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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 | 在地球最长的夜晚长眠不醒

sola 阵地LeFront 2022-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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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ola作    





A



“死之长眠中何梦来临,它令我们踌躇”(哈姆雷特)



在走进电影院之前,导演给我们的提示是,“在电影的70分钟处,请带上3D眼镜跟随男主角一起做梦”。不过其实在观影过程中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就已经分辨不清自己是不是已经在主角的梦境里面了,当主角拿起手上母亲的无头相片时,他把父亲的大钟一圈一圈地往回拨动,仿佛在执行一场“催眠疗法”,我们似乎跟着被催眠了。如主角的旁白所言:“记忆和看电影不同,在记忆里你根本分不出真假”、“梦是已经遗忘了的记忆”。从电影一开始,主角对往事的叙述就充满了不确定性和自我怀疑:十二年前,他在追踪杀害友人的凶手的过程中在火车上遇到了一个神秘女子,他说,“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一个夏至。清楚地记得遭遇了泥石流,火车于是折返回了凯里,如果这些都不能证明真实性,那还有什么能证明?”当然,他越是呈示证据就越是显得不肯定。

 

而后,导演悄无声息地将两条本来分离的叙事线逐渐地混淆、合二为一,狡猾地对观众实施了一场诈骗——一条是他从父亲居所得到了一面大钟,他通过无头相片中邰肇玫的电话号码开始追踪往事,另一条是他回忆起十二年前与万绮雯的情事。而他在遇到监狱中的邰肇玫时居然惊人地问出了万绮雯的名字。于是观众彻底迷失了。家里的绿皮书到底是情人给他的,还是母亲留下来的?凯珍偷跑进那个被母亲烧毁的象征着爱情的甜蜜房子,那么绿皮书中记载的爱情故事其实是母亲的故事?而邰肇玫所叙述的偷窃甜蜜房子的故事其实是凯珍的故事?看似是绿皮书故事之外的主角和汤唯又好像就是绿皮书的主人公。这里有些类似于拉康对《失窃的信》的分析,绿皮书所讲述的爱情故事都是同一个,但是在不同的场景中却是由不同的人物来扮演其中的角色。当然,绿皮书中记载的故事永远没有在场过,即便是在最后主角终于念出咒语的那个场景中,房子也已经是早已烧毁了的,谁也不曾亲眼见过甜蜜房子。绿皮书象征的那个永远无法到达的理想中的爱情故事,标识出我们本体的缺失,欲望并非对于某个特定对象的欲望,而是由缺失和空无所引动。


 绿皮书


 实际上分清楚影片中谁究竟是谁根本就不重要,导演希望我们进入一种自由联想的梦境效果算是达到了——越是顺着这些线索追踪——苹果-红发-火把-烟花-小鸟-老鹰……——就越是迷失在这些无数随意联结、互相嵌套的象征符号当中——不可能找到线头,只有越来越多纠缠在一起的线团,最后甚至已经忘记了最初要寻找的是什么。

 

整部电影就是由一次次失败的旅程和一次次不算开始的开始组成的,电影反反复复地用到了“回来”这个词。主角因为父亲的死去回到了凯里。他说他本不想回到凯里。因为回来就会陷入他不想陷入的回忆当中。在回忆里,他坐上火车,因为泥石流的原因,他也是同样被迫撤回凯里。他本想去追踪一个杀人凶手,但又因为一个女人他就忘记了此行本来的目的,放弃了本来的行动。电影从来没有在时间上前进过,而是不断撤退或者转移路线。到电影最后,他又陷入了自己更深层的记忆中,从第一层第二层到第三层。从歌舞台上了山,上了山后又从索道下了山,到了半山的台球厅,然后又飞下山到了最下面的歌舞台,接着从歌舞台到了稍高处的监狱,再从监狱回到歌舞台。这一精心制作的长镜头展示了循环往复和原地打转,除了在自己的梦境中越陷越深,主角哪里都没有去成。

 

而整个追踪往事的过程是一个无限延宕的过程。从母亲的相片到邰肇玫,从邰肇玫到陈慧娴,从陈慧娴到洗头店老板娘,从洗头店老板娘然后到了一个到处都是“陈慧娴”、“山口百惠”的按摩店,像是主角故意给自己在记忆中设置了需要无限翻越的障碍,以此抵抗那个他恐惧的结局或答案。经过漫长的、迷宫般的追寻过程,主角最后总算失去了所有找寻的可能,迷失在无穷无尽的误认当中。为了维持欲望主体,必须维持缺失。这解释了为什么绿皮书是永远不在场的,以及主角追寻行动的迷宫化,在追寻欲望过程中的拖延和犹豫,正是让其欲望得以实现。

