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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兆武:西南联大为何大师辈出?自由!

吃果读书 2020-09-16

1937年11月,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在长沙组成西南联合大学,后因日军轰炸长沙,被迫迁往昆明。


只要社会一天天变好大师自然脱颖而出


联大三个学校以前都是北方的,北京、天津不属于国民党直接控制的地区,本来就有自由散漫的传统,抗战时期搬到云南,又有地方势力的保护,保持了原有的作风——没有任何组织纪律,没有点名,没有排队唱歌,也不用喊口号。早上睡觉没人催你起来,晚上什么时候躺下也没人管,几天不上课没人管,甚至人不见了也没有人过问,个人行为绝对自由。

 

有个叫邹承鲁的院士,以前是西南联大的学生,他在生物化学方面有很大贡献,60年代轰动一时的胰岛素就是他们搞成功的。我看过一篇对他的访谈,记者问:“为什么当时条件非常差,西南联大也不大,却培养出了那么多的人才?”他的回答非常简单,就两个字:自由。

 

自由有一个好处,就是你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事,比如喜欢看的书才看,喜欢听的课才听,不喜欢的就不看、不听。这个非常好,非常符合我的胃口。


比如那时候,什么立场的同学都有,但却没有太大的思想上或者政治上的隔膜。宿舍里各个系、各个级的同学都有,晚上没事,大家就会海阔天空地胡扯一阵。有骂蒋介石的,也有三青团拥护蒋介石的,大家辩论,有时候也挺激烈。可是辩论完了关系依然很好。

 

学生的素质当然也重要,联大学生水平的确不错,但更重要的还是学术气氛。“江山代有才人出”,人才永远都有,每个时代、每个国家不会相差太多,问题是给不给他自由发展的条件。

 

没有求知的自由,没有思想的自由,没有个性的发展,就没有个人的创造力,而个人的创造力才是真正的第一生产力。如果大家只会念经、背经,开口都说一样的话,那是不可能出任何成果的。

 

当然,绝对自由是不可能的,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会侵犯到别人。但是在这个范围之内,个人的自由越大越好。


我在西南联大读过四个系,不过都没念好。高中统考填志愿的时候,我问一个同学:“你考什么专业?”他说:“像我们这样不成材的只好读文科,你们念得好的都应该上理工科。”因为那时候大家都觉得,没出息的才去念文科,这是当时的社会风气,所以我一年级念的是工科,上了土木系。

 

说来也挺有意思,中学时候我根本没想到将来要学什么专业,只是看了丰子恺的《西洋建筑讲话》,从希腊、罗马的神殿,一直讲到中世纪的教堂建筑,觉着挺有意思,于是就想学建筑。

 

工学院一年级不分专业,学的都是机械系的公共必修课。比如初等微积分、普通物理,这两门是最重要的,还有投影几何、制图课。第一学期我还挺认真地学,可是到了第二学期,兴趣全然不在这些,有工夫都用来读诗、看小说了。于是决定改行,把梁启超的东西拿来看看,诸如此类,开始有意识地补充一些文科知识。

 

那时候转系很方便,只要学分念够了可以随便转,学分不够也可以补,至多是多读一年。我想搞文科,不知为什么就选择了历史系。


我现在也八十多岁了,回想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候,还是联大那七年——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当然,那也是物质生活非常艰苦的一段时期,可是幸福不等于物质生活丰富,尤其不等于钱多,那美好又在哪里呢?

 

我想,幸福的条件有两个一个是,你必须觉得个人前途是光明的、美好的,可是这又非常模糊,非常朦胧,并不一定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另一个是,整个社会的前景也必须是一天比一天美好,如果社会整体一直腐败下去,个人是不可能真正幸福的。在我上学的时候,这两个条件恰好同时都有。

 

当时正是战争年代,但正因为打仗,所以好像直觉地、模糊地,可是又非常肯定地认为:战争一定会胜利,胜利以后一定会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世界,一定能过上非常美好的生活。那时候不只我一个人,我相信绝大多数青年都有这种模糊的感觉。所以那时候,虽然物质生活非常之困苦,可是又总觉得幸福并不遥远,是可望而又可即的。


如果陈寅恪值一块钱

那沈从文只值一分钱


我们那时候可真是自由,喜欢的课可以随便去听,不喜欢的可以不去。姚从吾先生的课我就不爱听,他教历史系的专业课,可我一直都没上。政治系主任张奚若先生,他的西洋政治思想史、西洋近代政治思想史两门课我没有选,不参加考试,也不算学分,可是我都从头到尾听下来,非常受启发。乃至于现在,我的专业也变成思想史了。

 

联大实行学分制,文学院要求四年一共修132个学分才能毕业,工学院是144个学分。其中三分之二是必修课,一定要通过的。比如一年级,文科生要学一门自然科学,学理工的国文是必修课。另外英文也是必修课,6个学分,不及格不行。


我上历史系的时候,按规定,中国史必须学两个断代。至于哪两个断代,随你挑。因为我那时候对中国古代史没兴趣,选的两个都是近代的,一个是姚从吾先生的宋史,一个是郑天挺先生的明史。

