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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启人生,我亲手养大了父亲 | 科幻小说

叶子超 不存在科幻 2024-01-05
9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感恩」为了弥补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愧疚,“我”用最新医学技术重启了去世的父亲,使他变回婴儿,开启了第二次人生。从此父子角色对调,“我”精心抚养父亲长大,事情的发展却逐渐偏离了初衷……

叶子超 | 留美博士,现居硅谷,从事电子行业,热衷天文和历史,喜欢追根溯源地思考问题。作品《天眼》发表在《奇想·第二十期》。

抚养父亲全文约15200字,预计阅读时间30分钟

“家属对吧?” 一个护工打断了我迷茫的思绪。他的跟班正精心打理着父亲的遗容,准备送去太平间。“对。你是?” “打扰了,请节哀!” 说着,他递来一张传单,“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这个,一楼门诊右拐,走廊走到底;没兴趣也没事,我们走常规流程就是了。”我本想拒绝,什么人啊,这种时候还打广告,可瞟了眼抬头后,还是犹豫着接下了单子。尽管这档子事没前几年热了,但了解下也无妨,“谢谢,那我爸先拜托你们了。”僵硬的父亲被细致的护工打理得整整齐齐,穿着笔挺,领口没有一丝褶皱,就连额头那道胎记也被粉底牢牢掩盖。我感到无比愧疚,多年来,做儿子的还从未如此周到地侍奉过父亲。
6岁那年,母亲被选为远征队的随舰护士,搭乘亚光速飞船离开了地球。父亲一下子失去了支点,接连好几天望着家中的枇杷树喝闷酒,直到身体垮掉,被邻居送到医院才抢救过来,医生说是酒精诱发的急性肝炎。回家后,我把父亲的酒都扔了,并装作大人的模样对他训道:“爸,别喝了,你可不能倒下,妈说了,她几年后就回来。”父亲没有作答,只是默默呵护着那棵和母亲种下的枇杷树,为它修剪枝叶,施肥浇水。也许父亲早就知道,母亲在骗他,他们这辈子都不会相见了。从母亲后来的通信中我们得知了宇宙的莫测,神出鬼没的黑洞,突如其来的射线,种种无常数次拖慢了远征队的进度,直到父亲去世仍归期未定。待我上学后,父亲仿佛找到了新的支点,将全身心投入到我身上。他为我制定了许多家规,诸如不许早恋,不许贪玩,不能吃这吃那,等等。从那时起,家成了一种束缚,我很想摆脱它,但碍于没有借口,不敢和严父作对,只是时常惦记母亲的好,偶尔还会溜去邮局查看有没有她的来信。直到有一天,我竟在邮局见到了父亲,他手里拿着酒,在受理星际快件的窗口前来回踱步。待他走后,我才从窗口得知,父亲是这里的常客,每次都会带酒,一呆就是一天。那一晚,正值叛逆期的我就像逮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跟父亲大吵一架,并声称公平起见,我也不会再遵守他那些烦人的家规了。从此,谁也管不了我了,我每天在外面鬼混,很晚才回家。有一次,我跟几个流氓打架,最后闹到派出所才了结。听闻消息的父亲非常生气,举着拖把就要训我,没想到被我直接夺下,一折两段。我朝他大喊:“酒鬼,有本事来打我啊?”中专毕业后,我迫不及待地去了省城,平时几乎不跟父亲联系。有一年回家,我撞见他坐在枇杷树下喝闷酒,屋里满是空酒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就要找他质问。没想到,父亲却先开了口:“不要又想训我,我没你这儿子,你把家当旅店呢,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一年都不回来。你快给我滚!”正在气头上的我彻底炸了,“滚就滚!反正我忍你很久了!妈走后,你整天唉声叹气的,说了多少遍戒酒就是不听,你觉得她喜欢这样吗?”至此,我跟父亲的关系彻底僵硬了。虽然打心底,我并不想跟他决裂,但回家的体验实在如鲠在喉,每次见我,他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更令人失望的是,我的婚礼他也没来参加。几十年来,尽管父子间的怨恨如此之深,但每隔一段时间观看母亲来信的时刻,我们彼此都会达成一种休战的默契。随着母亲远离地球,这种时刻变得愈发珍贵,尤其打飞船进入织女星方向的无线电黑域后,通信几乎停滞,直到父亲去世前我们才收到了八年来的第一封信。那天接到邮局的通知,我便连夜赶来,却发现父亲早已等在放映厅。只见他身着西装,打着领带,还抹了发胶,只是头发全白了。那一刻,我才惊觉父亲老了那么多。见我来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给我腾了座。在等待录像播放的那几分钟里,仿佛空气都凝固了,我不断揣测父亲为何穿得如此正式,也许他预感和母亲会面的机会不多了,也许他不希望父子的恩怨毁了久违的团聚时刻。录像里的母亲忧心忡忡,述说着远征队被困黑域的情况,尽管她一再强调所有人都在努力,一定能顺利返航,但字里行间却透着绝望,害怕回家之后,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不苟言笑的父亲慢步挪到影像跟前,端详着依旧年轻的母亲,掩面而泣。那是我头一回见到平日严厉的父亲哭得像个孩子。母亲那句“你们都要好好的,等我回家”,几乎让他崩溃。我见父亲一直捂着腹,担心他承受不住,便急忙扶他回座。