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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入芯片,制造记忆,然后卖个好价钱 | 科幻小说

鸣凤 不存在科幻 2024-01-05
6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探寻」在“全英学院”,每个学生都要植入芯片,干扰情感与行为,以确保在学习中不被淘汰。在芯片作用下,西川也静成为了这里最乖最优秀的学生,然而少女的记忆和感情并不容易被芯片抹杀……

鸣凤 | 不想当写作者的心理咨询师不是一条好咸鱼。

当你死亡的那一天全文约10400字,预计阅读时间20分钟

酒店大堂装饰其实俗气得很。总之一色流金,昏暗灯光照着人的皮肤。
这样的灯光适合看女人,显得白,稍有瑕疵也能被妥善遮盖。女孩子的额头和鬓角还有几丝碎发,这样浓密的碎发,和稍稍婴儿肥,暴露了她的年纪。 男人小跑几步,先上楼去房间里等待,女孩在前台登记身份信息。前台阿姨见到她,皱了皱眉,对她说话:“丫头,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来干嘛,也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丫头,我孩子和你差不多大,你如果听我一句,今天就回去。”她愣了一下,猛然发现,其实自己的年龄根本藏不住——她自以为像二十岁,但在对面阿姨看来,形式完全两样:简直像拎着奶子在人眼前晃。她确实才十六七岁,但一张白得耀眼的绷紧的面皮上,精细描绘的小肿嘴流着艳光。衣服说不清什么料子,极薄,一揉就碎似的,露出大半边雪白胸脯。 “小姑娘,”阿姨继续叹气,“你别介意我叫你丫头,我也这么叫我女儿,我一看你……也知道你不是这一路人。你再想一想可以不?”她摇了摇头,整个人如在梦中:“来都来了……手机都没带,不然还要特地回去。” 上了楼。男人的脸非常陌生。当然陌生,毕竟第一次见。有一点敦厚,还带点啤酒肚。看见她,也有几分迟疑,“你要先洗澡吗?”她到了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电影与书籍中描绘的自由潇洒离自己非常遥远。她摇摇头,坐在床边。男人当这是允许信号,就抱了上来。还没来得及脱。她的衣服直接从腰部往上掀。皮肤露出来——不,她的感觉是自己根本没有皮肤。没什么前戏——知道是一锤子买卖,也不必在意她开不开心。她开始抖,本能的发抖,因为这对比,才意识到刚才的那个人有多温柔。她开始哭。因为她一直后缩,头撞到了床头,一直说,很疼,很疼。男人骂了一声,起身:“别耍我,我知道你不可能是第一次。”她没有回应。男人进了洗手间,过一会儿,她说:“我也去一下。”她在洗手间地上摔倒了,然后爬起来,直接坐在马桶上,意识到前一个用的人——自然不必在意她——并没有掀开马桶盖,也没有清洁马桶。她一屁股莫名的液体。她听见他的声音从门口刺入洗手间:“你滑倒了?”她说:“没事。”能感到男人在门口松一口气。 出来之后,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灵魂依旧宛如离体,感到了对方压上来,不太痛。洗手间里有水声。是自己没有关掉?非常困倦。水声一直在响,像有人在听,是有另一个灵魂在吗?不断听到水声,觉得屋子里有人,一直和他说——屋子里有人,屋子里有人——他继续。“腿张开一点,尽量张到最大。”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她的脑里轰鸣。“怎么什么都不会。”——听见男人的抱怨。到出来后,她起身,床单上都是血。男人脸色变了,说,“我不知道。”“嗯。”“你拿这个去洗一下,退房时很麻烦。”“我从来没洗过衣服,”她迟疑着低头,“一次也没有。”男人脸色又变。大体是:看不出这女生路数。看不出贫富。到底他自己起身,洗了床单。然后他们相拥着,在另一张床入眠。有点点冷。再不好的人,到底是人。