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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同一颗星的我们,却有60亿种孤独

苏民 不存在 2019-09-05

 

“人类再也不用忍受绿星射线之苦了。我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不舍

‘那,以后还会有绿星观测仪式吗?’

《小王子》里的狐狸说,“(仪式感)使某一天与其他日子不同,使某一时刻与其他时刻不同。”仪式感让我们感到自己归属于一个更大的整体。

渴望着用仪式感建立联系,归根结底是因为太孤独。

△ 来源:Juliana Pion,https://www.behance.net/ukrainelet6934

在苏民的小说《绿星》中,人类因为绿星文明发射的射线而失去了互相联结的能力。主角就像其他无数人一样,在定期观测绿星的仪式感里获得了温暖——却仍然被封闭在每个人各自不同的孤独中。

没有仪式感的抚慰,孤独如此难以承受。但是,直面我们的孤独,也是走向互相联结的开始。

【 绿星 

作者 | 苏民


 1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与世界建立联系了?大概是某天同事聚餐时,部门经理讲了个笑话,我们一边吃一边哈哈大笑起来。经理,经理助理,小王,小林,前男友小余,每个人都笑到快流出眼泪来。我笑着笑着,突然感到一种空洞,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那一秒,世界在哈哈大笑中静止,我像一只飘走的氢气球,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

△ 来源:梁廷暘 Daniel Liang,https://www.artstation.com/danielliang 微博:http://weibo.com/danielliang1107

我回到家,合租室友正在卫生间洗衣服,与我友好的相视一笑,说了句“回来了呀”。我报以微笑,说了句“洗衣服呢”。话音一落,两人在一瞬间都恢复了冷漠。

我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门,想好好休息一下。但我完全不能进入床的舒适感中,也不能在桌子前安坐上一小时。家中的每一件家具、茶杯、枕头,都与我毫不相关,就像外出旅行待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我拘谨的躺在床上,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恐慌在我心里蔓延,我翻了一圈手机通讯录,最后还是点开了前男友小余的微信。

“在吗?”

过了一会儿他冷冷的回了一句:“什么事?”

“我感觉自己和所有东西都隔着一层,像被包在塑料袋里。”

“分手总会有一段难过的时期,实在不行去看个心理医生吧。”

我把手机举在脸上方,愣愣地看着屏幕。

“没什么事还是不要联系了,我有女朋友了。”

手机砸在了脸上,疼痛感也假假的。我与世界建立联系的最后一个尝试也失败了。

 2 

或许我真的病的不轻吧,竟报名了一个社交障碍的团体心理辅导,和其他十一个认为自己有问题的人坐成一圈。

“大家好,我是新加入的小贾,还请多多指教。”

黑压压地一圈人脸没有任何反应,只有一个人的身体不明显地颤了一颤,并迅速低下头去。那身影我太过熟悉,不用看脸我也知道,那是小余。

接下来,咨询师让我们轮流述说自己的感受。每个人都自说自话似得,像分别装在青蛙卵里,小余也不另外。但我还是尽可能认真听他说话。

“好像不管是和谁,父母也好,同事也好,女友也好,都没法体会或分享相互间的心情了。”小余说。他跟我提分手时,倒也说过类似的话,说无法再和我共情,没有心与心的联结了。

接下来是一个眼镜片像啤酒盖一样的男孩。他用食指颠了颠沉重的鼻架,说道:

“大家有没有觉得,我们团辅的人越来越多了,社交障碍的人在变多。”

几个人木偶般的点点头。

“其实社交障碍是一种假象,实际上是外星人向地球发射的一种射线,正慢慢摧毁人与人之间的联结能力。”

我吃了一惊,但其他人都显得很淡定。咨询师说道:“小日,你还是和刚来的时候一样。可以尝试放下你的观点,开放心扉去听听其他人的想法吗?”

“我听了,我听得越多,就越觉得我是对的。”

咨询师不悦地说:“也许你爸妈不该送你来这儿,我会建议他们带你去精神科看一下的。现在请下一位成员讲述。”

叫做小日的男孩并没有气馁,不动声色地推了推眼镜。

 3 

团辅中间休息时,小余站在走廊上抽烟。见我走过来,就背过身去,想假装没看见我。但我没有放过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和你的新女朋友怎样了?”

