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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垃圾派诗人佘毒

cjz10 阵地LeFront 2022-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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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ng Tong
In Shanghai [在上海], 2008
Inkjet Print on Fine Art Paper





垃圾派诗人佘毒
 

文/ 阿迪欧
汉语作者,流浪者,无政府主义者,劳动者,业余作家。曾从事足球运动,为交响乐队刷过海报,帮新东方教育机构发过传单。他说自己是上帝忠诚的敌人,他说1+1有时不等于2,他认为一切属于荒漠,荒漠属于空无。
 


(版本说明:本篇小说是“阵地”建地以来第一次遭到审查封禁,如果诸位能看到这篇小说,是因为已经做了部分词语、图片的改动。文中出现的部分错别字、谐音、厚码插图均为躲避公号平台审查之故而不得不做出的更改,请各位见谅!)


“你今天已经七岁了,是个男人了,把你小时候的第一个玩具埋葬在这里,和你母亲的肖像放在一起。”沙漠里的男人这样说道。这句话久久萦绕在阿迪欧的心头,最终促成了作者这一次的哀悼:哀悼皮条王、哀悼佘毒、哀悼他们之间的鸿沟、幻想和命运。哀悼复哀悼,哀悼哀悼本身......最终只有一个:哀悼。


1938年,乔治·巴塔耶在几次旅行之后感到了巨大的疲倦。他回忆起了更早的时候(也许有15年了):一个激动、愤怒、讽刺的年轻人在穿过圣日耳曼大道后迷失在了福尔街,天上没有下雨,但自己却被一把黑色的雨伞罩住。恐惧、空无、颤抖在他身上蔓延,死亡像腐烂的女人一样朝他张开黑青色的双腿,这位超现实主义的排泄物由悲恸转入狂喜。
1975年,墨西哥的漫天黄沙里,本能现实主义者们围着聂鲁达的诗集转圈、呕吐,在舞蹈般痉挛的间隙发出癫狂的叫声。他们随身怀揣打字机与弹簧刀,总是准备着闯入下一家书店或讲座去侮辱顾客和收银员。天黑之后,他们经常成群结队地出没于墨西哥城的郊区,看着紫色的月亮像吸了毒的男寄一样奄奄一息,仿佛也预感到了自己会和托洛茨基一样葬身于这片地狱般的荒漠。
2004年,希腊国家男子足球队在伊比利亚半岛捧起了欧洲杯,前锋查理斯特亚斯在新世代转播镜头前用头一次次地将足球砸进令人迷惘的球门。同年,在初代互联网上被称赞为垃圾派诗人先驱之一的佘毒,像不倒翁一样,和严强一起滚动在晋西北各地的酒桌,又把酒桌滚动成一块块山区,最后又把这些灰色的山区滚动成自己酒后的诗句。于是,他就这样不断喝酒、吟诵、写作、滚动,畅想自己带着和热爱失忆的姑娘生下的几打私生子,超载了一台东方红拖拉机。


作者在小说开头执意要使用佐杜洛夫斯基《鼹鼠》中的配乐。他说,佐杜留给我们的世界是一个精神错乱的造物主所抛弃的病态的、荒凉的世界。一片荒漠。
关于这样一个世界,阿迪欧认为,它和法国异端知识分子巴塔耶的理论与小说是相通的,这一点可以参看:巴塔耶 | 缺席的上帝像只噬咬着病人的臭虫“噩梦乃是我的真理,我的赤裸” 乔治·巴塔耶《有罪者》,1939年巴塔耶的诗歌 | 我通过鼻子呕吐,蛛网般轻薄的天空