他没有拒绝我的好意,那是我多年来第一次触碰冷若冰霜的父亲,仿佛一切冰释前嫌,直达严父孤独而倔强的内心。随后,我们录制了回信,交由邮局发送出去,父亲破天荒地选了昂贵的加急业务,走虫洞,特别快。信中,他还特意附上了那张多年前和母亲播种枇杷树的珍贵合影。回家的路上,我鼓起勇气寻求父亲的和解,他没看我,只是疲倦地点点头。我如释重负,高兴极了。那一晚,我们坐在仲夏夜的枇杷树下,仰望星空,促膝长谈,关于亲情,关于家庭,过去,还有未来。头顶,夏季大三角星光熠熠,那里有牛郎星,织女星,也有我的母亲。然而,这种亲密的父子情还是来得太晚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即使我万般嘱咐,倔强的父亲还是会溜去邮局,盯着星际快件的公告屏看上一整天,然后什么也没等到。而我却等到了父亲病倒的噩耗。
同门诊大厅相比,走廊尽头门可罗雀,一个穿咖啡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在窗口后面嗑瓜子,面朝太平间,一脸无欲无求,像被时代抛弃的守墓人。见我来了,她连忙擦擦嘴,迎了上来:“先生快请坐!”“呃,请问这是‘人生重启办公室’吗?” 我指着传单问道。“是的。”“怎么在太平间对面?”“没啥,就是图方便,不瞒你说,前几年永生热的时候,家属把遗体送到对面后转头就来这登记了。”“哦,这样。我其实也是想了解下这个手术。”“你是刚才送来的那位老人的家属吧?护工跟我打过照面了。” 说着,她在键盘上敲击起来,似乎在调阅父亲的信息。“嗯,我是他儿子。”“那过一下基本信息吧,何又生?你父亲的名字对吧?”“对的。”“死因是长期饮酒导致的肝衰竭?”“嗯。”“有什么家族遗传病吗?”“呃,应该没有,爱喝酒算吗?”“那不算。嗯,看起来没啥问题,不过,等你决定了,医生会给遗体做进一步检查。” 说着,她转身取来一打文件递给我,继续问道,“你对重启了解多少?”“大概就是新闻里听说的那些。” 我答道,顺手接过文件。“你也看到了,近几年重启没那么热了,主要原因还是国家政策的规范。所以,在你决定前,我有义务把丑话先说在前头。” 她顿了顿嗓子,调高了音量,“归根结底,重启只是用特殊医学手段激活禁闭在每个人基因里的逆转子,其结果是将他们恢复成出生时的婴儿状态,类似电脑的一键恢复出厂设置,因此,除了硬件外,呃,我指的是死者的躯体和他携带的基因不变外,重启者压根不会有前世的记忆,跟其他正常出生的婴儿没啥两样,这点很重要,却经常被家属误解。之前很多悲剧,说白了,就是因为重启者无法满足家属对逝者的情感需求所导致的。”我点头表示理解,同时小心翻阅着文件。她说得没错,在重启刚兴起的时候,曾有过一段时间的“永生热”。当时,家属们纷纷将亲人的遗体送上手术台,幻想着能与他们重温天伦之乐,许多将死之人在生前便将重启写进了遗嘱,尤其是那些打拼了一辈子的富人们,竟天真地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享用几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了,结果却是一地鸡毛。无数的重启者在婴儿时期就被家属遗弃,成了这个时代独有的“永生孤儿”,造成了巨大的社会负担,除此之外,人口和资源压力也显而易见。其实,人们想要的是他们的家人能无恙地复生,健康地回家,和他们再续前世亲密的感情,仿佛死神从未来过,而不是一个长得一样的“陌生人”。最终,政府出台了《重启法》,限制了对重启手术的滥用,并严格规定了家属的义务。至此,盲目的“永生热”终归理性。“你仔细斟酌下,要是第一条不能接受,我们也不用再讨论了。” 她指着文件上的粗体字,补充道。“抚养重启者是每位家属应尽的义务。” 我不禁默读起来,并试图理解这句话的分量。确实,现在除了中年失独的父母和有特殊需求的家属外,一般民众并不会选择重启死者,一来抚养一个和已故长辈完全一样的孩子,不仅徒增生活的负担,还会滋生意想不到的家庭伦理问题;二来,将死的长辈也不会强迫子女重启他们,毕竟,没有情感牵绊和共同回忆的重生,还不如入土为安来得实在。道理我都懂,然而那一刻,我最需要的就是这样一根救命稻草,用来寄托心中无处安放的懊悔和对父亲无尽的歉疚。我,心意已决。  伴着一声尖锐的啼哭,父亲被从手术室里抱了出来。看着襁褓中的小家伙,我只觉恍如隔世,他和几天前那具干瘪的遗体相比,判若两个物种。“恭喜啊何先生!” 那个穿咖啡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早已等在了手术室门口,“新的出生证明要你签个字。”我一边给她做了个手势,一边将襁褓交给妻子。妻子一脸不悦,勉为其难地抱了过去,将父亲放在了婴儿车里。“要改名吗?”“呃,不了吧,基本不剩了,留着名字吧。”“可以。然后是出生日期,今天,我看看,今天是 2月1号,大年三十。哟,好日子啊,正好辞旧迎新!”我不知怎么接话,只能陪笑着点头。“你看看,没问题的话,签个字就能走了。”我接过出生证明,看着法定抚养人那栏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心中百感交集,但没有回头路了。走出医院的时候,天色已黑,我举目望向暗淡的星空,不知光年之外的母亲是否赞成我的决定。也许我和她一样,不计后果地闯进了一个自己心里都没底的黑域,自欺欺人地认为一切尽在掌控中,以此蒙蔽心中的惶恐。尔后,我麻利地收拾了父亲老宅的遗物,便带着他和妻子回省城过年去了。 也许,对父亲来说,这就是第一次人生,宝贵且不可重复。