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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熊的年度访谈:与明尼苏达大学程远老师谈学术感悟与方法

刀熊 刀熊说说 2023-04-10

今年一月份,我跟明尼苏达大学公共事务学院的程远老师做了一次关于年轻学者学术方法的隔空对谈。


这次访谈给我带来了一股久久的、持续的力量,一时间让我难以描述那种需要反复思索的启发,以至于把这篇稿子一放再放,直到年底。


程远老师是明尼苏达大学Hubert H. Humphrey公共事务学院助理教授,同时兼任Public Administration Review(公共行政评论)的Managing Editor (执行编辑 )。同为初阶学者,程远老师在学术上的高产、论文内容之丰富创新、关注兴趣之广泛深入,都让我既钦佩又好奇。


在我钦佩程远老师旺盛的学术产出力和令人瞩目的学术贡献的同时,我非常好奇他那持续的力量从哪里来、他如何看待学术方法、如何持续构建自己,以及他如何反思自己的一路成长。


于是有了这样一次难得的访谈。我们从预计的1个小时聊到了2个小时,谈话内容覆盖对学术工作的理解、学术兴趣源头的追寻、学术项目的选择、论文写作的方法、如何面对拒稿和挫折等诸多话题。全篇访谈干货满满,诚意满满,让我个人受益良多。


见贤思齐。如果说对谈中层层细节的背后有一条我想要挖掘的主线,那么我想就是“思维方式”(mindset)。


“技”和“术”是我们看得见也易于习得的工具,而深层的认知差别、看待事物的不同方式,才从根本上引导不同人有了截然不同的成长路径。


那么这样一篇既谈工具又谈思维方式的访谈,希望在岁末年初,能为你带来一些新的思考和力量。



程远老师个人网站:https://yuandanielcheng.weebly.com/3124336828-20013259913161620171.html

1. 学术兴趣的起源
刀熊:我想先跟你聊一下,你的学术路径的开始。从你的本科、硕士再到博士,你第一次意识到你对学术工作感兴趣是什么时候?从学生到选择学术路径,有怎样的心路历程?
程远:其实我可能一直也不太知道学术是什么,但是在本科的时候,我因为关心内蒙那边的生态环境以及沙漠化,出于好奇,在暑假的时候了解到一个NGO(非政府组织)叫阿拉善生态协会,然后了解到他们很多这种工作方式,参加了很多他们的会议,跟牧民有一些交流,所以比较打开眼界,基于这个,后来我就读了Elinor Ostrom的《公共事务的治理之道》、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了解到内生性发展以及自治组织等话题。所以实际上,当时去学习慈善研究很多是根据好奇心的。当时想去读慈善研究,是觉得原来有这些组织,我想看看是怎么样,然后在国内也实习过一段时间,包括后面去申请PhD,实际上很多时候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巧合,还是觉得自己还想知道一些东西,还是curious(好奇),想知道。然后如果有一个方式,别人能让你去接着读书,我觉得是一件挺好的事情。而且当时Elinor Ostrom在印第安纳大学,我把她视为一个学术偶像,所以也希望能向她学习。直到读了博士之后发现读公共管理博士,就是一步一步地把这件事做得更好,但是其实当时没有一个特别清晰的想法说做学术意味着什么。读了博士有一个“社会化”的过程,我在的项目是一个比较学术化的项目,老师也会对你有学术期待,那么我发现自己其实能走下去,还蛮有意思,所以当时就希望自己能够去继续地做好。

2. 如何理解“做学术”的本质?
刀熊:学术工作现在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怎么描述,什么是“做学术”?
程远:Gary King (哈佛大学政治系教授)有一篇文章写得蛮好,是给入门的研究生的一个建议,他说首先要想到的是要去“改变别人的想法”(注:该文章题为:“So You're a Grad Student Now? Maybe You Should Do This")。所以我觉得做学术,本质上你是希望contribute to knowledge (贡献知识),你需要改变别人的想法。你希望同时你做的这个东西被你的同行认可,同时你能够通过你的教学来改变你学生的某种想法,而这种改变不仅仅是生硬式的改变,而是“启发性”的,激起别人思考的。所以做学术对我而言是去提出更多的问题,让别人能够有所思考,能够让别人去质疑已有的一些知识,并且在这个基础上有所思考,很多时候倒不一定必须提供一个答案