我知道诗人佘毒已经是自那时起十几年以后的事情了。知道这个人,但实际上我们却未曾谋面。哪怕我找遍了上海所有卖53度白酒的街边餐馆,向每个我认识的曾经或仍然在混诗歌圈的人打听,我也未能抓住佘毒的一丝身影。有一次,我再度寻找佘毒失败,一人独坐在陕西南路旁边的弄堂粤菜馆里,想起了这位汉族蒙古裔的80后诗人少年般稚嫩的面庞。在拥挤逼侧的卫生间,我撒下了一泡热尿,它在溅到瓷砖的时候冒出了腾腾白气。昏黄的灯光下,佘毒的样子也愈发清晰:一个飘在天空的青年,在每个可能的缝隙里写诗,浑身飞溅出四川才有的辣椒,打手机的样子和他褪了色的黄头发让他看起来像个韩国恶少。我像是狂热的修女看见了宗教幻象一般,眼睁睁地看着佘毒徐徐走来,揣着半斤天才的酒,用自己恣意的诗句糊了我一脸,我因此感觉空气正变得粘稠、胶着。我努力辨认他模糊的四川诗句,却在回到座位前意外遭到了他的破口大骂一般恶毒的音节和停顿。他嘴里有刀,说自己的青春就是这个郭嘉的垃圾,他辱骂两片人(一片人是“纸片人”,热衷于拥堵,其生命在于通勤;另一片是“名片人”,沉迷于交际,自证是实用工具),在他看来,这两片人都不拥护53度的酒,他们不配拥有自己的酒精朋友黎敏,这个鲜活的行走中的酒瓶,这个在酒糟里游泳畅饮的男人(这酒糟太糟了,甚至是糟过了头),在佘毒于众人酒足饭饱后出人意料的袭击下,他加快了自己的步子,就快把自己一饮而尽。此外,佘毒也辱骂男人和女人,辱骂一位永不在场的人,辱骂一块受到诅咒的贫瘠土地,辱骂读者、批评家、老百姓、知识分子、酒肉朋友。辱骂和写诗在这时是同一回事情,都是他最激烈的排泄方式。佘毒觉得自己深深地迷失于这片土地上缠绵的山峦和暧昧的丘陵,一如他的手包迷失于酒店大堂。那时的他从嘴里吐出了相当激烈的脏话,仿佛巨款已经不翼而飞,后来我才知道,包里放着的是李亚伟和默默的诗歌合集。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动,但又觉得好笑。我听说,佘毒常常会驱车数百公里奔赴长沙,与自己在县文联里供职的朋友严强喝茶聊天。严强说佘毒是个想干大事的人,于是就越写越毒,也越来越不孤独。他常对人说起,阅读佘毒的唯一方式就是红脸的关公战长沙。这句话我琢磨了很久,但从未明白其中的奥义。此时,坐在粤菜馆沙发里的我,等待着服务员递上菜单。被风吹凉的茶端在手里,我似乎看到严强与佘毒一起出门旅行,去烟台开诗歌大会并共住一屋的场景。严强像是坐在我对面一样,用打量年轻人的专有目光打量着我:“佘毒养过毛猪,他不是云南人。”我感觉这个人和佘毒一样刻薄,他们的背影在不可名状的中国土地上越挨越近,就快消融在一起——他们越来越像平头百姓。


垃圾派诗人佘毒少年时期的照片
 
 

中年的垃圾派诗人显露出少年般的面庞,这构成了作者对佘毒的幻想之核心要素。



*
 
 
巧合的是,也正是在那段时间里,我最后一次见了皮条王,而当时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就这样中止。事情是这样的,我最后一次见到皮条王的时候,我们正站在街边。我忘记了时间,甚至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因为皮条王是个让人容易忘记时间的人。我也忘记了自己说了什么,因为他是个让人看见之后就会忘记自己看见过他的人。我知道,那时候他一直都在和不同的女人做艾,但我始终保持克制,没有去问他,因为我自己也时常会带女孩子回去。只不过,我和他唯一的不同在于,他总是能对女人摆出极其虔诚的表情,央求她们,说自己需要她们,身子弓起像只受了惊吓的野猫。


