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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杀了另一个自己,把他喂给了水怪 | 科幻小说

刘彬 不存在科幻 2023-09-02
8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邂逅」“我”杀掉了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并取代了他的身份。没人发现。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如影随形地跟着“我”,喋喋不休地谈论着爱与命运……

刘彬 | 猫奴,居于天津。认为科幻是以离开现实为手段,对真实的重新照亮。

成双全文约9800字,预计阅读时间19分钟

杀掉他之后,我觉得畅快了很多。杀他的过程并不难,只是比想象的要惊慌一些。当你看到一个跟自己长得非常像的人,死在手下的时候,会有一种奇怪的挫败感,这种挫败感好像早在心里了,扎根在那里很久了。当时,他正在冲咖啡,背对着我。我用准备好的一把小刀刺入了他的脖子。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看我,伴着一种我意想不到的呻吟声。大概一分钟之后,他死了,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一个人死去之后,面容会发生一些变化。正是下午时分,将近5点,冬日的暮色照进窗子,我低头看着他,厨房里亮起的橘色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瞪着眼睛,脸上的肉已经松弛无力了,让那张脸看上去像一个变形的面具。我端详着这张看上去比我年轻了不少的脸。他的胡须比我还要茂盛,沿着脸颊延伸到了鬓角那里,让他显得颇有男子气概。他的头发也更加浓密,梳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就像是每天早上请理发师仔细打理过一样。他的皮肤比我细腻,同时有种古铜色。那是经过认真科学的日光浴后形成的。还有他的喉结。他的喉结比我要突出,他的肩膀似乎比我宽一点,当然这可能只是视觉上的感受。他的衣服是一个知名的设计师品牌,跟他颇有格调的房子非常相称。我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吓了我一跳,但是我很快又平静了下来。半个小时之后,我擦干血迹,把他装进了一个袋子,从玄关柜里翻出钥匙,打开他的汽车,将他放到后备厢,开到了30公里外的一个湖边。那是一个野湖。此刻正是下午6点15分,我将那个袋子抛入湖中。抛进去之前,往袋子里装了很多的石头。这个湖传说有水怪出没,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现在我盼望着那是真的。我又回到他的家里,从衣柜里找出了几件衣服,找到了行李箱,将衣服装进行李箱里。我将那杯冲完的凉咖啡喝完,收拾完所有,看到时间是七点半,距离小艾回到家的时间应该还有一会。他跟我说她坐下午4点半的高铁从一个z城名流夫人联合会的高尔夫活动现场回来。她会起疑心么?我想了想,又把这样的念头放下。我走出别墅发动他的车,开向了机场。在路上,我打通了汽车电话。“我今天要出门一趟,临时有一个会议,今天晚上必须要坐班机去一趟西北。”小艾并没有太意外,她说,“怎么又要去开会。好吧,我还有半小时就到家了。”“没办法。除了开会,我可能要在那边多待上几天。你知道那些客户最喜欢拉着我们看他们新建的房子,现在市场不好嘛,产品设计需要更进一步了解市场。所以,我可能要去上四五天。”“去这么久,”小艾说,“好。”我一时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只是去四五天么?”她又问了一句。“是的,马上就回来。”小艾没再说话,两人说了再见,挂了电话。我开得很快,不到40分钟就到达了机场。