结束她要出门,男人一定要给钱,问:“七百块可以吗?打车钱打车钱。”她迷迷糊糊,点头,钱有点旧,那种腻有些粘手。她急急忙忙放进衣服兜里走掉。 不知何时起,外面已经下起了一场大雪。那天的雪非常大。是几年之久,别人都说,“有一年下了很大的一场雪”,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就是那样的一场大雪。她入学植入芯片那天,其实也是这么大一场雪。 高一进入学院,第一件事就是植入芯片。学院医疗中心,也静躺在仪器中,身体紧张,脑中都在幻想自己扯开针管,从仪器里面逃跑。或许是为了缓解情绪,唐泽医生开始与她聊天。安静的声调隐约给她安抚:“没事的,你不要紧张,就只是这一针会痛。”她为也静介绍芯片植入过程:“这个仪器,为你麻醉后,只要按下按钮就可以自动完成。芯片植入脑中你感觉不到的,但它可以对你的情绪进行调节。”“一会就麻醉了吗?”“在等先生,看看他来不来。” 先生?也静回忆起从小时候开始,每次回家的路上,都可以看到全英学院的广告:“给我十几个健康而没有缺陷的婴儿,让我放在自己的特殊世界中教养,那么我可以担保,随便选出其中的任何一个婴儿,无论他的能力、嗜好、趋向、才能、职业及种族是怎样的,我都能够把他训练成为一种特殊人物,可以把他训练成为医生、律师、艺术家或商业首领等,也可以把他训练成为一个乞丐或窃贼。” 她记得那位先生的脸孔——学院的创始人,广告片里的标志,很深的眉眼,高鼻梁,方形下巴上一道细小的沟,黛青的眼珠有种奇怪的,令她相信的力量……很像上世纪的美国队长,老牌男明星相貌——唐泽自言自语:“麻醉吧。”随着麻醉剂推入,少女陷入了黑暗。随着芯片植入,也静显得安静了许多,也温顺了许多,说实话还有一些呆板,此刻换上校服,静静坐在唐泽身边,似乎不合时宜的气质都被一洗而空,端正得就像一个小学生,不再有那种对什么都好奇的神态,这时,先生从后面进来,没看也静一眼,而正在摆弄唐泽的茶具的也静,此刻却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先生问唐泽:“有没有见到我那只猫——鸽子到处跑,猫到处跟着鸽子跑,真的烦。”唐泽轻叹:“您能不能换一只喜欢?就这只野,总想跑,都越过了墙头,不过已经给你抓回来了。”唐泽指着前面庭院。“那你为什么不肯调数据,让它们听话一点?”先生抱起橘猫,一边走,一边抱怨连连。“那样还有什么意思?和你的学生有什么区别吗?”先生径直走人。唐泽留神看到也静的变化,抱起另一只英短,放进她怀里。“别看活泼可爱,其实都是仿生猫,我做的哦。没对他们的数据做什么限制,结果就是满学院乱跑……还要天天找它们。”唐泽对也静说。也静怀里的猫很快跳下来,直接跳回庭院,扑上房檐,不见踪影。也静的眼睛一眨不眨追着它,“如果有下辈子,很想做一只猫啊。”她感慨。 第二天就是开学典礼,礼堂上面,先生宣传自己的教育方式:“给我一打婴儿,我能将他们训练成任何人物……这当然需要家长的配合,永远不要拥抱和亲吻他们,永远不要让他们坐在你的膝盖上。如果需要,当他们说晚安时,在额头上亲吻一次。如果他们在一项艰巨的任务中做得非常出色,就轻拍他们的脑袋。”“如果孩子打算拥抱我呢?”也静爸爸举手提问。先生露出标志笑容,就像一幅画一样:“我们的乖孩子不会。” 典礼结束,父母过来看她,与她告别,妈妈伸出手来,莫名的激动让她想要拥抱女儿,被爸爸拽走。 也静心里很空很静,走开的时候,感到了妈妈在看着自己。那之后,也静去找先生。先生看着她说,她会是“我最好的孩子”。“你值得这样的奖励。”他这样说,那样的笑,然后拥抱她。 “我们的乖孩子”也静将有的一生,看上去平常又顺遂。她在期末考排校区第二名,文科总成绩是第一。吃得很少,也不讲话,很瘦,古典而娴静的样子。 有时,她做的事会让先生感到一切不可预测。有一年夏天,校园还有花树,玉兰花开的时候,她来找他,怯生生地进来,没有任何事,捧着一小把玉兰花,说,“只是因为很美,所以想拿来给先生看一看。”“你看一眼也好。”她带着近乎悲伤的神色,但又有坦然。他做了什么?——他赶走了她。仿佛被一种不可描摹的情绪激怒。 对于也静而言,先生是可以预测的,他是她的世界里唯一稳固的东西。