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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谈】科大卫:统一模式书写背后蕴含不同的历史进程

科大卫 金声木铎 2022-08-07

我其实参加过很多次闽浙赣工作坊的会议,每次都很高兴有机会跟大家共同学习,当然有时候可以跑一下田野就更高兴了。但是这两年在香港,因为新冠疫情哪里都不能去,所以田野考察也暂停了,我们以前做了很多年的项目也停顿了一阵子。我就在想这一次来开会,要交一个什么样子的报告呢?我昨天晚上准备了一个简短的ppt, 但是担心网络不稳定造成麻烦,我就不演示而直接讲述。

因为这两年也没有跑过田野,我就想向大家做一点我读书的报告。什么读书的报告呢?我们原来有个项目叫作“中国社会的历史人类学”,它跟闽浙赣也有点关系,最后应该有些最终成果。我就将之前的项目进行了整理,准备弄一本书,归纳出种种不同地方的研究,看是否会有一个比较具体的、全面性的故事。事实上,在一本书中要囊括中国很多地方的故事,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事情。因为每个地方情状各异,如果你不了解实地情况,读文献时就很容易产生误解。所以这一次我也感觉到太大的野心,不过,还是希望到明年可以把这本书弄出来。但是工作做到一半,我跟贺喜又接到了另一个任务,也跟闽浙赣有关系,我们要写一本书,主要讲秘密会社的秘密。我就负责其中讲到东南亚的那一章,江西、福建、广东的部分都是贺喜负责的。所以这次发言,我想还是讲整理“中国社会的历史人类学”这个项目的书,来谈谈区域社会史中两个不同但又有联系的层面。

“中国社会的历史人类学”研究计划网页

http://www.ha.cuhk.edu.hk

一是宗族制度。似乎任何事物在发生的过程中,都伴随着制度上的发明,而制度又在不同地方不断演变有不同的后果,所以说要了解一项制度,首先要了解其产生与演变的过程。讲到宗族,主要有三个部分需要处理,分别是祠堂、族谱和尝产(宗族的财产)。祠堂,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在乡村里面,为了配合王朝国家的制度,逐渐发展出家庙一类的场所。关于这方面,我出版过一本书叫作《皇帝和祖宗:华南的国家与宗族》(中文版由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出版),讲到“大礼议”前后,在广东地区祠堂的变化。至于族谱的故事,我推荐大家去看贺喜最近出版的新书(Lineage and Community in China,1100—1500:Genealogical Innovation in Jiangxi, Routledge, 2020)。族谱也有着漫长的历史,我们原来的谱系不是多线的,因此研究时需要分辨单线的和多线的谱系。多线谱出现于宋朝,要从欧阳修的故事开始讲起,而借助多线谱我们又可以了解到宗族的另外一种模式。但是,关于尝产是怎么发展出来的,我们目前还没有解决。我相信宗族需要拿到财产,这里面是有另外一个故事要讲的,我希望在即将要写的书里可以处理。

另外一个层面,我们有兴趣的就是要讨论国家在地方上是什么样子的,即国家跟地方社会的互动问题。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要先了解国家和地方上的互动是在什么时候建立的。因为不同地方与国家建立联系的时间以及所依据的机制不尽相同,还应提到文字在两者互动过程中有着重要作用,在了解国家与地方互动时,我们需要对文字多加关注。我们需要辨析在地方和国家互动中,文字是否具有普遍性,又或者说在二者确立联系之后文字的普遍性才体现出来。此外,还要注意文字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书籍(抄本、印刷品)以及从《四书》《五经》延续下来的教材,再想象一下《三字经》等蕴含了怎样的儒家价值,这些都是十分关键的问题。所以说,文字是帮助我们了解两者互动的一个重要层面。

另外要关注的是神跟祖先的关系,这是我比较费力的地方,因为我基本上不懂宋史,宋以前的历史我就更不清楚了,所以我一直在辛苦地补课。探讨这个问题,我们需要找出宋朝时每个地方具体的样子,避免将研究对象泛化,搞得整个宋代的中国都是一样的。我们还是要清楚地明白,事实上在宋朝很多地方是不拜祖先的,地方上有各种各样的神。随着时间的推移,拜神与拜祖先才逐渐结合,到某一时段才演变成祖先崇拜,这其中蕴含的问题也需要我们加以注意。