作者告诉我,是时候告别皮条王了。

关于皮条王的信息,参看:短篇小说 | 哈扎尔短篇小说 | 破冰船短篇小说 | 神消失在虹桥



我曾一度认为,他是那种会偷偷写诗给自己看的人,当然,他也在无意中透露过自己写过一点儿普鲁斯特式的小说,按他的话来说,那些文字绝对表达了他细腻且优美的情感。但有一天,我突然觉得自己是时候离开他了,就像犹太情人那样坚决而神秘地离开荒漠。离开总是神秘的,一如那种不可被承认的黑夜里的激情。我需要告别他,不仅仅因为他身上那股让人记不清时间的气味,还因为他那总是一副表现出担忧的神情。这让我在一瞬间想起了十五六岁时侯学校里的那些人:尖子生的脸和狗的脸。在夜里,我一个人的时候,这些脸常常会混在一起,后来,更多的脸混了进来:球霸、学者、路边摊小贩、蜥蜴、橡皮头、耶稣、皮条王......因为这个字眼,我再一次失去了时间感。随后,我只感到自己被撕裂了,被夜的无边无际所撕裂,被星空所撕裂,巨大的力量似乎将我抛向了宇宙的疯狂之中。但扰人的是,我的坐标依然没变,皮条王依然笑意盈盈地坐在他的红色扶手椅里,氛围暧昧,还透露出一点温馨,小屁股女人撅着屁股对着他,身影却逐渐像幽灵一样变得透明。于是,整个场景展现出了让皮条王崩溃的恐怖。


不曾拿过KAN刀,不热爱战争与暴力的作者,却时常因为寺山修司的缘故而沉迷于高仓健主演的ヤクザ:不曾拿过KAN刀,甚至连菜刀都没拿过的手啊,却爱健桑你舔着棒棒糖,在满是尿骚味的午夜电影院门口拿刀Kan人的样子。

关于寺山修司,可参看:寺山修司 | 眼泪是人们能制作的最小的海洋园子温 | 扔掉书本上街去的寺山修司是个甜甜圈寺山修司 | 化鳥の詩



没人知道事情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令人费解。皮条王似乎成了上帝、成了释迦牟尼、成了LIN BIAO,他被禁锢在了永恒之中,而我也在这永恒下显得愈发的小,仿佛自己最后的一点能量也被榨了出来。皮条王告诉我,他和小屁股女人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要去另一个地方,追寻属于自己的永恒女性。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冒出这样一句话。年轻的巴塔耶在街上被一把黑色雨伞囚禁,本能现实主义者们自己也成了聂鲁达、成了男寄,我对此感到不解、怀疑、乃至恐怖。坐在出租车里,经过陆家嘴的发出蓝光的幽灵般的高楼,感觉就像坐在不明飞行物里,我觉得害怕和陌生。梦到自己,梦到父母,梦到这个国家所有的年轻人在光滑的走道里滑向外部,孤独地打着转,从未知的楼层下坠,我为此感到可怕。我想起所有死掉的年轻人,所有未出生的年轻人,所有陷在这片土地之深渊的人。


垃圾派诗歌代表作一种



(由于公众号审查的关系,只能以图片代替此段文字)

那天夜里,也就是见完皮条王之后的那个晚上,在我不断想起佘毒的诗句的那个晚上,我做了那种醒来后会被称作“糟糕”的梦,那种你希望即刻醒来却不得的梦。


噩梦的色彩是寺山修司:孩子们唱着歌谣,在平原上用石块垒塔,一块为父母,一块为国家......突然间,狂风大作,石块倒了,孩子们将它们捡起,再次垒了起来,唱起了歌谣。



