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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

陈民镇:论安大简《仲尼曰》的性质与编纂

陈民镇 中国文化研究 2023-07-20

《中国文化研究》

2022年冬之卷

儒家语录研究专题


论安大简《仲尼曰》的性质与编纂


文 | 陈民镇


提要:

新出安大简《仲尼曰》提供了一种新的先秦孔子语录辑本,可为认识孔子思想的内涵、孔子言论的流传以及《论语》《礼记》《孔丛子》诸书的形成提供重要线索。《仲尼曰》应是一种儒家典籍的摘编本,并经过摘编者的改编。由于《仲尼曰》出现了一些儒家后学的思想观念,表明《仲尼曰》文本的形成相对较迟,且一些语句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孔子之言。《仲尼曰》的摘编者在内容和形式上有自身的偏好,如侧重“言”与“行”、“善”与“不善”、“慎独”等主题,并有意追求内容的前后对比与齐整的句式。


关键词

安大简   《仲尼曰》   《论语》   儒家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语录类文献整理与儒家话语体系建构及传承的研究”(20&ZD265)的阶段性成果。



2022年8月19日,《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第二辑正式发布,该辑包含两种文献,分别是《仲尼曰》与《曹沫之陈》。《仲尼曰》是一种体例与《论语》近似的孔子语录,由13支完简组成,共收录孔子言论25则,其中有的条目与《论语》《礼记》《大戴礼记》《孔丛子》等文献所记相合,还有的则不见于现存传世古书。原无篇题,因各条目多以“仲尼曰”引入,故整理者拟题为《仲尼曰》。在整理报告正式发布之前,徐在国、顾王乐两位学者所撰《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仲尼〉篇初探》对《仲尼曰》已有介绍,在该文中,《仲尼曰》被称作《仲尼》。本文以正式整理报告为准,称之为《仲尼曰》。


《仲尼曰》至少有以下几点重要价值:其一,有助于重新认识《论语》等传世古书的训释,如对“造次”“颠沛”的理解;其二,有助于重新审视儒家思想观念,如对“慎独”及“劳”“役”关系、“心”“色”关系的理解;其三,有助于进一步认识《论语》的分章情况,如《论语·季氏》中的“见善如不及”节与“齐景公有马千驷”节,过去学者或分为二章,或合为一章,今据《仲尼曰》,当是一章;其四,有助于进一步认识《论语》《礼记》《孔丛子》等古书的形成与流传。本文试就《仲尼曰》的性质及编纂提出初步认识,以就正于方家。


一、《仲尼曰》的摘编性质与材料来源


《仲尼曰》共收录孔子言论25则,相当于《论语》中的25章。《仲尼曰》的内容或见于《论语》,或见于《礼记》《大戴礼记》《孔丛子》诸书,或不见于现存古书。以下在整理报告及学者研究的基础上,示列《仲尼曰》的宽式释文及传世文献中的相应内容:



《仲尼曰》所记孔子言论体现出如下特点:其一,与《论语》存在交集,与《论语》相近者8则(占33%),其中见于《里仁》者2则,其他分别见于《卫灵公》《公冶长》《宪问》《雍也》《颜渊》《季氏》,但更多的则不见于今本《论语》;其二,孔子言论的具体表述与传世文献不尽相同,不少较传世文献的相应记述简省;其三,发言主体不尽相同,《仲尼曰》中某些被视作孔子言论的内容,在传世文献中却被冠以曾子等发言主体。