3. 学术成长过程中的关键点:个人优势定位、扩展研究方法、求职中的反思
刀熊:如果让你回忆自己一路走来的学术成长经历,你觉得有哪几个重要的节点、契机、或经历,让你明显感到自己在学术上有了成长?
程远:我觉得可能有三个时间点。第一个时间点是在我读博士的时候,我去探索了如何能把我个人的学术兴趣和我所在的学术环境的优势相结合。当时Ostrom在我入学印第安纳大学的时候不在了,所以我在思考,我个人当时想做的事情跟我所在的院校的优势是不匹配的,所以当时我就一直在思考我个人的strength(优势)是什么,比如我做了一些环境的问题,而且我毕竟读了慈善研究的硕士等,然后印第安纳又是公共管理和公益慈善方面比较强,所以后面加上机缘巧合,我开始研究绿地公园领域政府和非盈利组织的合作,某种程度上是结合了我自己的兴趣和印尼亚纳大学在环境政策、公共管理、应急组织管理方面的优势。这个过程是在自己选择的题目之下,结合了环境对我的反馈进行反思,然后去调整题目。所以现在我想各种问题,我也会想我所在的学院它的strength是什么,怎么跟我个人的strength结合,然后又怎么跟我长期的研究方向相结合。我其实现在在给博士生上课的时候,也告诉他们要找到这样一个自身与环境之间相匹配的sweet spot(最佳位置),这样的话才能让你的影响力能够增加。这是第一个,就是关于选题和你所在的学术院系的特点的思考。
第二个节点可能是在跟我老师Beth Gazley做博士论文的时候,她要求我不仅要有quantitative (定量方法),而且也得有qualitative(定性方法)。其实我当时已经收集了很多数据,完全可以写出三篇文章,但是我老师说不行,你一定要去采访一些人,你一定要去写一篇质性的文章,不管能不能发表,你这个要放在你的博士论文。
刀熊:所以她是为了锻炼你,让你一定要去掌握一些定性方法吗?
程远:这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原因是,她认为一个学者必须要能证明自己是一个“substantive area expert”(某个领域的实质性专家),而不只是一个data analyst (数据分析员);你不仅要会分析数据,而且要了解这个研究背后的故事。在job talk (工作面试)时,对方关心的不仅仅是你定量研究的能力,而是既然你对这个题目感兴趣,你有没有真的去跟这些人有所交流。所以在谈某个问题的时候,要能展现你是真正了解的一个事情,而不是一个浮于表面的,不只是坐在电脑屏幕后面的一个学者而已。
程远:第三个重要的节点就是我第一轮找工作的经历,让我反思了自己作为学者的重新定位。在我博士的第四年我尝试了一下下申请工作,但当时颗粒无收。后来我仔细想了一下,我投的哪些职位有回应、哪些没有回应,我发现与其我又投环境政策的职位又投其他的,还不如最后就是把自己定位在非营利组织管理以及公共管理中与非营利组织关系的这方面,就是co- production(合供)。所以在下一轮投工作的时候就比较顺利。这个体会其实跟我说的第一个节点的感悟有点类似,就是其实有时候你也不太知道该怎么行动,但是外界会给你信号,你要去反思这个信号。第二次的时候就比较顺利,基本我投的工作都拿到了电话面试,电话面试之后很多的fly-out(最后一轮实地面试),大概有8、9个。但是另一方面,直到最后一个面试,我之前那些面试都失败了,我也有反思。Job talk这个东西很tricky (难解释),大家不会给你很多反馈。我觉得可能在开始面试时自己不够人性化,也许后来放开了,在面试中直呼别人的名字,会分享一些自己生活的点滴和细节,我把我当成他们(所面试学校教授)中的一部分。