在梦里,我看到一个人在泳池里溺死,头发像是海藻,脸色发白,人们眼睁睁看着她沉下去,像是一艘无人的船只,滑进了无底的深渊。她是失望了吗?她是见到了恐怖者吗?她前一天接到了什么样的电话呢?她昨天晚上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呢?想不通,只觉得不像是悲剧,而是某部日本恐怖片(一个死掉的小男孩的灵魂屠杀了所有人)。
接下去的几个月,我仍不断地做梦(感觉只有林奇能把那些东西变成影像),不知道如何做梦的人,只知道是在做梦,并且,我是另一个人的梦中的人,我在他的梦中做梦,我不怕他醒来,我只怕这是个噩梦,是皮条王自己的梦,而我只是他的一个角色。我觉得奇怪,觉得恐怖,因为我在他的梦里梦到了是他在梦我。不过不要怕,我梦到罗贝托·波拉尼奥这样对我说,他鼓励我继续写作,但我分明看到他有着一张半死不活的脸,一张拉美悲伤的年轻人才有的潮湿的脸,一张在喜马拉雅山上遇难的登山爱好者的脸。也许一个世纪过后,他会再次从坟墓中醒来,握住你的手,那个他未来的爱人的手。
我梦到了一些雕像,梦到了从贝肯鲍尔到贝克汉姆的所有足球运动员。梦到了新的无法征服的世界杯。梦到了教练在更衣室发了疯地大喊,把球鞋踢到了球员的眉骨上。我梦到了北方农村里的连环凶杀案,而我自己则成了地窖里腐烂的女尸。梦到了苏州某个高中教学楼后面的空荡荡的垃圾桶。梦到了五十年前五月份的巴黎街头,那些学生和堡垒,还有混在人群里的布朗肖,他像一团气体,没有脸,但我一下子就知道这是布朗肖,一个影子,他对我说要行不可能之事。随后他便气化了。但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手里抓到的只是几张红色油印传单,还有北京的六月的风。
然而,我又亲眼看见这些东西不过是更巨大的幻象里的一小块碎片,我仿佛沉在海里,我感到恐怖。我想念那些未曾谋面的诗人,想念历史的孩子,想念你们每一个人,但你们、所有人更是所有曾经的年轻人中的一部分,我想到他们曾是孩子,是所有人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他们也曾是父母,是所有人的父母,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大地上,有着我们自己的阴郁。无数的阴郁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共同的苍穹。一想到这里,我就悲伤不已。
那夜之后的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雨好像停了,我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也不知道是哭了还是累了。那个女人坐在床边背对着我,说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在梦里,她正在北方的某个城市(也可能是南方)的街上,在一家餐馆门口和一个来自远方的男人拥抱。当我试图醒来的时候,她却已经收拾了东西关上防盗门走了。我没想到,这种冷静和皮条王出奇地一致:他曾阻止我去拯救一个陷入崩溃边缘的作者。我告诉他,我的想法是,既然那个人被困在了自己的小说里——比如那些场景:建筑废墟、废品收购站、外星人的地球基地——,那么我就应该重新描写这些场景,并尽力扭曲它们、戏仿它们,从而拆除掉它们。“这样就可以把他从自己的小说里救出来了!”,我说。“不,这不是你要做的事情。”,皮条王展现出了自己坚硬的冷静。这和佘毒是完全不同的。佘毒无意拯救,也不会用痛苦来灌溉乡愁,而只是在无耻地排泄。
 
 
*

 
作者在某一天告诉我,乞丐是神圣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带着巨大的痛苦,眉头紧锁,却有点像垃圾派诗人制造垃圾时的样子,醉、疯狂、谵妄、欢快、忧郁、空无......于是,那一刻,我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佐杜洛夫斯基这个俄裔墨西哥籍的导演为我们带来的那个被病态造物主排泄掉的世界。
 

这帮垃圾派诗人践踏传统,他们鄙视崇高,他们无视信仰,他们是一群快乐的写作者(gay writer),写作成为正在,成为草bi现场最原始的呻吟.......
在众多无耻的写作者中,佘毒,以其毒,以其狠,以其爆炸似的辣椒语言,强行进入了写作现场。他凭借的才气将他的诗歌迅速射入了缪斯的子宫,让人们在阅读的强烈刺激下,看到了一个八零后写作者所创造的艺术的胎儿。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胎儿,它的鲜血和它的哭喊,它对这世界除了毒一样的辱骂外,还会有什么东西藏在它还未曾说出口的心中呢。走进佘毒那干出崽子的产房,在弥漫着各种各样毒液的诗歌空气中,我们看到的是爬虫一般的贪婪者,他有着怎样一副无耻的面孔,他的毒,还有多少剩余,还有多少没有排泄。
然而,这毒的排泄像一滩令人泄气的大便,让我眼眸低垂。我想,这种残酷性本身也势必会让拉出它的人默默滴下眼泪吧。尽管这眼泪总是带着新的毒,一种近乎粪便的毒素。因为当他以泪洗面的时候,不是为了获取虚伪的忏悔,博得神明的好感,他只用那些泪水来灌溉他乡下的高山和世界边境的险浪。诗歌为他所站立的原地,为他所要迈出和不迈出的脚步打一声招呼,而这一声招呼,是一个诗歌写作者对自己和对写作的宣誓。想到这些,我便明白,上海那些卖53度白酒的餐馆是不会有他的,路边的大桶大足浴店是不会有他的,毅然决然奔赴他乡的浪子徘徊的那个车站是不会有他的。佘毒这个人没有脚,照样可以走路,没有心,照样可以喷射出一泡污。


