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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吐出半个脑子,给自己造了一个好朋友 | 科幻小说

丘之贝 不存在科幻 2024-01-05
6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探寻」你小时候是否有过幻想出的“看不见的朋友”?这篇小说中,主人公以技术手段,将看不见的朋友变成了真实的存在,代价则是:失去大脑的一部分,以及更多……

丘之贝 | 科幻、奇幻作品爱好者,喜好烹饪、健身、养猫、极限运动。

故友重逢全文约17500字,预计阅读时间35分钟
有时我怀疑我已经疯了好久,有时又会觉得还能再坚持一会儿。但大多数时候,我会安慰自己这只是杞人忧天:梦见在冰天雪地里放羊算不上什么大问题。要是昨晚整夜没能合眼,又在清早一口气喝了九罐咖啡,谁都可能会出点状况。但再怎么自我安慰,我也不得不承认一点:那些羊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这些天来一闭上眼,就能隐约感到那寒风割面的阵痛。不只是夜里,白天也一样,比如今天,比如现在……你看,它们又来了。前一分钟还在咖啡厅里打盹,此刻我却发现自己站在狂风呼啸的荒原中心,手持一根带鞭的木棍,赶着一群瘦羊。雪花硬如铁屑,刮得脸颊生痛,深雪没至膝盖,让人步履维艰。夜幕低垂,群羊如面团般攒动向前,我疯一般地挥舞长鞭,将羊群驱进浓雾般粘稠的茫茫雪幕中。在南方小城长大,我从未去过雪原,没碰过一只活羊,甚至在电影里也未曾见过这般光景。但白茫茫的雪与羊不止一次涌进脑海。它们又是从何而来?苦苦思索,却找不到一丝头绪。但这已无关紧要,我连身体都开始感觉不到了。冷风灌入口鼻,冻结着每一口呼吸。寒意透进骨髓,痛觉正渐渐离体而去。感官在严寒中麻木,意识在风化、裂解,仿佛自己正被碾碎,磨平,直到只剩薄薄一片,如风暴中狂舞的一点雪,尘海里翻滚的一粒沙。这荒原孕育了我,也注将成为我的葬身之所,在倒下之前,我将在这遮天蔽日的无尽风雪中永远、永远、永远地独自跋涉下去……“你在听么?”寒风呼啸中,她的话音如雷声从远天传来,在我耳边极近之处隆隆回响。于是我睁开双眼。羊、雪、荒原都不见了,我又回到了熟悉的咖啡厅。人头攒动,暖气熏人,咖啡与牛奶的甜香让人昏沉欲睡。她坐在小桌对面,定定地看着我。“你说到哪里了?”我问。“我父亲死了,”她盯着我的眼睛,“我杀了他。”她找到我时,我正在咖啡厅一角闭目养神。她说有事要告诉我,很重要的事。我实在不知道她是怎么找来的:我们是儿时的朋友,但自高中毕业后,已有十多年没联系了。现在看来,她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更消瘦,更憔悴,从头到脚给人一种伤痕累累的真实感。但她的双眼却闪动着亢奋的光,仿佛正被某种病态的激情灼烧。我隐约记起,她刚给我描绘了她父亲的死状:他死前把玻璃花缸里的水都喝干了,花缸翻倒在手边,滴水不剩。他当时一定很渴:得了糖尿病又有晚期肠癌,谁都会渴得不行。但我隐隐约约地想到:只是渴死,并不能算被杀。“你不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么?”她紧握瓷杯的手在颤抖,“你不想知道我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么?”在心里叹了口气,我微微闭上眼睛,然后睁开,“我现在很忙,有重要工作要做。”“我和你闹过别扭,但帮过你更多,我从没向你要求过什么。”她双眼晶莹闪烁,“唯独今天,我求你听听我的事。你得听,这是你欠我的。”她说得对,我欠了她。我记得她对我很好,为了我做了很多,很多。但我也不会忘记,她一旦下决心要坏事,破坏力也相当厉害。她第一次坏事是在小学时。“你骗人!”她大声嚷着,“你在用盗版卡,5毛钱10张的卡!你看,软绵绵的,根本不好用……”那时我正和新朋友们围作一圈,紧紧攥着被手汗浸湿的卡牌。我当然想买和大家一样的硬质卡,但那太贵了:4块钱一袋的卡片,我的零花钱不够组出一套。本不会有人在意这事,可她一旦喊出声,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我感到所有人都在看着我,准备抽卡的手悬在半空,脸一点点发热发涨,一句话也说不出。然后我扔下那堆纸片,落荒而逃,仿佛被当众揭穿把戏的骗子。那是我转学以来头一次和同学玩耍,从那以后我在学校里再没交到过朋友。而她的第二次发疯更令人毛骨悚然。那时我十六岁,正推着自行车和暗恋的女孩走出校门。天色渐晚,黑暗恰好遮掩住我紧张的神色。我们聊得不错,我想说些什么,推进些我们的关系,一点点就行。这时路灯忽地暗了下来,一个蝙蝠似的黑影遮住灯罩:是她,坐在灯顶,居高临下地瞪着我,天知道她是怎么上去的。“他是个胆小鬼!”两条腿夹住灯头,她疯狂地挥舞双手,让整根灯柱都醉酒般摇晃起来,“别信他!他不敢,他什么都不敢!他宁可想着你的裸体打一辈子飞机,也不敢约你出来。别为他浪费时间!”身旁的女孩怔怔地望着我,一脸疑惑。但我知道她说对了:我不敢。