关于第一点,徐在国、顾王乐两位学者根据《仲尼曰》与《论语》的交集指出,《仲尼曰》有可能是早期《论语》的一个摘抄本,《仲尼曰》源出的《论语》文本与今本《论语》有异,说明今本《论语》的篇章经后人增补删定。黄德宽先生则指出,从收录条目分布和内容看,《仲尼曰》辑录的孔子言论三分之二以上不见于今本《论语》,见于《论语》的8条在文字上也有所不同,可见《仲尼曰》与今本《论语》虽有联系,但不大可能是《论语》的战国摘抄本。目前尚未发现明确的先秦《论语》写本,西汉写本则主要有定州汉简、海昏侯墓汉简以及朝鲜平壤贞柏洞汉墓竹简。这三种西汉写本虽在分篇、分章及用字上有一定差异,但基本内容与今本《论语》出入不大。可见,至迟在西汉,《论语》已有相对稳定的文本。《论语》文本的稳定性,说明它在流传过程中经过大规模增删的可能性并不大。无论是《仲尼曰》还是《孔子曰》,其内容都溢出了今本《论语》,应是与《论语》不同的孔子言论辑本。


关于第二点,徐在国、顾王乐两位学者根据《仲尼曰》与《论语》的差异指出,《论语》有的内容明显经过后人润色修饰,亦即《仲尼曰》的一些表述之所以更为简省,是因为更原始的缘故。有学者提出类似的看法,认为《仲尼曰》与今本《论语》在文字上的出入,大概是由于不同的学生在记载时详略不同造成的,属于同一来源(皆源自孔子之语)的两种文本,这也可以从侧面证明,《仲尼曰》应当属于《论语》成书的前期材料。《仲尼曰》与《论语》等古书的表述有出入,而往往更为简省,除了《仲尼曰》更原始、早于《论语》等古书的可能,同时也存在另一种可能,那便是《仲尼曰》是从其他古书摘录、改写而来。本文认为,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关于第三点,徐在国、顾王乐两位学者指出《仲尼曰》中有一些最早应是孔子的言论,被误认为是他人的言论。可见,当《仲尼曰》与传世文献的发言主体存在矛盾时,整理者显然倾向于《仲尼曰》的说法,认为这些言论最初源自孔子,后来才被他人所借用。然而,《仲尼曰》中所谓仲尼之语,是否果真出自孔子之口,实际上并非无可置疑。


一般认为,《论语》一书来自“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反映了最可靠的孔子思想。除了《论语》,孔门七十子及其后学还记录了其他据称出自孔子的言论。这些孔子言论有的可能出自后人杜撰,有的则是孔门弟子“闻诸夫子”(《论语·子张》)的转述。《仲尼曰》中所记孔子语在传世文献中却出自曾子等人之口,自然也可能是孔门弟子“闻诸夫子”的结果。但值得注意的是,有的所谓孔子言论与《论语》所见孔子思想并不相合,甚至不可能产生于孔子的时代,此类言论的可靠性便值得怀疑。


《仲尼曰》所记孔子言论极为简质,这便存在两种可能:其一,它更接近《论语》等古书的材料来源的原始形态,《论语》诸书应采用了类似于《仲尼曰》的材料;其二,《仲尼曰》的内容自其他文献摘抄、转录而来,同时对某些孔子言论加以简省。如果与《论语》所见孔子思想相比照,不难窥见《仲尼曰》摘编晚出儒家后学著述的蛛丝马迹。


首先是第2则。该条表述近于《礼记·缁衣》:


仲尼曰:“今人不信其所贵,而信其所贱。《诗》曰:‘彼求我,若不我得。执我仇仇,亦不我力。’”(《仲尼曰》)


子曰:“大人不亲其所贤,而信其所贱。民是以亲失,而教是以烦。《诗》云:‘彼求我则,如不我得。执我仇仇,亦不我力。’《君陈》曰:‘未见圣,若己弗克见;既见圣,亦不克由圣。’”(《礼记·缁衣》)


子曰:“大人不亲其所贤,而信其所贱。教此以失,民此以烦。《诗》云:‘彼求我则,如不我得。执我仇仇,亦不我力。’《君陈》云:‘未见圣,如其弗克见;我既见,我弗由圣。’”(郭店简及上博简《缁衣》,本文采用宽式释文)


郭店简本与上博简本基本无别,唯用字有所差异。与《礼记·缁衣》相比,“教此以失,民此以烦”一句,“教”“民”的前后次序不同。总的来看,该章从战国竹书本到《礼记》本均无大的变动。《仲尼曰》与之相比,则存在较大差异。“大人”在《仲尼曰》中作“今人”,“亲其所贤”在《仲尼曰》中作“信其所贤”,《仲尼曰》无“教此以失,民此以烦”一语,且未引用《君陈》。可见,战国竹书本及《礼记》本《缁衣》的表述均较《仲尼曰》繁复,那么究竟《仲尼曰》是《缁衣》的材料来源,抑或《仲尼曰》由《缁衣》省改而来呢?