我将汽车停在了机场附近的一个废弃的高架桥下面,检查了下油量(基本是满的),之后,在夜色中步行了15分钟,打上了出租车。这辆出租车穿越了两座城市,到达了我的公司附近的一家酒店。我换上停放在那里的自己的车,向家里开去。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3点多。妻子正起身,她看我一眼就走去洗手间,过一会回到了床边。“没打扰你睡觉吧。”我正在脱裤子。我得去洗个澡,但是我先要确认她看到我的反应。我不知道我有哪些细节会让她起疑心。“打扰什么?”她看着被子,就像我根本没在房间里一样。“我进门没打扰你?”“哦,”她向后坐了一下,将被子拉上来,然后向下躺。“我本来就是要上厕所。”除了头,她整个人被被子蒙住。我“哦”了一声,继续脱衣服,同时看向她。她闭上了眼睛。就像摁下开关,她很快传来了睡着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困倦如海浪袭来,我跑去浴室,顶着困意冲完凉,然后穿着睡衣回到床上,将被子拉到脖子那里。在被褥那股洗衣液的清香和妻子熟悉的体温里,我闭眼睡了过去。 上午11点21分,我推开了公司的门。走进公司,我朝前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公司仅剩的8个员工,就钻进了我的办公室。几个合伙人早就不来公司了。他们要么另有其它公司,要么懒得面对问题,要么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厌烦。在这间业务锐减的公司里,我只是四个人中占比最小的合伙人。但是我还是时不时来公司,因为毕竟,这是我人生唯一的收入来源。不到10分钟,我跟秘书说了一句,我要去跟孙总谈一个案子,就出去了。我带了办公桌下比较大的公文包下楼,找了一家五金店,去了一家超市,买了我需要的东西,然后打上了一辆出租车。今天天气不错,整个城市沉浸在一种冬天特有的清冷里。汽车开上高速后过了一会儿,电话响起来了。铃声吓了我一跳,但是因为右耳失聪,判断不出方向,我看了几个地方,司机的手机,我的裤子,上衣,心里一阵慌乱。“是您的电话。”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过来,客气里透着轻视。等我拿出电话的时候,铃声停止了。手机在公文包里。我看着这部白色手机,是什么时候把它放进去的,我完全忘记了。是小艾的电话。我继续看着手机,想,这是他的遗物啊。过了一会儿,我将手机屏幕竖起来,对着我,等着这个遗物弹出面容识别程序。很快,画面变成了密码界面。我听到自己干笑了一下,看了一眼司机。司机若无其事地继续开着车。我想,他对我的事情毫无兴趣,包括为什么要打车到两个城市外的机场。我再次看向手机,看到了一张婚纱照,在手机桌面。我忽然变得饶有兴味。我看到蔚蓝的海边,礁石上两人一高一低站立,双手交握,笑着看向彼此。真是温馨幸福。不过,仔细去看,两人的笑容里有某种不自然,就好像是一对模特演员在完成拍摄任务。尽管两人的衣服一看就价值不菲,而且大概取景也是远在海外的某处“绝美之地”,但从照片看来,真的廉价又庸俗。我无声笑了一下。然而,虽然照片让我心情愉悦,我知道应该打不开这部手机了,随随便便猜对密码的几率大概比中彩票还低。或许我可以试试给他打电话——我想,不行,我不能冒这个险。这么想着,我将手机放在旁边的座位上,朝外面看去。广阔的平原上矗立着一棵棵凋谢的树,云细碎地贴在天空。我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串数字。201107,那是妻子的出生年和月份。手机打开了。我冷笑了一声,觉得有一万只小虫子正在从心脏里朝外爬。我打开对话框,看到小艾用自己照片做的头像,还有她的留言:“你忘记带你的剃须刀了。”“噢,没关系,酒店有一次性剃须刀。我在开会。”“哦。”她很快就回了信息。“还有别的事情么?”“没了。”“好。”我能感到小艾的某种微妙的情绪。也许她已经感到了异常,但是她没办法印证。我吐出一口气,又看向窗外。一个人正在田间漫步走着。如此过了一会,我鼓起勇气,打开了他跟妻子的对话框。