飞也似地跑走,之后人生里,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至今搞不懂她这些荒唐言行是出自何种动机,但我最终决心摆脱她。说到做到,高中毕业后我们分道扬镳,再没见过。但今天,她第三次来给我添乱了。她一定早在这里埋伏多时。她是故意的,她明知我不愿被打扰。她还在看着我,只是看着,没有任何言语。我不是孩子了,不再会被轻易威胁。我大可以赶走她,让她现在就走,立刻,马上。我知道她会服从,一声不响地从我面前消失。但我也知道她不会死心,会在不久后再度缠上我,阴魂不散,变本加厉。与其等事情发展成那样,我宁愿让她在这里释放掉能量。看了眼手机,现在仍是休息时段,还有些时间供她浪费。于是我告诉她,她可以开始了。如释重负般,她长长叹了口气。“我杀死父亲是在十多年前,”她将目光投向窗外,“在我去县城为朋友看病的那天。那一晚,山里山外都飘着雪花……“那年我不到九岁,从山村徒步几十里走去县里的医院。等医生给我发病危通知书时,奶奶还在隔壁村打牌。你们城里孩子可能会大惊小怪,但农村就是这样:年轻人一窝蜂出去打工,只剩老人和小孩。在我们家,剩下的是奶奶和我。父母都在外地,几年回来一次,我总记不住他们的脸。奶奶啥都不做,只会赌牌。洗衣、做饭、打柴、喂羊,我的一切都得靠自己。因为从没有大人为我撑过腰,即使在留守儿童里,我也最受欺负。所以我才会这么看重朋友,我那时唯一的朋友。“我的朋友是个男孩,与我一般年纪,穿着整齐,相貌俊俏,有双冰一样清澈的眼睛。孩子中只有他愿意和我一同说笑,一起吃饭,一道玩耍。虽然我们偶尔也会吵架,会闹别扭,但他不会弃我而去。每当我感到孤独,或受了委屈的时候,他就会赶过来,无论相隔多远,他都会回到我身边,倾听我的哭诉,分担我的痛苦。正是朋友让生活变得可以忍受。但细细想来很奇怪,我那时长得很丑,满脸冻疮,个头也小,衣服又脏又破,总是一脸担惊受怕的表情,村里没有比我更寒碜的小孩了。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她刻意停下,等我回答。“谁知道呢。”我叹了口气,把手机锁上屏,放到桌角,“可能他想不开,可能他和你一样有点毛病,可能他根本不存在,是你胡编出来的。”“对,”她赞同般地点着头,“就是这样,他是我想象出来的,是我看不见的朋友。村里小孩一个比一个讨人嫌,哪有他这样的好孩子?我也知道这很蠢,但我实在太想有人陪了,无所谓是不是真的,只要能听我说话就行。”“你知道他不是真的?”“当然,”她瞪了我一眼,“我那时虽小,但不傻,你以为我有精神病么?不是的,只要用心想象,什么人都可以在脑海里凭空出现,你只需要一个契机去尝试。一开始,你得集中精神维持他的形象,苦思冥想他该怎么说,怎么做。但习惯后,他自然会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就像学会骑车后,有时反而意识不到自己在骑车。想着别的事,车就动起来了……”“但自行车是真的,你朋友却不是。”我轻声反驳。“这又有什么区别?”她眼角忽地泛出泪光,“真假不重要,关键是真心,真心的付出。我太傻了。从那时起,我这辈子就无药可救了。”她又开始莫名激动了,于是我选择沉默,让她继续说下去。“已经忘了朋友是何时来我身边了,但我还记得他离开时的情景。哎,都是奶奶的错,她在牌桌上听说了朋友的事。那天我刚把两只羊儿赶回窑洞里,正要站上小凳子烧水,忽地听到门闩打开的声音。奶奶回来了,比平日都早。她黑着脸,一道来的还有隔壁村的赵老太和她家孙子。看到后俩人我心里一沉:赵老太出名地爱嚼舌根,而她孙子是班上的头号坏小子,上次往我饭盒里塞蚯蚓的就是他。“我头一次见奶奶露出如此正经的表情,平时她从不正眼看我。她问我,是不是在和看不见的小孩玩耍,说话时双眼圆睁,声音微微发抖。“因为害怕,我摇头否认。但赵老太讨人厌的孙子已经喊了起来。‘她说谎,说谎!’我至今记得他幸灾乐祸的样子,‘我听到的,她每天和一个看不见的小孩说话。她在看,现在就在看,在看那里,他就在那儿!’他指着屋角大喊起来,仿佛真看到了什么。“奶奶浑身一颤,向那方向猛地扭头,又一下把头缩了回去。但我知道她什么都没看到,如果见了朋友俊俏的样子,她不会露出那种惊惧的表情。赵老太一把拽住我的手。‘被小鬼附身了,’她草草看了我一眼,露出笃定的神情,‘小鬼上了身,要是不去净,你一辈子都赢不了钱。’“奶奶早已站不稳了,听到‘赢不了钱’时更恨不得整个人瘫倒在地。她那时手气一直不好,赢不了牌对她而言比什么鬼怪都可怕一万倍。她死死抓着赵老太,让她无论如何要把小鬼驱走。赵老太满口答应:她男人就是个神汉,靠装神弄鬼为生,自然不会放过上门的生意。“很快神汉来了——一个半秃不秃的油腻老头,穿白背心,甩着麻袋一样下垂的肚腩。闭起眼,他摸着我的头,说我被附身太久,一定要当头棒喝,就是用桃木棒子狠劈脑袋。不顾我大哭大叫,几个大人把我死死按住。那老头可能想证明自己工作卖力,砸我脑袋时绝对用劲,第一下就敲得我双耳大响,眼前一片光亮。几下后痛觉开始消失,只剩粗粗钝钝的震感。我昏了过去。“醒来时已是傍晚,我发现自己浑身疼痛,躺在一堆呕吐物里。奶奶不在,她急着去赶牌局,验证手气是不是真回来了。我挣扎着起来,找了碗冷水喝。随后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慌:朋友不见了。