他见躲不过,便说:“还行。”

“那你在这儿干嘛?”

他被我呛到,没有吭声。

啤酒瓶眼镜男孩走过来,对我说:

“愿意和我成为同盟吗?一起抵抗外星人分化地球计划。”

“为什么要加入你呢?”

“根据我的调查,外星人用射线摧毁人与人之间的联结能力,就是害怕这种联结力,所以我们应该加强联结,形成同盟。”

小余说了一句:“别管他,每次来新人他都要贩卖他的理论。”

我抬杠道:“不是挺有意思的吗,搞不好你跟我分手,也是外星人的缘故呢。”

“你是第一个没有一次否定我的人,谢谢。所谓同盟,要真正相信共同的信念。如果你不真心认同我,我是不会强求你加盟的。”男孩推了推眼镜,“那么我来正式介绍下自己。我是科学院天文系的博士,研究天体行星。”

“你,博士?你也就十八九岁吧?”我诧异道。

“是的,我是中科院天文系最年轻的博士。我研究外星射线的问题已经好一阵子了,我的父母和老师都认为我疯了,但我的研究是有理有据的。根据我的调研,每个月月亮最暗的夜里,东南角会出现一颗绿色的星星,这颗星星从没有被观测到,也不一定是真的行星,也有可能是UFO,只有每月月亮最暗的一天会出现,但自从发现它,我已经连续观测到他5次,5个月里每月一次。根据我的预测,后天晚上它会第六次出现。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观测,这样你才能完全相信我的话。”

我爽快地应道:“好,我跟你去。”

小余说:“那我也去吧。”

我有点惊讶:“你难道是不放心我?”

“别误会,”他冷冷地说,“我只是好奇,想亲自验证一下。”

△ 来源:Juliana Pion,https://www.behance.net/ukrainelet6934

 4 

到了后天夜晚,小日带扛着望眼镜,带我们去爬城郊的一座小山。那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山顶的空气清凉,天上没有月亮,云层却泛着一种透气的淡蓝色,有几颗不太亮的星星点缀其间。

“这里就是最佳的观测点。”小日在空地上支起望眼镜。

“那颗星星什么时候出现?”小余问。

“这我不能预测了,只能等。”

小日将镜头冲向天空的东南角,一只啤酒瓶眼镜瞄着镜头,细细调试。

“天气真好,”我说,“早知道带个帐篷来露营了。”

“我们有可能跟着个疯小孩在瞎搞,亏你还这么轻松。”

“来都来了。”我说,“你不也很喜欢露营吗,以前总去爬山露营。”

“可惜你不喜欢户外,一次都没跟我去过。”小余脸上流露出一丝惋惜。

“是因为这个你要跟我分手吗?”我问。

“不是。”

“那为什么要分手?”

“我说过了。”

“因为感觉不到和我的联结了?”我问,“如果这是外星人造成的,你还会跟我分吗?”

“都无所谓了吧,我现在和任何人都感觉不到联结,你不也一样。无论谁跟谁在一起都无所谓吧。小日,你说是吗?”

“理论上说是的,”小日还在调望眼镜,“如果人类的联结能力继续弱化,家人也好恋人也好,在一起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人类会变成彻底的独行动物。”

小日说的对,失去联结能力后,我对分手这事的感觉其实相当麻木,既不难过也不孤单,只是理智上有点儿不甘,总想问出个所以然来。或许是因为被分手的是我吧。现在和小余坐在山坡的草地上,状态和分手前那一阵子很像,平淡的,空乏的。

“我好像都想不起以前和你相互喜欢的时候了。”我说。

“我也是,很遥远了。”

“有段时间因为可以从早到晚看到你,觉得很幸福。后来就有点腻歪了。但还是喜欢在同事面前秀秀恩爱,别人羡慕的时候又会觉得幸福。”说这话时,我有一种奇怪的错位感,好像曾经这么做,有这么多小心思的女孩不是我,是别人。

“是吗。我记得早上一起在家吃早餐时感觉很好,可惜后来你不做早餐了。”

我僵硬地笑了笑,“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我还以为你不太喜欢我煮的粥。”

小日突然喊起来:“来了!”

