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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约车,多少人失业的退路,不好干了

莫奈 南风窗 2024-04-27



作者 | 莫奈

图 | 南风窗记者 施泽科

值班主编 | 赵靖含



田青是四川人,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家乡口音。27年前,他来到广州,进了一家工厂打工。


异地务工的生活里,漂泊是常态,4年前,由于工厂的经营状况不佳,田青另谋出路,经过朋友的介绍,当上了一名滴滴司机。


入行时,网约车还是高速发展的阶段,企业忙着攻城略地,给司机们带来了一段好光景。那时候单价高,还有补贴,大家都觉得这份工作有盼头。


如今,行业不再如以前那般鼎盛和自由,跑车变得更难、更累了。车里的一方天地犹如困局,身处其中的司机们,各有各的感悟。



日常一餐

认认真真地吃上一顿饭,也许是对网约车司机来说最奢侈的一件事。


徐一杰是粤西人,关于自己的工作,他经常抱怨:“在外打工,老婆不在身边,想吃一口热饭都变得困难。”他说,很多司机像他一样,带着全家的担子一个人在外工作,老婆和孩子都留在老家。


开车久了,或多或少都会有不同的职业病。首先是腰上的负荷,“十个网约车司机,八个都有腰椎间盘突出”。徐一杰说,腰不好的人不适合开网约车,不然情况会更糟糕。


难得的歇脚时间也许是在饭点,每天吃饭的时间、地点并不固定。一般跑车到了哪里,就在哪里解决,停车前,他需要找准时机,观察附近有没有抄牌的交警,如果没有,就会选上一家价格合适的快餐大快朵颐。


在车里吃饭的司机


每天这样吃饭,徐一杰并不乐意,他最羡慕的是有妻子陪伴在身边的那些司机。


他用自己家乡的方言憧憬道:“出车时带个保温盒,里面装着家里带来的饭,中午吃着还是暖暖的,这样多好。”说完,他还补充一句,“外面的油,还不知道是什么地沟油”。


徐一杰的车里没什么装饰,唯一特别的地方,是车内的变速杆上,挂着一串串厚厚的棕色手链。他最想念的是老家的一碟凉拌小菜:通心菜烫到七八成熟,再放点花生油、酱油和盐佐味。吃上一口通心菜再配上白粥,滋味是一绝。


这样的味道,他认为胜过外面吃的所有饭菜。


“谁不知道两个人在一起多好,最起码晚上也能在家里吃,中午还能有口汤喝。”徐一杰也想过把老婆带到省会,但是大城市里没有适合的工作机会,而且一线城市的消费,也勒住了普通人的钱包。


吃饭问题,也难住了四川人田青,他形容“有饭吃的地方不好停车,好停车的地方不一定找到饭吃”。


每天简单的一日三餐,其实是不小的花费。如今,随着网约车司机数量增加,竞争愈发激烈,日流水从原来轻轻松松就能有五六百元,到如今得跑至少十二三个小时,才能达到500元的流水。


网约车司机数量增加,竞争愈发激烈


加上租车的价格、充电费、车辆折旧费等等,每项支出都必须精打细算,一顿饭的价格一般不会超过20元。


四川人田青话不多,尽管已经到广州20多年,他的口音还是浓重,本地乘客一时难以听清他的意思。


但是谈到两个女儿,他的话也渐渐变多了。


常年在外打工,他一年才能回老家一次。大女儿今年在成都读大三,由于读的是专升本的民办学校,学费要比普通本科高,“生活费一个月就要1500,还说不够用”。


小女儿在市区里读高中,“都是要花钱的”。以前,田青最喜欢跑长途,载乘客从广州到深圳一趟,能获得至少300元的收入,很划得来。现在跑一趟只有100多,他也没有以前想跑了。


单价降低是一方面,更令田青无奈的是乘客的投诉。刚过去的一个星期,他就收到了两个投诉。“有说我驾驶不平稳的,还有说车内卫生不好的,不能申诉,也不能反馈说不是这样的,这个钱也是受气钱了。”


他的语速不快,还带着咳嗽声。对于现状,田青的想法是,到了55岁的年龄门槛,女儿也都长大了,他就不干了,回家过养老的生活。


不过,在实现这个目标之前,他还要全年无休地打拼好几年。一年下来,他既不放假也不休息,刚入行的时候,一天能跑十四五个小时,现在不一样,天黑了他就想回家了,顶多跑上十一二个小时就够了。