4. 学术发表与学术高产力
刀熊:我记得之前听过一次你的学术分享,你讲过自己在找工作和博士毕业之前,其实前期的学术发表并不顺利,论文发表要落后于自己当时的大部分同学。但是我们知道你这几年的学术发表非常高产,而且质量非常高。我想知道你如何反思自己是如何做到在学术发表上保持如此高产的?以及是否有一些能够分享的工具、方法、思维方式?
程远:我觉得我在博士期间有一种“游荡”的感觉,因为我一开始我在博士期间还换了导师,这个过程中第一年还有第二年基本上都是在找自己的研究方向,而且跨度很大。很多我的同学在第一年第二年的时候就发了文章,我的这些探索当然我完全不后悔,因为其实后面我能够发表比较多,也是因为我对于其他的一些文献在当时的探索过程已经有所涉猎,所以这个功夫不是白费。但同时我就在想,OK,我在时间上已经落后了,但同时我需要找到我自己跟别人区分开来的比较优势,这个比较优势是什么?当时我分析了一下工作市场,我觉得首先就是第一作者比较重要,更好的就是做独立作者,然后在顶级期刊发文章。如果你能是一个独立作者在顶级的期刊发文章,在我当时看来还是比较少有人能够做到。所以后来我就选择三篇文章,一篇投到这JPART,一篇投到PAR一篇,投到PPMR,花了大量的时间在这三篇文章上。其实有些类似题目的文章可能现在才发出来,某种程度上是因为我需要在那个时候把我最主要的精力专注在把我博士论文用第一作者、独立作者的方式来发表出来。另外,这样做的好处在于,我在那个阶段需要把所有跟研究相关的东西自己走一遍,从数据收集到文章的framing(架构)、到写作、到discussion(讨论),包括author’s response letter(作者给审稿人的反馈信)等等。那么我后面再跟别人合作的时候,我就可以做各种方面的事情,我可以跟相对更初阶的学者展开一个合作,我可以把控这篇文章的架构和理论,我也可以跟更资深的教授合作,他们想让我去做数据分析或其他的工作,我也可以做到。
刀熊:就是说,你在博士期间,恰恰因为某一些发表上的挑战,其实你让自己有机会去把做研究的各个阶段和各个方面亲自做了一遍,这样的话你就接触到了研究者工具箱里的多种工具,也给你之后跟不同的人合作提供了很多的机缘和基础
程远:对。最终在选取合作者和合作文章的时候,我觉得关注的点,一方面是这篇文章能不能发在一个好的地方以及你们两个的互补程度,另一方面一定要以学习为中心,比如说我如果做一篇理论型文章,我希望能够跟做理论型文章比较好的人去合作,这样的话通过这次合作的经历之后,希望我能够到建立自己做出一篇好的理论型文章的能力。
刀熊:除了这一点,你觉得还有哪些工具、方法、或思维方式对提高学术产出力有帮助?
程远:某种程度来说,现在我自己主要想做的事情是把研究的量减少。首先我想说,我们收到很多email或文章告诉我们一个人的工作日程应该是怎么样安排,比如说你应该一次写30分钟或者之类的……但我觉得“deadline(截止日期)是第一生产力”这句话确实有一定道理。所以有很多人说, OK,你就给自己设deadline呗对吧?但是你自己给自己设的deadline是没有用的,因为你知道这个deadline是可以轻易的被调拨的,所以这里面很多程度上是怎么利用你自己的弱点,而不是说完全认为我这个弱点我一定要去改。所以在我的大量合作当中,我理解到,我的合作者也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我怎么能够让他做到在这段时间把他的精力投入在这篇文章,对不对?我自己也一样,我可能心很好,我想帮助一个学生,但是我最后很忙,我就不写了这个东西。那么这里面对我来说比较重要一点就是说,我会去找一些外加的deadline,把它加在我的工作当中。所以我在近几年其实写了很多给special issue (特刊)的文章,并不是说这个是我非要写的,而是说special issue有一个deadline,我会去想这个special issue 跟我的研究如果又是相关的,我怎么把它作为一个anchor(锚点),利用这个deadline,如果我们想成功我必须得做,所以这样的话我能把我跟合作者的priority(优先级)进行shift(转换)。即使是最后大家都是在deadline几周以前才开始work,但是你会发现还是很有用。要把deadline放进来,而不仅仅是出于一个goodwill (好的愿望)。我们从博士开始就建立了这种对deadline很难受的反应,其实可以用来来促进一些工作的完成。
刀熊:所以其实你是首先接受自己在deadline面前有压力的这件事情,然后你会想,既然deadline让我有压力,我就利用一下它,对吧?
程远:对。另外一点,有一次Gary King来到我们学院的时候我跟他有一个交流,我也问他,我说你有这么多合作者,这么多文章是吧?你怎么prioritize(排优先级)?他当时跟我讲一个话,叫做”coauthor first“ (合著者优先),我一直在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后来我理解这个话的意思,就是说反而现在很多促进我生产力的是,如果我不是第一作者,我一定尝试在很有限的时间把我的工作做完,我希望自己不是一个篮球里面说要ball hoarder(囤球者),我希望我能够顺速把球传出去,而不是把球hold在手里。所以我对我自己的一个要求就,如果我是第二作者、第三作者的话,我对自己的要求是我一定要把这个东西给出去
然后第三点我觉得从根本上来说,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最终我们其实回到研究的positioning(定位),就是说有那么多的special issue,并不是每个都跟你相关。但是你什么样的research position能够让大部分的special issue 或者很多题目都跟你相关。这实际上就回到了在博士期间的选题,因为我自己的选题是关于政府非营利组织公共服务供给,citizen engagement (公民参与),所以它是很大很有延展性的题目。当你做的事比较有延展性的题目,其实很多题目都可以跟你的研究相关。但是如果你在博士期间选了延展性比较少的一个题目,那么其实你就更难利用它,你的合作者可能也会少一点。
刀熊:所以你是以自己在博士论文中的选题为一个主轴,将它逐渐地延展和扩大,是这样吗?
程远:对,而且这个心态应该延续到你后面的研究。当然有的时候不一定,但是最好能够延展到你后面的选题,让你后面的延展性能够更大,而不是一个研究最后把它做死,而是做得越来越宽。这个也是我从Ostrom身上学到的,我看她到后期的发表,为什么最后能成为最有影响力的社会科学家之一,很大原因是她的研究是越做越宽的,而不是越做越窄的