“我当时虽小,但已经能理解朋友并不存在。所以更确切地说,我其实是记不起他的样子和声音了。无论怎样呼唤,他都踪迹全无,仿佛从未在脑中出现过。当天我病倒了,发起了高烧,眼泪从早到晚流个不停。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直到他离开的第三天深夜,我迷糊中听到了他的呻吟。我感到他情况不妙,他在受苦。一定是奶奶和赵老太,她们害了朋友。“怎样才能救他?我问他。我不想让他死。他说话了,声音断断续续,仿佛从天外传来……他告诉我,能救他的只有杨医生。”“杨医生又是谁?”我问。“杨医生是县里第七人民医院的院长,那是家精神科医院。我不愿说他的名字,但依然记得他的模样。传说他很有能耐,能把不听话的小孩治得服服帖帖。村里也有孩子被抓去治疗,回来时都一个个安安静静,不会顶嘴,不会反抗,像变了个人。传说他把那些人的魂抽去了,让他们成了行尸走肉。“但我不得不去,为了我唯一的朋友,唯一对我好的人。我要救他,一刻也等不及。在这信念的支撑下,我强打精神爬下床。拿出偷偷攒下的零用钱,背起妈妈留下的旧水壶,套上破棉袄和皮帽子,我徒步走往县城。担心看病的钱不够用,我不敢坐车。奶奶没管我,她忙着打牌,要把前阵子输的统统赢回来。“那时正值寒冬,北风呼呼地吹,雪片像石子般劈面打来,砸得脸颊生疼。我在风雪中艰难前行,穿过长长的、蚯蚓样弯弯曲曲的山路,然后沿着公路一步步从山村走到县城,从白日走进黑夜里。一路我又累又冷,猫头鹰在深谷尖叫,大货车擦着身子呼啸而过,蹭破了手背的皮,但我没哭,也没放弃。到医院时已是半夜,大楼中却有间办公室灯火明亮,可以远远望见那亮灯的窗户。仿佛知道我要来,杨医生在门口等着。雪落下来,在他肩上头上积了浅浅一层,他却半点不动。有人说他不是人,所以根本不睡觉。他穿一身泛黄的白大褂,至少有两个我那么高,身躯投下长长的阴影把我紧紧包裹,让人透不过气。他低头看我,咧开嘴,露出硕大的黄牙。他的笑容好吓人,但我别无选择,只有他能帮我。“听完我的故事,杨医生又露出了那可怕的笑。‘我懂,’他轻轻踱步,身形像巨大的幽灵在灯下飘动,‘我能感觉到。你奶奶差点坏了事,你朋友现在很危险。’“‘他现在怎么了?’我问。“‘它在你脑子里,但还没到能出来的时候。可你被打出了脑震荡,让它受了伤,发高烧又让它伤得更重。再这样下去,它会死。’“‘能救他么?’“杨医生停下脚步。他告诉我不仅能救朋友,还能让他变成真的,让他有血有肉,会走会跳。但我会很痛,会付出极大代价,甚至会死。他问我要不要继续。“我认真想了想。死了会怎样?爸爸妈妈会伤心么?我不太记得他们的脸了,他们也未必记得我。奶奶呢?她可能会大声干嚎几下,然后继续打牌。也只有他,只有这看不见的小伙伴会为我伤心,没了他,我也不想活了。“‘很好,’杨医生转过身,带我向更黑更深处走去,‘跟我来。’“路过无数紧闭的门,他在其中一扇前停步。那门通往一间狭长的仓库,两旁的架子上摆满了瓶瓶罐罐。他从架子顶上看不见的地方拿下一瓶药水。喝下去,他对我说。瓶里的东西在黑暗中辨不清颜色,但味道又腥又苦,口感异常粘稠,像咬不断的浓痰。头一口我吐了出来,但第二口我坚持咽了下去。小孩子有时很软弱,但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他们也很能忍耐。我喝下了整整一瓶。“喝完后,我感到头昏脑胀,站立不稳。他带我走进地下室,把我绑在柱子上,在我身旁放了盆蓝色冰块。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固体酒精。点燃冰块,我眼前升起了一道熊熊蓝火,火力让我燥热难耐。我的脸色一定很吓人,汗珠不断从脖子上滚落,身下很快淌满了汗水,能映出自己的脸。现在想想,我当时真是疯了,我可能会死在那里,却为了朋友咬牙坚持。“‘很好。’看到我痛苦的样子,杨医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它离成熟还早,但能指引你找到我,说明已经有了一定智慧。留下只能等死,脱离才有一线生机,它一定能想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我想问,但开不了口。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在胸口膨胀,如果不全力闭住嘴,我一定会吐出来。“‘它们对温度很敏感,偏爱阴冷潮湿的环境。’杨医生继续着,‘你的体温应该一直比同龄小孩低。你一定缺少交际,反应迟缓,常感抑郁,植物神经兴奋功能长期受抑制,这都是在为它创造理想的孵化环境。现在它终于要出来了。只可惜它来得太早,要是再等十年,它会更成熟,更强壮,更有智慧……’“再也忍不住,我哇啊一声吐了出来。吐完了未消化完的干粮,又呕出了苦涩的、黑绿色的胃液和胆汁。但呕完后,恶心感并未减轻,相反我头晕目眩,脑壳里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胀痛。“‘张嘴!’杨医生厉声道,‘张大嘴,不然它会顶出你的眼球。’“我拼命张嘴,喉头升起一股清凉的感觉,有什么咸苦的东西从嘴里涌了出来,那是一团又大又稠,覆盖着透明粘液的呕吐物。从口中翻出,它顺着下巴、胸膛、小腹一直落到地下。