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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阳了,没能扛过2022”

高敏 冷杉故事 2023-02-24

孙颖慧的爷爷没能扛过2022年。为了引起人们对重症患者以及奥密克戎的重视,她把爷爷全部救治经历发到了社交媒体。

评论区,有超过20位网友留言说,自己的亲人也在最近离世了,他们发“拥抱”的表情安慰彼此。有人说,老人们会在天上大口大口畅快呼吸着新鲜空气的。‍

文 × 高敏 ‍‍‍
编辑 × 雪梨王

12月27日晚上,孙颖慧接到家人发来的信息——爷爷病重,吸着氧都会呼吸急促,接着又出现了心衰。她马上订了第二天一早八点回郑州的高铁票。

老人84岁了,一身病痛,得过脑梗,肾只有一个能用,还伴有高血压、高血脂和糖尿病等基础病。感染奥密克戎后第六天(12月26日),他的血氧饱和度掉到了90%-92%,超过警戒值。几经周折,被送入当地医院救治。

病房内,医生在给老人做B超。

这波感染高峰期或已到来。据公开数据,浙江日增新冠病例超过100万,青岛日增49万-53万,在东莞,这个数字是25万-30万。与此同时,医疗资源持续紧张。据公众号“知识分子”报道,北方一家呼吸科规模排名全国前列的医院,急诊接待量是平时的5-6倍,重症床位扩容到平时的三倍。

孙颖慧的爷爷最终没能扛过2022年。12月28日,老人离开了。孙颖慧将爷爷的经历发在社交媒体,她希望提醒更多人关注这些重症患者。

孙颖慧赶回去见了爷爷最后一面,握着他的手道别。

12月26日,爷爷紧急送医当天,孙颖慧看到,北京协和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公众账号发布了一条《新冠肺炎诊疗参考方案(2022年12月版)》,详细科普了发生重症和危重症的高危因素和预警等。“内容做得非常好,大家都应该看看,”但她觉得,“这种科普应该更早一些出现。”

以下是四位患者家属的讲述。


“我们可能轻视了奥密克戎”

59岁,高血压和乙肝患者,重庆

讲述者:女儿赵雨昕

之前重庆封控了一个多月,放开后,大家陆续开始“阳”。我爸怕影响工作,一直努力做防护,但他还是阳了。一开始就是发烧。到后来,我们发现他的咳嗽和别人不太一样,感觉整个胸腔都在动。他越咳越重,到后来没法完整说一句话,咳到整夜没法睡。

第六天,他又开始发烧,我觉得不对劲,催他去医院。但他没太重视,只去了诊所输液。输了一天不见好转,才决定去附近的三甲医院做检查。CT结果显示肺炎。

住院期间,我爸焦虑到无法睡觉,加上失去了味觉,他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过了两天,他感觉呼吸不上来,一测血氧,降到了80多。那三天,他的病情迅速发展,双肺大面积感染,医生通知我们要尽快转院。因为他需要用大流量呼吸机,这家医院没有。

赵雨昕父亲的肺部CT。

我们联系了重庆最好的几家医院,都表示“这种情况可能要进ICU,但我们已经没床位了”。最后,我们找到了一家比较好的私立医院,安排他住进了消化内科病房。通过上呼吸机,加激素治疗,我爸的血氧逐渐升到了97左右。医院调来了一盒新冠特效药Paxlovid,虽然当时我爸已经感染超过10天,但医生说先用上。

赵雨昕父亲在病房使用的无创高流量呼吸机。

住院第一天,我爸都没法去做CT,因为一旦离开大流量呼吸机,哪怕抱着氧气枕,他都会全身发抖。其实最开始家人都没重视奥密克戎可能引发的重症,大家都把它当小感冒。哪怕我爸已咳得那么厉害了,他都觉得这个病肯定到不了肺,甚至没想着去医院看。

之前听说很多都是无症状,人们在方舱里还能唱歌跳舞。经过这件事,我发现奥密克戎还是很吓人的,我们可能轻视了它。

吃了新冠特效药,住了三四天院后,我爸胃口开始恢复。12月27日,医生说,他已经脱离了危险。不过,他目前算是“从重症到中症的过渡阶段”,后续恢复需要很长时间。

这对我们来说,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住院几天后,赵雨昕的父亲能坐起来了。

12月26日,在医院陪护时,我发现一件很夸张的事——病房外的仪器一直在报警,医生解释说是因为太多人吸氧,氧气管道过载导致的。

几天内,医院过道里摆满了新加的病床。我有朋友听说我们的经历后,也打电话过来想安排家人住院,却被告知,这家医院的急诊已经有六七十人排队了。

7个月的孩子被下了病危通知书

7个月,新冠引发喉炎,上海

讲述者:父亲周子懿

我们家小孩12月26日刚从医院回家,现在还有点咳嗽和乏力。一个星期前,他被送进了ICU抢救。

7个月的孩子被送进ICU抢救。

我是我们家第一个感染新冠的,12月13日开始出现症状。小孩在12月18日开始发烧。当时温度不是很高,我们想着先观察一下。之前从网上接收到的消息,涉及小孩很少有比较严重的情况。