垃圾派诗人在喝下半斤天才的酒后亲身示范垃圾派诗歌的精魂。这种醉,毕生难见一回,它和诗人少年般的面庞一样,共同构成了作者的幻想。


左图为穿着简朴的诗人严强与佘毒在长沙聚首。右图为作者阿迪欧的含沪量极高的锦衣玉食(丝瓜炒毛豆、糟熘鱼片、假西餐风格的瑞士牛排)。二者之间的巨大鸿沟让作者阿迪欧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成为佘毒,成为山野莽夫,也无法真正地让自己变得下流、下贱、低俗。


2000年代初,在佘毒打过交道的众多网络写手当中,每一个人都不是那么轻松,那么无耻,那么玩世不恭,然而他们的诗歌语言却越来越无耻,越来越没有方向。佘毒想,这或许是网络为诗歌提供的一个有趣的写作空间——你在那里不必忌讳许多言语的规范,可以直接将词语,那有些“肮脏”、有些“毒害”,有些“下流”的为正人君子所不齿的语言统统搬出来。就像那些廉价的接待所嘎吱作响的钢丝床愿意接纳一切在中国大地上的骗子、JI女、小偷、社会青年一样。这是网络写作的一个明显的征兆,而这一征兆所隐藏的绝不仅仅是发泄所带来的语言暴力的快感,而是一种更为直接的痛苦,这种痛苦,是这些写手们所共同拥有的,可以这样说,这是耶稣在十字架上的痛苦,那种被钉子钉在十字架上的整个过程的痛苦,是这些人的痛苦。而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们的诗歌之痛,只存在于耶稣成为神以后的虚幻之中。
每当吟唱完自己喷射物般的诗歌,佘毒的脑子里都这样嗡嗡地响着。他明白,自己的诗歌如圆规一样,单足立地,挥洒自如。这些观点,他都在县文联上一一向当地的农民说了出来。他也是这样看待严强的。