我能感到那东西绕着我的脚踝向远离火堆的方向流去。“绳子被解开,我跪坐下来,头痛欲裂。鲜血从眼耳口鼻中淌出,又咸又腥。我大咳几声,血混着粘痰,落得满地都是。“‘很成功,’杨医生的声音里满是兴奋,‘他在这里。来看看,看看你朋友的样子。’“一股湿腻的腐臭从身后传来,若有若无,却有几分熟悉。我想起来了,那是病死羊羔的味道:并不十分强烈,但遮不住,掩不了,埋在十尺深的地下,却依旧能穿透地层,让途经此地的人恶心反胃,浑身发冷。只要闻过一次,这味道就会令你永生难忘。捂住鼻子,我勉强回头,然后我看到了,那气味的源头。“杨医生蹲在地上,细细打量着什么。他在看我的呕吐物。我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很快意识到不是这样。那滩吐出的东西有些不寻常。它外表晶莹剔透,混杂着透明、蓝灰与淡淡的粉红。跃动的火光下,这东西在蠕动聚拢,凝成一只样似蛞蝓的黏稠肉块,中央是大脑一样粉灰的东西,被果冻般的胶质覆盖。它全身如有脉搏般一下下律动,每动一下,我的心脏也会随之猛跳一拍。然后……它看见我了。周身如波涛般涌动,它转过没有五官的脸,向我爬了过来,身体一收一缩,越来越快,越来越近。我尖叫起来。”说到这里她停住了,脸上亮晶晶的满是汗,枯瘦的两手紧紧交握,指甲陷在肉里,拇指关节的骨头白得似要透出肌肤。“然后怎样?”我问。她摇了摇头,没有看我,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记不得了。我只记得被送进了急救室,发着高烧,几天几夜地输着液。无数幻象包围着我,仿佛被困在永不结束的梦里。黏液状的怪虫无数次侵入梦境,它的体液堆成山一样的浪头迎面打来,将我紧紧包裹,使我窒息,溶解,尸骨无存。一次次,我在梦中尖叫哭喊,直到喉咙嘶哑,出不了声。父亲回到了我身边,和奶奶大吵一架,但妈妈不知道去了哪里。痊愈后我被带离山村,来到城里,和父亲一起生活。当时父亲盘下了一家羊肉面店,生意还算不错。我在这里上学,一直读到高中,也遇到了你。那段生活风平浪静,直到一天早上父亲去厕所,却蹲在马桶上起不来身。他被查出了糖尿病,查出了晚期肠癌,生活才又困难起来。“我病愈后,朋友也消失了。我只记得他是个好孩子,但想不起他的样子,对他的思念也渐渐冷却了下来。在那时我落下了病根,我的记性变得很差,很能忘事,容易精神恍惚,走路时常跌倒。长时间看书后,我会头晕恶心,难以继续。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我问。“我大脑的一部分不见了。”她伸出瘦如竹节的食指,隔空戳向太阳穴,“里面的脑子只有正常人的一半,其余部分都被积液占满。直到高中体检时做了CT,我才发现有这回事。”“怎么可能?”“很神奇吧,据说脑子里的神经元不会分裂增多,所以我的大脑永远只有一半大。但医生说,脑有可塑性,尤是小孩的脑,就算只有一部分也能应付正常生活。你现在应该知道失去的脑子去了哪里:被我呕了出来,那天我吐出的就是一半大脑。”“那一半大脑又去了哪里?”我问。“就快说到了,”她忧愁地说,“因为身体不好,读不进书,我没考上大学,只能在店里帮父亲做工。父亲病后,店也开不下去了。靠不多的积蓄和好心人的救济,我咬牙捱着,过一天算一天,不知将何去何从。但有一天,我去医院拿止痛片,”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在那里我又遇上了他。”“朋友?”我玩味着她的话。“对,就是他,虽然他长大了,虽然一度忘了他的样子,但我一看就想起来了。毕竟是我创造了他,自然也清楚他长大后的模样。”“等等,”我打断道,“你是不是说……遇到的人和儿时想象出的朋友很像,以至于觉得幻想成真?”“不,不,”她连连摇头,“就是字面意思,我知道那就是他。他回来了,但不再是想象中的东西。他变得很真实,很强壮,能把杯子拿起来放下去,能拧开门把手。每一个人都看得到他,能和他说话。杨医生没骗我,他让朋友成真了。”“你搞错了。”我叹了口气,“这只是长得像。”“没搞错,我知道就是他。”感觉说服不了她,我不再作声。瞥了眼手机,休息时间已经过半。“他握住了我的手,”没在意我的举动,她望向远方,着迷般地回忆着,“除了父亲,那是多年来我第一次与人肌肤相触。他的手有些冷,但很大很宽。他的眼睛像冰一般清澈,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但那眼神……”她打了个寒战,“有一瞬间,我感到那眼神中有种呆滞感,黏糊糊的并不像人。但异样感一闪而过,眨眼间他又变回了原先可爱的模样。握着我的手,他向我恳求,他需要帮助。“我本该拒绝,告诉他我做不到。为父亲治病花光了家里的钱。医生没让我们继续,他说治疗已没有意义,不如回家。于是我退掉了店面,改租了郊外的老房子。那里只有我和父亲,空气中弥漫着血液、粪尿、药水、呕吐物和死亡的味道。寂静填满房间,父亲的咳嗽是唯一的声响。妈妈不知所踪,奶奶更靠不上。心力交瘁,无可依靠,我能做的,只有坐在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里,等待着绝望如暴雪般从天边呼啸而至。“但当他在我耳边轻言细语时,我心中的风雪渐渐平息,随之而来的是春日的暖阳。自成人以来,我头一次感到了温暖,儿时被朋友关心、呵护时的温暖。