12月19日早上,他烧到38.5℃,吃退烧药也没用,一直烧到了39℃。孩子哭的声音变得沙哑,精神也开始萎靡,并且拒绝喝奶,我们决定紧急送去离家比较近的儿童医学中心。我们去的发热门诊,小孩当时已经高烧39.4℃。作为紧急情况,被安排了优先就诊。

孩子被确诊了新冠引发的喉炎,后来又出现了严重的喉梗阻。喉梗阻在医学上分4级,我们是3级。晚上11点多,他被送进了ICU抢救,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说孩子可能过不了这一关了,让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

我们只能在ICU外等待。那一晚,我接了两次医生的电话。第一次是凌晨一两点,医生说,常规的药物治疗已经不起作用了,决定给小孩上呼吸机。大概凌晨4点多,医生又打来询问了孩子的基本情况,告诉我已经上了呼吸机,目前总体生命体征比较平稳。

到第四天时,医生说孩子自主呼吸情况良好,决定在第五天撤掉呼吸机。当时喉炎基本已经消退了,只剩肺部有一些感染。第六天,我们从ICU转到了呼吸科普通病房。我看到孩子手臂和大腿内侧加起来扎了十几个针孔,很心疼。输液、做雾化两天后,医生觉得肺部炎症消得差不多了,我们开了些药回家了。

小孩在医院接受治疗。

按照医生的说法,新冠引起小孩喉炎的情况是比较罕见的。但一旦出现,就属于危重症。这两天,我在网络上看到,专家们开始提醒警惕新冠疫情下的小儿急性喉炎和热性惊厥——这些都是高风险症状。

我希望将我们的经历告诉更多家长,提醒大家,这样的风险是存在的。毕竟后面可能还有第二拨、第三拨感染,谁都说不准。

“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

71岁,患有肺癌,北京

讲述者:女儿张果

现在是(12月27日)零点多,我睡不着,因为病房里经刚刚历了一场抢救。 

刚刚我突然听到同病房一位老人特别急促的呼吸声,接着,他的一个女儿冲出去找医生,另一个轻声安抚着父亲,说,“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你别紧张”。医生赶来后,发现老人的血氧已经掉到了60,心跳150多。

医生给老人打了针药物,将呼吸管换成吸氧量高一点的呼吸面罩,血氧慢慢升到95。等到他的心跳逐渐平稳,家里又赶来两个人,随时观察着老人的情况。

我这才敢凑过去看一眼,透过绿色呼吸面罩,我看到老人的嘴已经变成黑紫色。他的家人说,虽然抢救过来了,但还能维持多久,谁也不知道。

我最近几天都在医院陪我爸。他71岁,2011年确诊了肺癌,这个冬天对他来说本就不大好过,时不时就咳嗽。我们怕刺激到他原本的病,没给他打疫苗,家里人日常小心地做着防护。但他还是在12月13日,成了全家第三个感染并发烧的人。

张果的父亲在输液。

他先烧了三天,我们都觉得是正常的,因为大家也都烧。后来他开始咳血块,因为我也咳了血丝,就跟他说大家都这样,因为病毒刺激到了嗓子,安慰他病毒不会到肺里的。

过了两天,他不发烧也不咳血了,大家都松了口气。结果19号晚上,他突然高烧到了39℃。老人可能不敏感,我问他发烧没,他说没感觉,结果一测39℃,把人吓得够呛。

我没给他吃退烧药,想让他的身体先跟病毒对抗会儿。结果20号,烧到了40.2℃,我彻底慌了,开始找医院。第二天,我跑到附近的新冠定点医院急诊去问。护士说发烧了得去发热门诊,但那边的发热门诊设备简陋,医生直接说如果是重症老人,就不要送来了。在急诊碰到的一位家属告诉我,有一家定点医院可以接诊。我上网查了一圈,过去把号先挂了,赶紧回家接我爸。

排队时,我发现旁边两个抢救室里有7个老人躺着,在急诊室外排队的老人要么坐着轮椅,要么躺在外面的车里,等家人排到了再带过来。

测了血氧,拍了CT后,我爸被诊断为肺部混合感染,在输液室输液。到了晚上,都没等到床位,只好先回家。第二天下午我们再去,赶上医院新开了一个病区,新收了28位病人,我爸终于住上院了,他这身体也经不起来回折腾。

病房里有4个老人,我爸算是其中最年轻的,也是唯一不需要吸氧的。其他人,两个81岁,一个78岁,都吸着氧气,一刻也离不开。

前两天,就在我们病房,有个78岁的老人突然去世了。那是24日早上六点多,我还在睡觉,突然听到“哎呀”一声,感觉有什么东西掉了,然后听到有人说“扶不起来”。我才意识到,有人从床上掉下去了。

我掀开帘子一看,那个老人已经处于无意识状态。上了监护设备时,人已经没心跳了,设备上所有线条都是直的。短短几分钟,人就没了。因为太平间满了,人一时运不走,在病床上放了6个小时,才装进了黄色袋子。老人之前自己订的小米粥,还放在桌垫上。