 

姚从吾先生当时是北大历史系主任,可是我们当年都觉得姚先生口才不好,讲得不怎么样,所以不想上他的课。可是后来姚先生到台湾,做了中央研究院的院士,而且后来的一批中年骨干历史学家都是他培养出来的,真是出乎意料。可见以言取人、以貌取人是何等的不可靠。

 

郑天挺先生原来是北大的秘书长,教我们明史,也教唐史、清史。郑先生讲得非常之系统,一二三四、ABCD,从头讲起。什么政府组织、经济来源,有哪些基本材料等等,比中学的课程提高了一个档次,只不过讲得更细致。这种讲法在联大里很少见,当然也有优点,对于我们尚未入门的人来讲,可以有个系统的认识。

 

不过,郑先生讲课的确非常有趣。记得讲到朱元璋时,专门提到他的相貌,那可真是旁征博引,某某书怎么怎么记载,某某书又如何如何说。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按照中国传统的说法,明太祖的相貌是“五岳朝天”,给人的印象非常深刻,而且让人觉得恐惧。


其他名人的课,因为好奇,我也偶尔听听,比如沈从文先生的中国小说史。那个课人数很少,大概只有六七个人听,我旁听过几堂,并没有上全。沈先生讲课字斟句酌的,非常之慢,可是我觉得他真是一位文学家。不像我们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连不上,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非常有逻辑性,如果把他的课记录下来就是很好的一篇文章。沈先生非常推崇《金瓶梅》,我现在印象还很深刻。《金瓶梅》过去被当作淫书,不是正经的小说,一直到民国以后都被禁止。可是沈先生非常欣赏这本书,认为对人情世态写得非常之深刻,《红楼梦》在很多地方都继承了《金瓶梅》的传统。沈先生是非常用功的,可是没有任何学历,连中学都没念过,并且当过兵。后来他到大学里教书,还成了教授,所以往往受学院派的白眼。记得有个同学跟我讲,刘文典在课堂上公开说:“沈从文居然也评教授了……要讲教授嘛,陈寅恪可以值一块钱,我刘文典一毛钱,那沈从文只能值一分钱。”


钱锺书先生名气大,我也跑去听。他的课基本都用英文讲,偶尔加一句中文。不过他有时似乎有点喜欢玄虚,不是很清楚明白地讲出来,而是提示你,要靠你自己去体会。所以非得很聪明的人才能够跟上他,笨的就对不上话了。


另外,当年清华四大导师里我赶上了陈寅恪,他教隋唐史、魏晋南北朝史。不过那时候我还是工学院一年级的学生,没有资格选这种专业课。陈先生的课正式上的人很少,大概就七八个。但是陈先生名气大,大家都知道他是泰斗,所以经常有人趴到窗户那儿听,我也夹在其中。上课了,陈先生夹一个包袱进来,往桌上一放,然后打开书。可是他基本不看,因为他对那些材料都非常熟悉,历历如数家珍,张口就是引什么什么古书中的哪一段,原话是什么什么。如果按照解放后的标准来说,没有任何教学大纲,完全是信口讲,他的那种教课方式是不够格的,但解放前允许这种讲法。陈先生说话有口音,讲得不是很精彩,不是靠口才取胜的那种教师。而且他讲的那些东西太专业了,引的古书我们都没看过,所以完全不懂。陈先生第二年就走了,本来是去英国任牛津大学的讲座。因为德国刚占领了法国,马上就要打过海,英国岌岌可危去不了了,只好留滞在香港。


汪曾祺与老师沈从文

要想超越前人

就不能拜倒在前人脚下


我们那时候的生活条件极差,尤其教师就更艰苦了。以前那些名教授,比如冯友兰,战前一个月的工资有四五百大洋,在北京可以买一套四合院的房子。可是后来一打仗就不行了,每况愈下。从1937年打仗到38年、39年,物价显著上涨,结果通货膨胀,导致整个经济崩溃,最后连吃饭都很困难了。

 

西南联大时候,吃也差、穿也差、住也差。一间茅草棚,上下通铺住四十人,颇有点类似我们70年代五七干校的宿舍。由于生活不安定,有的人休学,个别有点钱的在外边自己租间小房子住。还有的根本就在外边工作,比如在外县教书,到考试的时候才回来。宿舍里往往住不满,但也有二三十人,很挤。

 

我同宿舍里有一位,是后来有名的作家,叫汪曾祺。他和我同级,年纪差不多,当时都十八九岁,只能算是小青年。可那时候他头发留得很长,穿一件破旧的蓝布长衫,扣子只扣两个,趿拉着一双布鞋不提后跟,经常说笑话,还抽烟,很颓废的那种样子,完全是中国旧知识分子的派头。