 

这里有一种对于侦探小说的反讽式化用,电影反向借用了侦探小说的叙事形式,侦探小说原本是为了抓住真相,解开谜题,形成一个祛魅的过程。给带有魔力的东西”命名”就是一个赋形、定义和祛魅的过程,赋予它一种人格,便于被把握,从而驱散恐惧。但这部电影反其道而行之,使得命名不可能,找到对象真实的身份也就再不可能了。精神分析师或许在现代取代了古代巫术师的地位,他们的功能都是治疗病患,精神分析的做法有点像招魂(早期精神分析采用催眠法),通过自由联想的方式接近潜意识的图像,让所有的念头、场景、名称都随意而偶然地流露出来,解放病人的强迫性压抑,让他们面对语言和存在之间根本的断裂。而侦探故事里的侦探也是一样,他需要揭露罪行和悲剧中某种创伤性的症结,假如伤害不能完全被祛除,至少可以让它一定程度上被接纳。电影融合了侦探、梦境、咒语等元素,形成了一个“驱魔”主题的原型叙事。


 水下青色的柚子


正如拉康所说的,女性本就不存在,在这部电影中女性只是作为男性欲望的对象而存在,作为无意识想象投射出来的幻象才存在,她们没有实体,只是牵动男性欲望又不满足他们的存在。每个女性仿佛都作为“蛇蝎美人”影像的分身而混同起来,无分彼此:主角的情人引诱很多男人为她犯罪;邰肇梅诈骗、偷窃、伪造假身份(所以有可能以邰肇梅为名字的身份根本就是假的);而陈慧娴是个编故事的高手,到离婚了丈夫也不知道孩子是不是他的。洗头店女老板的舞步类似于主角情人的脚步,凯珍,也是一个想做歌星出名的女人,长得和情人一模一样……

 

汤唯扮演的“蛇蝎美人”的出现总是伴随着一种湿漉漉的、无比氤氲的氛围,呈现出女性本体的暧昧和模糊性——漏水的屋子,汽车雨刷不停地滑动,墨绿色的游泳池、水下轻柔摇曳的海草,还有不多人注意的一个镜头,在海草中间倒影着青色(青涩)的野柚子。在神话中,善以美色诱人的潘多拉也是用水做成的。宙斯恼怒于普罗米修斯盗取火种,给人类带去文明和理智,他决定用水土做成女神形象的潘多拉报复人类,以此抵消火带来的力量。潘多拉会把装满灾难、瘟疫和祸害的盒子送给那个娶走她的男人。总之女性就像是黑格尔逻辑经验演进中的否定性环节,代表世界本身的混沌和暗夜。

 

主角在与遇到凯珍时不断地说:“明天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女人,为什么你不是她呢?”不断地在两人之间制造着情感障碍。同时他的本能又不可遏制地想留下来,和凯珍多呆一会儿。或许他害怕靠近他口中那个诱惑而危险的女性。又或者他害怕找寻的结局其实是空无一物?如果让弗洛伊德来解释这部电影,一定会说延宕来自于主角害怕面对自己真实的对母亲的欲望,受到了道德律令的压抑,于是乎造成了其行动的无限搁置。

 

哈姆雷特对霍拉旭说,Readiness is all——准备就是一切。终其一生也没有做出行动。对他来说,到达未来毫无意义,他不确定复仇行动的意义何在,复仇过后到底是什么,他进行了一番移情,仿佛自己在践行着和他叔父同样的行为,经历同样的命运,而最后反正将终归黄土。电影中主角说:他不小心害死了白猫,本来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谁知道又是另一个故事的重新开始,他于是被引向了另一场谋杀行动——暗杀左宏元。他在暗杀之前也产生过犹疑,就好像那个要带他母亲的走的男人也非常犹豫。他们似乎更愿意一直维持在偷情和无目的逃亡的危险境地里,仿佛如果真的结束了这种神经紧绷的走钢丝式的生活,就会陷入到虚无当中,反而令人难以承受。

 






B


“梦境把我们带向生活历史的核心”(拉康)


弗洛伊德在他的晚期理论中讨论哈姆雷特的时候将其行动的延宕和一种忧郁状态(melancholia)联系起来。我们知道,在弗洛伊德那里,假如,我们对于所失对象报以正常的哀悼情感,那么我们就可以顺利地接纳他们的逝去,从而克服这种境遇。而患有忧郁症的人总是将自我认同于那些已经丧失的对象,于是总是无法克服那种丧失感。