心底有个声音在低语:哪怕就这一次,不要拒绝他。“于是那天下午,我本该回出租屋给父亲喂药,却神差鬼使地为朋友在酒店开了间长租房。陪他走进房间的一刻,我想,或许我该歇一歇,明早再去看父亲。我可以骗他说我累倒了,在医院躺了一夜。我更心怀侥幸地幻想:如果今晚父亲死了,我就不用再去面对他临终时的惨状。我那时如果不是疯了,就是想装疯卖傻逃避现实。于是当晚我留在了酒店。朋友的怀抱很温暖,让我获得了少有的安宁。我对自己说,明天再回去吧。父亲的手机早坏了,换不起新的,他不会打扰我们。我依旧提醒自己去看他,只是期限不断由这个明天,流向下一个明天。“朋友的要求很直接:他需要钱,需要食物,需要住处,更需要一个女人。他告诉我他有个秘密项目,潜在收益难以估量。我没把他的话当真,但仍帮他付着账单。像儿时一样,我太孤独,太寂寞,太渴望他人的陪伴,哪怕那人有点小毛病也可以容忍。朋友就有不少毛病:他不做家务,不去上班,从未表露出过一点想自食其力的迹象。躺在沙发上,他从早到晚刷着视频,内容五花八门,包罗万象:有西班牙人在美洲的殖民历史,有姬蜂狩猎蟑螂的血腥画面,有神经科学的前沿进展,甚至还有对5G基站工作原理的介绍。他向我解释,说学习这些东西对他日后的发展大有帮助。“但只有一件事,他不用去学也能做到尽善尽美,那就是安慰我。他的触碰能卸下我的一身疲惫,他的低语能让我的满腔怨愤化为乌有,而他的笑容让我神魂颠倒,如临仙境。只要同他四目相接,无论他说出多可笑的话,造成多严重的后果,我都没法生气。或许这就是他的天赋,他的能力。有时我想,他简直是为此而生的。后来我才知道,这预感是多么正确。“就这样,我被他迷住了。我渐渐发现,比起他需要我,我更需要他。如雕塑般健壮、完美、光芒夺目,他就像上天为弥补我的缺陷而创造的,我的一切残缺与苦难,都在他身上得到了补偿。他告诉我:他还可以变得更完美,只需要我做一点额外付出。“于是我开始打好几份工,用名贵食材喂养他,用名牌服饰装点他,供他参加千奇百怪的培训与课程,让他更接近我理想中的模样。在他身上,我仿佛可以弥补自己绝望的人生。最后的些许积蓄如瀑布般流尽,我刷完了信用卡,开始网贷。用这些方法也借不到钱后,我也没有气馁:这座城市中还有很多机会,我还有年轻的肉体可以出卖。“但在他愈加光彩夺目的同时,我却在衰老枯萎。一天深夜,我去旅馆上门服务,却被客户拒之门外。“‘我要的是年轻妹子,不是老太婆!’砰地关上门,我听到对方在电话中怒吼。我这才明白自己已经不堪到了什么地步。“那晚,我提前回到公寓。隔着门板,我恍惚间听到了男女欢爱的声音。“开始我以为是错觉,或是耳鸣,我那天发着低烧——自从遇上了他,身体就一直不好。但打开房门,错觉化作了现实。被发现后,他们倒是很平静。那女孩身材丰满,面容姣好,周身肌肤吹弹可破。她大大方方地穿上衣服,临走时对我微微一笑。我关上了门。“然后我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你作为寄主,已经开始枯竭了。’他坐下,姿态优雅地开了一罐啤酒,‘为了生存,我需要新目标。’“‘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不,你早就懂,只是一直拒绝接受。’“言毕,他笑了。他的双眼浑浊起来。我闻到了一丝又湿又腻的腐臭,看到了他的眼角与鼻孔中闪动着冷光,那种透明的、果冻状黏液反射的光。黏液、气味与令人战栗的不安感,一切都和那个晚上一模一样。“我知道么?我早猜到了,只是一直不愿相信。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确信杨医生那晚对我做了什么。那团被吐出来的东西,那在胶质包裹下爬行着的半个大脑并未死去,而是在这些年里长出了骨骼与皮肉,化身为人。现在,他坐在我面前,高大健美,光芒四射。相比之下,我衰老丑陋,自惭形秽,仿佛自己才是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异类,某种残破、非人的东西。“‘你到底是什么?’我问。“‘你终于发问了,比预计的更晚。’轻晃着啤酒罐,他示意我一起坐下,‘我是什么?看不见的朋友?我自己也不能确定。我可能是外星生物,史前物种,或秘密实验的产物。但通过学习你们的知识,我确信自己是一种寄生生命,人类是我们繁衍中必不可缺的寄主。“‘与同类隔绝,我没能获得本族的知识传承,只有一些本能般的朦胧记忆,和照料者提供的点滴线索。在蜕变成人的漫长时间里,我想出了很多假说,最喜欢这一个:我的先祖对你们的世界充满好奇,为一探究竟,他们抛弃了原生肉体与绝大部分意识,得以穿越无垠时空,通过寄生智慧生物的大脑,产出更多思想与肉体的备份。而人类的孤独、痛苦与渴望,就是他们的养料。就像蚊子寻找平静的水面,寄生蜂追踪肥大的青虫,我们也在搜寻脆弱而孤独的精神,向其中注卵繁衍,孕育新生。’“‘你找上我,也是因为我适合繁衍?’“‘对,’他轻快地说,‘我们的生殖孢子如电磁波般跨越时空,反复回响,孤独者的大脑更易被感染,更适合成为孵化的温床。孩子则是最理想的对象,他们尚未形成独立而封闭的自我意识,容易混淆现实与想象的界限,从而无法区分自己的想法与侵入的精神,放任我们侵蚀他们的头脑。’“‘我以为你是我想象出来的。’