有时她思念他,思念他时,就开始学习,打开他的讲课——他的声音真美!桌子上铺开试卷,在他的课程声里继续做题。先生喜爱她,建立于她符合先生的标准,而她愿意符合这个标准——她很努力,很努力地被喜欢。想要听见他的声音。她在这声音里做题,在这声音里午睡。他就是这一辈子所有考试。考试就是他。他是残酷的,也是亲密的。他与她的一生追求紧密结合,不可分割。 有一次去找先生,发现先生的屋子里面填置了两个沙盘,先生说,随意玩耍,不必拘束。然后自己到一边坐着玩手机——沙盘一米见方,铺满沙子,两面墙架子上摆满了沙具——沙具就像手办,包括植物、动物、人物、建筑、神话角色等各式各样类型,只需把它们凭自己的念头,随意摆放在沙盘里面。也静直奔第一只沙盘,用大概5-10分钟——迅速摆上一幅体面美观的画面——鲜花啊白色建筑啊,围着一圈小树,放上两只猫——然后立刻跑去第二只沙盘,往里浇水,将沙子弄得十分泥泞,她会弄一手泥,一手泥甩在地板上,把沙子造成奇怪的形状,水几乎漫出来,再往“沼泽”里埋青蛙、蛇、蜘蛛、刀具……然后快到时间时,大概差五分钟结束,她会走到第一个端正漂亮的沙盘前:“这个才是我的沙盘哦,那个——指指后面的——不算。”先生沉沉静静地望着她。瞳仁太冷静,冷静得让她心生各种幻觉。也静在内心觉得混乱的那一个,是她临时的沙盘,是她临时的身体,她仍会有光明的人生。 “可是,我真的喜欢先生,”她用做梦似的语调,“非常喜欢先生。”“学院过于封闭,依恋教职工是人之常情,但我还是有点好奇,你何以选择了先生。”替先生去找猫,猫咪饲主唐泽说。“先生比你有人味儿。”“嗯……你说得对……少女心啊,不过,如果他没这张脸孔,效果或许也有不同。”唐泽笑了笑。“不是,”也静说,“先生也有在回应我,所以,怎么会不喜欢他?” 不是没有闹腾过。有时存心装傻,翻上世纪心理学书,看得潦草,单挑奇怪问题去问。“没有哪个人会认真读心理学史。”唐泽有时很喜欢说这句话。和唐泽探讨问题时,先生就有种奇怪的认真,所以也静也要学。 “心理学的目标是对行为的描述、理解、预测和控制,但怎么可能完成预测行为呢?”也静用一种天真好奇的神色问。“我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为了这个问题,我去了一座寺庙。”先生默默抽起一根雪茄,“个体的行为难以预测,就像河流里的浪花,每一朵涟漪都可以带来不可测的变化,例如,一阵风吹过树叶……树叶流转过一个抛物线,被风吹歪,落到地上……这中间的每一个因素,每一阵风,当日的空气湿度,空气的流动,甚至摇树的幼童,这些要都是既定的,继而,树叶才能落到了恰如预估的位置。”“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看一院子的叶子…想着,如何预估明早地上有多少落叶呢?…我忽然意识到,可以直接放弃预测,而走向控制……预测意味着要观察每一个细节,风吹过树叶的弧度……但控制——“只需要把每一片叶子扫走。就可以完成预估。“第二天早上,一定,“——没有树叶。” 也静的神情疑惑,跳过预测,直接走向控制?这似乎与发生在学院的故事类似……不必在乎她们天生是什么小孩,她们都被教成了同一种小孩……她头痛如裂,忽然问,“那么……人类有自由意志吗?”“自由意志?我不太喜欢读哲学,不知道人类是否有那玩意。但或许可以这样理解:你以前,可能有、也可能没有那玩意,可以为不确定的事做不确定的挣扎,这种不确定安慰了你。但进入学院,就确定没有。”她瞪大了眼,神情空洞,似有不同意见想说,但最终沉默。 她的思想在先生的覆盖之下,有时,身体也是,头发也是,穿什么衣服也是。永远是小白袜和黑皮鞋。知道他最喜欢这样。有一天,先生说她更适合短发——日本娃娃式的短发,发尾到颈部,然后轻轻内扣。那时候也静留着长发。乌油油的,已经是很符合学院要求的样式,垂下来像梦。先生只是说,她也只是听了听,从没有想过要剪。但是第二天,路过学院里的理发店,她走了进去,指了指画册上的那个发型。她不知不觉,像做梦一样顶着他喜欢的发型。好看吗?她不知道。 总之,这是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需要与被需要的关系。