妻子的头像是一只卡通猫。只看了第一句,我就不想看了。我把手机放下,看向前面的司机,努力让自己不去想手机里妻子和他的对话。后来,为了让自己忘记刚刚看到的那句话,我去拿自己的手机,翻开跟妻子的对话框。她没有给我留言。她在一家小旅行社工作,平时给旅行社写写包装和宣传资料,并不忙碌。对话框还停留在昨天早晨,她问我汽车有没有保养。下面是我回的话:“周末去。”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不过,这并没有压制我心里的情绪——愤怒、嫉妒和痛苦——我想,多亏她没问我在哪里,去干什么。如果她问了,我一定要告诉她事实,马上!“我要去烧掉一辆车。烧掉那个你曾经坐过的豪华汽车,他的车。就在高架桥下,我要看着它燃烧,看它一点点烧成渣。就在昨天,我杀了他。他死了,我用刀插进了他的脖子,他倒在地上,流了一地的血。” 我没想到,烧掉一辆车,原来要那么久。那是一辆有点旧的奔驰轿跑,我将油从车里向外吸的时候,咽进去一些,让我狠狠咳嗽了一阵。将油从车里到车外浇完后,我又把包里带着的8块固体酒精放到了轮胎上,用打火机点燃了车轮。火腾地燃起,又忽然变大。我站在那车旁边,看到我的身体被映成了暗红色。我转过头,退出高架桥,站在远处看着它。当我意识到火光太亮时,我又后退了一下,直到退到了路边的草丛中。一切异常安静。慢慢地,我觉得我所在的草丛太黑了。“哎呀~”每次开口说话,他都会先发出这样的声音。这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奈,但却又透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傲慢。“我所有日常用的东西里,这辆车是最新的。”他说,紧挨着我蹲在旁边。火光映着他。听上去,他对夜晚的温度没什么不适应。“不可能。”我笑着说。“你看看我手机。”他用下巴指了指我的裤兜。“手机不旧啊。”我拿出来,上下看。“膜裂了啊。”在屏幕的左上角,有一条裂开的缝隙。这么一看,手机是有些旧。“小艾喜欢新的东西,也喜欢这车。”他说,“她喜欢一切都是华丽的,宽敞的,舒服的。她也没错哈。不过跟我太不一样了。”我点头,看到火变得更大了。“脾气天差地别啊。”我嘟囔了一句。“嗯?”“我妻子和她。”他沉默了下来,像是害怕我继续说下去。我没看他,觉得喉咙里有种气息要往外冲。“她喜欢虚无的东西,喜欢细致的可爱的东西,而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不喜欢大房子,不喜欢追求太多金钱。一般人喜欢的,她觉得厌烦。她不用护肤品,不化妆,不用名牌,从来不羡慕富足的生活。一般人觉得难以忍受的,她觉得倒能忍受。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我的人生才被耽误了。要是她是一个欲望特别多的人,大概我早就——”火在远处噼里啪啦地烧着,那句话卡在了喉咙里。“哎呀~”我皱了皱眉。“你不能去怪别人,怪天怪地怪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意义。”他说,“我这么说你别生气,不管你怎么看,你连自己都怪不着。不管你觉得你在哪个路口做错了选择,在哪个项目应该再多投点钱,或者自己怎么不够精明之类的,都没必要。命运不是那么回事儿。你不会弄明白命运的。”“我不会弄明白命运的。”“对。你看看我。”他说,“你看看。”我不想看。“你看看我们俩,是怎么回事儿呢?”“他妈的。”“什么?”“你他妈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你他妈一定要告诉我命运什么的,才觉得满足么?”“我……”“你真是他妈的变态。”我紧紧攥着他的手机,想掏出打火机在他的身上点着火。当然这不可能,他根本不存在了。我不能杀死同一个人两次。我转过头去看他。他的脸近在眼前,脸上还有一丝温和的笑容。在这样的黑夜里,两人如此相像,如此靠近,犹如用一面镜子放在了彼此的面前。“变态。”我又补充了一句。直到车烧成了碎渣,我在草丛里站起来,忍受着腿的麻木,一瘸一拐地离开了那里。