“‘最开始时是这样,’他点点头,似乎在谈一件再平常不过之事,‘我曾以神经冲动的形式存在于你脑中,根据你的渴望变成你理想中的样子。用你们的话说,那就是看不见的朋友。’“‘你把我当过真正的朋友么?’“‘当然,’呷了一小口酒,他耐心解释着,‘我前半生一直作为你的朋友存在,这由我的生存策略决定,因为服务你、讨好你有利于我生命的存续。要知道所谓意识与记忆,本质是脑内神经冲动反复传导而形成的稳定网络。你向我倾注越多的注意与情感,为我唤起越多的兴奋与冲动,我存在所需的神经网络就越发坚强稳固。你的关注使我强大。在你短暂的童年里,我一直在努力整合你脑中可用的资源,为成熟做准备。“‘但能真正成熟的寄生体万中无一,大部分会随时间流逝而消亡。我猜测,当寄主进入学龄期后,他们开始将注意投向现实世界,在与父母、老师、同龄玩伴的互动中寻求价值感,看不见的朋友则被渐渐遗忘,其神经网络也随之萎缩消散。少数能发育成熟,也多半出于机缘巧合。我能成功出生,要感谢你孜孜不倦地向我倾注意识与情感,远比一般的人类幼崽长久。当然,也多亏那位杨医生的帮助。他是少数了解我族存在的人。当我因你大脑的机械损伤命悬一线时,他助我顺利出产,当我因早产而虚弱不堪时,他又为我提供庇护。他的精神病院对我族的繁衍居功至伟。这也对他自己有好处:他让我们寄生问题少年,这些人会因脑功能受损变得呆呆傻傻,易受摆布,也失去了原有的攻击性,在他看来是令人满意的疗效。为增加我们同类的数目,他甚至会对病患施以电击,令他们在痛苦之余倍感孤独,为我们的繁衍创造理想环境。“‘发育成熟后,我们会将寄主的部分大脑据为己有,并从咽喉腔离体排出。刚出生时我们很脆弱,会躲藏起来,反复结蛹蜕变,一次次变得更像人类。以寄主的幻想为蓝图,我们终会变成他们最渴望的模样。无法拒绝我们的索求,寄主会向我们持续提供养分。我就是你理想中的完美男孩,你没法摆脱我,因为你比任何人都更需要我,更迷恋我。别这么看着我,你满足了欲望,我得到了独立和自由,这交易很公平。’“‘我以后要怎么办?’我问。“‘和我无关。’他一脸平静,‘你开始清醒了,不再方便控制。你会渐渐对我失望,进而怀疑一切。但没关系,你已经完成了使命。或许你会求助于我的同类,让他们安慰你,带走你大脑的剩余部分。可你还能再生育几次?我猜不多了,你会死在新朋友出生之前。’“说到这里他站起来,把没喝完的啤酒罐丢在地上,任凭黄澄澄的酒液在脚下扩散,‘我要洗澡了,晚上还有约会。’“‘你呢?’我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以后会怎样?’“他跨进浴缸,水面漂浮着冰块和深红的玫瑰。我盯着那浴缸,我记得它的价格,我为它失去了整整一个月的人生,在闷热的车间、在寒冷的街头、在陌生旅馆肮脏床单上备受煎熬的一个月,只因他嫌花洒流出的水太热,没法洗个痛快的凉水澡。而我自己已付不起每天的饭钱,要靠在便利店内翻拣剩饭度日。“‘我会存在,会繁衍,’他答道,‘到时候,我会需要更多的脑与养分。刚才那个女孩,她很中意我,她内心也有伤口需要填补。我会变成她无法拒绝的模样,利用她撒播更多种子。这就是和你说过的秘密项目,喜欢么?好了,先帮我按摩,从背上开始。’“我木然点了点头,同时,泪水开始无声流淌起来,好像身体里有什么开关碎了,怎么也止不住。其实我并不想伤害任何人,哪怕他不是我的朋友。“他又喊了我一声。我把按摩器接上电,扔进浴缸。这东西并不防水,我买不起最好的型号。他疑惑地回望我一眼,几下抽搐后,不再动了。用杨医生最爱的电击疗法,我给了他干净利落的死。“刺鼻的焦味弥漫着整间屋子。等我拔下电源,浴缸里只剩一滩黑色污渍,孤零零地浮在水面。我这才发现空气中的腐臭从未消失,如一只病死十年的羊,被深埋在脚下的黑土里,再华贵的香水也掩盖不了地底透出的恶臭。为何我现在才察觉?“直到这时,我才想起父亲仍在郊外的公寓……回去时,那里已不成样子。父亲的一部分化作黑油渗进了床板,另一部分成了密密麻麻的蛹和飞虫,布满四壁,如一片灰黑的墙纸。走近时,这墙纸扑棱棱地动起来,化成一团黑雾迎面扑来。待黑雾散尽,我才看到了他仅剩的部分:陷在床中,面目全非,口器大开,似乎仍在喊渴。玻璃花缸翻倒在手边,里面的水都被喝干了。那时我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我得到了解放,但这又能怎样?”她低头看着双手,“我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只剩这双手,杀死我父亲的手。是我杀了他。从我决心为朋友放弃自己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死在了我手上。”然后是一片沉默。“你从哪里听来这故事的?”我问。“不是故事,是真事。”“不,”我摇头,“你脑子糊涂了。”“也许你说对了,我已经疯了。”她吱吱笑起来,“也许你错了,故事就是真相。但还有一种可能,”她神秘兮兮地凑近,“这是发生在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地方、另一个人身上的事。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晓得?是因为它们的缘故。