在自己没有意义的人生里,倘若先生看见她,就有一些价值。仿佛因为被先生看见,她就也能够喜欢一点自己。她甘之若饴。 伴着思考,走到校园,她到雪地里,那时的雪实在白得像伊甸园,她缓缓躺下。雪地正对着先生的书房侧窗。书房……书架对面墙上,日本刀还挂在那儿。她记得,那把刀窄细而长,像是二战时期的古物,带着殖民地时期肉身的血痕。关于破碎,压制——先生很快适应了东方,且很有一些怀旧的爱好——她有次来,听里面在放《苏州夜曲》,缠绵悱恻,令人不禁失笑。“投君怀抱里,无限缠绵意……”这是殖民地为侵略者唱的哀顺情歌。因为先生喜欢,她故意找来听,再装作无意在他眼前哼,逗笑了先生:“你唱它做什么,你又不懂。”她想:“我对国家不懂,但对你倒是懂的。”管理在于改变人的灵魂——一个国家压下来、一套体制压下来、一具人身压下来。 她总是去借书。先生把这当额外的奖励。又时常来还书——很像借故来凑凑近,再借走另一本。他看了一眼她的书,笑了:“相信吗?你以后或许能创造《一间自己的房间》,而我可以制造一个伍尔夫。”也静总是看着他,而先生摸着她的头,说:“你会是我最好的作品。” 那天也是在书房,金色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落进来,洒上落地书架,温柔地勾勒在她身上,落在她绸缎一样的肩膀上,落在她娃娃式的头发上,和蜂蜜色的裸露的手臂上。她去还书,问他要麦卡勒斯《金色眼睛的映像》,他指着书架高处:“自己拿。”书架尽头立着一只梯子,她叹了口气,脱了鞋子过去。无辜露出的脚趾轻轻地颤抖着。她使了坏,经过坐在沙发上的他,故意踩在他的脚背上。她穿短裙,有些怕登高,但多半的怕来自:不够好看。这是未预料的事情。她颤抖地走上梯子,来回看了一遍,没有找到那本书。回头看的时候,先生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相机,在拍她——很老的相机。是20世纪才有的款式?她笑了一下。露出没修整的虎牙。这样不合标准的样子倒意外令先生眼睛亮了一下,他放下了相机。她走下来的时候,先生的手抚了上来——摸上了她的小腿。然后在裙里缓缓向上,兜肉抱住了她,抚上柔软的乳尖。她顺势就半倒半坐到先生腿上——身量太小,感觉像个玩意儿。她内心惶恐,却又兴奋,忍不住发起抖来。 她声音低低,娇喘微微。那种颤抖,仿佛身体像花梗,覆着一层薄薄的肉,那层肉是细细的血和水。她忽然觉得,这是早该发生的事。像楼上的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了。应当是试探。但她灵魂空无,直接半躺半坐在他身上,献祭的姿态。 小女孩子对他的喜爱愚蠢、荒谬。但先生心中大感安慰:漂泊半生,到底拥有这样一个人,像小羊一样的灵魂和身体依偎自己。简直从父精母血到一生理想都可以端出来,人生得此一物足矣,他颇感安慰。 “可以吗?”“很害怕,但因为是你……”她细声细气,细到几近于无:“我愿意的。” 她的身体缩了一下,其实并不想要躲。只是反应动作。被抱到沙发,双手被按到头顶——对方只用了一只手。她神思恍惚。如同一个自己在沙发上,而另一个自己漂浮在半空,冷冷地俯视过来。神魂仿佛漂在半空。脑子里有着零碎的,不成型念头,每个念头都像玻璃碎片。想自言自语,说出声音来,这些声音没有任何逻辑。像在梦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按本能办事。不知不觉,她的大部分衣服已经离开了身体,而先生衣着尚且完整。开始想哭。仿佛,如果他也脱掉衣服,他们之间就能公平一些。为着这一点,她走到了窗边,自己脱掉最后一片内裤,然后缓缓坐上窗台,神情似梦非梦,望着他。她知道自己好看。他站在原地望着,神情迷惑,然后走近了她。 她是穿着小白袜。袜子拉到大腿,然后用吊袜带固定。先生有一把扶手椅,此刻,直接揽着腰,像抱孩子一样抱起来,把人放在扶手椅上。她柔软的乳尖早已露了出来。神情呆滞,身体像晃荡的豆腐。袜子被划荡到脚踝,吊袜带撕下来,要直接将脚踝绑在椅子把手上。“腿张开。”听见先生的声音,“自己来。”