 

如果说在电影的前半段我们和主人公一起陷入了行动的延宕,和漫无止境的追踪和找寻。那么在电影的后半段,也就是主人公带上3D眼镜之后,我们会发现,我们似乎逐渐地接近了那个没有被说出来、也无法被说出来的秘密。尽管后半段可能充斥了更多的“假象”和幻境色彩,但无疑它又“暴露”出更多的东西。

 

主人公遇到汤唯的那个夏至是一个标志,从那一刻开始,白天会逐渐变短,夜晚会逐渐变长。电影从这一刻开始逐渐缓缓地沉入到“黑夜”当中。直到主角带上3D眼镜后穿越地道进入到了一个屋子,冰箱上的日历显示的是冬至——一年中最长的夜晚——象征了主角已经潜入到了更深层的“梦境”中了。

 

在电影的后半段也还分成了三个层次。一开始,主角遇到的是好友白猫和他未出世孩子的结合体,他因为自己的疏忽导致了好友的被杀,因为好友的被杀遇到了情人,因为自己危险的情欲越界,导致自己的孩子未出世就流产了。之所以白猫和他的孩子在他深层记忆中难以忘怀,是因为他自己挥之不去的罪疚感。在他“稍稍清醒”的时刻,他对这两次事件的叙述一直处于自我防卫的状态,不断地为罪责进行自我辩护:“白猫爱说谎话,他利用我的信任,替他去做危险的交易。”他不断说,那个女人很危险,只会编故事,骗取别人的信任,好多男人为了这个女人而杀人。所以他自己,因为没有经受住危险的诱惑,陷入了圈套。他通过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竖起了心理防御机制。但是在这层梦境中,他开始表达想要弥补过错的愿望,弗洛伊德说:每一个梦都显示出如同一个愿望的达成。主角给孩子取名叫做小白猫,还教他打乒乓球,他曾说过要教自己未出世的孩子打乒乓球。


 

接着他就遇到了和他的情人非常相像的台球店女老板凯珍。从之前的邰肇梅到陈慧娴,从陈慧娴到洗头店女老板,那个无限延长的过程,终于来到了这个和情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然而也还不是她。凯珍身上带有之前所有女人的影子。和母亲和邰肇玫一样喜欢偷偷潜入别人甜蜜的房子里。和陈慧娴一样怀有做歌星的梦想,和他妈妈一样想要离开现在的男人,和万绮雯一样的抽烟,以及喜欢野柚子。主角和凯珍在梦里飞上了天空,但之后就开始闹了一阵别扭,主角说,我要去找另一个女人。凯珍说:那你还是去找她吧。于是两人分了手。在这一层梦境,主角几乎是重演了和汤唯的相遇、交流和互动,弥补他情感的缺憾。

 

随着一个看似平滑的衔接(从凯真买烟花到红头发女人举火把,两人种种的的相近性暗示了其他女性正是对主角母亲的替代和移置),主角终于接近了他内心最隐秘的处所。从他之前给出的种种线索来看,红头发女人无疑就是他的母亲。母亲从小离开了他,是他内心最为脆弱和柔弱的地方。在梦境的这一层,他再也无法为自己所辩护和抵抗了,因为母亲抛弃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幼童,他没有可能犯有任何主动的过错。唯一的情绪只有无力,随着被抛却的命运,什么都做不了。男主角问道:“我要送你一个礼物,你是不是喜欢吃苹果啊?”梦里的母亲回答说,“神经病”。主角开始无助地哭泣。他们的暗号失落了,无效了。或许因为当时母亲走的时候他太小了,根本一点不了解母亲的喜好。又或许他深深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暗号其实只是一个误会,母亲其实根本就不爱吃苹果,是他自己记错了?所以他不得不又怀疑起了自己的记忆,怀疑起了自己赖以生存的一切。又或许,原因其实更简单,就是,他所隐藏最深的恐惧是母亲的排拒。这个失落的暗号或许只是标志了一切被排拒的情绪而已。

 

疯狂的红头发女人烧掉了那个代表神圣爱情的“房子”,然而依然愿意跟着男人走。主角问:“你真的愿意跟他走吗?你为什么要跟他走?”最后拿着枪,逼着那个男人带母亲走了。这把枪原本是那把他忘记给白猫的枪,导致了白猫的丧命。后来又是那把为了带情人远走高飞而杀人的枪。现在,这把枪是一把放开他心结的枪,他终于亲手“放开”了他的母亲,要他们远走高飞,像咒语中的小鸟一样。让她得到自由,让自己也得到了自由。这个动作说明,他仿佛终于在梦里谅解了他小时候出走的母亲。也接受了所有一切突然消失在他生命中的人。