5. 论文写作的习惯、时间安排、写作与读文献的关系
刀熊:我想问你一些关于学术写作方面的具体。你有对自己写作每天或者每周固定的schedule(日程安排)吗?
程远:说实话很多时候都是应激性的,比如合作者给我发回了稿子,如果有个deadline,我会集中在上面工作几天。当然我尽量尝试小孩睡觉之后到晚上12点1点之间的这段时间工作,但不一定是写作,很多时候是阅读 。我在写文章的时候基本上是会花大量时间在前期进行阅读,下笔的时候很慢,因为我觉得我不希望做太多修改。我会花很多的时间在阅读上,我会一直搜索一个好的模板,任何一篇文章我都尝试去找到一篇,能够在写作风格上能够做标杆的文章,然后用来anchor (锚定)我的写作,而不是想到哪就写到哪。时间安排的话,因为有小孩,我有的时候会熬几个夜,比如说写到1点2点,发现早上自己精力跟不上,我就早点睡。现在什么东西都是以身体第一,就是我的精神和身体的精力要保证,然后我才更有能力做事情。但是schedule方面其实是比较零散的。
刀熊:你会每天都写作吗?会要求自己每天或一周必须写多长时间之类的吗?
程远:确实没有,一般我会在最后deadline之前的一周左右开始写。但是我慢慢已经开始能够接受,在前面的一段时间,只是阅读,只是做笔记,而不是强制自己也要写。因为我觉得我脑子里需要有一个大概的框架,之后我才能开始写
刀熊:你会觉得随着自己做研究的经验越来越多,自己研究项目的周期也越来越短,paper会越写越快吗?
程远:肯定有,同时如果这个感觉出现的多了,我会比较担心。
刀熊:为什么?
程远就说明我只是在用我自己已经学会的东西在做事情,我会觉得这个事情没有太大的意思。所以我就说为什么我在写之前都要读很多东西,其实有些东西我就可以直接写,但我觉得那个东西不会对我后面研究的延展性产生太大好处的话,我觉得有那个时间我不如做一些有延展性的项目。所以现在我会跟urban planning (城市规划)environmental studies(环境研究)的老师合作,我可能每天跟着参加他们组会,我只是去了解他怎么组织会议,我甚至是没有任何对我自己产出的影响要求。我会跟一个研究战略的老师开始做一些process orientation(流程导向)方面的研究、或者质性研究。那么这些研究就对我来说完全都是全新的,从主题的角度讲可能跟我的研究相关,但是方法上可能完全是全新的。所以我会读一些新的论文,我觉得一定要抽出一些时间给这些。回到你的问题,有一些文章绝对是写得更快了,但是不能因为变快之后,把你的时间全都填充成这种比较快的项目,而相反应该抽出些时间用在一些新的项目当中,这样的话滚的雪球会越来越大,而不是在后期把研究做窄 。
刀熊:你刚才讲到,在写的时候你非常注重阅读文献,我也非常同意阅读的重要性。但我也想问,有时候我们可能读了很多文献,甚至读了过多的文献,迟迟没法动笔,而文献是读不完的,读和写之间似乎也在争抢时间,如何能找到一个平衡点呢? 程远:嗯,很好的问题。对我来说可能我会给自己设置一个强行的deadline,比如说两周之后我必须开始写,但是在这之前我会相对自由地去阅读,到了那个时间点我就要开始写。
刀熊:也就是说如果到那个时间点,你觉得我好像还没有读完,但你也会开始写了,是吗?
程远:对,我就开始写了,然后我会选那么三四篇文章,或者四五篇文章作为一个主要的文献参考,也就是最相关的文献,在写作的时候跟它们展开对话。在此前阅读的过程中,宽泛地阅读才能给你新的想法,而在写作的时候,我会脑子里面比较清楚,我在跟这三四篇文章对话。这三四篇文章可能是在这个领域我要投的期刊里面最被关心的问题,也能帮你思考你写作的时候,你的审稿人可能是谁,你的文章从一开始怎么选研究问题,要改变谁的想法