她照做。 躺椅椅背被放下来,她的腿支在椅子上,就那样被张开,然后脚踝被绑到扶手。她轻轻发着抖,鲜活的身体,此刻全然是猎物。想不到是这样……她觉得身在泥潭,抑或是旋涡,轻轻柔柔,仰着头,身体向后倒,弓成弓型,向后,先生凝视着,不过来,这时她便对自己感到非常羞愧。——这样子的我可以吗?这样子的我……整个自己好像非常肮脏。而先生衣衫整齐得仿佛身在神坛。 学院一早已拥有了她,这不过是第二回。 她开始哭。要他过来。恍惚间明白了,先生是要她在这个旋涡里,到最底处,到再也回不去,才肯来。她细细说痛。这种表演很有几分是存心的:细声细气说不要,说疼,但又拱着身子,要往他手里贴,要他来,又要他轻。她是明白了自己要令他开心。而他喜欢的姿态,也正是猎物与臣服的样子。 这是他拥有她的方式,也是她拥有他的方式。那之后,他们到底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猎人与猎物的关系,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但说到底也是不可分割了。 她感到羞愧……除此之外,都是早该如此。早该如此。正因为早该已然发生,所以她的内心倍感轻松。自己整个像分成了两个人,一个漂浮在半空,一个在他的手掌里茫然失措。能闻到空气里模模糊糊的气味,先生的古龙水味,和自己身体奇怪的暖,声音和气味像一根根细细的针一样刺着她。听到一个自己掐死另一个自己的声音。不太痛,仅仅是灵魂又飘在半空。太过迷惘。但又知道这样的迷惘,先生或许会喜欢。他喜欢的是姿态,不仅仅是这样的身体。他终于开始脱下自己的衣服。暗蓝色衬衫与卡其长裤。仿佛他的社会角色终究离体而去。她感到满意,但依旧迷惘。然后,当先生终于袒露身体,她和他同时意识到了事件真相。他像一张卡住了的碟片一样愣在当地。他骤然推开了她…… 他脱光衣物。那个本该有个凸起之物的区域,却什么都没有,就这么光秃秃地呈现了出来。他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体只是装饰品。 他的手停在半空,像一盒卡带的磁带,像一个大玩具。也静上次见到这种画面,还是家里坏掉的家务机器人。 先生神色大惊,竟发现自己只是个受害者,只是另一个也静,惶恐之下,掐住了她的脖子,咬牙切齿要她死。她神色平静,闭了眼,有种宁静的快乐。“你说,你是不是就是贱?”她抬头望着他,露出惘然的神情。 他掐着她的脖子,“唱歌!唱歌!你为什么?不是很喜欢唱吗?”于是她颤颤巍巍,开始唱。并不动听的,艳俗的情歌。 防火铃忽然响起,声音几乎震碎耳膜。先生愣在当地。唐泽冲了进来,手里拿着控制板,当着也静的面,调出了数据界面开始调整,先生愤怒的身体陷入了静止,而后被唐泽折入拖箱,像带走一件行李一样。想来学院的监控系统超出他们想象,唐泽进来时,皱眉看着她,表情仿佛在说:觉得她已接近疯癫——那神情恍如看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例如在21世纪看到狂犬病或者麻风这种疫病。听见唐泽喃喃自语:“真可怕,人类竟有这样真实的情绪。”“先生的反常记忆会被清除,他不会记得你。”——唐泽对她简单交代。 也静整个人瘫软成一摊泥,就算解开她也一动不动。唐泽叹口气,女孩衣服都在地上,乱糟糟,自己懒得去碰。索性直接脱掉了自己的裙衫,套在她头上,只用白大褂包裹好自己。一边拖走先生,一边说,“等着我,我去去就来。”……也静整个人似梦非梦,裙衫料子滑溜溜的,看不出质地,非常古怪——唐泽这人风格一直都不很正常,应该算是孤芳自赏——口袋里还有一管唇膏。穿上衣服,知道先生的细领带在哪里,找出一条做腰带,转笔似的转唐泽的唇膏,又对着镜子,缓缓涂好,神思恍惚地走出门,直接对遇到的第一个人说——用一种简单的、直白的、祈求的而又冷漠的眼神问人家:“要我吗?”于是就去了酒店。男人先上去,她有过反悔的可能,但到底跟了上来。 思绪逸散。也静伸手接了一下雪花,试了抓了几片,但每次都一碰到手就融化。雪那么厚,极白又极厚,就像从未有人踏经的处女地,就像伊甸园,静极了。比死亡更安静。