被寄生的前代寄主并未完全消失,而是留下了些许记忆的残片,和脑子一起排出,成为它们的一部分,又通过孢子传给它们的下一代,不断复述着生前的故事……所以即使离开,他们还会留下痕迹。”她歪过头,用中指抵着太阳穴,“我能听到他们的回响,辨出他们的足迹。或许这故事也是其中之一……一个可怜人被操纵的一生。”“你错了,人心是世上最复杂难测的东西。人没那么容易被控制。”“所以你没法理解,对吧?”她大笑起来,“你高估了人类,小看了它们。它们就在你我身边,无所不在,无孔不入,正一点点接管世界。那些位高权重,外表光鲜的人,内里也一样是它们的食粮。”我沉默了一会儿,能听到自己慢吞吞的心跳。这心跳从心窝沿着颈动脉一路跳到太阳穴,越跳越快。这是烦躁的信号。“你明知我心里很难受,为什么还要讲这些?”我努力告诉自己,要耐心。“因为这很要紧,”她低声说,“我不想瞒你,真不想。你要当心,当心它们中的每一个,尤其是……”我知道是时候结束这场对话了。于是我站起来,“我走了。还有工作要做。”转过身,我再没回头看她一眼。说完想说的话,她应该不会再追来。但就算没说完,我也听不下去了。隐约听见她在喊我,我没有回头。 走出咖啡厅的瞬间,身体里仿佛有根弦断了。我感到头痛,恶心,四肢乏力。已经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得提前回家。摇摇晃晃地迈出写字楼,我走向附近的地铁口。雪花纷扬而落,醉酒般四下飘洒,一如我歪斜的步伐。好冷。踏上地铁的一刹,我忽地意识到还没到下班时间。但这不要紧,因为我骗了她:我其实并没有重要工作要处理。我甚至没在工作。这不是我的错,我已经失业很久了。随人潮钻出地铁,我走向租住的公寓楼。这所人才公寓外观低调,但内饰雅致,各类家具一应俱全。由政府出资筹建,它的租金低得惊人,因为在此居住需要的不是钱,而是能逐月抵扣的公积金以及同当地企业签订的就业协议。协议终止后,居住期限最多能延长三个月。还剩最后一月,我很快会失去居住资格。那时我还有哪里可去?这些天里,我早上八点半出门,晚上六点回家。深夜,无法入眠,我徒劳地刷新着邮箱,发出的简历仍如往日一样石沉大海。白天,靠咖啡保持清醒,我努力不去理会信用卡的催款短信,装模作样地读书、学习。但我学不进去,最终只能坐在咖啡厅中发呆,日复一日地虚度光阴。咖啡厅-地铁-公寓,绝大多数时间在室内度过,昼夜更替对我的影响日趋微弱,恍惚中我仿佛丧失了时间感。走进电梯,抬头,一位女士在看我。“要纸巾么?”她盯着我的脸。有咸咸的东西从上唇流进嘴里。是鼻血。我感谢她的关心,掏出纸巾擦了一下。喉头有种冰凉的咸苦味。走出电梯后我忍不住咳了一声,吐出了一大口果冻状的粘痰。是感冒么?我望着纸巾上的痰液,思索着自己何时病了。准备开门,正逢西装革履的邻居拉着旅行箱出来。他盯着我,面露怀疑之色,“今天怎么回来了?”我回自己的公寓有什么不对?“好久没见你人了,”他又快速望了我一眼,“回来了最好……”他到底在说什么?打开房门,迎面扑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异味,让我眉头直皱。在桌前坐下,掀开笔记本电脑,手背却感受到一阵微妙的阻力——我碰到了一片蛛网。心中一惊,我凝神查看:那网结在电脑与台灯之间,闪闪发亮,规整细密,虽被碰坏了大半,但仍能看出它完整时的形态。昨晚才用过电脑,蜘蛛能短时间内结出这么密的网么?我感到一阵眩晕:难道真如邻居所说,我有几天没回来?为何记不起来?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一半。有人探头进来,是保洁阿姨。我忘了关门。“你房里有味道,”她皱着眉头,毫不掩饰地扫视着房间,“隔壁都有意见了。”“味道?”“有人见你拖了几箱牛奶和一麻袋生肉囤在里面,都要臭了。”她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你这样子不行,这样子退房我们要扣卫生费的。”完全记不得有过这回事。把阿姨支走,我关紧房门:房内齐齐整整,一切如常,没有大箱牛奶,也没有血淋淋的生肉块。但依旧有什么困扰着我。是气味。若有若无,时隐时现,令人不安的腐臭味。很快我发现了异味的来源:地上有形似血迹的黑黄色污渍,像大团黏液在蠕动、爬行中留下的尾迹。循着痕迹,能看到有什么东西粘连在墙角。蹲下身来,细细查看:那是个碎裂的球状外壳,足球大小,呈诡异的墨绿色,外层已风化发脆,似有什么东西在此成长壮大,破壳而出。如当真如此,那东西无疑离去已久,空空的蛹壳好似破碎的颅骨,散发着阵阵腐臭。神差鬼使间,我伸手一碰,那壳瞬间破裂坍塌,碎作粉末,乘着我惊呼下发出的气流,那粉末飞入空中,如烟尘般消散无踪。寒意顺着脊骨爬上后脑。不久前,有什么东西在我的房间出生、成长、成熟、逃离……滴答几声,我这才注意到鲜血和粘液正从鼻孔淌下,滴落在地上。它的颜色与质感难以形容,像加入大块脂肪而未经拌匀的咖啡,像一摊浑浊粘稠的泔水,更像脑液与内脏的混合物。它们仿佛暗示着:咖啡厅内听到的胡言乱语并非无稽之谈。如果她的故事是真的,那会怎样?比起狼狈出生的早产儿,成熟寄生物的降生方式是否会更隐蔽,更恶毒?成长会不会更顺畅,更迅速?但再怎么快,也不可能……忽地感到一阵寒意,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快,还是慢,要做出这样的判断,你必须足够清醒,拥有准确无误的时间感,准确无误的记忆。