6. 如何面对拒稿及批评性意见
刀熊:我这两年越来越觉得,有时候我们不是没有能力做学术创新,而是潜意识里怕自己的想法不好、怕不被接受,而缺乏去提出自己的学术观点的勇气。你有这种体验吗?你自己在研究中所体现出的创新性、想要改变其他学者想法的勇气,是怎么建立起来的?
程远:特别好的问题。我觉得现在我自己也在练习,肯定还在继续去探索。我很感谢的一个老师,当年我在Ostrom Workshop的时候,因为我不是慈善研究出身的背景,很多理论我都不知道,我就在课上问了几个问题,他都一直给我很正面的反馈,他说,你的问题问的非常好,后来他也经常这样跟我说。我后来慢慢意识到,我问的问题不是白痴问题,而是比较重要的问题,确实是valid question (成立的问题)。因为我觉得很多时候,我们没有勇气去问这样那样的问题,或者我们自我怀疑,是因为可能觉得某个问题怎么别人都不问。比如说我在博士期间做的那个文章,很多研究都在说政府一直会影响非营利组织,我就想问一问,非营利组织在给政府服务的时候,它怎么影响政府?其实是一个很根本的问题,而恰恰这个最根本的问题似乎当时在公共管理,因为各种原因,就是没有人去给它问出来。
所以我觉得这个问题意识,还有对自己问题的这种肯定,给我很大的帮助。包括现在我去问一些比较成功的跨学科的学者,他们会说他们也许没有某个具体领域的知识,但是他们也是问一些基本性的问题、常识性问题,我觉得很多时候我们要带着一个common sense(常识)去做研究,而不仅仅只是陷在概念里面,这很重要。就是说无论用多么华丽的语言,无论把这个事情给讲得多复杂,最后都应该要回到common sense去提问。一旦你是基于非常专业的知识去问问题,很有可能你会觉得自己了解的还不够多;但是能够回到common sense,可能会让你对自己问的问题更有信心,然后又敢于把它写出来。
刀熊:你觉得你会比别人更敢于把自己的想法写出来吗?这是你的一个天赋吗?还是你逐渐培养起来的?
程远我觉得我很享受这个过程,就是被别人看低,但是又反过来能把事情做成,我觉得这个过程我很享受。从某种程度上说,如果一篇文章没有拿到几个critical review(带批判性的审阅意见),我都觉得我这个文章写的估计不是太有创新性。
刀熊:这个我觉得很有趣,因为我们大多数人是害怕被拒绝、害怕批评意见的。你如何看待rejection(被拒)和失败?
程远:其实我自己在给我博士生上课的时候,第一点就跟他们讲,我们首先要反思,你写的一个东西,所问的一个问题,是你自己真的不知道,还是你想impress(打动)别人?我觉得一个研究,它的主要目的不是去impress别人,让别人觉得你有多强的、有怎样的能力,而是一个求知的过程。在我教课的过程中,我会给博士生留作业,让他们提关于所读文献的问题,我发现很多博士生在一开始进来的时候,很擅长做的事情是告诉我这些文章impressive(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是什么,或者是这篇文章主要在讲什么,谈他们对这个文章的理解。但我说,我不需要你给我讲这些东西,你就告诉我这篇文章哪做的不对,或者有哪些问题你没有读懂,你告诉我。我觉得我们有时做研究也会有这个心态,就是我们会去迎合。所以”问问题“就变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工具。
刀熊:你刚才说到有时你会享受rejection,就是从一开始不被人认可但是之后被认可的过程,为什么你会享受?
程远因为说明我没有活在别人的框框里。
刀熊:你觉得外界的批评和拒绝,有时候意味着你challenge(挑战)了既有的观念,是吗?
程远:对,我觉得通常人遇到拒稿的批评的自然反应,肯定是觉得批评是没有道理的,但这种时候要有一种平衡,一方面你要有对自己论文质量的清醒意识,另一方面要有supreme confidence (极高的信心)。如果我这个东西从common sense出发,然后我又能有所贡献,那么如果你认为我的东西不是贡献的话,有时候这会给我added motivation (额外的动力)。我的第一个感觉肯定是有些pissed off (生气),但实际上我更珍惜自己这种pissed off的感觉,我不仅仅只是不开心,说我被拒了,你看我完全没有前途之类的。有些人会说审稿人啥也不懂之类的,其实一开始你有这个心态,我觉得还蛮好的,因为这说明你对自己的东西还是很有信心,不是说别人一说你这个不对,你就全盘接受。
刀熊:但是收到拒稿或批评意见,有时候还意味着要做额外的工作,比如要再去收集数据、花更多的时间去看文献、重新修改……好像人很难对批评意见产生天然的喜欢之情,你是这样吗?
程远:我觉得可以从这个角度来讲,其实大部分情况下,我接受到的审稿人的拒稿和他们的批评意见,一般都是valid(有道理)的。当我最后冷静下来,我重新思考的时候,大部分意见都是成立的。
刀熊:你觉得你所接收到的所有审稿意见里,有多大比重你会界定为是valid的意见?
程远我觉得可能达到95%。当然没有研究是完美的,作为作者,看到一些审稿意见,你会想,这些缺陷比如common source bias (共同来源偏差), 每个研究都有,你凭什么说我,对吧?但是,审稿人也没什么错,只是大家都没有做好。所以我回过头来会先去想,OK,这里面重要的一点是不被这些批评性意见把你文章的主旨给带偏,而是要想,我研究的主要贡献是什么?就是即使我有一些局限,这些局限性我也会去尽量解决,但是,我能不能证明说我的文章在某种程度move the field forward(将这个领域向前推动了)。所以我有时候做一些文章是会收到批评意见,但是我会想,即便有这些弱点,我这个研究的主要贡献还成不成立?是不是提了一个新问题?是不是提升了一些知识的认知,要比束手束脚没有这些新知识要好?如果我能够说服我自己说,还是比没有这个研究更好的,我就需要在communication(沟通)方面去看这个东西该怎么写,比如说我是不是要更多用一种探索性的口吻来写,而不是用一个常规性的验证性的口吻来写。很多时候,如果批评意见指出的问题解决不了的话,我会想怎么去highlight(强调)我这个文章的优点。
刀熊:那么其他情况下的负面反馈呢?比如你可能跟一个同事分享一个idea,可能让一个学者看了一下你的论文,然后他们给出了批评意见。你是不太容易被这些批评影响到,很快让自己calm down,开始理性思考吗?
程远:可能有两点,第一点是我会想首先想,还是那句话,我想改变谁的想法。比如我想改变的是一些公共行政学者的想法,如果是其他领域的学者给我一些苛刻的评价,我觉得也还好,但是没那么重要。
刀熊:所以你会有一个对你来说更高的目标在那里?
程远:对。我不可能please everybody (让每个人高兴)。当然有时候会遇见不公平的批评。
刀熊:这种时候怎么办?
程远:我在博士一年级的时候,我现在还记得,我在探索各种研究方向的时候,我到了一个地理系的老师的办公室,他可能比较忙,就对我非常冷淡,基本上意思就是对我说你肯定不行,然后大概5分钟就把我轰出去了。所以我当然当时很难受啊,一方面我也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做研究,但另一方面我就觉得,与其我沉闷下去,我不如就prove him wrong (证明他是错的)。就像投顶刊,投顶刊是更容易被拒的,对吧?但是对我来说我的心态就是,这些论文就像我的孩子一样,我对我的孩子是有极高的信心的,我相信他们好,但至于他们最后有没有被录取到最好的学校去,那我之后再想办法。但是我绝不会一开始就认为他们去不了。我不希望我被别人打败,更不希望被自己打败。
刀熊:说的太好了。其实很多时候我们的问题就是自己先把自己打败了,先把自己限制住了,这就是自我设限

