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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谈·新作预热】咖啡的初心——几粒东亚文人史的碎末

草茅 湖边画語 2021-09-11
【鲁迅的咖啡】



20世纪文坛有桩不大不小的公案:鲁迅先生到底喝不喝咖啡。


鲁文霸留给世人的印象,用今天的话说是习惯于“刚正面”。眼神比胡子硬,脾气比眉毛横,一张嘴一下笔就是“匕首和投枪”。身怀这份修为,他老人家却很谦虚:“哪里有天才。我只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


言外之意,喝咖啡浪费时间,于才能成长有碍。他老人家自然是不怎么喝咖啡的。


谁知,一九二八年八月八日《申报》所载的《上海珈琲》,文章作者称自己在创造社文人新开的“上海珈琲厅”里遇到了龚冰庐、鲁迅、郁达夫、孟超、潘汉年、叶灵凤等 “今日文艺界上的名人”。


文霸阅毕,旋即打出一篇辟谣帖《革命咖啡店》力图反转:


“遥想洋楼高耸,前临阔街,门口是晶光闪烁的玻璃招牌,楼上是我们今日文艺界的名人,或则高谈,或则沉思,前面是一大杯热气腾腾的无产阶级咖啡,倒也实在是理想的乐园。这样的乐园,我是不敢上去的……即使我要上去,也怕走不到,至多,只能在店后门远处彷徨彷徨,嗅嗅咖啡渣的气息罢了。


他老进而自白:“我是不喝咖啡的,我总觉得这是洋大人所喝的东西,不喜欢,还是绿茶好。”对于咖啡激发灵感的功能,他老也不买账:“马克思的《资本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都不是啜末加(Moka)咖啡,抽埃及烟卷之后所写的。”


门下小友萧红亦回忆称:“鲁迅先生吃的是清茶,其余不吃别的饮料。咖啡、可可、牛奶、汽水之类,家里都不预备。”魏猛克也回忆说,在咖啡或茶方面,鲁迅先生不沾一点西洋习气。就算去咖啡馆聊天,别人都要咖啡,唯独他要茶,有时候夏衍就陪着他喝茶。


然而据《鲁迅日记》,鲁迅早在1913年5月28日就喝过咖啡,只不过那时候叫“加非”:
“下午同许季上往观音寺街晋和祥饮加非”。
另有,第二年1月10日,“午与齐寿山、徐吉轩、戴芦苓往益昌食面包、加非”;
同年12月7日,“午后同齐寿山出饮加非”;
1920年6月26日,“午后往同仁医院视沛,二弟亦至,因同至店饮冰加非”;
1930年2月16日,“午后同柔石、雪峰出街饮加菲”。
1930年6月5日,“午后同柔石往公啡喝加啡”。”这次鲁迅是去了当时北四川路有名廉价咖啡厅“公啡”参加“左联”的成立会议。


就算应酬归应酬,郁达夫在《回忆鲁迅》中却写道:吃完饭,茶房端上咖啡,鲁迅向正在搅咖啡的许女士看了一眼,对她说:“密丝许,你胃不行,咖啡还是不吃的好,吃些生果罢!”


原来,咖啡早已进了鲁迅先生家里。


(自称不喝咖啡的鲁迅怎知日后被制成拉花)


【咖啡的革命文化】


文人的行迹对咖啡很重要。经文人吟咏的事物,才被注入文化上的价值。
没有文化加持的咖啡,不过是种讲究点的饮料;
没有文人出没的咖啡馆,没有被记忆的资本。


现代咖啡馆文化的渊薮,要追究到伏尔泰卢梭出没的波寇咖啡餐馆(Le Procope),阿尔腾伯格和茨威格钟爱的的奥地利中央咖啡馆(Café Central),以及圣彼得堡那由图书馆改建而来、富丽堂皇的普希金咖啡馆。


茨威格形容咖啡馆“……相当于某种民主俱乐部,以便宜的价格,向每个人开放。每个人都能点一小杯坐好几个小时,聊天、写作、玩牌、收邮件,最重要的是,消耗掉大量的报纸和杂志。”


维也纳的咖啡馆总有许多青少年,他们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听着其他桌的文人聊天,获得最新的文化资讯。那些十九世纪末的维也纳文艺青年甚至在当时著名的德国或法国文学还没出版成册时就已经抢先读过了。