2023年更新的数据显示,广州注册有23万名网约车司机,有媒体称是这一行“全国最卷的两大城市之一”。他们每天来往穿梭,仿佛是流水线上兢兢业业的成员。而愈加考验每一名司机的,除了日常接单的运气、能力,还有很多因素。



路上的心态

事实上,成为一名网约车司机,有很多技术门槛需要达到,不过更重要的还是心态的调整。近年来,有不少司机乘客间的冲突报道,这些具体而细微的沟通场景,是许多人加入网约车大军前未曾料到的。


胡伟平是广州的一名专车司机,他原本跑的是快车,但听说专车挣得多一点,在积累够一万单的快车记录后,成功转到专车领域。


当一名专车司机,虽然客单价会比快车提高,但要求也会随之增加。


胡伟平说,专车的车辆价格需要在20万以上,外表也要比快车更干净,而且,“颜值要高”,最重要的是,专车司机不能拒绝乘客的接单。按照平台的说法,是无权拒单。


专车对于司机的要求相比快车更高


如果是快车司机不想过去,找个理由就行了,但是专车必须去接驾,这也是很多人选专车的原因。在这个要求下,胡伟平遇到过无理的客人,有乘客跟他说等五分钟、再等五分钟,“诶师傅我这里还没弄好”,等了半小时才来到乘车点。他感觉心里不愿意了,但是“已经答应了就得等”。


面对乘客,胡伟平需要将心态调整平和,在这一课里,他总结出自己的方法:“心里再大的怒气,再大的火,都要克制。如果连这个心态都没有,就不适合来跑这一行。”


他知道,脾气太火爆,会吃亏,最直接的影响是,差评会带来接单数量和质量的下降。“人家吵你也跟人吵,你的账号一个月有一两个差评,那账号就跑不动了,因为赚不到钱了。”


在顾客评价和收入息息相关的行业里,专车司机有机会因为一个差评,就影响整个月的收入,不过,也有机会获得更多的善意。


胡伟平曾在一个下雨天,载着一个妈妈和小孩到医院看病。那天的雨很大,胡伟平坚持撑伞送他们到医院门口,后来,他发现乘客给他打赏了600元红包。


这些打赏虽然次数不多,但作为一种认可,仍然能给司机少有的激励和满足感。


今年40岁的胡伟平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现在,他每个月都会休息三四天,其中还有一天要接受专车司机的培训。他每天的工作时间也尽量控制在11个小时,“如果开得有点疲劳了,就休息一天”。这天的中午时分,胡伟平载完一个8公里的订单,准备找个转角吃饭,然后到三四点再出车。


对比别的司机,他显得更注重健康,也没那么拼命,“绝对要休息的,身体不能透支,不要以为挺得住就出车”。


专车司机是网约车里要求更高的群体,他们的工作也更接近服务业。在另一个专车司机黄依明的讲述里,“心态”也很重要。


刚转行当网约车司机的第二年,黄依明就遭到当头一棒,疫情突然到来。那时候,好几天都等不到一个客人的身影。不过,他认定既然转行了,还得继续干下去。等到2020年的4月份,情况慢慢好了起来。市面上能买到口罩了,有人出门了,选择打车的人增加,生意才渐渐走入正轨。


疫情期间,网约车司机在出车之前给车进行消毒


黄依明和其他司机不一样,他对新能源车没有那么多的信任,而且出于驾驶习惯,选择的还是燃油车。


他喜欢开油车,也不喜欢电车带来的电量焦虑,所以,尽管燃油车的油费会高出一截,他也可以接受。


黄依明是个乐观的人,他说,一般出车一小时能有40到60元的流水,但如果哪天跑了一个小时都没有这个水平,那肯定就要早点回去了。他笑着解释道:“说明那天不宜开工。”


如果有客人让他等的时间太长,他也无所谓,他试过用半小时来等客人,但是他不会去催,“就当是在车里休息了”。他说自己是个性格挺随和的人,适合做这个行业,很少有跟乘客起冲突的情况。


这一天,广州下起了小雨,黄依明说即使在雨天,他也会把车擦得很干净,其实只要不留意,雨天的印记很容易就溅到轮胎和车窗上,“不是所有人都会留意,不过我们都会做到干净”。


比起快车,专车的工作让黄依明感到舒适一点,因为他一天面对的客人不多,载上20人左右就能完成一天的任务了。


饶是如此,完整一天的休息还是奢侈的。“做我们这一行的,就算休息也只是休半天,还是想着出来跑一跑,毕竟每天折旧费、停车费这些加起来,一睁眼就有两百多。”