还有一点是在理解国家与地方的互动模式时,尤其是提到族产(尝产)问题,此前刘志伟先生讲过多次,其中关键的问题在于国家是利用户口登记还是田土登记来控制税收。所以在研究地方与国家互动模式时,文字、宗教和税收是三个关键因素。在即将出版的新书中,我试图找出很多地方原先基本上是拜神而不是拜祖先的,进而揭示出从拜神到拜祖先的转变过程。当然,我并不是说整个中国都是一样的,我历来都是反对研究一个地方时将其视为典型,在经历一个历史过程中,肯定有很多地方采取了不一样的做法。但是,当到了某个时候,不一定是马上,也许是几百年之后,人们在用文字统筹记录时,就将这个过程当成是一样的进行书写。这就导致当我们现在去看后来者编的材料,尤其是族谱时,就感觉大家似乎都经历了同样的一个过程,但实际上每个过程都是不一样的。讲到这里我想说的是,当我们看文献时,样子很像的文献背后的故事可能很不一样,看不看得出来,这是十分考验历史学者读文献的功夫。

另外要说的是,因为很多东西我还不懂,因此写这本书时异常辛苦。当然现在有一个好处,就是在网上有非常多的族谱,上海图书馆有几千种,美国犹他家谱学会有一千三百万张的一页一页的胶片记录。只要你有兴趣、有时间,慢慢去看,你可以找到很多的族谱。但是,你在图书馆找到的族谱和在乡村里面见到的不一样。我还非常感谢让我去跑过田野的所有朋友,因为有跑过田野的经验,在不能跑田野只能枯坐在家里通过电脑去翻阅族谱的情况下,田野的经验给予我非常大的帮助。因为跑过田野,你就懂得如何去看族谱,就会知道编族谱的不同目的。这些族谱为何书写、如何使用,谁写、谁读、谁保存,其中保存了什么、扔掉了什么。换句话说,你得明白流入图书馆和档案馆的族谱是经过了有意筛选的“死文字”。

因为这些族谱,所以我可以去研究闽浙赣。我原先是研究珠江三角洲的,后来有兴趣关注华北,还有兴趣留意西南,也正是在寻找族谱的过程中,我追到了浙江,尤其是浙江的山区。在新书中我梳理了萧山湘湖盆地的情况,并与浙南山区进行对比。关于这一方面,好几个学者(例如钱杭先生)的研究对我有很大的启发。但是通过自己翻阅族谱和地方文献,我发现了湘湖地区是如何构建一个先民开发的故事,并将其作为在此地生根的宗族起源的依据,有了这个依据,他们就有入住、开发的权利,就可以把其他人排挤出去。但在山区却显示出截然不同的面貌,我需要将材料翻出来,慢慢整理才搞得清楚,但是限于时间,我无法解释其中详细的差异,只能笼统的叙述一些。

关于这方面的研究,其实是郭锦洲先生的《宋明间徽州社会和祭祀礼仪》给我的启发。这原来是他的博士论文,我很幸运是他的指导老师。他试图解释明朝中叶徽州的祭祀礼仪是在怎样的基础上建立的,比如徽州的宗族,讲到汪华、方储那几个上面。其中,特别提及方储这类既是祖先又是神的人,有意思的是方腊之乱中方腊叫作方圣公,而方储也叫方圣公,所以我们要特别注意地方社会原先拜的那个神。郭先生研究的是徽州,假如他多走几步,跑到浙江这边,跑到淳安,也就是方腊出现的地方,淳安姓方的那些村子,就是方腊起义的时候军队跑进去攻打的村子。史料中清晰地记录着,那些村子要怎么样把他原来拜的方圣公改成是他们自己的祖先,并与方腊相区别。在那一带进行观察,你会开始看到汪华,还有叶法善的宗族原来是拜神的,后来都改成拜祖先,改成拜祖先就跟产业有了关系,这就回到了刚才说的国家与地方互动这个层面。