我望向望远镜对着的方向,那里有一颗比其他星星更暗的星,发着淡绿色的微光。一道不明显的光束从那颗星星那里射出来,像一道快消失的飞机云。

“望眼镜里能看清楚形状。”小日说。我们轮流透过望远镜观看,很难说清它到底是什么,那发出幽幽绿光的物体,是菱形的,像纸片一样单薄,怎么看都不自然。

我看着那颗星星,心里的孤立感又增加了一分,觉得自己也快薄成了一片纸片。

小余显然很震惊,他半张着嘴,右手甚至抓住了我的手腕。

天亮后,我们往山下走去,一路上都没说话,仿佛心事重重。这份沉重和神秘横亘在我和小余之间,我有了一种与他之间很久都没有过的连接感。

“现在你们相信我说的了吧。”

“是看见了,但它怎么能影响人类的联结能力的呢?”我问。

“我猜是通过抑制催产素的产生,降低了人类的催产素水平。”

“催产素?”

“恩。催产素是人和人之间对视或交流时产生的,会让人感到愉悦和幸福,从而加强联结。”

“那我们要怎么办?”

“我的想法是先成立联盟,然后扩大,提高影响力,增强公众对这件事的认识。因为外星人最害怕的就是人类的联结,所以我们要尽快制造足够强的联结。”

“好,我加入。”小余眼神坚定地说道。

“我也加入。”

 5 

那天之后,小余和他的新女友也分手了,虽然没有和我复合,但我们之间的联系比以前多了些,我偶尔会给他发一条“今天月亮真好”这样的微信。他回我“是啊”。毕竟一起见证了如此怪异的绿星星,拥有共同秘密的人很难关系不变近。小日成立联盟的思路是对的。

下一周团辅的时候,我们又来了一个新成员,竟是公司的同事小王。他看到我们俩也在这儿坐着,非常尴尬和别扭,就像小余刚看见我时一样。

我微笑了一下,说道:“经理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吧。”

他愣了一秒,说:“是啊。”然后我,小王,小余,三人一起大笑起来。

我们带小王一起看了绿星的第七次出现,小王震惊之余,也加入了联盟。我们几个又分别游说了更多团辅的成员,都说是可亲眼验证的,带他们去看绿星。所有看过绿星的人都加入了,很快我们的联盟就达到了一百多人。

每个绿星出现的夜晚,我们手拉手坐在山坡的草地上,一起仰望绿星,感受心底的那一份薄凉与宁静,期待更加紧密的联结。

在一次529人的集体绿星观测后,我们的联盟终于引起了公众的注意,政府和科研机构都投入了绿星的研究,小日作为最早发现绿星的人成为了绿星科研组的负责人。在官方正式发布承认绿星的存在及射线分化人类计划后,公众媒体呈现出极其充沛的感情,明星,歌手,各界公众人士,都声泪俱下地号召人类的联结,一起抵御外星人对地球的分化。

尽管如此,日常生活中的无联系感如故,只有每月一次的观测仪式让我感受到自己与他人的联系,我变得依赖绿星仪式,很多人,也和我一样吧。每月一次的绿星观测,成为了全人类的仪式。人们成群地站在山坡上、街道上、楼顶上,相识或不相识的人都挽着手,一起抬头仰望,一颗颗干枯的心灵,都在此刻得到抚慰,每一个孤立的灵魂,都在此时获得温暖。

△ 来源:Holo Moon,https://www.artstation.com/holomoon

 6 

仪式持续了两年之久,人类已经习惯了绿星及绿星仪式的存在。有些人甚至忘了绿星原本是企图分化地球人的邪恶外星星体,崇拜起绿星来,成为了绿星教派,由此衍生出一堆教义和花样繁多的聚会。

有一天,小日告诉我说,他们组的科学家已经找到了摧毁绿星的办法,不久之后就会实施,人类再也不用忍受绿星射线之苦了。

我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不舍,“那,以后还会有绿星观测仪式吗?”