高速的工作就像和这些隐形成本对抗,唯有跑得更快,才能把它们抛在背后。



那些退行的人

我采访过不少网约车司机,他们给我的印象大多健谈、坚韧。有司机跟我说,如果想多赚点钱就勤奋一点,至少勤奋能换来高一点的流水。


但现实是,也有不少人选择了离开,他们没找到喘息的空间,远离行业而去。


大雄在2023年成为如祺的司机,并且开设了抖音账号,不时更新自己的跑车日志。他的账号在去年12月还有过更新,但是在最近我联系他的时候,他回我:“退行了。”


大雄的抖音账号上分享了不少“跑车日记”


“付出和收入不成正比”,大雄这样概括他离开的原因。和很多司机一样,他轻车熟路地算起一笔账:每天必须要在线12个小时才会有500左右的高流水,加上充电、吃饭、上厕所的时间,一天最少要出车15个小时,这个强度下“刷抖音都没有时间”。


不过,促成大雄决定离开的原因不止这一个,还有“并不人性化”的平台机制。


有一次,他晚上送一对喝醉酒的老夫妻回家,老婆婆在路上吐了,订单的终点是他们的一个朋友家,送朋友下车后他们希望再送回自己家。


大雄回忆说,平台是不允许口头改目的地的,但他打了一趟电话打算给客服报备,没人接听;出于好心,他还是选择送老夫妻回去,结果被扣了200元,弄脏的车子也是自己负责清洗。


“心态彻底崩了”,过后,大雄尝试过申诉,但是失败了。这些操作在他看来,“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此外,遇到不靠谱的租车公司也是另一个坑。


退行之前,最麻烦的事情是退车。大雄在租车的时候交了6000元押金,因为“有经验知道怎么交车”,他把押金如数拿了回来。但是,他在抖音上收到了几十条私信,都是抱怨自己怎么被租车公司扣钱的。


关于三亚某租车行恶意扣除押金的报道


大雄很清楚,还车的时候“随便一条小划痕按一副漆算,450元,最狠的是底板,小的擦伤直接扣2000元”。


要怎么样避免这个“坑”?大雄的经验是,在退车前的一个星期,自己去找外面的汽修店做修复。“外面的汽修店一副漆基本是150,超过150就不要了。”还有,要把底盘升起来检查,电池挡板有破损就修复,“不要舍不得那一两百元钱,租车公司直接2000元起步”。


深感坑太多,大雄头也不回地退出了网约车这个行业。如今,他干回老本行,做回了工程业务。在他的简介里,他说自己干过工程、进过工厂,也开过饭店,聊起这些经历,他只是一句“生活所迫”就带过了。


不止大雄,几乎每个网约车司机都有辗转的职业经历。对年轻一些的司机而言,网约车是他们职业的中转站,对年老一些的司机而言,灵活、相对自由的网约车行业则是他们尝试过各种工作后,少有能接纳他们的选择。


事实上,跟网约车师傅交流,会发现他们说的话很多相似,比如会不时怀念以前客单价高的时候,会感慨工作太累,一天至少要工作10到12个小时。而他们大多从外地来到一线城市求生存,师傅们脸庞不同、语气各异,但似乎过着一种相似的、重叠的人生。


正在等待乘客的网约车司机


网约车里的司机,仿佛跟乘客感受到的不是一个世界。


乘客端是另一种体验,相比起传统的出租车,乘客能在网约车里感受到舒适、便捷甚至是廉价。随着一口价的广泛推行和平台间的竞争,一公里的价格正在不断被压缩。


但是,入局其中的网约车司机仍然在不断调整着自己的工作方式,希望能挤出多一点、再多一点的生存空间,让他们能在这个城市立足。


今年两会期间,有代表关注到网约车司机群体,全国政协委员、北京市金台律师事务所主任皮剑龙有一个《关于发挥数字平台作用,进一步完善新业态从业人员社会保障制度的提案》。


皮剑龙建议,应该构建灵活多样、层次分明的社会保障制度,从业者可以根据自身的工作性质、收入状况和个人需求,自由挑选适合自己的保险类型和保障期限。


这个提案也从侧面反映出,网约车司机群体的保障并不到位。网上称网约车行业是巨大的就业蓄水池,但是池子远没有想象中的宽广。


面对别人要入行的想法,胡伟平的第一反应是:“生意不好做,卷得很。”


(文中田青、徐一杰、胡伟平、黄依明为化名)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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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董可馨

排版 | 起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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