《仲尼曰》及《缁衣》所引《诗经·小雅·正月》的诗句是重要的突破口。从《论语》所记孔子言论看,孔子虽强调《诗》的作用,但在对话中直接引《诗》的场合并不多。且在《论语》中,孔子引《诗》均为直接引用,未称“《诗》云”“《诗》曰”或具体篇名。而在孔子言论之后以“《诗》云”引入《诗》的句子作结的体例,正以《礼记》中《缁衣》《表记》《坊记》诸篇最为典型。这几篇的体例高度一致,南朝沈约认为均出自孔子之孙——子思的手笔。《仲尼曰》第2则以“《诗》曰”作结,且在引文之后无进一步发挥,正是《缁衣》诸篇的体例。过去王夫之、陈澧、程元敏等人均认为《缁衣》诸篇所引《诗》《书》均非孔子原语,而是孔子后学所增饰。虞万里先生与王夫之等人的看法有所不同,他强调如此整齐地以《诗》《书》证理,是战国中晚期才有的风气,同时也指出《缁衣》所引《诗》《书》大部分是纂辑和传授者所增饰,但不排除少量或个别为孔子本人所引。廖群女士的看法与此相近,她认为《缁衣》中“《诗》云”基本不是孔子原语,但不能完全否认有的可能是孔子所引,并强调引《诗》证说现象的强化始于《缁衣》。虞万里先生与廖群女士的观点相对谨慎,末永高康先生则强调,《缁衣》各章语末引文为《缁衣》作者所加是毫无疑问的。从《缁衣》全篇的体例和战国中晚期的风气看,《缁衣》中所引《诗》《书》后出的可能性无疑更大。果其如此,应是《仲尼曰》袭用了《缁衣》的语句,而非相反。若这一推断不误,那么《仲尼曰》的成篇应晚于《缁衣》。《缁衣》被不少学者视作子思的作品,子思的卒年有公元前400、前402、前406、前413、前413—403、前412—405年诸说,假定《缁衣》在子思身后得到广泛传播,《仲尼曰》的成篇亦可得大致的时代定位。


其次是第8则。整理者称此句在传世文献中尚未找到相应的文字,实际上《大戴礼记·子张问入官》所记孔子之言与该句极为接近,类似的表述见于其他战国时代的文献。现将相关文献罗列如下:


仲尼曰:“君子之择人劳,其用之逸;小人之择人逸,其用之劳。”(《仲尼曰》)


孔子曰:“故佚诸取人,劳于治事;劳于取人,佚于治事。……”(《大戴礼记·子张问入官》)


故善为君者,劳于论人,而佚于治官。(《墨子·尚贤上》)


论材量能,谋德而举之,上之道也。专心一意,守职而不劳,下之事也。(《管子·君臣上》)


君臣之道,臣有事而君无事也;君逸乐而臣任劳,臣尽智力,以善其事,而君无与焉,仰成而已。(《慎子》)


明主之治世也,急于求人,弗独为也……君道知人,臣术知事。(《鹖冠子·道端》)


故君人劳于索之,而休于使之。(《荀子·王霸》)


桓公曰:“吾闻君人者,劳于索人,佚于使人。”(《韩非子·难二》)


贤主劳于求人,而佚于治事。(《吕氏春秋·士节》)