7. 谈英文写作与针对R&R(修改后重投)的行动方法
刀熊:我其实很惊讶于我们的博士教育很少花时间给学生讲应该如何去改稿和写response to reviewers (给审稿人意见的回复),而现实中有大量时间都花在改稿和回复审稿人意见。有时候面对审稿意见也不得不做选择,有一些建议可能做起来要花大量精力,可能这个时间可以用来去写另一篇论文。所以我的问题是,你怎样把控这个投入在改稿上的度?你有面对审稿意见时做选择的标准吗?
程远:首先我同意你的这个感觉,其实有时候一篇研究,可能你写的东西最后只有30%通过论文发表被人看到,而你前面写了1万字的给审稿人的反馈,别人是不知道这个过程的,对吧?我自己的话,我觉得关键是这个审稿人讲的东西到底是不是有道理,然后是不是在你可控条件之下你是能够改,即使在可控条件下不能改,像我一样,我也不希望self defeat(自我挫败),所以我很少选择撤稿。第二点,一定要比较真诚地去理解审稿人的这个评价,审稿人他到底担忧的是什么,然后如果我觉得他确实有道理,我甚至会把文献综述和理论部分重写。我最近有一篇文章就是这样。有的时候审稿人会觉得你没有把这个问题讲明白,我如果也觉得没有讲明白,我会真的是把文章大改一下,不会觉得怕重写。我就会OK,whatever it takes(不管需要什么都去做)。
刀熊:所以如果你收到R&R,你基本上会尽全力,做你能做一切,对吧?甚至是take one step further (向前多走一步)
程远:对,甚至take one step back and then further (先向后退一步,再向前走一步)。就是说我甚至可以把自己的东西推倒,没有问题,如果我觉得写的确实不好的话。但这又涉及到一个心态的问题对吧?这是为什么说投一个比较好的期刊还是会给你比较大的动机,去做第二轮修改的。
刀熊:作为母语为非英语的学者,要用英语去写论文,其实语言一直都不是我们的强项。你个人是怎么面对自己在语言上的这一块?对你来说曾经是挑战吗?你如何攻克它?
程远:我觉得语言肯定是挑战,但关键是怎么看待,因为英语不是你的母语,肯定是有挑战。我觉得我的目标也不是比美国学者的英语好。我的老师给我改文章,还是满篇通红,所以对我来说,我觉得反而应该要永远对你自己的写作语言不自信,就是说,我写一个段落的话,我还会去找一个模板,看别人在讨论类似的问题或者报告结果的时候是怎么写的。或者我有时会找找我以前写的文章,我还是希望能够尽量地细心仔细,而不是假定我把什么问题都能表达到完美。其实应该珍惜那种觉得自己英语不好的感觉,然后在做事的过程中仍然保证自己最大化努力,去把每一部分写好。