开埠后的上海租界是欧洲在远东的一片飞地,与西方文化的时差很短,是否得了欧洲的真传?上海的咖啡馆,论起源算是东亚最早,1886 年就出现专营咖啡的“虹口咖啡馆”。但本地文人的行迹还是比隔海相邻日本慢了几步,两岸漂变出不同传统。


1887年开业的东京上野第一家咖啡馆“可否茶馆”(Kahi Sakan,“可否”即“咖啡”), 就是郑成功胞弟田川七左卫门的后人郑永庆从耶鲁求学归来以后经营,初始定位就是精英文化空间,放置书报、伺候笔墨,传播文人精神。1910年 MEIZONE鸿之巢在日本桥开张,成为了森鸥外、北原白秋、石川啄木、黑田清辉等文人聚会的场所。咖啡馆成了“大正浪漫”时期沙龙文化的标志。永井荷风是春天咖啡的会员,菊池宽也曾为咖啡馆的女侍选美一掷千金。


(传统风格的喫茶店,其实是咖啡馆)

(可否茶馆旧址)


而日本的文人们把这一切饮咖啡活动,还是用传统的“喫茶(きっさ)”二字指代。他们看咖啡,无非是另一种茶,喫的人还是这些人,喫法不同罢了,没有太多形而上的空间。像一切进入日本的外来文化一样,一方面原汁原味保存好,一方面大刀阔斧地加以改造。继而在几十年间细分出“美人喫茶”(类似女仆咖啡)“名曲喫茶”“歌声喫茶”(后演变为卡拉OK)等变种。



稍晚一点,新文化运动的文人们与咖啡馆之间,在时代的温湿度下,也如金风玉露般发生起剧烈的化学反应,造就了独特的咖啡文化,较之日本,更具“革新”的内涵。


对新文人来说,喝咖啡、上咖啡馆这件事本身,就几乎等于亲近文明、投身革命了。新文化的文艺家们特别钟爱咖啡馆。1920年代的田汉脑中挥之不去的场景是这样“小小咖啡店中,一班意气如云的青年相聚,痛论社会改造的大业……”他的剧本《咖啡店之一夜》,男女主角在咖啡店抨击婚恋场上的陋习和市侩,大谈“由颓废向奋斗之曙光”。女权先锋卢隐人在日本,为隔壁咖啡馆的女招待伺候人感到不平,写出一本脾气冒泡的散文集《咖啡店》。马国亮在上海的咖啡馆里偷听女招待聊天,“她们谈的是文艺、国民党 、政治,什么都谈,她们说完了郭沫若,又说鲁迅,郁达夫,也说汪精卫,蒋介石,我很觉得这是一件意外。”


所以说文人该上哪闹革命?最舒服的还是咖啡馆,没有流血受伤之虞,既是休闲又是打仗。《新民晚报》记载:“白俄人开设在四川北路的一些小型咖啡馆价格便宜,取费较低廉,吸引一些外国难民和中国学生、作家的光临。”


隔着杯子,在适度的围观中,文人们在唇枪舌战的枪林弹雨里相互游击,在报章书本里寻找掩体,在议论的间歇侦查渗透,在角落的独处里挖掘战壕,或是双眼放空地对假想敌无情开火,战后抚摸着伤痛的心祈求爱情。像温梓川这首《咖啡店的侍女》,大概代表咖啡馆革命家的典型品味和水准。

你水盈盈醉人的眼波频送着你青春的烦愁,

你谨慎捧着那玉壶琼浆用着你圆滑的纤手; 

呀,仅仅一杯淡淡的红色咖啡, 

我已尝得是泪海酸波酿成的苦酒﹗ 

咖啡中无端摄入你的倩影, 

我也无端地把它灌入了我的回肠, 

啊﹗醉人的苦酒,闷人的苦酒呀﹗ 

我消沉已久的心情竟给你涌起了小小的波浪。


日复一日的喧嚣中,咖啡馆也不知不觉成了文化与现实战争边界模糊的地带。夏衍的《懒寻旧梦录》说左联开会时,“地点几乎固定在公啡咖啡馆二楼一间可容十二三人的小房间”。这家位于上海四川北路的咖啡馆,咖啡座是最普通的四座火车厢式。地下党作家阳翰笙、杨纤如回忆说,之所以去咖啡馆谈事,是因为租界里“巡捕房包打听就不太注意,比较安全”。相传黄慕兰也是在上海咖啡馆的闲谈里,第一时间得到了向忠发叛变革命的线索。


