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佳丨不思量 自难忘——忆恩师陈章太先生
不思量 自难忘
——忆恩师陈章太先生
文丨朱学佳
2021年的春，似乎来得晚些。
淫雨霏霏，乍暖还寒。
告别陈先生，我和师母走到门口。
她拉着我的手，有些哽咽，“谢谢你时常惦念老师，只是陈老师这病啥时能好呀。”
师母是个利落的女人，多困顿的曾经，也不见她皱眉，此时，怕是心力交瘁了吧。
我不忍多言，只怕哪句说重了，又惹人伤心。匆匆安慰了师母几句，便走下了楼梯。
空气中还掺杂着昨天雨水的潮湿，打得脚步也比以往沉重了许多。
我深深吸了口气，想排解内心的压抑，一缕似有似无的香气，悄然飘进了我的鼻孔。
这才发现，院里的桃花，竟在不知不觉间开放了。我循着黑褐色的枝条望去，似是找到了十八年前的记忆——
2003年，三月。
北京的春，漫天沙尘。犹记得那天，却明媚得我睁不开眼睛。
从846公交车下来，走过天桥，穿过小巷就进了陈先生家小区的院子，套着呢子大衣的我，与街头里衣着清爽的年轻人相比，显得格格不入。揣着不安，带着希翼，我一遍遍地琢磨，陈先生会是怎样一个人？
院子里一片灼灼的红映入眼帘。那是一排盛放的桃花，在略显灰暗的初春里，光彩夺目。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正站在那里。
他转头看到我，带着肯定，夹着猜测：“朱学佳？”
有那么一刹那，我恍惚了。
阳光透过桃花的枝丫，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连带着那一身灰衣，也温暖起来了。
这笑容，似是离疆时父亲的叮咛，似是火车开动前丈夫的不舍，竟让我觉得莫名的熟悉。
直到多年后，我才发现，这感觉，也许就叫做——缘分吧。
初到北京，囊中羞涩，望着语音培训班那一纸通知书，我苦笑了一下，无奈地放在一边。没曾想第二天，先生便递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说，“去报名吧，机会难得！”我惊喜又感动，在那个收入并不高的年代，先生却慷慨解囊，支援我的生活。
后来有次和小永（陈先生之子）聊天说及此事，他笑着调侃道：“怪不得老爸总问老妈要钱呢”！
2021年6月16日看望先生和师母
池塘里的荷，依旧艳艳地开着。
桌上的风扇，微微嗡嗡地响着。
我附在陈先生耳边，“陈先生，我先走啦！改天再来看您！”
他的眸子慢慢有了光泽，含糊不清地“哦哦”着，挣扎着起身，摸索着床边的拐杖。
我忙扶住先生，“您快躺好，别出来了！”
他却摆摆手，坚持要送我。
这是陈先生做人的原则，克己复礼，待人以诚。
他在师母的搀扶下，蹒跚到门口，颤颤巍巍地抬手，朝我挥了挥，我知道，他让我走吧。
我转身下楼，鼻子酸涩，那一级一级的台阶，竟被泪水模糊了界限。
天地一片朦胧，屋外的大雨下了整整一天。
我委屈地抱怨，“陈先生，您说，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公平的事情？”
陈先生抬眸望着我，目光温润如水。
他将师母沏好的茶推给我，“喝茶吧。”
我抱着茶杯，喋喋不休地絮叨着，他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时钟一格一格地走着，似乎也想带走我内心的苦闷。
傍晚的时候，雨停了。斜阳照着草树，清新欲滴。
陈先生把我送到楼下。
我郁结的胸，似乎轻松了一些。
陈先生说，“我送给你们的八个字还记得吗？”“勤奋、严谨、务实、灵活”我脱口而出。他转身看着我，淡淡道，“灵活、变通很重要。”
夕阳的光芒，在先生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色，他逆光立于我面前，正如屹立不倒的荷。
多年后，我想，若我早些悟懂先生的哲学，会不会少走许多弯路？
先生一生，以道德抵俗世浮华，因情操立知识人格。他不仅是我学问上的导师，更是我人生的导师。
2006年5月23日通过博士论文答辩
扫帚扫过落叶，留下一道道痕迹，清冷的，孤寂的。
先生走得安详。看着他被推进……，我不敢相信，这么好的先生，这么好的人，就这么走了。
落叶聚还散，人生不相见。
秋风清，秋月明。
北漂多年，我终于在这座城市有了一个小屋。
门铃清脆，先生和师母带着在京的师兄妹来了。
大家欢笑着参观我的新居，热热闹闹地，像亲人一样。
我有了房子，他像女儿终于找到婆家般幸福。
是的，先生就像老父亲，带着一家子来给我这个大女儿暖房。
有亲人，才叫家。
屋仅可安身，家才能暖心。
几碟小菜，一瓶红酒，我却喝得醉醺醺的。
席间最高兴的，是先生。
他开玩笑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学佳，你如今算得齐家，就等你在学术上的建树了。
2007年9月16日师门小聚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如今思来，终有负先生期望。
先生，您还记得那年的大雪吗？
飘飘洒洒的，落在玻璃外的窗台上，厚厚的一层。
我伏在客厅的桌子上，一遍一遍地听音，却总是确定不了，心里焦躁不安。
您过来，像个孩子一样，趴在桌子上，陪我一起听，一起找。
就那样啊，一个下午。
终于确定了两个新的变异音，我们开心得手舞足蹈。
如今，生命中对我最好的那个人，就这样去了。音容笑貌，犹在心间。逝者长已矣，存者更要大步向前，不负余生。
若说这一生所遇幸事，成为陈先生的弟子，便算得上头一件。若我能在工作上有点儿成绩，若我能在待人接物时有些许和气，我都要感谢我的恩师。
2019年11月2日陈门师生齐聚中传校园
作者简介：
朱学佳，北京市政法委党校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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