也静踏进雪里,一圈一圈,留下自己的脚印,雪地里只有她的足印,她用脚印画出一个圆形,那圆形就像一个祭坛,最后,她躺进了圆形的中央。那时,世界静谧。灵性像一只鸽子一样落在她身上。生死截然分开,世界的灵性降临。那一刻她心里升起了勇气。她感到,至少刚才她是遵循了自由意志,而这令她有勇气再次生活。 她躺在雪里。她猜想,先生是错的。 先生讲人类没有自由意志,至少进入学院,那就没有,但他或许错了?他一直深觉困扰……学院常年教出模范学生,无论天资如何,都取得全市前10%的成绩,成为家人的骄傲,沉默寡言,对外界毫无兴趣。这毫无疑问都是优秀的,一种平庸的优秀。这样的学生,如何能取得社会成就?先生对此感到失落:他更想教出另外一种学生——成为作家,或者成为最好的小偷——这就很难以达成。  现在她似是明白了。她所具有的一切都是被要求的,例如,足够好的成绩,好看的身体,甚至乖巧的性情。而她今晚做的事,自己肯打碎自身所有,便已与其他这些人不同。这样至少她有过自由意志。想起先生总说,“伍尔夫是何以成为伍尔夫的?”“——仅仅是阅读,练习,教育和眼界之外,存在一种痛苦令她成型,”他说,“一个人的历史就像一个充满各种交叉小径的花园,其中任何一个微小的路口,都可能导致后面走上截然的道路,带来巨大的改变。”——她不恨先生——总要推崇他,再推翻他。把他吸纳入自身。也算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也算不负此情。那一场雪之清寒,但身上热。她想着,需要走过深渊,继而与深渊融为一体。需要非常痛,但不害怕。还早,自己一生,还早。大雪飞纷。她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在唐泽医生的医务室。“怕你冻死,带你回来。”唐泽懒洋洋拨动着烛火。入学植入芯片的时候,也在这个房间。 入学时芯片植入手术一直是唐泽在做,那时,也静还指着仪器发表意见——这个像我在漫画里看到过的,这个像始祖龙——指的是一个以铬合金构成躯体,就像一根脊椎,以层层叠叠的曲面金属片覆成双翼的全自动仪器。此刻,她就在“始祖龙”旁边,唐泽对着电脑显示器,在侧面看,只能看到她在查看芯片页面。唐泽一直负责学生心理评估,每半年就要经受一次测试,且有不定期访谈,也静同样来过这里。芯片页面,她是知道的。 “要对我做什么干扰吗?”此刻,唐泽摇摇头,移过屏幕给她看,屏幕上写:姓名:西川也静,成熟度100%。“什么意思?”“意思是,你的芯片,情绪和情感的成熟度,已经可以取出。” 唐泽看着她。一双眼镇定如烛火。“取出…做什么?”“你要不要猜一下?”唐泽在抽烟。也静一直有种感受……这位校医观察着一切,且多少对自己报有某种奇特的好意。类似酒店前台阿姨的好意。但唐泽从不做无用干预。“一直有传言……”也静说,“唐泽医生语言天赋很高,出生在贫民窟……得到现在的学历职位,是因为把自己的语言能力,卖给了一个大人物的儿子。”“多谢恭维。我的语言能力是被培育的,成熟后,取走——我在电视上见过拥有我的能力的人——但是,芯片技术以来,精英阶层已经集中了几乎所有激情与天分,不再需要了。从我这一代上,他们要天赋。从你这一代,他们要别的。” 也静迷迷糊糊,感到灵魂里有一种恍惚的激情,随后这种激情逝去了。唐泽身上带着一种陌生的香气。忽然,唐泽开启了一个不相干的话题:“我换了香水。”闻到了。受职业约束,唐泽用的香水,味道一贯收敛得很,但现在,是像糖渍玫瑰与脂粉混合,又带一丝胡椒味的香气,一走过来香风细细,百媚淹然。唐泽一笑,说,“这款,叫荆棘少女,广告语是:不爱你是假的,想忘了你是真的——确实是很少女了。我心里没这种情绪,在柜台犹豫了很久才买,仅仅只是为了感受一下这种感受……那些人从你们的记忆里,获得了什么呢?”“记忆?”“不止是记忆……是情绪和情感。某种程度来说,是痛苦——上位者唯一稀缺的资源。说真的,机器人能做好大半工作,你们唯一能带给精英阶层的资源,正是你们的痛苦,通过你的痛苦可以获取快感,同时制造无思想的人来稳定权威。倘若缺乏情感体验,就算拥有足够的知识,他们也未必真能激发生活热情。而痛苦恰巧是他们唯一稀缺的东西——你们的记忆是他们的社会体验来源。”