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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雯不在她梦中的房间

钟辛 游匣 UnaCaja 2022-12-25


1


这是廖雯第三次来找我,  请我写一篇关于她毕业创作的文章。前两次我都婉拒了。

但其实从2019年4月15日起,我就一直在观察她。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她搬了一箱箱的快递进我的工作室,都是作品材料和工具,火急火燎的样子。

实际上我对急性子的、总是自信满满的女孩没有什么好感。她们总是一副对自己的选择从不犹豫的样子,对身边的人和事漠不关心。

这种看法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稍有改变,直到她第三次找我,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说:“我觉得我制造了一个骗局。”

我那时忽然觉得可以为她写一点什么了。




2


要讲我到底怎么看待她的作品,以及她口中的“骗局”,就绕不开她这段时间在做的事。

她每天赖在我的工作室,和另外一个我的朋友瓜分了整个空间。这两个女孩各占用了工作室一半,而我被挤到墙根儿,得收腹才能把自己塞到电脑桌跟前。不抽烟的我还得陪着她们,陪她们聊焦虑,帮她们解决实际不是问题,但又让她们几乎崩溃的问题。

她的毕业创作名字叫做:她在梦中的房间。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绕口,她却对此很得意。她说这个名字可以有两种理解的方式:她可以在她自己梦中的房间,也可以在别人的梦中的房间。 

她说这个名字受到了博尔赫斯的《环形废墟》的启发。她觉得她做的这个和她一样的木偶,就像博尔赫斯在文中描绘的那个梦中被制造的儿子。做梦人无比期盼这个虚构的儿子能在梦里成型,变得完美,但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一泡幻影,是别人幻想的产物。

我告诉她:“噢,这种故事模型很普遍啊。”她瘪了瘪嘴,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转身去干她手里的活了。

在那之后我们并没有就她的作品有更深的交流。

她所描述的房间,却慢慢在工作室里生长开来,先是一张床,然后是电视机电视柜、冰箱,接着陆陆续续从她深圳的工作室寄来了各种人脸、手、心脏等等让人毛骨悚人的“作品”。她把它们一股脑都塞进了冰箱。


      


我渐渐感觉,单凭工作状态来说,她在这个作品中的表现还是不错的。一天她刚给婴儿床打磨上色完,她很欣喜地抚摸床的各个围栏。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摸着做旧木头的感觉好熟悉。

又思考了一会儿,她忽然大叫一声,啊!说这是她小时候奶奶家门槛的触感。接着又讲了很多什么夏天坐在门槛上看桂花树黄果兰之类的事情。

但我实际并没有想象出那种感觉。

说实话我对调动自身经历来创作的方式并不感冒。但在那之后,她渐渐发现了许多回忆中令她兴奋的东西,比如找出了一张十年前的自画像,那张自画像和现在的木偶很像,还有几张她小时候照片。

她说她都要把这些东西都放进“她”的房间里。




我感觉她很乐在其中。她表现的很过瘾的样子。我开始觉得,或许我应该接受这样调动“个人经验”的创作,毕竟过去的她也属于她的一部分,并且更加真挚和单纯。


3


直到前几天,我在帮她写作品阐述的时候(是的我不自觉地就承包了她作品中所有的文字工作),她穿着丝绒的旗袍,白天表演扎的双麻花辫还没拆,坐在我身边。

她忽然说:“我扎着这个辫子太难受了。”

我说:“你不是一直都这样的吗?”

“可我这样浑身不自在。” 她在旁边有些无所事事,毕竟她不需要动脑子再去想作品阐述。我没有搭理她。

她一边说着“我还是解开吧”,一遍拆开了她的两条辫子。

“啊,舒服多了!”我一直没说话。


把她零碎敲打出的两千字作品自述,浓缩成一百来字,够我头疼的了。

“我忽然意识到,”她披散着头发后,明显感觉语气轻松了很多, “在这次表演之前,我从来没有扎过双麻花辫。”

“你不是都画了自画像吗?” 

“不是,我从小都是短头发。”

“那这个… ”

“难道我从十年前就开始骗自己了吗?骗自己小时候是长发还扎辫子。”她皱着眉头好像在深挖一些快被遗忘的东西。

“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选白色的连衣裙?” 

“我… 也从来没有穿过白色的连衣裙!” 她的眉头皱的更紧了。“我从来没有扎过双马尾,我从来没有穿过白色的裙子!”

“可你不是告诉所有人,你把你童年的记忆分给了你的木偶吗?” 我觉得事情开始变得有意思了起来。


“难道我只是制造了一个把自己都骗过了的骗局?”她的语气中略带一丝兴奋。

“我当时就在想,为什么你那么努力地把木偶做的像你自己,却没有给她纹身。她也有纹身的话,你们之前的关系一眼就有了印证。” 

“因为纹身太贵了。”她开着玩笑说。

过了一会又喃喃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4

我觉得她的思绪已经飘向了远方。而我努力调动我的记忆,去揣摩她作品中许多看似真挚又有些虚假的细节。过了一会儿,她提议让我陪她去走廊抽一根烟。

“这让我想起了是三修师。”我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

“寺山修司。” 她又很努力地重新说了一遍,还是四川话椒麻的发音,让我不禁觉得有点好笑。

“好吧,寺山修司的《死者田园祭》。”她放弃了纠正发音。但我并没有看过那部电影。

“那个电影的前半部分是在回忆导演自己的少年时期,可魔幻了。到了后半部分,影片中的少年真的成为了导演。在片子里导演为了拍这部电影,回到他的故乡,真实的回忆才慢慢浮现。他发现他在讲故事时就已经把记忆给润色了、夸张了!当他真正站在被回忆的地方,一切都是那么的庸常,平淡。”


我看着她,想去思考她和她那躺在展厅里孤零零的木偶的关系,她和童年的她的关系。却始终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

“我觉得我的作品只完成了一半,或者一半不到!”她说着眼睛都亮了。

我问她,“那你接下来还要去表演吗?” 毕竟我觉得她就像刚给自己甩了一个耳光。好不容易为作品建构起来的那么些意义,瞬间全然崩塌。

“去啊,”她说的很轻松。“反正表演的那个人也不是我自己。”

我感觉她又将自己分裂了。她究竟是太偏执于外在的客观,还是相反,沉溺于自己的虚构无法自拔呢?

我们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离展览结束还有十来天,我想我应该重新再去看看她的表演。

接下来的几场表演时间应该是5月24-26日;5月31日的11:00、15:00。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三楼。一上楼梯的红色大棚,就是“她们”的房间。

写到这里,我真的觉得她应该请我吃一顿饭。毕竟费了那么大的口舌不过是为了让大家去看她的展览。


钟辛

于2019年5月20日的北京

摄影:梅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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