看来在20世纪初的上海喝咖啡,并不像是在维也纳,却似在卡萨布兰卡。


【咖啡符号学】


咖啡对文人也很重要。文人的一些事必须呷着咖啡才能谈。无论东洋西洋,毕竟远在远方,要托付于有形之物,最便宜易得的就是咖啡。


咖啡成了20世纪初物质和符号意义上的双重灵媒,直通西方极乐世界。它的实体远渡重洋,来自南美、东非、中东、爪哇,经日本或香港到埠。它的符号力量无远弗届,只要一间房子烹煮起咖啡,管它外面是烧饼油条还是脚夫黄包,就立马化作摩登文明天堂落在凡间的城隍庙。咖啡的香气升起处,是精神上的巴黎左岸、东京上野、纽约格林尼治村。


咖啡的氛围,如水声,月色,美人之姿态,无可名状。但若无这种世界饮料的催发,乡下的长衫文人对着粗陶破碗里的苦茶,新文化的神灵无法附体,必定张口结舌,文学、革命、新文化还怎么谈下去?


(咖啡代表了新潮和文明)


张潮,这位比约翰·罗斯金早两百年的古典时代符号炼金术士,早就发现了物质-体验-符号三位一体的法则。
他老人家规定,一切美好,都必须找到唯一最相配的时空和形式:
“赏花宜对佳人,醉月宜对韵人,映雪宜对高人。”
“上元须酌豪友,端午须酌丽友,七夕须酌韵友,中秋须酌淡友,重九须酌逸友。”


什么时节,约什么友,喝什么酒;赏什么景,对什么人。
搭配错位可能导致格调崩塌的后果,浑如给刘姥姥吃鸽子蛋。


因此,谈生意宜酒,讲故事宜茶,闹文学革命必须喝咖啡。
然而,会喝咖啡不等于文学革命家。
一旦遇上俗夫糙汉,生搬硬套,也容易搞砸。


张爱玲就经历过一次咖啡搭配学的微型碰瓷:
“别人看我翻海明威的小说,以为我和他一样喜欢美式,其实这是误解,我喜欢喝奶咖,最好放低脂奶,这样奶腥气少些。”


末流的文人依赖符号,平常的文人经营符号,出色的文人创造符号。
黄浦江的浊流过盛,溅湿了龙王庙。


从1942年到1948年,张爱玲常到楼下常德路的咖啡馆里写作。据说今天在当年旧地开的咖啡馆供应一款“倾城之恋”,饮料下层是蜂蜜和红石榴糖浆,分别代表白流苏和范柳原,上层带苦味的咖啡代表他们前半生的坎坷。两者调和后,咖啡先苦后甜,直要把一部小说的全部味道,浓缩在一杯咖啡里。


【一种猜想】


一件有趣的事情是,咖啡是一样的咖啡,遇见了不同的人和时代,就生出别样风情。若能做个历史实验,将咖啡再送去更早的年代,让它氤氲的香气与张潮叹态的有机物混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他们是否会留下这样的笔记:


咖啡之利,其功若神。
一年四时,无日不宜。
独酌宜饮外带杯,取其便逸。
观书宜制法式滤压,取其清宽。
会友须以摩卡壶慢烹意式浓缩,以长雅兴。
玄谈则宜拉花,宜加奶,
香浮细乳之上,韵入六腑之间,
枯肠得润,不亦快哉!

抱着“这样可能会有意思吧”的想法,
湖边画语】的文创新作也就绪了。
不久将与大家见面,在此预热一下。

Half day of leisure,
wander at ease,
my coffee, my shadow, and me.


偷闲半日饮咖啡。
轻杯信执,或行或止。
独影对清波。 


The aroma of coffee,
the aftertaste of words,
the rustle of bamboo.
What a day!


晨起磨豆满庐香。
晴窗旧册销日长。
向晚觅竹声。


A distant friend is invited
to share the simmering pot.
Cherish the moment.


有朋远来相与酌。
红泥小炉,意浓杯浅。
举目惜此时。

Old friends,
with two coffees,
chat tenderly,
in whispering breezes.


咖啡两盏旧知交。
慢语清谈胜管弦。
琴静与风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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