他有一双滚圆的大眼睛,像所有婴儿那样,对万物充满了好奇。他会在床上来回翻滚,仿佛开拓新的疆域,会把所有拿得住的东西往嘴里送,还会贪恋大人温暖的怀抱。妻子是个很传统的人,不想和父亲有过于亲密的接触,即使对方只是个婴儿。她跟我约法三章,坚决拒绝给父亲喂奶、洗澡、换尿布。我尊重她的意思,把大部分担子都揽在自己身上,毕竟曾有许多“永生孤儿”正是因为这种理不清的家庭关系而被遗弃的。随着父亲逐步长大,微妙的家庭气氛变得愈发不可名状。他开始叫我爸爸,叫妻子妈妈;他会一个劲儿地粘着妻子求抱抱,尤其在分离焦虑期,一离开我们就会大哭大闹,甚至晚上也要抱着同床共枕。虽然这是每个普通婴儿都会经历的阶段,但妻子始终无法跨过心里的坎。随着父亲越来越像前世的模样,妻子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排斥,并逐步发展成拒绝一切身体接触。终于有一天,事情失控了,调皮的父亲误入了妻子的更衣室,尽管他只是个3岁的小屁孩,但还是令妻子极度尴尬和恼火。“要么我走,要么他走!我实在忍不了了。”“你说什么啊?他可是咱爸啊!而且就一孩子,至于这么草木皆兵吗?” 我有点不耐烦,觉得妻子又拿这事儿无理取闹。“说得轻巧,他可不是一般的孩子!每次跟他亲热,都会想到他其实是你爸,同样的躯体,同样的容貌,我就全身起鸡皮疙瘩,膈应极了,这么说吧,你爸要正经是个老人,我会好好赡养他,但这孩子,我实在不知如何面对,更别提长大以后了。”“这就是个心里障碍啊,我给了你适应的时间,结果你不光没克服,反而越来越过分啊。”“心理问题怎么了,不是我不想对你爸好,可我就一普通人,有很世俗的观念。在我眼里,这种让辈分、人伦关系倒转的技术,简直反人性!你咋肯定这孩子就没有自我意识?没有前世的记忆?说难听点,指不定是匹披着羊皮的狼呢!” 妻子仿佛越陷越深,开始歇斯底里起来。“你魔怔了啊!医生都说了,重启者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啊。”“我不管,这么大的事儿你跟我商量过吗?结婚的时候我们说好了过几年生个娃,结果你瞧怎么着,哎哟,还真有娃了,却不是我生的,是你奶奶生的。” 妻子提高了音量,完全不给插话的机会,“老人家入土为安不好吗?非要搞这么一出,你明知他没了记忆,还指望弥补心中的愧疚?他在世的时候你早干嘛去了,没见过这么自欺欺人的,还说我有心理问题,我看心理过不去坎的是你!”一句句带刺的大实话从妻子口中喷涌而出,扎得我哑口无言,赤裸裸地揭开我原以为不去触碰便会淡忘的伤疤。就这样,妻子不堪畸形的人伦关系,离开了我,再也没有回来,留下我和3岁的父亲相依为命。为了保护父亲不受类似关系的影响,我决定将他的出身隐瞒,直到不得已再告诉他。无论那时的我是否后悔重启父亲,我都被他困住了。冥冥之中,父亲没能用家规拴住我不羁的上半辈子,可他却以这种始料未及的方式将我的下半辈子牢牢套住,而且还是我自找的。
 父亲6岁那年,我生意不景气,对省城也没了眷恋,索性带他回了老家,搬进了父亲生前的宅子,并找了份闲职安顿下来。那天一进门,第一次离开城市的父亲就被古色古香的院落吸引,兴奋极了。因为无人打理,枇杷树枝早已野蛮生长,硕大的枇杷掉了一地,我随手采了一颗,久违的甜味溢满心头。看着父亲追着鸟儿嬉戏狂奔,我仿佛回到了童年,只是时光荏苒,我和父亲已悄然调换了角色。“爸爸爸爸,咋不早点带我来,我好喜欢这儿,比城里好玩多了!” 父亲像解锁了新地图,从前院跑到后院,再从后院跑到厅堂,又从厅堂跑到阁楼。“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我随口附和,心中又惊喜又感伤,是啊,能不喜欢嘛,这可是你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儿啊。“爸,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吗?”“是啊,那颗枇杷树是你爷爷奶奶结婚的时候种的,跟我同岁。”“哦?爷爷奶奶?第一次听你说起,我还没见过呢,他们现在在哪儿?”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我避开父亲单纯的眼神,思忖片刻,答道:“你奶在我还是你这么大的时候奉命去了太空,当时在十里八乡可是大新闻嘞,村民们都来给她送行,威风的不得了,可就是路途遥远,至今还没回来。然后,你爷就等啊等,可有一天,他等不住了,也去了天上。”“这么厉害!那你晚上给我指指他们的位置,我要告诉他们我很喜欢这里。” 父亲说着,期待地笑起来,字里行间没有任何感伤,只有小孩子才有的羡慕。显然,他并不懂什么是离别和死亡,不过又何妨,上辈子的他尝尽了这两个词的奥义,是时候享受纯粹的快乐了。“一言为定。” 我趁父亲还没多想,赶紧岔开话题,“那咱得把上面那些枝丫剪一剪,挡着星空了。”我拿来封存已久的工具,学着小时候父亲教我的方式,手把手教现在的他修枝剪叶,施肥浇水。父亲很有天赋,不一会儿就有模有样了。望着他卖力的样子,恍如昨日重现——那时,母亲刚走,我与此刻的父亲同岁;那时,父子间没有隔阂,我们一起玩耍一起劳作,期待母亲的突然归来;那时,重启技术只是实验室的把戏,我不会想到有一天,死者竟会复生,父子角色竟能倒转。我更不会想到,多年以后的又一个仲夏之夜,同一对父子将身处同一间庭院,坐在同一棵枇杷树下,仰望同一片星空。我告诉父亲,那个挂在天上的三角形是夏季大三角,银河从它中间流淌而过,将牛郎织女无情分开。我还告诉他,奶奶的飞船应该还在织女星方向探险,而爷爷还在想办法找她哩。总有一天,爷爷会找回奶奶的。