“就不需要了吧。”小日说。

不知为何,我首先感到的是焦虑。我和小余说了我的感受,说了我对绿星仪式的依赖。他说:

“不要担心,等绿星炸毁了,人类的联结能力恢复,联结会变成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就不需要靠仪式来联结了。”

“那,我们也可能复合吗?”我问。

小余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很有可能。”

他的话让我安定了下来。

过了几天,官方正式公布了绿线轰炸计划,轰炸将于一周后绿星出现的夜晚执行。公众又骚乱起来,有人欢呼,觉得胜利在望,更多人跟我之前一样焦虑不安,最不开心的是绿星教的人,他们组织了反对轰炸绿星的游行,支持轰炸的人则鄙夷他们,吵成一团。

轰炸计划还是如期到来。那一天,所有电视频道从早上就开始直播绿星轰炸基地的情况。无论大人、小孩,还是老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我看到小日出现在电视上好几次,面带拘谨的微笑向人们介绍,说这次轰炸使用的氢气导弹速度可达到三倍光速,能在一小时内抵达绿星,他们已经准确预测出绿星将于凌晨12点15分出现。一旦出现,导弹就会发射。

凌晨12点,毫无意外的,所有人都涌到了房子外面,最后一次仰望绿星。我和小余和最早的一批联盟成员也聚集在山坡上,紧紧地拉着彼此的手。城市西北边的基地震颤了一下,发出冲天的火花。一颗橄榄状的导弹飞出地面,像流星一样拖着长长的尾光飞向太空。

这次的仰望长达一个小时。1点15分,绿光爆发出一片巨大的绿光,因为遥远,没有半点声响,像湖水荡开的波纹。绿光扩散到四周的云,将云也照绿了。人们被这神迹般的光景惊呆了,然而这是神迹的毁灭。不少人失声痛哭,人群发出一片低低的哀号声。我的眼泪也不可遏制地顺着脸颊流下来,心里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又有什么回来了。是人的气息,小余的温润的手心,潮热的呼吸,人们眼中的泪水,都变得真切起来。这是这两年里不曾体会过的。

我想起了昔日对小余的爱,像一股暖流。我看向小余,他的脸上也有了泪痕。目光相触的瞬间,我们又尴尬地各自转回头去。

“我们复合了吗?”我问小余。

他沉默了许久,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想我们的分手,和绿星没有关系。”他松开我的手,独自朝山下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原来,不爱,就是不爱了。一种酸胀的哀愁填满了我的胸腔,是久违的孤独。

 7 

绿星消失之后,很多人说体会到难以忍受的孤独,心理咨询的人数一时间暴增。

小日却和原来一样理性而淡然,每日忙于科研事业。我对小日说,我彻底失恋了。他明明一副孩子样,却极为成熟地说,即使人类拥有联结能力,也会在某些时候主动选择放弃联结。

我问他,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被孤独折磨,他却完全没有受影响?

他回答道,因为我是真正的社交障碍,从小就情感淡漠,只依靠理性行事。

我说,真好,我都羡慕你了,我甚至有点怀念有绿星时候的麻木感了。小日却说,孤独是联结的一部分,只有当感受到孤独,人类才会寻求联结。孤独是存在必须面临的课题,因为它是联结的代价。

△ 来源:Sara Tarr,https://www.artstation.com/tanastari

 FIN. 

责编 宇镭:

人们常常倾向于将自己遭遇的挫折和失败归因于外在的事物,越是遥远和未知的,就承载着越多的解释。天文探索如此,情感生活也是如此,似乎只要那些事物的谜底还没有被揭开,我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带着希望生活下去。科幻小说最善于提供遥远和未知的事物,但是在写作和阅读科幻时,我们在希冀什么,又在逃避什么呢?这大概是《绿星》这篇小说带给我们的思考。

📃 | 责编 | 宇镭;| 校对 | 东方木

🖋 | 作者 | 苏民,科幻作者、科幻编剧,心理学专业,前产品狗。现实感薄弱,人格破碎,想要成为理想读者眼中的理想作者,即《寒冬夜行人》里的写作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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