此类表述除了见于《大戴礼记·子张问入官》这样的儒家著作,亦见于《墨子》这样的墨家著作,更多的则见于《管子》《慎子》《鹖冠子》《吕氏春秋》《荀子》《韩非子》这样与黄老学说或稷下之学关系密切的著作,应是战国时代的普遍流行的观念。尽管《论语》中有“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卫灵公》)之说,但并未涉及“劳”“逸”对立的观念。在君臣关系上,孔子强调的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劳于求人,佚于治事”的观念,是战国时代官僚体制建立、君臣分职理论完善之后的产物。尤其在黄老文献中,君逸臣劳的观念体现得尤为明显。值得注意的是,《大戴礼记·子张问入官》中长篇大论的孔子语,已有学者指出不可能出自孔子之口,而是形成于战国中期或者之后,并可能受到《缁衣》的影响。此外,该篇虽被视作儒家文献,但文中的“察一”一词显然是有黄老色彩的,“故古者冕而前旒,所以蔽明也;统絖塞耳,所以弇聪也”等语所反映的观念也近于黄老之学,因此《大戴礼记·子张问入官》可能吸收了黄老思想的一些因素。《仲尼曰》或借鉴了类似于《大戴礼记·子张问入官》的文献,蕴含着黄老特色的君逸臣劳观念。黄老之学兴起于战国中期,具体而言是齐威王(前356—前321在位)兴办稷下学宫的时期。准此,《仲尼曰》的成篇应不早于齐威王时期。


再看第23则。该则谓若有人在水渎之岸跌倒,如若自己不出手救援,那么便是“唯心弗知而色为知之”,其言下之意是心为主导,如若心能感知到这一切,势必不会坐视不理。《论语》中“心”字共出现6次,都是一般心理活动意义上的用法,尚无心性论意义上的含义。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在孔子的阶段,人格的问题虽已觉醒,但身心关系却尚未成为重要的哲学问题。所以孔子不仅少谈‘心’,更没有触及‘身’与‘心’的关联”。《仲尼曰》此则将“心”与“色”对举,凸显“心”对道德及行为的控制,已有一定的心性论意义,当晚于孔子的时代。且“心”“色”对举见于儒家后学著述,如《礼记·礼运》“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礼记·祭义》“结诸心,形诸色”,说明该则可能反映了儒家后学的观念。《孟子·尽心上》云:“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谓仁义礼智的德性根植于心,又反映于“色”,可与《仲尼曰》相参看。


从以上三则看,《仲尼曰》应掺入了一些战国时代儒家后学的言论,所谓“仲尼曰”不必完全视作孔子语,也未必反映春秋时代的儒家观念。


值得注意的是,《仲尼曰》第1则在《大戴礼记·曾子疾病》中被视作曾子之言,第10则在《礼记·大学》中亦被视作曾子之言,第7则见于《礼记·中庸》,《中庸》通常被视作子思的作品。这些言论可能本出自孔子,后被儒家后学进一步发挥,也有可能只是儒家后学的言论,被冠以孔子的名号。事实上,战国秦汉时期依托孔子的文献大量存在。《仲尼曰》第7、10则均围绕“慎独”展开,过去通常认为“慎独”观念源自子思,因此这两句是否果真出自孔子之口也值得怀疑。


可见,《仲尼曰》应是一种借鉴了其他儒家典籍的孔子言论摘编。《仲尼曰》所借鉴的材料,当包括据称出自子思的《缁衣》,也可能包括同样据称出自子思的《中庸》,以及据称出自曾子或子思的《大学》;鉴于《论语》在安大简的时代当已编纂成书,《仲尼曰》与《论语》体例相近,部分内容相关,《论语》很可能也是《仲尼曰》的重要资料来源;此外,《仲尼曰》的摘编者还参考了其他战国时代流传的孔子言论,《仲尼曰》之所以与《论语》《缁衣》《中庸》《大学》存在交集,未必是因为摘编者直接阅读了这些文献,也有可能是摘编者参考了当时收录同类语录的其他文献。战国时代的孔子言论通过不同的文献流传,并不断经过后人增饰与改编。上博简中有十余篇孔子语录,或与《论语》《礼记》诸书存在交集,或是前所未知的佚篇,此类在楚地流传的孔子语录应该也是《仲尼曰》摘编者的借鉴对象。