不知不觉,父亲已在我怀里睡熟。我轻抚他额头上的胎记,哼着摇篮曲,心中感到久违的平静,仿佛积攒多年的愧疚正一点点消散。此刻的我只想对星空发誓,纵使面对再多质疑,做出再多牺牲,我也会照顾好父亲,抚养他长大成人。 父亲第一次见到母亲是他小学的时候,那天,我下班回到家,他便兴奋地从屋里奔出来,手里拽着一张纸:“爸,邮局来通知了,快看,是给我的。”我心头一惊,接过那张有点熟悉的单子,上面只有简短的几行字:何又生先生:昨日收到一则给您的录像讯息,请务必于15日内查收。寄信地址:天球赤经18h-53m-15s,赤纬29°14’,天琴座织女星方向收信地址:新民镇平安路88号 邮政局星际办事处“嘻嘻,他们还管我叫‘先生’哩。” 调皮的父亲朝我做了个鬼脸,露出害羞的表情。 “孩子,你奶奶来消息了!”“哦?我是可以见到奶奶了吗?” 每每提到母亲,父亲总会投来期待而羡慕的眼神,也许冥冥之中,上辈子的羁绊依旧余音绕梁,也许,这只是孩子与生俱来对异世界的想往。就这样,一家人时隔十年又一次在小小的放映厅相聚了。只是在这十个地球年里,父亲、母亲,还有我,仿佛各自揣着只属于自己的时钟,经历了截然不同的生命流逝。影像里的母亲依旧如她离开时那般年轻。她指着身后一颗渐行渐远的黑色天体,兴奋地向我们述说与它抗争的经历,那是船队进入黑域后遇到的最大黑洞,如今,终于虎口脱险,准备返航。由于黑洞的超强引力,加之亚光速航行,她也不确定地球现在是哪一年,好在飞船很快收到了我和父亲的加急信,给她吃了定心丸,至少朝思暮想的家人还活着。最后,母亲聊到了父亲附上的合影,这勾起了她对那场遥远婚礼的温馨回忆。每次提到父亲的名字,她的嘴角就会露出期待的微笑,仿佛和父亲的重逢已触手可及,她嘱咐我们一定要等她回家,如果一切顺利,再有十几个地球年飞船就能到家了。然而,母亲猜对了结果,却没猜到过程。屏幕这边,父亲确实好好地活着,而且朝气蓬勃,可是,他早已没了前世的记忆,除了羡慕这位长得像姐姐的“奶奶”,剩下的只有满脑子的疑惑。他连珠炮似地向我扔来一连串问题,似乎猜到了母亲口中的“何又生”另有其人。或许,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也该接受点死亡教育了。我寻思片刻,将计就计,跟父亲道出了部分真相:“你还记得爷爷去天上的事儿吗?其实,那是他离开人世的委婉说法。哎,他老人家这辈子啊,没怎么享过福,不是在操心我这个不听话的儿子,就是在等你奶回家。可是,时间不等人,当我悟到时已经晚了,他走得突然,留下了太多遗憾,我很愧疚。那时恰逢你出生,我就把他的名字赐给了你,虽然是出于私心,但还是希望能有个寄托,弥补对你爷爷的亏欠。”说完,我下意识地轻抚父亲的脑袋,不期望他能理解。可他沉默了,也许是在为逝去之人难过,也许是在琢磨死亡的含义,只是,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一颗怀疑的种子已在父亲心里悄悄埋下。离开邮局前,我们录制了回信,可我不知如何开口。母亲是如此期待见到父亲,我真的很想告诉她,喂,妈,仔细看啊,这孩子就是你老伴儿啊,可当着父亲的面,我做不到。这种近在咫尺去又不能相认的感觉糟透了,更可恨的是,我得忍痛将父亲过世的噩耗告诉母亲,祈祷她在收信之后不要太过悲痛。
之后的几年,我将全身心投入到抚养父亲上,尽力满足他的每个心愿,同时享受这份久违的天伦之乐,似乎一切都在朝我预想的方向前进。每次见他无忧无虑的样子,我总会暗自得意,庆幸自己重启了父亲。我以为这份来之不易的父子情将永远维持下去,也算我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可世事总难料,就像父亲去世前,我也曾天真地坚信来日方长。转眼父亲已是高中生了,人也长开了,越来越像上辈子的模样,有时我差点喊出爸来。宠溺之下,父亲变得愈发任性。起初,他只是像其他青春期孩子那样顶撞“长辈”,我寻思自己也曾因不受管束惹父亲生气,就没当回事儿。可结果却适得其反,他似乎摸清了我的软肋,知道我会将就他,便更加放飞自我,三番五次跟狐朋狗友溜去酒吧,直到宿醉,看来爱喝酒真是基因决定的。被我逮个正着后,一个关于无奈的“父亲”和叛逆的“儿子”的故事在我们之间再次上演。打那以后,父亲只要看我不顺眼就会躲进老宅的阁楼,一呆就是一天。终于,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我下晚班回家,本以为父亲早已睡熟,却见他一脸惶恐地坐在门槛上盯着风中摇曳的枇杷树。“又生,不好意思啊,回来晚了,是不是害怕了?”父亲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问了一句:“告诉我,我是谁?”“什,什么意思?”“你看这些照片,上面的爷爷跟我年纪相仿,竟长得和我一模一样。”他指着手里的一本旧相册说道。我预感不妙,可还是故作镇定地答道:“哦?我看看啊,爷爷和孙子长得像不是很正常嘛?这些是他年轻时的照片吧。”“还有你看,这块疤,你之前告诉我它不是胎记,是长水痘留下的,怎么这么巧,爷爷也有同样位置的疤痕?形状还一样。”我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岔开话题:“这些照片,你哪儿找到的?”“阁楼里啊,都是他的东西。”我这才记起,当年是我把父亲的遗物全都塞进了阁楼,但老实说,即使现在被他看到了也没什么,于是,我故作轻描淡写地回道:“还真是,我想起来了,他去世那会儿你刚出生,一直哇哇的哭,还是我一边抱着你哄你睡觉,一边收拾的屋子呢。”