我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这跟我在杀死他后出现过的念头有关,不过更加残忍。我咧嘴笑了笑,在那念头里,我一步步向前走着。夜风冰冷,吹得我耳朵都要冻僵了,腿上又沉又麻。直到走了大概半个小时,我用手机打车,腿才恢复正常。我掏出他的手机。妻子的信息在那里。“昨晚他三点多才回来,不知道到哪儿去鬼混了。”“你怎么不回我信息?”“你怎么了?”“你想分手么?”我看完这孤零零的四句话,用力向上翻屏幕,终于看到了几张照片。一张背景在工作台上的照片出现在那里,她笑着看向镜头。时间是今年4月份,妻子的头发大概是刚剪过,到脖子那里的长度,有刘海,看上去利落可爱,跟那笑容搭配在一起,让人心里不禁生出暖意。不过她的眼睛旁边的那颗泪痣,又让她显得有点苦相。再向上翻到的一张,是他。他坐在一个咖啡厅对着脸进行的自拍。看状态毫无作为企业家的压力,反而显得有些文艺。脸上同样有笑容。再向上翻,我想,我是不是可以翻到他们两人的合影之类的,并没有。一共就6张照片,妻子4张,他两张。有的照片里,能看到礼盒(大概装的是玩具,上面能看到妻子名字里的“芸”),有的能看到便当,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这6张照片跨越了1年半,从去年的6月到现在的12月。我又翻看了他手机的其他内容,发现有十几条信息是有关工作的。其中有一条是来自“助理”,她说本来约了明天跟市长见面,但是今天一直没有联系到您,明天的行程要取消么?我用力呼吸了一口气,盯着那个对话框。“市长的会见,怎么能取消呢。给我发位置,明天我自己去。”过了不到10秒钟,对方回了信息过来。“好的,李总。”凌晨1点08分。真的有这么认真的员工,这个时候还盯着手机回复信息?我又回到他跟妻子的对话框。“没事儿,我只是有些累。你别担心,好好照顾自己。我要去出差,等我出差回来,咱们见面。”我把信息回给妻子后,将手机关机。那样子,就跟一个对情人已经厌倦的男人一样。 那天晚上,我查看了所有通话记录,确认没有警察找我。又把这两天的社会新闻翻了一遍,才把手机装起来,走进了家门。第二天,我一早就起来了。要穿越两个城市需要时间,因此我得提前准备一下。我告诉妻子我要出差几天,开始认真洗漱和打扮。妻子她低头看着盛了煎蛋的盘子,什么都没有问。我找出了最贵的那套西装,打上领带,又找出平时不用的古驰的公文包,下楼开车。我算过时间,早晨9点出门,即便算上可能的塞车时间,我也能在下午2点到达会场。跟市长约见的地方,是在一家国企的办公楼里。坐上车,我把导航目的地定在了会议地点附近的商场停车场,又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领带打到脖子那里,有些紧,但是我意气风发,甚至看上去年轻了很多。我发动汽车,向前开去。会见市长比我想象的简单,因为我最近5年每年都读这家企业的财务报告,对他公司的业务可以说一清二楚。这次市长的会面,根据手机里助理和几个工作组的信息,是商谈一次城市轨道的设计方案。我在昨晚迅速把所有能找到的知识信息看了一遍。虽然临场发挥也有一些不顺畅之处,但毕竟我也见过一些大场面,整个会面可以打95分。市长决定将新的城铁设计方案的沟通与执行交给我们公司——也就是负责与海外顶尖的AFC设计院的合作,这对于我公司来说是一件技术上的小事儿,但对于这座城市来说却是一件大事。我向市长保证,我一定倾尽全力。会议结束后,我跟市长握手,告诉助理我想自己走走,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我摁下门铃,那东西响了几声后,小艾出现在玻璃门里。她隔着门看我,慢慢露出了笑容。她开门,正是黄昏,金黄的阳光照在她满是笑意的脸上。“怎么这么快回来了。”“哎呀,”我学得真像,“跟市长见面,我必须得回。一早买机票就赶回来了。你看,行李都没来得及拿。”她看着我,从脸到脖子再到身上。“西北风大吧,才几天,你皮肤都粗糙了。”我笑笑。这个时候,我脑子里闪现一个念头:警察会在房子里等我么?这个念头立刻就被打消了。小艾站在玄关柜旁的木地板上,将我手上的公文包拿过来,放到柜子上,转过身。