二、《仲尼曰》的摘编取向


《仲尼曰》中有两个重要的现象,可说明《仲尼曰》的摘编取向:


其一为主题的相对集中。《仲尼曰》25则看似内容驳杂,但仍有一定的主题偏好。《仲尼曰》中摘编者相对偏重且较为重要的主题有:(1)“言”与“行”,见于第1、3、6、19、24则,共5则,占《仲尼曰》全部内容的20%;(2)“善”与“不善”,见于第10、15、17、21、22则,共5则,占《仲尼曰》全部内容的20%;(3)“慎独”,见于7、10则。前两个主题虽同样见于《论语》,但在《仲尼曰》中所占比例显然高于《论语》的相类论述,“慎独”的主题则不见于《论语》。而《论语》中最重要的两个关键词——“仁”和“礼”,前者在《仲尼曰》中仅出现在三句之中(第4、6、11则),后者则未见。可见,《仲尼曰》有自身的主题选择,其侧重点与《论语》并不相同。


其二为有意追求内容的前后对比与齐整的句式。《仲尼曰》所摘编的句子,往往蕴含前后对比的意味,如“华繁而实厚,天;言多而行不足,人”“君子溺于言,小人溺于水”“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之择人劳,其用之逸;小人之择人逸,其用之劳”“回,汝幸,汝有过,人不隐汝,汝能自改;赐,汝不幸,汝有过,人弗疾也”“仁而不惠于我,吾不隐其仁;不仁不〈而〉惠于我,吾不隐其不仁”“古之学者自为,今之学者为人”“古者恶盗而弗杀,今者弗恶而杀之”“务言而惰行,虽言不听;务行伐功,虽劳不闻”“君子见善以思,见不善以戒”“见善如弗及,见不善如及”“以同异难,以异易”,等等,此类有前后对比、反差意味的句子,占《仲尼曰》全部内容的一半以上。对比的关系,涉及“君子”与“小人”的对比、“古”与“今”的对比、“善”与“不善”的对比、“仁”与“不仁”的对比等。《仲尼曰》的摘编者似乎偏好句式齐整的语句,有的句子已然是严格意义上的对偶。


既然《仲尼曰》当自《论语》《缁衣》等早期儒家经典摘编而来,那么它与传世文献的差异便值得注意。《仲尼曰》较为简省,并不能说明《论语》诸书在此基础上加以润色修饰。更大的可能是,摘编者在摘录早期儒家经典的过程中,根据自己的偏好,如有意追求内容的前后对比与齐整的句式,对文本进行了改编。


如第2则。《礼记·缁衣》的“大人不亲其所贤,而信其所贱”在《仲尼曰》中作“今人不信其所贵,而信其所贱”,《缁衣》的“亲”与“信”(郭店简、上博简《缁衣》同),在《仲尼曰》中均作“信”。“贵”“贱”相对,谓语统一为“信”,当是刻意改编的结果。“大人”在《仲尼曰》中作“今人”,当与《仲尼曰》偏好“古”“今”对比有关。《仲尼曰》无《缁衣》的“民是以亲失,而教是以烦”一句,亦或是摘编者更注重“今人不信其所贵,而信其所贱”这样前后对比、句式齐整的文句,从而将其他内容省略。


再如第12则。今本《论语》的“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在《仲尼曰》中作“晏平仲善交哉!久狎而长敬”,“久狎”与“长敬”并举,对仗谨严,或出自摘编者的改编。