“刚出生?是吗?” 父亲的反问出奇的冷静,令我全身发麻。我感到脊背发凉,像是被窗外的闪电劈中。恍惚间,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撒腿就朝阁楼跑去。正当我翻箱倒柜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父亲不紧不慢却如幽灵般低沉的声音,“你是在找这个吗?”我猛地回头,只见父亲手里握着一个小红本,正是我要找的《重启者出生证明》。真相再也藏不住了。纵使我使劲辩解,再三道歉,父亲根本无法接受身份的突变,无法原谅我隐瞒了他的身世,他仿佛一夜之间看透了很多事情。“所以,我只是你弥补愧疚的工具人?”“你别这么想,重启你是个艰难的决定,但我保证,我的初衷是想挽留我们之间的感情,想让你好好过一辈子,你上辈子死得很不甘心。”“放屁!我为什么要在乎前世?为什么要在乎你所谓的父子情深?我都没有前世的记忆了,之前的遗憾跟我有什么关系?一切难道不都是你的一厢情愿吗?”“哎,爸,就算是一厢情愿,我也是为了这个家啊,你上辈子走得早,留下了太多不舍,不光是我,还有远在他乡的母亲,我们真的都很想念你啊。”“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你咯,帮我续了命。请不要再说什么‘我们我们’了,我都不知道你是谁?我爸?我又不是你生的;我儿子?你也不是我生的。我顶多算寄养在你这,可别再叫我爸了。”“哎呀,爸,不,我的意思是,又生啊,你别再纠结这些被世俗定义的关系了啊,自己日子过得开心最重要啊。” 说着,我试图伸手去安抚他。“别,你别过来,别碰我,让我缓一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 父亲停顿片刻,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我只想做个普通人,可以自由选择生活,你凭什么决定我要成为什么。我不是你所谓的父亲,我就是我,没有义务去满足你心中对父子情深的期待。” 说完,父亲一把推开了我,哭喊着跑进了雨夜。我万分后悔让父亲发现了真相,尽管我不想承认,可他说的没错,重启就是前世对现世的道德绑架,明明这一世可以重头来过,却还要背上前世的枷锁。老实说,这类情感桎梏无处不在。比如隔壁王叔从小成绩差,没啥出息,却要望子成龙,将自己的夙愿强加给儿子,反而禁锢了他的成长;再比如邻村依旧盛行重男轻女的恶俗,老人常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掌控着婴儿的生杀大权。那天之后,仿佛昨日重现,我跟父亲的关系彻底僵硬,看来我这辈子注定跟他处不来,多少次都没用。残酷的真相和青春期的叛逆令父亲陷入了颓废,他喝酒,逃课,蹦迪,还交了女友,整日夜不归宿。每次见我,他也总是爱答不理,特别抗拒和我沟通。他还威胁我说,反正这辈子也是白送的,不如挥霍掉。他,在报复我。
事情的进一步恶化发生在母亲来信那天,自从上次回信,又过去了7年。不出所料,这次是我独自去的邮局,父亲早已跟前世的一切划清了界限,包括母亲。录像中,得知噩耗的母亲声泪俱下,追忆了同父亲一起的青葱岁月,悔恨当初太过鲁莽,抛下家人踏上这条不归路。听着她对父亲的隔空呼喊,我心中五味杂陈,索性关掉录像,开始录制回信。我把这些年来的所有事情向母亲和盘托出,希望她在得知“孙子”就是父亲后能够好受一点,还向她保证一定会修复父子间的隔阂。回家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劝父亲回心转意的话,可当我推开家门时,却一句也用不上了。只见父亲刚整完行李,手拿一纸红头文件,见我进门,便迫不及待地将它塞给我,“喂,这个给你,对你我都好。”我接过文件,僵在原地, “这,这是什么?”“你自己核对一遍,我们两清了啊。”“《重启者抚养豁免书》,” 我盯着醒目的红头大字,读了一遍又一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之前申请的,今天下来了,” 父亲像料理完后事一般,假装关心道,“尽管我明年才成年,但你不用再履行抚养我的义务了。”父亲这招釜底抽薪真狠呐。我看着自己的名字被从抚养人那栏划去,心中百感交集,就像17年前接过出生证明的那一刻,宣判了我之前的生活到此结束。我的手直打哆嗦,脑子一片空白,“又生,你疯了,这是要去哪?”“你就甭管了,我退学了,出去闯闯,不想再活在前世的阴影里。” 父亲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提高了嗓门,“从今天起,你就当我不存在,反正我也不是你爸,你爸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又生,你说这父子一场的,有话咱好好说,别走极端啊。”“父子”这个词仿佛戳到了父亲的敏感神经,他猛地背上行李,朝我喊道,“我警告你,休想再拿前世绑架我。”“即使不是父子,也是我把你养大的啊。”没等我说完,父亲就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 从此,我失去了生活的支点,就像当年失去母亲的父亲一样,时常望着枇杷树发呆,只为有个寄托。度日如年的我曾多次联系父亲,可都不了了之,只好向母亲追了封加急信,如实告知父亲离家出走的消息,希望她能给我支支招。后经多方打听,我了解到父亲跟女友在城里同居,并合伙开了家酒吧,便鼓起勇气进城寻父,可还是吃了闭门羹,只好托他女友捎了几袋枇杷给父亲。