就这样,我第二次走进了这房子。我松开脖子那里的领带挂在玄关柜,一边走一边脱西装。这套侘寂风的别墅,几乎没什么家具,地板与墙壁的颜色都是灰色的,偌大的房子,处处透着一种看破世界的孤独。我想这大概也是小艾不喜欢的。小艾向前走着,什么都没注意。我发现自己在嗅——我嗅着空气里的气味,除了孤独,这里还有金钱之味,智慧之味,冷漠之味,时间之味,还有——有警察的味道?她接过我的西装就走去了二楼,一边走一边说,等下有饭,我给你热热再吃。我看着小艾的身影。她穿了一身看上去很是昂贵的粉色家居服,她比我的印象里年轻一些。我嗅到一种安全的味道。这房子是安全的,起码现在是。我在餐厅里等她下来的时候,从裤子兜里拿出手机,给妻子发了信息,告诉她我已经在跟合伙人与甲方应酬,明天要继续考察市场。发完信息,我没等,就把手机装进兜里。就在那个操作台前,他认真给我冲着咖啡。我跟他说,自己遇到了人生里的大问题,才冒着违法被囚禁的风险,跑来这里见他的。他转过头来看我,脸上露出一种温柔。“哎呀,”他站在那里,“很多事情,都不像以前那么顺利,全世界都走过了它的黄金时期。现在我们面对的,全是封闭、僵化、难改的积习。”我点点头。“不止如此。我们如果失去了一个机会,就不会再有第二个机会了。”我说。他没有接话,转过身去继续处理咖啡豆。“你有什么打算?”他低声问。我摇摇头。他继续背对我,叹了口气,我想他感觉到了我刚刚在摇头。但是他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开始跟我讲述他手上的咖啡。问题就出在咖啡上。他不该聊咖啡。当他十分投入地讲述咖啡的产地、类型、冲泡方式,一步步将咖啡冲泡完毕的时候,我的头脑飘离了当下,飘离了他的房子,飘离了跟杀他的念头同时存在的“也许可以找他帮帮忙”的念头。我想起了妻子。想起了在过去的一个月时间里,我在妻子的邮箱、手机里发现的两个人的秘密恋情。这一切跟眼前两人平稳温馨的对话相比,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讽刺。我看着他的后背,明白了那些媒体时不时报道出来的各种谋杀案,到底是如何发生的。我轻轻地掏出上衣兜里冰冷的弹簧刀,站了起来。“要不我点外卖吧?”小艾站在了门口。我转头看她,她手扶着门,若有所思。从我这个角度看,她比妻子高一点,更瘦,看上去更脆弱。“没事儿,不用了。我也不太饿。”“你不舒服么?”“没有,只是,有点感慨。”“感慨?”说着,小艾朝我走过来,坐到了那个餐桌对面。桌子真大,大得像是这辈子都不准备被搬走。我看向她的眼睛,那是我从没见过的温柔眼神。“感慨我们,感慨你。感慨我有你这么好的妻子。我真是幸运的,万里挑一的幸运者。”就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眼睛湿润了。“你就是万里挑一的,没有人比得了你。”她说。我隔着桌子握住她的手。“你是万里挑一的妻子,最好的妻子。”她的手在我的双手中没有动,我看到她感动的笑和泪。她的手很冷。松开那只手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这天晚上,我在卧室里洗了一个漫长的热水澡,洗掉身上所有可疑的气味。我打开镜柜,找到指甲刀,认真修剪了指甲,又打磨干净。抹了护发素,找出了一瓶香氛喷在身上。当我回到卧室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白色手机摆在床头柜上。那是我特意放在那里的。我的手机被我装在裤子里,关了机,藏在了浴室柜子的深处。小艾身穿浴袍,在床上坐着,正在读一本小书。我走过去的时候,她将书放下来看向我。“门锁好了。”她说,“都锁好了。防盗都开了。”我点点头。她那么看着我,脸上有一种微妙的变化——我觉得她的脸在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样子。“可以抱抱我么?”手伸出去的时候,我有一点犹豫。将她柔软的身体抱在怀里,隔着浴袍感到一阵阵心跳,我用45岁的年龄判断,那是爱的心跳声。后来,我们将房子里所有的灯关掉,只剩床头的一盏闪着奶白色光的方块灯,我们慢慢地脱掉对方的衣服,慢慢地开始做爱。