再如第20则。今本《论语》多出前后两句“贤哉回也”,“回也不改其乐”一句亦多出语气词“也”,较《仲尼曰》的表述更显口语化,而更接近真正的“语录”。《论语》的“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孟子》的“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在《仲尼曰》中作“人不胜其忧,己不胜其乐”。《论语》《孟子》的“不堪”“不改”,在《仲尼曰》中均作“不胜”,然“己不胜其乐”难以理解。徐在国、顾王乐两位学者指出,今本“回也不改其乐”之“乐”,应为颜回之所乐,而简本“己不胜其乐”是针对上文“人不胜其忧”而言的,意谓自己不能承受其“乐”,此“乐”应是指人之“乐”;《仲尼曰》的表述更为原始,《论语》的表述是经过润色的结果。笔者则倾向于认为,今本《论语》的表达更为顺畅,“己不胜其乐”则不辞。“己不胜其乐”的“己”明显与“人”相对,很难将“己”等同于“人”。整理报告便将“己”理解为颜回,但未作进一步解释。“不胜”即“不堪”,意为不能承受。“己不胜其乐”的字面意思指颜回自己不能承受快乐,但这在全句中难以说通。《仲尼曰》的摘编者可能为了句式、用词的齐整,将“不堪”“不改”一概统一为“不胜”(正如第2则将“不亲”统一为“不信”),从而导致了文义的混乱。这也是《仲尼曰》改编自其他古书的重要证明。


再如第21条,今本《论语》多出“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诸语,《仲尼曰》的其他表述亦较今本《论语》简省。在今本《论语》中,所举齐景公与伯夷、叔齐的例子与前文皆有呼应,在行文逻辑上较《仲尼曰》更为严密。《论语》的“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在《仲尼曰》中“见善如弗及,见不善如”,二句均为五字句,“及”“(及/袭)”均为缉部字,句式齐整,韵律和谐。有学者指出简文用韵,因而更有可能当是这句话的原貌,但用韵也有可能是整齐化后的结果。关于“”,整理者提出两种意见,一是读作“袭”,二是读作“及”,并引《大戴礼记·曾子立事》的“见善恐不得与焉,见不善恐其及己也”为证。无论是读作“袭”还是读作“及”,其宾语都应该是“己”,而《仲尼曰》此句缺乏宾语,文义不如《论语》及《曾子立事》的相应文句顺畅。


文句的整齐化,在《缁衣》等儒家后学著述中已有体现。如《论语·为政》的“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在《缁衣》中作“教之以德,齐之以礼,则民有格心;教之以政,齐之以刑,则民有遁心”,《缁衣》的句式更为整齐,有对偶的意味。已有学者指出,《缁衣》中的孔子之言,许多是“上位者应该保持的状态”以及“下位者应该保持的状态”并举的定型化句式。因此,《仲尼曰》中的一些前后对比、句式齐整的内容,有的并不能肯定出自摘编者的改编,而可能是所摘编对象的固有表述。如“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与《论语》相同,“君子溺于言,小人溺于水”的对偶关系也与《缁衣》相同。摘编者有意选择甚至有意改编此类语句,则可能受到《缁衣》等儒家后学著述文风的影响。


《仲尼曰》的材料来源虽然多元,却体现出追求文辞简省、用词一致、句式齐整以及前后对比的总体倾向,甚至因此出现文义不足的情况,恐怕并非偶然。《仲尼曰》虽是战国时代的写本,但该篇所记录的孔子言论,未必能反映更原始的面貌。与《仲尼曰》同出的《诗经·国风》,与今本《毛诗》相比,也表现出人为整齐、改编的迹象。《仲尼曰》的摘编者主观改编的证据,还体现在第16则“喜怒不时,恒侮”与第25则“敚不敚,恒=侮人”的联系上。第25则的“敚”,整理者读作“夺”,训强取、夺取,然文义难通。战国竹书中的“敚”多读作“说(悦)”,简文的“敚不敚”或可读作“悦,不悦”,“悦”与“不悦”很可能是分别对“喜”与“怒”的解释。下半句的“恒侮”和“恒=侮人”又有对应关系。故第25则有可能是对第16则的解释或改编,这也是“敚不敚,恒=侮人”一句文义难通的原因。因此,《仲尼曰》所见“异文”,有的可能是摘编者诠释行为的产物。