 8. 预期管理、做事心态、自我激励
程远:还有一个心态上的问题,我觉得也是一个挺重要的问题,就是怎么能够更加平和地面对rejection。中国有句古话叫做”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所以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很多事都是这样,当你有一个rejection来,你后面常常连着有rejection、不顺心的事;然后也许你有一篇文章被接受了,突然之间好几篇文章就被接受了。所以我经常希望自己在学术研究中,能把这个当成一个常态,就是说,有好几篇文章被接受的时候,我要知道也许下一秒突然一件坏事会发生。
刀熊:建立一个心理预期是吧?
程远:对,我不会预期有几件好事连续发生,我知道这个好事非常脆弱,很有可能就变成坏事,坏事也有很多在后面变成好事,否极泰来。所以这个心态就是平常心,就是说不管好坏,你要做好准备。
刀熊:你每次做成了一个工作,比如在文章被期刊接受的时候,你会给自己奖励吗?
程远:其实蛮有意思,而且这回到了work life balance(工作与生活平衡)这个话题。我每次我有一篇文章发表,我会跟我太太说一下,她就跟我开玩笑,这事会让我们有什么改变吗?对孩子会有什么改变吗?说实话都没有。我们有时候还是会出去吃顿饭,仅此而已。就是说,我们学者认为学术研究很重要,但是对于我的家人来说,他们其实更关心的是我在家的时候能不能把更多的时间给到他们。
刀熊:我比较好奇的是,是什么激励你一直这样努力地做研究。学术研究的不同之处是,它的奖励周期太长了,奖励来的太慢。不像其他行业,比如销售,你这个月卖出去多少辆车,很快会反馈在工资上、上司的表扬上、个人成就感的满足上,这是一种很快的反馈周期。但是学术工作的奖励常常非常模糊,周期特别长,很可能奖励来的时候你早都在忙其他的项目了。但是你看有这么多学者依然每天跟打了鸡血一样在做研究,我觉得你就是精力非常充沛地在做一个又一个的研究。这背后能支持你源源不断工作的动力到底是什么?
程远:对,所以我觉得学术生涯特别容易burn out (耗竭),是吧?最开始你就觉得发几篇顶刊文章挺了不起了,但是你真的发了之后,你就会想so what? 所以我觉得,最终还是要回到这个研究过程中的乐趣。就像你写的书的书名,《做研究是有趣的》,最终我们要回到这个研究本身。就算你的研究能发到最最顶尖的期刊,但实际上又能怎么样?在研究的过程中有没有觉得有趣、有没有求知的感觉、有没有觉得学到新的东西、有没有觉得和有趣的人有接触、发现对世界的理解多一点……我觉得这种东西能够存留到后面
刀熊:非常认同。我觉得你说的这些话非常的深刻,因为这一点不仅是适用于做学术的人。人生不就是这样吗?不管你获得了什么,一旦获得,你就会问so what? 然后就像电影《当幸福来敲门》里所说的那样,当你穿过这一切,回过头看的时候,真正的意义都存在于the pursuit of happiness(追寻幸福的过程),而不是happiness本身
程远:对,在这个过程当中,我觉得尤其像我们这样的青年教师,我希望我们能够更多地回到研究的本身。