左:中国天才诗人、垃圾派诗歌先驱之一佘毒;中:新农村作家、县文联主席严强;右:公安作家安娜。中国诗坛群英会聚,共饮一杯无。


严强是老李家的姑爷,李白李渔是他大小舅子。李白在唐朝搞实业,安徽马鞍山“百炉庄”矿业集团有限公司的老总还兼市场总监,常年押运铅铜矿到处拜访有效无效的客户,由于长期被金属矿石辐射,表现得写作功能特异,但生殖却出了问题,育了个傻儿子。李渔在清朝做书商,搞出版集团图书工作室之外还涉及娱乐产业,抵制盗版笑纳潜规则。手里还有一把刚从乌漆嘛黑的碗里抓出来的分不清是花生还是开心果之类的小食的严强告诉佘毒,此时的时代是张大网,互联网,此时的人民大号叫网民,此时的诗人,叫网虱,网虫一种,全称网络虱人。佘毒那时还年轻,在故作无情的脸上露出了少年的底色,他身上的能量在运转、涌动,诗句仿佛就要像滚动的酒桌一样射出来。那些言语起先是一些奇怪但崇高的画面:严强这个凭本事在县文联供职的农民爬行在时代的大网上,时而欢快得像个傻逼,时而郁闷得像个大师;有些虫子围观他,有些虱子围攻他,但顾忌他运行速度更快、内存更大、配置更高、杀毒能力更强。佘毒突然拍案而起:“严强的核心处理器是‘散打’!”然而, “散打”不是严强的自创品牌。
佘毒认为,他在是向他当代舅子李伯致敬。李伯本是一个属性为闲杂人等的农民工,会耍嘴皮子,耍成了一定级别的国家干部,语言表现的艺术大师,四川方言2.0版的首席构架工程师。把严强跟李伯摊摆在一块,有貌似异路但似乎同行的意味。严强自己也是个会耍的农民,耍汉字,耍分行,耍成了县文联主席,本人操盘未成功的网络红人“烟枪教父”,一方地域的文化标签,地标性的人肉建筑。
后来,严强出了一部诗集《祖国中的乡村》,阴差阳错地在孔夫子上炒到了950块,封面革命红,体现作者是毛派。佘毒为此撰写了评论,他说毛派是个很好的派,很好的诗歌的派:加长款的现实主义,加强型的浪漫主义,略等于无敌。《祖国中的乡村》的奇数页是现实,偶数页是浪漫,里面的关键词譬如“农村现状”“新农村传奇”“农民考察报告”,都是很伟大的现实;“一瓶酒喝出320度”“一路花香回到昭通和纽约”“在云朵上的村庄守着割马草的婆娘”,都是最狂妄的浪漫。这是他的国他的村。佘毒最厌恶的是有人系统出错地从中扫描出了“疼痛”“悲悯”两大热门标签。“人文主义关怀强迫症患者的习惯性墙间”,佘毒在其雄文里这样辱骂道。
如此剧毒的佘毒,我虽不曾亲眼见到他口吐辣椒,向路人射去毒镖,但也隔着纸张上或屏幕里的诗歌隐约感觉到了他的忧伤,这和我,和皮条王,或者和那天早上走出防盗门消失在大学路迪斯科里的女人的忧伤完全不同,正是在这里,我感觉到了巨大的隔阂——我们永不可能在卖53度白酒的地方相遇,因为他的酒桌是在山川平原大江大河之间滚动的,他的酒桌是圆的。他在某一首说菜谱才是世界上最棒的诗集的诗里写过这样一个神奇的转化过程:一道川菜,也可能是贵州菜,在云遮雾罩的高原厨房里,翻炒冷凉再翻炒,便把那道说不出来自哪里的菜做成了酱酒,53度的酱香主义白酒。


作者阿迪欧认为,酒始终是把握佘毒的关键。天才的酒配天才的诗,添财的酒,添财的诗。一如我们用笑中带泪来理解尼采,用黑洞与光的缺席来理解荒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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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毒认为诗歌与菜谱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这堪称当代中国的炼金术。在饭桌上,喝下半斤酒的垃圾派先驱诗人说自己看过一篇小说,里面讲一个女的唤醒一个男的,于是就给他读菜谱,读了好几本,不知道是哪道菜起了作用,男的博起了,洋具撑起了裤裆,像个帐篷,鼓鼓胀胀的,他对那个表面故作镇静和矜持的女人说我要干你来吧宝贝,那女人没多说废话,一手罩住那块突起。实际上,佘毒说,那个女人只是在街头偶然添加了男人的微信,后来便成了女诗人,步履轻盈,随机地漫步于各城区的小巷里,像个探照灯。佘毒说他代表月亮,祝她们这些女人永远吃不胖。
在19年的冬天,我多次在网络上搜索,试图从诗人佘毒的源头寻找他的踪迹。我发现这并不困难:先是在豆瓣阅读栏目里,在知乎的问答专区里,然后又在各大公众号里看到过他的消息(那些公众号的名字都十分令人困惑,甚至让人觉得是一场恶劣的玩笑:“天才会”、“英雄与美人”、“严强的英雄美人”)。从90年代开始写诗的佘毒由于好友严强的关系而移居了长沙,这样他便可以经常去县文联找人聊诗歌了,但严强知道,这个80后诗人感兴趣的是自己诗集的书模,他有着同全世界所有男人一样的蹩脚兴趣:年轻女人。