文本在流传的过程中经传授者或抄写者主观改编的现象,并不罕见。如通过竹书本《缁衣》与传世本《缁衣》的比对,可知《缁衣》中一些语句因不同的语法理解而发生改易。《周易》《尚书》等经典在抄写的过程中,也会经历再诠释所带来的改动。儒家后学在传述孔子言论时,本就存在改易措辞并加以发挥的倾向。《仲尼曰》具有摘编性质,摘编者完全可能在摘编的过程中融入自身的主观因素。


《仲尼曰》作为一个摘编本,反映了摘编者在内容、形式等方面的偏好。基于此,目前有关《仲尼曰》释文的一些争议也可以得到更为合理的解释。如《仲尼曰》“己不胜其乐”等句的解释,如果承认《仲尼曰》存在改编的现象,可为理解文义的内在矛盾或缺漏提供新的视角。再如有学者对《仲尼曰》“华繁而实厚”中“厚”字的释读持怀疑态度,试图向传世文献靠拢而改读为“省”。结合清华简《厚父》等文献所见字形,该字释作“厚”自然更优。如若明乎《仲尼曰》摘编者注重前后对比的旨趣(《仲尼曰》中只存在对比,不见明确的类比),那么“华繁而实厚”的天与“言多而行不足”的人形成对比无疑更符合《仲尼曰》摘编者的偏好。再如“仁而不惠于我,吾不隐其仁;不仁不〈而〉惠于我,吾不隐其不仁”一句,学者的释读尚有分歧,如果了解《仲尼曰》摘编者对前后对比内容的偏好,该句的内在逻辑也可以得到更好的理解。


三、余论


通过以上讨论,可知安大简《仲尼曰》应是一种儒家典籍(如《缁衣》)的摘编本,并经过了摘编者的改编。摘编者可能借鉴了《论语》的内容,没有证据表明《仲尼曰》是《论语》的早期版本或《论语》的材料来源。由于《仲尼曰》出现了一些儒家后学的思想观念,表明《仲尼曰》文本的形成相对较迟,且一些语句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孔子之言。同时,《仲尼曰》的摘编者在内容和形式上有自身的偏好,如侧重“言”与“行”、“善”与“不善”、“慎独”等主题,并有意追求内容的前后对比与齐整的句式。《仲尼曰》与传世文献之间的出入,亦当结合摘编者的摘编取向加以理解。


关于安大简的时代,整理者公布过“距今(1950年)约2280年”和“公元前400—前350年之间”两种说法。根据完整的碳十四测年报告,“距今(1950年)约2280年”只是碳十四年代,未经树轮校正,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距1950年2280年;公元前400—前350年之间则是经过树轮校正的、属于68.2%置信度的其中一组数据。碳十四测年数据一般要采信95.4%置信度的数据,并且要兼取多组95.4%置信度数据的最大值与最小值。根据竹简的95.4%置信度数据,其年代从战国早期、中期到晚期皆有可能。而根据竹笥所附漆皮的95.4%置信度数据,安大简的埋藏不早于公元前360年。安大简各篇的抄写年代自然可能存在差异,但结合战国中晚期的书籍随葬现象以及各批战国竹书的互见情况,安大简各篇的抄写年代早到战国早期的可能性不大,而更有可能是战国中期后段至战国晚期前段之间(大致在公元前340—前278年)的产物。前文对《仲尼曰》文本的分析可与此相验证——《仲尼曰》的成篇应不早于子思和齐威王,即在公元前356年齐威王在位之后。