“我曾有过自己的意志吗?”“鬼知道……我那院子猫经常觉得,它们有出去疯跑的自由,但这或许只是因为,有些人很喜欢看它们疯跑。”“……或许有一天,有人会写我的故事……那大概是它唯一被人看到的方式?”“或许。你无法写你自己的故事,所以这倒是唯一的可能性。正如我无法自己去做外交官。” “唐泽医生?”“嗯?”“最后一个问题,”她听见自己问:“先生知道么?”唐泽一笑。“不知道,先生是因为有弱点而被选择复活,他一直觉得自己在培育人才。先生的精神,复制于两世纪前一位心理学家,当然外貌用的是电影明星——我早说过,这时代没人好好读心理学史,其实明显得很——他爱过一个学生,还和她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满庭院蹦蹦跳跳,后来,一个自杀,一个终生抑郁。先生的教育模式有很大问题,但这不意味着他不是天才,而且他适合这个病态的时代。”她一边说一边推下麻醉剂,也静陷入昏迷。取芯片不危险,就几分钟的事儿。唐泽医生知道,她不担心。 从小植入的记忆芯片被取出。不止是记忆……是伍尔夫和麦卡勒斯,酒店里男人压制的手臂,在刺痛中睁眼看到的闪着原欲的脸,先生……在书房下午茫然失措的眼神。之后,在世界哪个角落,或许有一个谁家的女儿,怀有文学梦想,又除了白目爱情段子无甚可写……顷刻之间,她不必去亲自沉沦,自己感受难以感触的痛苦,就可以获得复杂的情感体验,和带来的某种创作灵感……什么样的记忆,什么样的情绪过程,令伍尔夫成为伍尔夫的?又或者,就只是一个无聊老人,仅仅是为了快乐——人的情绪是一种新型毒品。非常昂贵。而后这芯片会被丢掉,像吸毒后的针管,像被摔在地上的豆腐。 随后,也静的记忆——记忆和情绪,被贴上标签:潜在的创作者。一行小字:具丰富情感记忆和体验。 唐泽并未流泪。也静的父母凭此得到大笔金钱,这是合同里面早已规定好的。她的父母把她一生的故事卖了一个好价钱。也静在睡,醒来时也会有安稳人生。唐泽放着帕格尼尼的第五号随想曲,一边抽着烟,在整理记忆……等等……唐泽看着芯片,里面或许有那么一些……有那么一些东家并不想要的内容。“我不需要爱情。”爱情是热病,易传染,令人软弱,早已不该出现在21世纪末叶,事实上在20世纪或许就该得以根除。金主一概拒绝货源包含爱情。毕竟,货源的快乐并不会令他们快乐,货源的痛苦才会令他们快乐。拾掇出的记忆碎片,将要丢进回收站之前,唐泽忽然犹豫了一下,或许是想到这些像垃圾一样被丢掉令她心生不忍。这些记忆,或许可有一个新载体。 学院多了一只白猫。浑身雪白,琉璃一样的眼睛。先生就算失去记忆,依旧喜欢猫。此刻看到它,没来由心神一振。当下立刻:“我要这只。”唐泽心中好笑。猫非常黏先生——他们总是黏在一起。一人一猫,跑去广场晒太阳时,有种旁人无法接近的气氛。只有唐泽偶尔会笑着经过看看他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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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高科技新时代的青少年教育”是一个比较新颖的点,这篇故事有着超现实的推想,也有反映现实生活的社会意义,类似石黑一雄的名作《别让我走》都是从一所奇怪的学校展开故事,那篇讲克隆人作为人体器官捐献者,而这篇是少女的记忆和情绪被贩卖,同样揭示了人性的扭曲、脆弱与无归属感。——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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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钟云  题图《来自新世界》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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