郭锦洲《宋明间徽州社会和祭祀礼仪》,安徽大学出版社,2020年

为什么对这个地方非常有兴趣,因为这些涉及刚才说的,一部分是神跟祖先的关系,一部分是朝廷纳税登记人口还是登记土地的关系。在梳理的过程中,我要感谢许多研究宋史的学者,其中包伟民先生写的几篇文章对我了解这块区域非常重要。研究宋史的学者大多喜欢说,明清时期的制度在宋朝时就已有了雏形,但是他们较少进一步研究这些制度在宋朝哪里起的实际作用。例如南宋时期国家进行的土地登记,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实施过呢?事实上只在少许地方、短时期内登记过,而且是非常晚的时期才进行的,等真正做土地登记时,南宋快灭亡了。我对浙南山区感兴趣,一方面是因为方腊动乱中涉及祖先与神明的关系,另一方面则是南宋时期国家在这里进行了土地登记的缘故。当你拿出那一带的族谱,你可以清晰地看到土地登记与民众捐给佛寺的财产之间的关系,以及随之而来的在生产上发生的变化,通过土地登记原先捐给佛寺的财产现在仍归民众所有,所以当佛寺没落之后,这些便成为家族的财产。神明和祖先这两个层面在财产问题上汇集,我看到后十分兴奋,在要出版的书中我花了一章去分析这个问题,我大概已经写完了。

我对江苏也很感兴趣,因为日本学者滨岛敦俊先生曾讲到一句话“江南无宗族”,遭到大家的“围攻”。当然,我相信滨岛先生的这个提法,目的是刺激学者对此深入研究。其实他讲的内容是关键的,江南很多地方都是拜神灵的,但并不能说江南没有宗族,比如范仲淹家族及无锡的华氏宗族,很多大的宗族祠堂都在那一带。但是,江南是个非常复杂的地方,每个角落都不一样,常州和湖州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江南太大、太复杂了,要做整体研究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我也只是找了一个小小的地方。我找到了哪里呢?以前有一条叫泰伯渠的小河,从无锡一直流到鹅湖,中间流经梅里镇,镇里面有个泰伯庙。泰伯是一个好玩的故事,泰伯姓吴,起源于商朝,他把皇帝位置让给他兄弟,自己跑到江南隐居。过了许久,又有个姓吴叫季子的,他也把皇位让给了哥哥跑到江南来隐居。你会发现两个不同的名字背后的地点以及故事结构大体是相同的,但是你继续了解下去就会明白,这些都是到宋朝才有的。因为宋朝开始封赐地方的时候,其实封赐的是季子,不是泰伯,泰伯的故事是模仿季子的,然后把重点放在了梅里镇,后来有了泰伯庙。

泰伯庙原先是个小庙,但由于这条河流的重要性,梅里镇的地位也就日益凸显,江苏很多大的宗族都是在这样小小的圈子中发展起来的。明朝周忱在江南搞改革时也就是在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往南走就是太湖,这一带在宋元明时代就开发湖田。所以我希望看到的不只是浙江山区的故事,在这里看到的是一群人开始修族谱,实践他们认为宗族应该有的样子,然后到了清代,因为我们都需要有祠堂,他们通通跑到惠山建祠堂。谁说江苏没有宗族?值得提到的是,郑振满讲莆田平原的宗族,你会看到它的过程和浙江山区又不一样。我已经用时太多了,就不展开具体论述了。

我只是很初步告诉大家,我的书稿打算怎么搞,开头一两章计划讲述历史人类学的研究方法、关注的问题等等,然后我打算讲一下浙江、江苏、西南以及山西等地。但是你不能以为我们的重点只是在地区,因为还有很多制度是很分散的,例如说军队的制度,我不是只讲卫所,军队的制度是非常影响社会的,所以我们要明白这个。还有回族,回族不仅是一个地点,他们坚持他们有另外一个社会,这也需要明白,他们也是中国的一部分。还有乡村的宗教也要弄一章,这样子加起来就有九章、十章了。我希望明年这本书可以出来,纵使不能,最少基本有个书稿,这样早日有机会可以向大家进行报告。要是这本书写完,我现在还有一本书要写,就是我的商业史。事实上,不能跑田野当然不是好事。不能跑田野,就没有很多生活的乐趣,但是也非常感谢现代网络可以找到那么多的历史材料,所以也还是生活得快快乐乐。

总之,我期待不同的学者在不同的区域进行深度研究,但这些区域不应是孤立的个案,而是整个中国历史认识的一部分。今天就先讲到这里吧。

(刊于《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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