无独有偶,2021年6月,湖北荆州王家咀M798楚墓出土了一批竹简,涉及《诗经·国风》《孔子曰》以及疑似乐谱这三种文献,其中前两种与安大简所见文献存在交集。王家咀楚简的材料尚未完全公布,目前仅有零星材料披露。从初步披露的内容看,《孔子曰》与《仲尼曰》在体例、内容及用字习惯上都极为相近。简文的部分章节见于今本《论语》,但内容不尽相同,发掘者认为不宜将《孔子曰》与《论语》视作同一书。少量章节不见于今本《论语》,而见于《礼记》《孟子》等其他典籍,此外也有未见于传世古书的内容。王家咀M798楚墓的时代属战国晚期前段。具体而言,由于荆州为楚王都之地,于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被秦将白起攻陷,王家咀楚简的时代自然在此之前;而据发掘者判断,该楚墓已进入战国晚期,故大致在公元前300—278年之间。


值得注意的是,安大简有《国风》,有《仲尼曰》,王家咀楚简同样有《国风》,有《孔子曰》,可见这是战国时代楚地儒家经典的一种组合形式。这种组合形式共见于两批竹简,暗示安大简的埋藏年代应与王家咀楚简相去不远。由于王家咀楚简有较明确的考古学年代,其内容又与安大简存在交集,安大简的时代有望随着王家咀楚简的公布而进一步明晰。《仲尼曰》的部分内容共见于王家咀楚简,则这些孔子言论的定型当不晚于战国晚期前段。至于《仲尼曰》与《孔子曰》的关系,有待进一步研究。


《仲尼曰》与《孔子曰》的发现表明,在战国时代,孔子言论的流传之多、之广都超出过去的认识。这两种文献皆书于楚简,它们是儒学在楚地流播的重要物证。它们保存了不少不见于传世文献的孔子言论,反映了战国时人对孔子的推崇,同时也说明当时流行的孔子言论极为丰富。楚地的知识分子在研习儒家典籍的过程中,对孔子言论加以摘录和整理,同时也可能注入自己的理解。郭店简除了出有《五行》《缁衣》《鲁穆公问子思》《忠信之道》等儒家典籍,还出有摘录前贤格言的《语丛》,其中便有与《论语·述而》“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子罕》“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等语相近的句子,当自《论语》或其他儒家典籍摘录而来。这也可以侧面验证当时楚地知识分子研习、摘录儒家典籍的风气。屈原赋以及上博简楚辞类文献皆可见儒学影响的痕迹,可反映战国中晚期楚地知识分子受儒家熏染之深。白起拔郢之前的二三十年间,楚文化的核心区文风鼎盛,郭店简、王家咀楚简等皆为明证,可惜随着秦军兵戈东指,江汉平原不复昔日楚韵风流。


附记


本文的写作得到“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的支持。


本文初稿曾提交2022年8月19日由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主办的“儒家语录类文献整理与研究”工作坊,得到与会学者的批评指正,谨致谢忱。


代生先生的未刊稿《安大简〈仲尼曰〉文本、主题与性质初探》指出《仲尼曰》的内容来自对其他文献的摘录,并存在君子与小人、善与不善、仁与不仁、言与行、古与今等主题,观点多与本文不谋而合。


贾连翔先生《明体与释读:安大简〈仲尼曰〉附记类文字综论》(提交“战国文字研究青年学者论坛”,2022年11月19—20日)一文指出,《仲尼曰》在抄写过程中进行了两次用简的增补,它极可能是本篇书手(亦即摘编者)所作的一个具有“原创性”的摘抄本,现存25条语录或有不同的抄录来源,在摘编的过程不断累增而成。该文的观点可与本文相参看。


另“子居”在《安大简二〈仲尼曰〉解析(上)》(中国先秦史网站,2022年9月7日)中指出《仲尼曰》是战国后期、末期儒家或倾向于儒家的人从各处抄录来的片言只语,多数非孔子之言。该文与本文观点有相近之处,但具体认识以及对《仲尼曰》成篇时代的判断与本文有所不同。该文指出《仲尼曰》涉及同异之辨,是《仲尼曰》晚出的一个证据,可以参看。



作者简介:

陈民镇(1988— ),男,浙江苍南人,北京语言大学中华文化研究院、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首都国际文化研究基地副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出土文献、先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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