诗歌书模是个年轻女人。


我正是在那时知道,佘毒除了垃圾派诗人的身份,也是一个业余的研究者。他对词条近乎疯狂的执着逼迫着他像清除宿便一样排出了体内多余的对这个世界的定义。比如他的酒瓶子朋友,县文联的主席,长沙农村的诗歌猛人严强,佘毒把他定义为科技园依托的不见农作物的矮山、橙色预警轮替洪峰的怒河、长着城乡结合部脸却随时可能被指认为文化人的人、他出生其中的国家的局部。严强是诗人,在衡山上寻根问祖,刨根问底,追问自己姓氏的来源,追问自己的祖籍,追问从何处下手来追问诗歌。严强是朋友圈时代的口语诗人,在随写随删随屏蔽的朋友圈里寻找自己的快感,他是这种行为的中晚期患者,堪比不做女神要做女王的单亲妈妈。


垃圾派诗歌的代表作,混合着53度的酱香主义白酒、四川辣椒、排泄物一般的肉感。杯盘狼藉的桌上,早已分不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这无疑构成了对严强那有着红色封面的毛主义诗集的一次反讽(这也令人猜想,佘毒是否以自己的诗歌暗中参与了当时中国大陆学界关于德国法学家卡尔·施密特的政治哲学的论战,后者认为政治始于敌我划分)。



佘毒研究在公路上集结、躺倒、抗议的不锈钢工厂工人,他们被手持电棍的制服们打断在地的手指哇哇地哭成了一条条鸡腿,佘毒由此发现工人们的任务实际上是给月亮进行电镀处理。佘毒研究自己少年时代的伙伴,那个被他煽动去写诗、去退学、去北漂的男人,如今混在北京郊外,在工地出卖体力,却偶然在百度上得知,佘毒已经成为一个局部著名的诗人,北漂退学男骂了句他妈的,恶狠狠地说我的人生你得负责。佘毒研究声音现象学,他想知道那夜半歌声是楼下的KTV,是地下通道的伍佰,是河南大棚歌舞团宣传车,还是某小区露天灵堂的背景音乐。佘毒研究天体与植物的物质性关联:海上生出的明月是柠檬,天涯共此时的此时是柠檬,漫山灯火是柠檬,把柠檬切片、榨汁、加热,他便也饮下了明月、此时和灯火。佘毒研究动物行为学,他说灰鸽子擅长占据,白鸽子仅存在于比喻,人们看到鸽子的时候,当然看到的是灰鸽子,却总描述是白鸽子,灰鸽子的习性就是布满整个灰色天空,而白鸽子则在其中隐形飞行。佘毒研究旅游行业,他说所谓昆明就是把十间店铺的其中三间用来展销水果,所谓昆明就是把三月三凌晨调频到摄氏八度,再渲染三分钟的迷蒙细雨,所谓昆明就是总有人迟到总有人早退总有人白头总有人分手总有海鸥错过海鸥。佘毒也研究自己的故乡(但却是以一种无关乡愁的痛苦来研究),他认为穷山恶水也是山川秀美,民风彪悍也是勤劳勇敢,人杰地灵也是美人赠我兰花草,我赏敌人麻辣鸡。佘毒还研究众多社群,那是聚集在社区门口刚开业的保健品商店门前的大爷大娘,他们成群结队,群情激愤,阻拦执法,因为他们被三无产品的销售人员洗脑迷魂。佘毒在自己破烂的笔记本上写下一个新的词条:减碳。减少吸烟减少燃烧减少姓交减少戴套减少失眠减少电源减少纳税减少消费减少人称减少助词减少寿命减少遗嘱减少断行减少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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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佘毒作为垃圾派诗人的先驱之一介绍给了三土。那天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们在五角场不断地寻找那个约好的地点,但却总是像佘毒笔下的昆明海鸥一样彼此错过。后来我才知道,原因是五角场有两家Costa咖啡,其中一家非常巧合地坐着许多和三土一样头发稀疏的男人。



三土不是诗人,但却不缺少对诗歌的洞见。作者清晰地记得,那天他们一起抽掉了一包黄金叶,但却像飞了夜子一样。三土在疾病加重时会随意辱骂他人,并问候对方的妈妈。有时候,三土会向作者疯狂发送A篇截图。三土说自己热爱伍佰,说阿迪欧唱伍佰就像罗大佑在唱伍佰,他也常听Crimson King。总之,他是个忧伤的人。
关于厦门人三土,请参见:写作系列 | 厦门组诗