9. 一些总结
刀熊:我觉得跟你聊天之后我有几个感触,想跟你分享一下。第一是我觉得你在心态上,mentally very strong(精神上非常强大)。你能够把一些其他人看成挑战的事情,变成激励你前行的力量。这些挑战可能是别人对你论文的批评、可能是老师给你的冷漠反馈、可能是你看到自己的局限性,但是你会把它们看成“机遇”,你会想把发利用它们,变成你的一种力量,这一点是非常难得的。也许是你的天赋,也可能是你后天对自己的锻炼,我很钦佩。另外,我能看到你在做学术上有很强的growth mindset,成长性思维,这个能力真的非常重要,就是始终以个人成长、学术进步为重心。有了这样一种思维方式,面对困难的时候,人就会更多地思考我怎样利用它来强大自己,这真是一个非常好的能力。
程远:谢谢刀熊。我自己也在我的爱好中学到很多,我比较喜欢篮球,我在看篮球比赛的时候会从篮球运动员身上学到很多,看他们是怎么面对比赛失利的。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是我经常会让自己对世界的预期很低,我觉得甚至时候我会去预期一个资深学者看不上我、一个期刊会给我拒稿,但是就是因为这样,反而有的时候生活经常给你一些惊喜,让你觉得没有那么糟。反而有的时候我们老觉得你deserve everything(值得获得一切)的时候,生活会变得非常让人失望。有时候其实我们谁也不欠谁,世界也不欠你什么,有了这种心态,你反而发现,很多人会向你呈现善意,我就会觉得世界还挺美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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