她向我坦言,尽管自己很想帮忙,但每次提到我,父亲就很较劲,说我根本不是他“爸”,闹得她也没法多问。我有点尴尬,却没多做解释,或许她并不知道父亲是个重启者。这样也好。望着小两口不亦乐乎地招待着客人,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自私了,也许这才是父亲该有的人生,充实的生活,默契的爱情,和爱人做喜欢的事,完全没有前世那种沉重的纷扰——这不正是我重启父亲的初衷吗?这种想法像一支麻醉剂,逐渐掐灭了我对父子情深的执念。此后的几年,即便父亲再没主动联系过我,甚至过年也不曾回家,我始终都没去打扰他的生活。仿佛一切都是命运的惩罚,我终究还是品尝了父亲生前独守空房,苦等儿子而不得的那种煎熬。 原以为,我和父亲将从此形同陌路,不曾想母亲的回信让我再次鼓起联系父亲的勇气。母亲告诉我,她在得知父亲被重启后曾一度喜出望外,兴奋得巴不得马上到家,仿佛被茫茫虚空围困的生活重新有了寄托,之前接二连三的坎坷再也不算什么,甚至还幻想过跟父亲重新擦出爱情的火花。然而,第二封加急信的到来粉碎了母亲短暂的期待。这种眼见希望重燃又被生生剥夺的感觉令她陷入了彻底的绝望,比得知丧夫还要煎熬。她一脸惶恐,不知所措,迷茫得像个即将回到陌生故土的孩子。近乡情更怯,她直言不知如何重启地球的生活,不知如何面对那个她爱了一辈子如今却空有一副皮囊的男人,更不知是否应该一逃了之,干脆嫁个同病相怜的船员继续下一趟远征。至此,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当初我为改过自新所做的草率决定,到头来却是彻头彻尾的自欺欺人,反而使一家三口全都陷入为情所困的煎熬,还不如让父亲入土为安,至少这样,我和母亲终究会从阴霾中走出,开始新的生活,而不用长久承受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牵绊。
自己选的路,含泪也要走下去。为了给母亲一个交代,我时隔多年再次来到父亲的酒吧,可迎接我的却是几间待租的店面,夫妻店的招牌早已撤下。房东告诉我,酒吧歇业快两年了,她听街坊议论,好像是女方发现了男方是重启者的秘密,无法容忍跟一具曾经老朽的肉体发展亲密关系,甚至怀疑男方谈恋爱只是为了寻找前世的旧爱,然后他俩就闹掰了,小店也关了。我无言以对,不禁想到了前妻。无论科技如何进步,新生事物的出现总是早于同它相适应的价值观。人们习惯了拿旧观念衡量一切,似乎这样才有安全感,从前的变性人,现在的重启者,都是如此。 之后,我按房东给的地址找到了父亲新的居所。那是一处市郊的社区,有点破败,四周都是荒废的农田,只有一条公路通向那里,像个被世界遗忘的隐秘角落。经打听,我才得知这里住的都是重启者,很多还是从小就被遗弃的“永生孤儿”。敲开父亲家门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一身旧衣服,脸蛋有点脏。她双手搭在铁门上,扭捏着瘦小的身子,腼腆地向我眨巴眨巴眼睛:“你找谁呀?”我显然没有料到这一幕,愣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请问这是何又生的家吗?”“找我爸爸啊,他还没回家,妈妈说了,不能随便开门,你是什么人呀?” 听到“爸爸”这个词,我心中一震,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我又惊又喜,有点不好意思地答道:“这个,这个……我是他的抚养人。” 女孩转身朝里屋喊道,“妈妈,有个爷爷要找爸爸,说是他的抚养人。”一阵沉默过后,屋内传来一句柔弱的女声,“让他进来吧。咳咳咳——”女孩为我开了门,请我进屋,我把一大袋枇杷交给她,当做见面礼。女孩懂事地道了谢,高兴地喊道,“耶!爸爸最爱吃枇杷了,我去洗洗等他回来。”公寓很简陋,一室一厅,只有简单的家具,墙角满是灰尘和蜘蛛网。我在卧室见到了那个女人,25岁左右,五官清秀,却卧病在床,全身的黄疸令我不忍直视。床边摆满了各种简易的医疗设备。见我来了,她吃力地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不好意思啊,家里乱,您请包涵。又生他工作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噢,好的,谢谢。他现在做什么工作?”“园丁,他也就这点手艺,帮人维护花坛修剪树枝啥的。” 几声咳嗽之后,女人捂着腹部继续道,“对了,他很少提起您,但他确实说过,这门手艺还是从您那学的呢。”“哦,算是吧。” 我不知如何接话,支支吾吾地说道,“我也好久没见他了,也是才知道他住在这里,你们是……”女人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咳嗽了两声,便用微弱的气息侃侃而谈起来:“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呐!哦对了,我叫翠娟。你可能猜到了,我是个重启者,患有先天肝功能缺陷。医生告诉我,我上辈子就是这么走的,可是我当时的儿子不同意,执意要跟风重启我,那是‘永生热’盛行的最后几个年头,没几个人关注重启的后果。很显然,我的先天缺陷也被重启了。于是,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加上我的疾病,儿子在我满月的时候便把我丢给了收容所,我成了‘永生孤儿’。