肺部炎症加重后,医生给张果的父亲打免疫球蛋白来增强免疫力。

我爸住进来前两天,光我知道的,同一层就走了6位老人。以前我爸生病我也在医院陪护,但哪见过这种死亡率啊,这是我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

到了12月30日前,我爸低烧了三天,我不放心,检查之后发现白蛋白和血红蛋白都很低了,免疫力很差,肺部感染的面积增大了,炎症也加重了。我开始害怕了,我们及时就医做了该做的所有努力,老人很坚强,他之前战胜过肺癌,但是战胜不了新冠吗?‍‍‍‍‍‍‍‍‍‍‍‍‍‍‍‍‍‍‍‍‍‍

“关于重症的科普,应该早点”

84岁,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脑梗患者,郑州

讲述者:孙女孙颖慧

爷爷84岁了,一身病,身体很差。他得过脑梗,肾只有一个能用,还伴有高血压、高血脂和糖尿病等基础疾病。

这样的老人一旦感染,就比较危险。我们一家都很注意,开始出现大规模感染后,两个老人就一直待在家里没出过门。菜都是由我们家人送到门口。

姑姑一家转阴后,上门给老人送抗原,结果一测,爷爷“阳”了。我们全家如临大敌,爷爷这样的老人,每生一次病都是折腾。他年轻时总是通宵在厂里调机器,还没退休就有了高血压,后来又得糖尿病。七十多岁的时候,一次半夜突发脑梗,半个身子动不了。后来肾也不好,去过医院急救,此后就只有一个肾功能正常。他还高度近视,又有青光眼,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家里人一直很细心地照看爷爷——他每天早晚打胰岛素,都是奶奶定了闹钟,一分钟不差地给他打;我托人在香港买的印度仿制版特效药Primovir送到了郑州,我爸赶紧拿去给爷爷。

吃过药后,爷爷低烧了两天,状态还不错,能吃饭,能坐在屋里看电视。到了第四天,他开始高烧,嗓子肿到“上不来气”,只能一宿一宿坐着,完全没法睡。

一看情况不对,我弟弟去了医疗器械店抢到了一个进口血氧仪。一测,血氧已经94了,处于警戒值。我们都知道,血氧低于95就该送医院了。

爷爷在医院。

我开始打听医院。医疗系统的朋友提醒说,不要叫救护车,现在人手少,救护车根本出不了,最靠谱的是自己开车送到省级医院、市属医院或者附属大学的医院。

爷爷病情急转直下。等我问好医院后,他的血氧已经掉到90。去医院一检查,右肺已经感染,第二天发展到双肺感染。一旦离开呼吸机,爷爷就会昏迷。医生说,目前只能吸氧加抗菌治疗,需要静养观察,没有其他方案。(12月26日)下午的时候,他状态好了点儿,想吃东西了。我看到视频里,他坐起来自己剥橘子吃,还说想吃馄饨。

爷爷的CT检查报告单。

12月27日晚上,我爸跟我说,爷爷即使吸着氧,都会呼吸急促。我爸这两天情绪很不稳定,他第一晚陪护,出去抽根烟的功夫,就看到有人盖着白色被单被拉出来。我弟下午去等血液结果的时候,一个多小时内,看到两个老人被拉走。

我买了12月28日一早八点从北京回郑州的高铁票。不管怎么样,都要回去看看。我最近查了很多老人重症的信息,都说有些老人前五天症状不明显,后面会突然转为重症。

有个在美国的朋友经历过新冠大流行,告诉我高峰时期,死亡人数很多,提醒我一定要给老人准备制氧机、吸痰器和血氧仪备在家里。我立刻花1850元在网上下单了一台制氧机,这个机器五天后已经涨到了2580元。不过,这台3L制氧机的容量不足以缓解爷爷的病情。

后来,我又托香港的朋友买到了印度版仿制特效药。药先是被从香港带到澳门,再从澳门带到深圳,花了三四天,再从深圳发顺丰特快,刚好在爷爷“阳”的当天送到了家里。

孙颖慧爷爷在医院的病床上。

即使做了这么多,爷爷还是离开了。12月27日,他的血氧降到了80,引起心衰和肾衰。第二天我赶回去的时候,爷爷一直在昏迷,后来血氧降到60。大家知道,无力回天了。

我拉着爷爷的手,说了许多话,认真跟他做了告别。到了晚上,爷爷的呼吸频率已经低到正常值(12-20次每分钟)的三分之一。看着他难受到大口急促呼吸,我们决定拔掉呼吸机,让他安静离开。

爷爷走得很安静。没有人在他弥留之际大哭,他听到了很多温暖的话,以为只是该睡觉了。

我把爷爷的情况发到了社交媒体,并提醒网友,医院呼吸机可能不够,有必要的话,最好自行准备一台。重症期间,只能靠呼吸机+注射药物+自身抵抗力了。如果可以,扛过这一段时间再“阳”吧,医院爆满,呼吸机不够,医生人手不够,发病速度太快,根本来不及反应。

评论区里,有超过20位网友留言说,自己的亲人也在最近离世了,我们发“拥抱”的表情安慰彼此。有人说,老人们会在天上大口大口畅快呼吸着新鲜空气的。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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