当年的艰难,恐怕是今天难以想象的。不过好在不要钱,上学、吃住都不要钱。学生每个月靠“贷金”吃饭,而且不用还,这和今天大不一样了。假如那个时候要收费的话,我相信绝大部分学生都上不了学。不但我们上不了,就是再有名的人也上不了,包括杨振宁。那时候教授钱太少了,杨振宁的父亲杨武之是数学系主任,他一大家子人,饭都不够吃的,还上什么学?学校不是做生意,不能因小失大。毕竟赚钱不是目的,为国家培养人才才是最大的收获。


联大的学生绝大多数都是背井离乡,寒暑假也回不了家,一年四季都在学校里。而且因为穷困,吃喝玩乐的事情极少,只好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学习,休息时就在草地上晒晒太阳,或者聊聊天。昆明大西门外有一条凤翥街,街上几十个茶馆,大家没事就去喝碗茶。其实喝什么无所谓,无非就是茶叶兑开水,很便宜,大概相当于现在的一毛钱。有的人是真拿本书在那儿用功,但大部分人是去聊天,海阔天空说什么的都有。


记得有一次,我看见物理系比我们高一届的两位才子——杨振宁和黄昆,正在那儿高谈阔论,对着吹。其实我们也没有来往,不过他们是全校有名的学生,谁都知道的。黄昆问:“爱因斯坦最近又发表了一篇文章,你看了没有?”杨振宁说看到了。黄昆又问以为如何,杨振宁把手一摆,一副很不屑的样子,说:“毫无originality(创新),是老糊涂了吧。”这是我亲耳听到的,直到现在印象都很深。


当时我就想:“年纪轻轻,怎么能这么狂妄?居然敢骂当代物理学界的大宗师,还骂得一钱不值!用这么大不敬的语气,也太出格了。”不过后来我想,年轻人大概需要有这种气魄才可能超越前人。正好像拿世界冠军一样,下运动场的时候必然想着:“我一定得超过他,我一定能打赢他!”如果一上来先自己泄了气,“哎呀,我不行,我不行”,那怎么可能打败别人?


科学一代一代发展,总是后胜于前的,这个道理很简单,因为所依赖的基础不同了。我们之所以比前任高明,是因为站在了他们的肩膀上,这是牛顿的话。牛顿花了前半生的工夫得出三大定律,可是今天的中学生听老师讲一个钟头不就明白了吗?但我们不能为此就嘲笑牛顿。任何学术都应该,而且必然后胜于前,尤其对于那些有才华的人,他的眼界就应该比前人更高。假如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师背后,什么“字字是真理”,那是没出息的表现……


再比如老友王浩,他是学数学的,后来是世界级权威了,可是对哲学极有兴趣。我跟他聊天的时候,他倒很谦逊,总说不懂不懂。可有时候聊着聊着,无意之中,忽然他就吐露出非常狂妄的话。比如我们谈到某某哲学家,我说:“在这个问题上,这位哲学家好像没有说得太清楚。”他突然来一句,说:“哲学总有讲不通的地方,他也就只能这么讲了。”就是说,他没那个水平,只能讲到这儿为止了,结果把一个大哲学家说得好像挺不值钱的。我想,这些地方反而应该是一个年轻人必备的品质。要想超越前人,必得先看出前人的不足,要是拜倒在他的脚下,那就永远也超不过他。自惭形秽的人,比如我,大概永远不会是有为的。




梅贻琦曾说,大学之大,不在大楼,而在大师。西南联大之所以不朽,正因为大师云集。然而遗憾的是,大师之后,再无大师。我们都说,一个民族需要仰望星空的人,然而,为何今天我们只能通过回眸历史,才可追寻大师的足迹?

 

为此,先知书店向您推荐首部全景展现西南联大历史,以及20世纪思想大师命运的力作《南渡北归》(三卷)。这套书被公认为“现代人非收藏不可的经典”,小编总结了几条理由:

 

首部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群像:本书时间跨度长达半个世纪,囊括了二十世纪人文科学领域的大部分大师级人物。陈寅恪、梅贻琦、傅斯年、刘文典等一代大师,在炮火中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坚守与奋斗?他们的人生又将如何跌宕起伏?

 

展现近代意识形态的坎坷变迁:为救亡与复兴,无数的知识分子前仆后继,试图将中国重新导入正确的轨道。我们通过阅读那个风云激荡的时代,在追思独立与自由的精神时,不也是对当下种种社会现实的一种反思吗?

 

看一代学人在大时代中如何选择:抗战胜利后的国共之间战火四起,使中国的知识分子开始面临离开还是留下的艰难选择,在大时代历史分野的十字路口,这些人又将何去何从?走上不同的道路之后,各自又将有怎样的命运遭遇与剧变?

 

亲笔签名+六大赠品:本书作者岳南耗费十余年心血,搜阅整理近千万字珍贵史料及亲历者口述资料。全书毫无删减,由作者亲笔签名,包含西南联大校徽、校训、南渡北归地图等六大赠品,让本书更具收藏价值。

 

一段西南联大的建校历史。一篇大时代下中国知识人的心灵史。一部二十世纪学术大师们的情感命运之书。识别下图二维码,收藏本书。

注:本文由何兆武口述,文靖执笔,转载于“千字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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