讽刺的是,那之后不久,国家出台了《重启法》,你可能还记得,在你重启又生的时候,医生应该有问过关于遗传病的问题,那都是国家从我这样的缺陷孤儿身上吸取的教训呐。”我专心地听着,惊讶于翠娟能对一个陌生人坦然说出自己的身世,这是父亲不曾做到过的。 “扯远了啊。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儿时惨痛的遭遇令我周期性地陷入抑郁,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借酒浇愁。虽知酒精会加重肝病,但相比之下,我更想缓解心魔。就这样,我成了又生酒吧的常客,一回生,二回熟,有时候也会唠唠各自的家常。可是有一天,我在酒吧犯了病,直接晕了过去,多亏又生及时把我送到医院。也就是那天,他知道了我重启者的身份。后来,又生被人甩了,走投无路,我就给他介绍了这个重启者聚居区。他对我很好,也不嫌弃我的病,这一来一回的就在一起了,嘿嘿。” 说着,翠娟笑出了声,直到又咳嗽起来。我被她的乐观坚强打动,连忙扶她喝水,心中却久久无法平静。 这时,门口传来开锁声,接着是一个熟悉的男音,“亲爱的,我回来啦!” 一阵噼里啪啦摆放工具的声响过后,他继续说道:“哦,晶晶,这么乖,在洗水果呐,哪来的枇杷呀?”“一个爷爷送的,他在里头呢。”终于,时隔多年,我再次见到了父亲,他看上去比以前成熟了不少。父亲没搭理我,径直去查看翠娟的病情。她见状,便轻声吩咐道:“又生,我很好,快去好好招待客人吧,你知道,我一直很羡慕你,有人从小把你拉扯大。”父亲没有回答,只是让女人好好休息,不要费神说话了。之后,父亲把我领到客厅坐下,给我倒了水,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怎么来了?”“遇上这么大的变故,怎么也没想到回家,或者跟我打声招呼。” 见父亲还是一副冷漠的样子,我有点着急。“什么变故不变故的,都说多少回了,我跟你没关系了,我自己可以。” 父亲把头一扭,看向窗外。他还是那么好强倔强,跟上辈子一模一样。眼见硬刚没辙,我只好旁敲侧击起来,“你看看,你都成家了,甚至还有了孩子,这么大的好事怎么也不跟我提一嘴,我好跟你们道喜啊。”“道什么喜啊,我跟翠娟在一起满打满算也才两年,而晶晶今年都6岁了。” 说着,父亲竟不禁呜咽起来。我一时不知所措,连忙给他递去纸巾,“这,这是,哎,怎么了啊?”“晶晶,她,她是我们从警署收养来的。每次想到这,我就很难受。” 父亲没有抗拒,接过了纸巾,“尽管国家有《重启法》,可依旧没法杜绝跟重启相关的犯罪,尤其是偏远地区。近几年非常猖獗的新型人口贩卖就是个例子。据说人贩子会先绑架街边的无家可归者或乞丐,然后买通专人负责弄死、重启他们,最后再把重启的孩子卖给客户,风险比直接拐卖有监护人的儿童低多了。晶晶就是这样一位被警方救出的重启者。”父亲的这番话令我震惊,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苍白地应道:“原来是这样啊,别难受了,又生,晶晶能有现在,多亏了你和翠娟啊。”“她真的很懂事,听警察说,她被解救的时候都没哭,我真心希望她能永远快乐下去。哎,可是话说回来,我们重启者就是一群本该入土的人,却掉进了技术的陷阱,只好在世上抱团取暖,再走一遭,关心我们的人真的很少呐。”“可别这么想!不论你在哪里,我都会一直爱着你的,你要相信,在这个世上,关爱还是多于偏见的啊,而且……” 我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我母亲,或者说你的奶奶,最近来信了,她状态不大好,听说你离家出走了,整个人都快崩溃了,但我想,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又生,求求你回家,好吗?带上翠娟和晶晶,我们一起生活。”“哎,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实话,之前的我特别迷茫,但自从来到这里,我找到了自己的使命,我想帮助尽可能多的重启者,我不想再回头了。我现在要照顾翠娟,抚养晶晶,真的不想再去经历前世留下来的纠葛了。”我点了点头,看出父亲依旧没有释怀,但我了解他的性格,便选择了放手,不再像以前那样据理力争了。
 那次拜访后,我更没理由去打扰父亲了,不过偶尔还是会给他寄点枇杷和晶晶的玩具,聊以自慰。只要父亲过得好,我的心结不提也罢,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母亲。然而有一天,我忽然收到了父亲的短信,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联系我,可我定睛一看,却是翠娟去世的噩耗。我给父亲发去了唁电,鼓励他要振作。父亲礼貌地道谢,并破天荒地询问我过得怎么样。那天,我们聊了些近况,虽不交心,但我已知足。这次简短的交流为我开了一扇窗。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父亲虽多次婉拒我的拜访,可我们却有了更多试探性的联系。翠娟走后,他带着晶晶依旧租在那间破旧公寓里,每天起早贪黑,接了很多活,期望这样能忘记悲痛。 终于,时隔三年,母亲回信了。可当我惴惴不安地来到放映厅,心中想好了一万种跟母亲解释的说辞,却惊讶地看见父亲领着晶晶早已等在那里。那一刻,我想起了父亲上辈子最后一次跟我聚在这里的情景,同样是凝固的空气,尴尬的氛围,只是这次,先开口的是父亲。