三土是我见过的最像诗人的平头百姓,但他和我说他不混诗坛,只是写着玩,大陆诗歌的圈子太低端了,他说他曾认识几个自称奥地利学派的上海诗人。三土很低调,说他是厦门人,摩托工会主席,经常在火车站背娘舅赚点外快。他说当代诗歌里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垃圾,他是那些垃圾里的百分之零点零零一,但他有一个垃圾的自我修养,如果不去承认自己生产垃圾,而是把垃圾说成了高雅艺术,垃圾就失去了它的革命性,但可惜之处也就在于,大部分生产垃圾、向人们喷射粪便的人都声称自己的垃圾是高雅艺术。三土告诉我,承认自己是垃圾就是自己拥有了垃圾主体性的那一刻。他是个很有意思的男人,他是个在写作时疾病就会加重的男人,他是个在疾病加重时就不断在豆瓣上阅泡或辱骂他人或在窗边猛抽掉三包烟的男人。他偶尔会在微信上给我发来最新的A篇截图。


作者下文提到的那支MV疑似是王杰的《忘了你忘了我》,但也有可能是《谁明浪子心》,但绝对不会是《安妮》。童年的回忆,毫无关联的画面,一个男人骑着摩托车穿越火圈,爱情,你要去哪里,北方......

关于梦境中的奇怪意象(摩托车、爱情、北方)尤其可以参看:短篇小说 | 哈扎尔

关于作者阿迪欧在文章开头和结尾反复提到的波拉尼奥,可参看:波拉尼奥:逝世16周年的自画像波拉尼奥 | 文学流亡中倒下的拉美诗人与幸存者



十一月的空气里弥漫着雾霾的味道,还有反常的日光,让人焦躁。过多的太阳是有害的、危险的,我们都喝了太多的咖啡,便一起起身寻找厕所。路上,三土和我说,一个拉康派的精神分析师把一个妄想症患者改造成了行为艺术家,在各大美术馆之间流窜,表演自己的妄想。我们在商场里撒下了两泡尿,声音激烈而亢奋,但也带有那种缓缓流下去的绵软。分别后的那天晚上,他在海伦路的临时住宅就被砸了,房子里的楼梯被雇来的工人敲了,门窗被焊死,养着的猫跳进了漆黑的小巷融化于其中。这件事情我是在微信上得知的,但也只是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地收到了大家的消息。我手指触摸着屏幕,吃力地打出几行字表示谴责,那时,我觉得某种距离的确存在着,在某种神秘的作用下,这个裂痕越来越大,佘毒仿佛一个滚动的原子弹酒瓶,以极快的速度向着不明所以的方向冲去。



波拉尼奥在《荒野侦探》(Los Detectives Salvajes)结尾处留下的墨西哥公路上的有趣画谜。下文作者提到的谜语的出处即在此。


因为出了事情,那天深夜,我们都没法入睡。我想到了波拉尼奥在墨西哥荒无人烟的高速公路上给同伴出的关于戴草帽的墨西哥人的谜语,笑了。然而,在关于那段描写的想象明晰起来之前,脑海里却突然出现了某支古老MV的画面,我记得那是小时候在电视上看到的,似乎是王杰的一首情歌,可当时却怎么也没搞明白画面和歌词有什么关系:一个男人骑着摩托车,像表演特技一样地从火圈里飞跃过去。我想不通,感到某种空无在皮肤上咬噬,我打开了微信群,看到三土也在。他愤怒,他分裂。我们默默地在里面写下了无由的句子。
“重复造成差异。”
“差异造成重复。”
“一切喜剧都以重复收尾。”
“一切悲剧都以差异收尾。”
“一切悲剧都以差异收尾。”
“一切喜剧都以重复收尾。”
“一切喜剧都以差异收尾。”
“一切悲剧都以重复收尾。”
“一切小说以波拉尼奥收尾。”
“一切莫迪亚诺以莫迪亚诺结尾。”
“宇宙以刚门结尾。”
“太阳以🐢结尾。”
“一切做艾内身寸结尾。”
“一切胡塞尔以神棍结尾。”
“一切搭讪以操碧结尾。”
“一切诗歌以拉屎结尾。”

 






写 / 作 / 系 / 列  No.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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