 





C


“记忆是不可能的哀悼”(德里达)


这三个层次每层中间分别都有一个长时段的仪式性过度,随着一段标志性的类似于呓语的诵经呢喃声,象征着主角又朝向梦的最酣睡处渡去。最后随着一个穿越迷宫的“旋转”长镜头,他再次回到了凯珍身边,与她度过了那个地球上最漫长的夜晚,虽然这个夜晚像烟花一样短暂,也该会像时钟一样永恒,否则为什么他愿意一辈子都执着于在这些记忆里呢?

 

帕慕克有一本小说叫做《纯真博物馆》,故事是这样的,富家公子凯末尔和芙颂相恋不到一个半月,芙颂另嫁他人,凯末尔终于意识到自己对芙颂的深爱,千方百计地接近婚后的芙颂。在芙颂意外死去之后,他为她建造了一座博物馆,花费整整十五年,收集了一切她爱过、用过和触碰过的东西,其中包括她抽过的4213个烟头。在小说开头,主角在很多年以后回忆起最后一次与芙颂见面的那个场景,虽然只是持续了短短几秒钟,但他说道:“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而我那时却不知道。如果知道,我能够守护这份幸福吗?一切也会变得完全不同吗?……”任何人在经历的时候都不会知道那是最幸福的时刻,因为他们当时以为将来一定会经历比这更美好的时刻。这是他们能够支撑自己继续生活下去的想法。

 

巴特在《明室》中论及母亲的照片时也曾经谈及过时间与死亡的问题。芙颂留下的烟头和每一样栩栩如生的物件都像巴特母亲的相片一样昭示她曾经活生生的存在,然而她以及她携带着的所有回忆又确确实实已然逝去,《纯真博物馆》中的男主人公费尽心思,花费十五年想要重新拥抱过去,但无可避免地,他拥抱的只能是已然逝去的东西。那些物件和照片穿越时空灼痛他的当下,他悬置于今日与昨日世界之间的深渊和裂隙当中,见证了死亡本身,见证存在的创伤。而《纯真博物馆》更为复杂之处在于,男主角其实早就失去了芙颂,不是在她车祸死亡之后,也不是在她另嫁他人之后,而是在他们短暂欢愉时光之后他就失去了她,不过他从那以后还一直对未来抱有乐观的希望,一直以为芙颂总有一天会回到他身边。但他把一切都搞错了。这加重了他最后再也见不到芙颂时的悲剧色彩,结局总不会如他所料,所以他只能在想象中想尽各种方法永远地拥抱她。如毕赣经常喜欢引用的:“过去之心不可得。未来之心亦不可得。”

 


如果看过《路边野餐》的观众应该能理解《地球最后的夜晚》中一闪而过的荡麦一词是什么意思,在《路边野餐》当中主角在火车上睡着,于是偏离了原本的路线,进入了一个叫做荡麦的地方,遇到了一对情侣。其实贵州根本没有荡麦这个地方,影片里凡是提到了荡麦,比如“离婚后在荡麦反复唱同一首歌”,全是“虚假”的幻觉。你在荡麦里能遇到的,全是死去而反复回来的魂灵。荡麦就是limbo(灵泊),limbo在天主教是收容那些无辜的正直的但是没有入教的人,比如婴儿。他们上不了天堂下不了地狱,只能在中间飘荡流亡,无处可去。也寓意那些被弃置的东西。影片中荡麦无疑构成了某个谜题一般的地方,我们知道那些曾经存在的一去不返,然而又不能相信这一切,于是就构造了这样的处所储存关于它们的影像。

 

从水下青色的野柚子,到成熟的苹果(只有在伤心的时候才会吃),哪怕是亲眼见到了他的母亲烧毁了爱情之屋,同时指责男人满口谎言,不愿意带她走。男主角还是愿意再回去寻找他的那个野柚子(他再度复返的时候,歌舞团的箱车上写着“野柚子“)。不要忘记,绿皮书偷出来的时候只有一半,故事是永远无法完整叙述的,但也正是这样敞开的可能性在维持着主体自身。在那个烟花燃尽的瞬间,又是地球上最漫长的夜晚。在那一刻,仿佛时间静止,又跃入无限。主角不再执念于寻找过去某个特定的失踪的人,也不再执念于记忆究竟是真是假,要让每一次相遇都成为一次重新的相遇。







写 / 作 / 系 / 列  No.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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