他向我道歉,并寻求和解,他说:“翠娟生前一直劝我要好好待你,她说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收养一个素昧平生的孩子,却对自己的抚养人不闻不问,而作为一个‘永生孤儿’,她从小就羡慕有人抚养的童年。打她去世后,这句话一直有意无意地点醒着我。这几年,我逐渐体会到了独自抚养晶晶的艰辛,也理解了做长辈的难处,这令我回忆起了很多儿时的美好时光,那时的我无忧无虑,却丝毫没有察觉你的用心。” 父亲不敢看我,只是来回搓着手,“上次见面,你为了顾全我的家人,选择了放手,这使我很惭愧,我思考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来到这里。”  我没有回话,经历了那么多,心中早已没了波澜,只是抱了抱父亲。一旁懂事的晶晶也害羞地在我耳边低语,说她很喜欢我送的玩具。录像中的母亲依旧憔悴,好似经历了漫长的思想斗争。她说飞船将在半年后抵达地球,并希望能见父亲一面,了却长久以来的思念,再做下一步打算。我不忍再让母亲纠结下去,赶紧录制了加急信,把父子和好的消息发送出去。那天,我把父亲和晶晶接回老宅里住。父子俩也终于又一次坐在枇杷树下,畅所欲言到深夜。我们谈天、谈地,谈时间的流逝,谈亲情的缠绵,谈那些我们曾锱铢必较现在一笑了之的琐事。这种感觉真好!头顶,夏季大三角年复一年如期而至,仿佛一枚从天而降的紧箍,每次总能将形同陌路的父子重新箍到一起。
生活重新步入正轨,父亲在老家继续着园丁的生意,晶晶也转学到了这里,而刚退休的我准备给老宅精修一番,迎接母亲的归来。然而,造化弄人。就在母亲到家的几周前,我不慎从修剪枇杷树的梯子上摔下,全身多处骨折,还伤到了内脏。父亲吓坏了,急忙送我进了ICU,吩咐医生务必全力救治,他不希望我和近在咫尺的团圆之日失之交臂。父亲每天都会来陪我,他说不想再让我孤单。我很感激他,这是我在他这个年龄不曾做到过的。有时,他会让我讲他上辈子的故事,讲我们家的故事。有一次,我给他看了父亲生前发给母亲的那张合影,他竟忍不住自嘲起来:“在经营亲情方面,我竟比上辈子退步了那么多!”看到这一幕,我仿佛石头落地,此生无悔了。他还说,现在的他不再排斥前世的东西,自从遇到了翠娟和晶晶,他逐渐领悟了一个道理,世上没有最悲惨的身世,只有不会和过去和解的人。我暗笑,这个道理,也是讲给我听的吧! 终于,我熬到了母亲归来的日子,却已是半个死人。我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满管子,意识逐渐消解,只够默念时间的流逝。夕阳像轻柔的薄纱拂过我早已失去知觉的躯体,仿佛照亮一具华而不实的雕塑。我强撑着睁开眼,用余光望向床边的父亲,却只看出一个轮廓,他焦急的口型似乎在说,“坚持住,马上到了!”在他身旁,刚放学的晶晶也来看我了。每次见到她俏皮的样子,我的心都化了。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被悄然推开,一个年轻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我阔别已久的母亲。朦胧的视野中,我看见父亲腼腆地站起身,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和她打了招呼,然后悄悄让出了床边的位置。望着别来无恙的母亲,我吃力地挤出一丝微笑,希望给她留个好的第一印象,或者说,最后的印象。只见她泪眼婆娑,不停地鼓励道:“孩子,妈妈回来了,不要怕,妈妈回来了。”这一刻仿佛时间凝固,我高兴得像个孩子,尽情享受着全家团圆的喜悦。直到一阵极度的不适席卷我的全身——随即,维生设备开始乱叫,几个惊恐的护士围着我拼命打药。我用尽这辈子最后的力气想再看一眼父母,却见主治医生挡在了我和他俩之间,正无奈地摇头——这样也好,我已死而无憾了,多看一眼少看一眼又有什么区别呢?于是,我松弛下来,让局促的呼吸平静,坦然而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刹那之间,即是永恒。迷蒙中,我却分明听见父亲坚定的声音——“医生,请您重启他!”
(完)

  ///  

编者按 这篇小说设定了一项可以重启逝者人生的技术,以及由此引发的被异化的亲情。这项技术的微妙之处在于被重启者不再有前世的记忆,完全从零开始,而家属却依旧带着和死者前世的亲密感情同他相处。这种情感上的不对称反映在小说里,即是主人公(我)经历了和父亲角色的对调,试图用前世的纠葛绑架父亲无辜的现世,到头来却事与愿违,掉入了技术的陷阱,糟糕的父子关系从父亲的前世延续到了他的现世,而我心中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那份愧疚并没有因为父亲的重启而得到补偿。直到多年以后,我们彼此都学会了和自己的过去和解——这才解决了问题的症结,也是小说立意(主题)的最终落脚点。——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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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水母  题图《本杰明·巴顿奇事》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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