就这样,我在这房子里待了三天。这三天是奇怪的三天。当我低头的时候,我感觉到他在我旁边一起低下了头,当我拿起电话的时候,我感觉到他也一起拿起了电话,当我处理那些难缠的事务的时候,我感到他也同时在说话。所谓“同时”其实是有一些时间差的,我恰好可以用这时间差感受到他的存在,刚好可以让我知道我该怎么说怎么做。在那空荡荡的别墅里,在书房里,在试衣间里,他一直像影子一样呆在我旁边。有时候,他就那么跟我并排坐着,一声不出。我不看他,一眼都不看。我有时候甚至觉得有他真好,有他在我旁边,一切无忧。我甚至看到了他走向站在客厅的警察,一脚将对方踢倒,然后拿出一把刀将对方杀死。我站在厨房看着这一切,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小艾在我身后,拍了拍我肩膀,叫我去吃午饭。到第四天,我决定回去跟妻子见一面。我跟小艾说,我要出一天的差,马上回来。我说这话的时候,小艾正从洗衣房里走出来,拿着几件衣服。她似乎没有听懂我说的话,又像是忽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过了一会,她给我收拾了行李送我出门。“以后你不开车了么?”她看着门外的出租车。“不,”我说,我意识到,自己完全忘记了车的故事,“我只是把梅赛德斯卖了。”她哦了一声。我将行李箱放到后备厢,坐上网约出租车。我在车后座那里打开车窗,朝她摆手,她缓缓地将手抬起来,摆了一下。 我告诉妻子,我们破产了。当时我们两个人躺在床上,我告诉他公司破产,需要变卖家里的剩余的两套房子来还上账面的亏空。我等着她说那句话。后来,为了能够让她说出那句话,我还说:“如果我背叛了你,是不是所有财产都应该归你所有?”过了一会,妻子看着天花板,叹了口气,她问我,“你相信来世吗?”“来世?”“对,来世,我们的世界是否会不一样?我们会不会拥有唯一的自己?我们是不是可以拥有只属于自己的命运?”她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看着天花板。我没有说话,我知道她不想离婚,不管生活如何泥泞,不管现实如何残忍,她不想离婚。我猜她可能知道了那件事,因为这三天他再也没有给她发过信息,而在他手机里她的信息也只有一条,写的是:“分手吧。”我没有回她。这天晚上,我们两个躺在床上,不,我们三个躺在床上。在我心里面开始有相反的情绪同时出现,是安心和担心,是满足和失望,是得意和愧疚。后来,我听到妻子睡着的声音。不愧是她,我想,不管世界多么让人焦虑和紧张,妻子总是能够睡着,总是能够在我想不到的时候安然入睡。 我和他重新回到了小艾的身边。当时,她正蹲在门口的台阶上,穿了睡衣,又裹了一个毯子。我把车停在车位里,那是秘书想办法以公司名义买到的一辆银色的玛莎拉蒂GranCabrio现车。我把车钥匙交给小艾,告诉她这是买给她的。山上起风了,穿过那密密丛丛的树林,带来一种呜咽的声音。天空一片晦暗,几只鸟尖叫着,从树顶腾地飞起来。那是第二天的傍晚,小艾叫我吃完晚饭出门散步。松树伴着山风沙沙作响,我们并肩漫步。小艾站在我的左侧,抓着我的手,说话了。“你的右耳听不到是么?”“什么?”“你接电话的时候,只用左耳接,我发现了。”我没有停下脚步,但是也没有说话。“每三年见一次那样的会面,本身就很诡异,是不是?”    我终于停下脚步,因为我的腿僵住了。“我始终不能理解这个时代到底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让世界平衡?人怎么会屈从于一种计划,人怎么会跟随计划往前呢?人们不可能就那么活在痛苦里。”我没有说话,等着她说下去,同时四下看着,看有没有石块。“我跟他结婚的时候,查过全球范围内类似我们这两家的情况,大概有2万对。现在4年过去了,这种情况已经增加到了4万对。虽然政府明令规定这样的家庭不能在一个城市里生活,可是这有什么用?不在一个城市生活,依然要求三年进行一次全面评测,生理评估、社会功能评测等等。我们两家必须要再见一面。评测之后呢?根本不会按照法案处理,什么财产管理,身份管理之类的。谁想得到命运会走向哪里?谁又能控制哪个人的命运呢?法案什么的,早就名存实亡了啊。”