哲学。

据阿伦特所理解,人与物之别在于人可以工作,能按照计划来制作东西,不像动物只能依靠本性,既不能计划未来,也无法生产可以在自己生命结束时还继续存在的东西。更重要的是,人可以行动,也就是一群人共同进行、完成一件事情。这样的事情可以不朽,因为人们会继续记得这一件事,会去理解其意义,只要社群继续存在他们就是不朽,事件也是不朽!
进一步解释,“劳动”是人跟动物最接近的活动,关乎生存,其结果也与动物性生命同起同灭。“工作”则是人发挥与动物有别的人类特性才能从事得更高一阶活动,关乎生活因为其结果可以相对持久,同时也创造了人与人能够互动、界定自我身份的世界——亦即一个属于我们所创造,也为我们和后代而存在的世界。至于她所谓的“行动”,则本质上必然是政治性的活动,也是唯一有意义的不朽形式——不朽,不是企图逃离现世生活,进入永生,而是开创一个足以影响后世的事件,其意义只要后代存在便能不断传颂下去,就是个人生命得以不朽的方式。
 
阿伦特对西方哲学与政治传统的批判

上述想法对于西方的政治哲学传统与政治传统有两个主要意涵。为了掌握其意涵,我们必须理解,劳动、工作、行动三者其实分别各自对应一种时间观:肉体死亡即消失的个体“生命”时间,工作所制作出来的物品在世界上所能持“存续的时间”(往往比制作者还久),以及行动的“不朽”1。


事实上,另一个至关重要的“新生/起始”(natality) 概念也贯穿上述三种时间观。对阿伦特而言,所有人都是以一个“新的生命”进入世界,也就是世界的生物因果关系,即使会死亡,出生之后便尽可能维持自身的生存——生,才是重点,才是人的本质,而非死亡,因为死亡不过是生的终点。作为一个制造者,人们亦可创造出新的东西。作为政治性的人类行动也是如此。一个真正的行动就是打破既有的因果关系,开启一个新的因果链结——例如制宪或革命建国。

读者可见,首先,相较于基督宗教将不朽建立在“(死后的)永生”的概念之上,无论理解为“时间上的永远存在”或“超越时间与空间的存在”,阿伦特不仅强调“新生/起始”的人类潜力,也让“不朽”概念转化为一个在“人世间”可企及的理想。再者,阿伦特的政治哲学一方面反对那种强调“普世”人类皆具有“自利理性”的社会契约论传统,一方面反对那些以提出理想国蓝图为目的之西方政治哲学传统。

事实上,阿伦特反对西方政治哲学传统还有另一个理由:因为自柏拉图以降,包括奥古斯丁结合柏拉图哲学与基督教思想而成为基督教神学,过于强调“沉思的生活”(vita contemplative) 而贬抑“行动的生活”(vita active)。对阿伦特而言,哲学兴起前的古希腊文明,是最看重政治行动的时代。政治,就是所有平等且自由的人共同参与,集体决定关乎众人命运的各种决定。然而,柏拉图哲学以及基督教神学,却彻底阉割了人类替自己开创新局的行动能力!

进入现代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以“社会契约”传统为基础的代议民主2,不仅让政治转化为少数人才具有特权参与的活动,更让政治运作沦为“立法”工作,而且是主要关乎经济与民生的立法工作。这无疑是一种政治权力的剥夺,同时也让原先关乎“公领域”的政治,沦为只看“私领域”的堕落。是故,政治沦为动物生存层次的关心,性质上如同制作的机械式单调工作,再也不是关乎集体命运、可以成就伟大事迹的行动。

原初,阿伦特替《人的条件》取的书名是“Amor Mundi”(爱这世界),不仅暗示对于柏拉图与基督教神学的反叛,也高举古希腊政治的行动传统!不过,阿伦特所界定的行动,蕴藏风险、不确定性以及各种意外的可能3。同时,阿伦特所界定的政治行动蕴藏开放性,可以如同美国革命那样起薪开创一个新的因果链结,也可能如同法国大革命以失败告终——成功与失败的可能性,主观上悬乎参与者的一念之间,客观上则有赖集体意志和既有因果链结的对抗,包括认知能力、情势的判断,以及集体或个人意志的强弱。
 
政治希望之所在

在阿伦特眼里,伴随这种开放性而来的是政治希望的所在。首先,“伟大”是可能的。就个人而言,参与政治也就是进入公领域,不仅必须揭露自己的一切,失去一切私领域的法律保护,在公众面前扮演起一种特定的角色与身份,然而也因此可以成就领导国家乃至于创建新国家的不朽。就集体而言,作为共同的意志展现可能遭受各种人为与自然条件的阻饶,但也因此造就了一个(新)国族的伟大,写入人类历史之中,可歌可泣的一页。


再者,“原谅”(forgive)是可能的。正视政治行动同时存在失败与成功的开放性,意味着失败的行动有原谅的基础。原谅,事实上也是一种开创,亦即结束之前事件的因果链结,同时避免冤冤相报的暴力循环,重新开始——正好符合“行动”的界定本身。至于实际的做法,则不外采取一方“承诺”,一方“信任”的形式。是故,原谅让我们从过往历史之中解脱,承诺则让我们对于未来有一个共同期待;一个社群若想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两者缺一不可。

相较于主流政治理论所强调的“自利”、“理性”等所谓的普遍价值,阿伦特所开创基于“原谅”与“承诺”的理论,不仅无需避开,更可能在理论上解决了“社会契约理论”所长期避开的根本问题,也就是:社会契约论本身预设了“一群人”彼此签约,但从来不说何以他们会成为“一群人”,彼此究竟有何关系想一起建立一个社会。

面对二十世纪两次世界大战以及殖民与解殖所带来的各种历史问题,阿伦特虽然生前尚未建构起一套完整的系统性政治理论,但,蕴藏于《人的条件》之中的核心政治概念,至今无论在政治和解、转型正义、宪制主义,乃至于革命与建国理想,相信对于内部政治、国际政治也都具有高度的现实意涵,值得政治理论学界进一步探索与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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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当然,此处的“不朽”并非真的指涉时间的“永恒”,而是一种存在于一群人的集体记忆之中的意义——只要记得的人群存在,一个人的言行才会是不朽,唯有这一群人能永远存在,意义的不朽才会转化为时间上的永恒。

2.  社会契约论者主张,一个国家的形成,是一群人彼此签订契约所致,并借此推选出一位主权者,来保护自己尚未进入国家之前就已经有的东西,例如,生命与自由。是故,国家的组成是出于一群个人出自于理性、自利的结果,而国家的存在就是为了提供更多或更好的保障。

3.  一来作为本质上政治性的行动,涉及彼此存在差异且各自独立、独特的个人,所以在实践上不可能按照计划进行(那是制作)。据此,罗尔斯的自由主义或哈伯玛斯的审议民主理论,预设了一个单一答案的可能性,凡理性的人最终在资讯完备的情况底下,都会达成一个内容上一致的共识,不但不可能,也彻底误解了政治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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