我吐出一口气。“你记得当时给他的身份设定是对所谓‘基础工作’的补充位,因为这个社会太需要体力工作者。我也没有想到他的人生会是这样的,我更加没有想到我和他会遇见。”我笑了笑,感觉到脊背的汗已经透过了衬衫。“我比芸姐长得要老吧,我不如芸姐精致,也没有她那样丰富的心。我从出生就注定只能是家庭主妇。他不爱我,虽然我深深地爱着他,为了他,我可以付出一切。可是到头来我得到的只是背叛。他从来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万里挑一,从来没有温柔地握着我的手,从来没有在洗完澡后抱住我。他认为我们的婚姻只是社会职能的延伸,而且是被剥夺生殖权利的那种延伸。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什么都知道,我没关系的,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你愿意的话,从明天开始,你就是他。”在那一瞬间我差点叫出声来。一只黑色的鸟儿,在树上扑棱着飞起,穿过林地向远处飞去。一阵冷风吹过来,我身上的毛绒大衣瑟瑟发抖。我不太明白自己面对着什么,但我应该回家去,应该跟她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就在你走后的第三天,我就在森林边上发现了他。他浮了起来,挡在了一棵倒在河里的树那里。他身上的袋子破破烂烂,皮肤被水泡发了,一张肿脸上眼球向外凸着。我站着动不了。过了好一会,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然后呢?”“然后,”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长得像鳄鱼但是比鳄鱼大得多的怪物游了过来,一口口将他吞进了肚子里,吞到剩下一只手。我早就听说这个湖里有水怪。但是我没想到它真的在那里。”我“哦”了一声,看着她。过了一会,我的腿终于可以动了,我努力地向前走了一步。就像跳舞一样,小艾看着我,向后退了一步。就在这晚,他在我身边消失了。站在我旁边的他,默默不见了,再也没有出现过。7天之后,我凭小艾签字的面容细胞修正的证明,重新开启了所有他的(我的)社会功能权限。又过了一个月,我杀死了小艾。杀死她的方式要干脆些,我用的是枪。在小艾倒地后,妻子走进房间,她气喘吁吁,冒着冷汗看我,又看向小艾。我跟她一起低下头,猫着腰,去端详她。客厅的乳白色灯光照在小艾的脸上。的确,虽然小艾跟她长得非常像,虽然小艾是在妻子18岁的时候按照《新克隆体劳动力法案》被克隆出来的,可是她看上去比妻子老了起码5岁。看着她,我回忆着杀死他后的那个念头,回忆着那个念头如何改变了妻子和我,小艾和他四个人的人生。就在妻子的后面,他的嘴巴弯起来,正在灯光里朝我无声地笑着。那茂盛的胡须真是扎眼。我报以微笑。这就是我们四个的命运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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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这篇文章对悬念的把握,以及幽微人性的刻画都非常精彩。我们的人生,究竟是选择导致的,还是早已注定好的?随着真相在最后一刻揭开,“命运”向试图改变它的人类露出了高深莫测的微笑——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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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水母  题图《克隆丈夫》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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