我现在足够清醒么?不记得的事,是否真的从未发生?打开手机,眼前一花,屏幕正中的黑体字扎进双眼,让我双目刺痛。难道记错了日子?冒着冷汗,我发现日期比印象中更晚,是错觉么?翻阅信息与记录。我查到了生肉和鲜奶的电子账单。是在14天前。我低声咒骂起来。在那段不断重复,记忆模糊的日子里,我真有两周从未回家?为什么毫无印象?那浑浑噩噩的两周里,我闭锁的房间中又发生了什么?将自己摔进沙发,我任由手机掉落在地。头痛在加剧,隐约中,我仿佛看到那半个散发恶臭的胶质大脑在闭锁的房间里肆意爬行,吮吸着整盆牛奶,吞咽着满地血肉与内脏——这是被操纵的寄主在思维恍惚中为它准备的。饱食之后,它蜷缩成球,开始结蛹,休眠,破蛹,再进食,再结蛹……我瞪大眼睛,透过半透明的蛹壳观察它的变化。先长出的是脊椎,小尾巴一样的乳白细条从大脑底部探出,逐渐加粗、变硬,生出分明的骨节,如蛇一样蜷曲着。然后是骨骼,从硬化的脊椎中凸出、分叉,质地由脆弱、半透明的胶体变得越发坚实,分化为肋骨与上下肢骨,显出胸腹与手足的雏形。接着躯干与四肢开始被深红的肌腱包裹,被棕黄的脂肪覆盖,复杂的脏器正被从脑内挤出,一一掉落进胸腹的空腔里。随着体型的膨大,周身流淌着的黏液渐渐干涸凝滞,成块脱落,随后苍白的皮肤如结霜般覆满全身,乌黑的毛发从张开的毛孔中争相涌出。伸手撩开长发,那东西抬起头,未成形的脸孔却给我一丝熟识之感……我打了个哆嗦,幻景消失了,面前什么都没有。 真有意思。哈。哈。哈。我大笑起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重感冒把我烧糊涂了,流了鼻血,脑里云山雾绕,记忆力也大受影响。我要好好歇两天。或许会去趟医院,但我不会主动做脑部CT,没那个必要。原先粘着蛹壳的地方空无一物。地上的痕迹更像咖啡泼洒形成污渍。蛛网不见了,被我碰坏了?不,它从一开始就未存在过。但也可能是它,有个声音在耳边低语。它清理了现场,毁灭了证据,然后悄然离去,没入人海。它变得很狡猾,很强大。特意留下些许蛛丝马迹,它要让你动摇,让你发疯……竭力不去在意这声音,我在床上躺倒,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昏沉之中,冰冷的梦境如约而至,狂风怒雪鞭笞着羊群,也摧残着我的身心。我在梦中呜咽,直到被手机的嗡嗡振动唤回现实。是谁?谁还在关心这个失败者?捡起手机:是牙科诊所和保险公司。他们发来信息,向我问好。原来今天是我的生日。没人提醒我,父母没有,他们多半记不得:自他们分别再婚后,我们好多年没联系了。同事更不会知道,我绝不会向他们透露隐私。我从不应酬,从不玩耍,从不虚掷光阴。学习、考证、工作、兼职,我只专注于人生中可控的部分,只做那些能创造实实在在价值的事。我曾坚信能掌控人生。我考上了名牌大学,入职知名公司,早早得到提拔,成为最年轻的中层,直到经济危机如暴雪般呼啸而来:降薪、患病、调职、投资失败,然后是失业,是破产,是背叛……对,背叛。我并非一直是孤身一人。我有过一个同行者,我们有过短暂的快乐时光。我以为我们能一直,一直走下去。那时我踌躇满志,仿佛整个世界都站在自己身后。但自我丢掉饭碗后,她就再没回过我任何信息。 现在,我身陷绝境,孤立无援,无可依靠,一如梦中所见。西风怒号,雪落如刀,我被抛进茫茫寂野,失去了鞭子,弄丢了所有的羊。顶风前行,此刻我衣衫单薄,弹尽粮绝,视野中唯有茫茫白雪,前路难辨。迷失方向的我还能支持多久?要就此停下么?不止是停下,我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如果在这里倒下,死去,又有谁会知道?又有谁会明白我一生的所思所想?主持我葬礼的那家伙,他真的认识我,知道我这辈子干了些什么吗?心跳快得异乎寻常,震得太阳穴突突作响。我要完了,要死了么?至死都是孤身一人,无人知晓么?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的金属碰撞的脆响,是钥匙插进锁孔,缓缓转动的声音。这声音很轻,很小心。背对门侧卧着,我依旧一动不动。没人有我房间的钥匙,除了物业管理员,而他们不会闲到半夜来开我的门。可能是窃贼,是杀手,要盗走证据,杀我灭口,埋葬我方才领悟的奥秘。但更可能是这样:门外没有人,和那群羊一样,这只是脑中不可控的臆想。我告诉自己,这只是场梦。铅灰的光线从门缝漏出,在眼前的墙壁上烙下一道惨白伤痕。脚步声由远及近,在背后停下。果然是她。她又回来了。单凭脚步声我就听出来了:她不会善罢甘休。“生日快乐。”她说,“你看,就我还记得。”很像她会说的话。我赌气离开后,她会跟来。她有时会发疯,会很过分,但她不会弃我而去。虽然多年没再召唤过她,可我知道她就在那里,无论相隔多么遥远的时间与距离,她都会回来,在某时某地耐心等待着我。“你以前让我当众出丑,为什么?”沉默了半晌,我低声问。“你猜?”“不希望我有别的朋友?”“不,”仿佛能看见她摇头,“我只希望你多关注我。不是别人,而是我。”“这不就是我说的意思?”“算是吧。”又是一阵沉默。“怎么不说话?”她问,“生气了?怪我没早些告诉你?”鼻子一酸,我感到了一股强烈的委屈,一种只有面对亲密之人时才会显露的脆弱。我认识她很久了,早在我们都是孩子时。我一向害怕人群,但我不怕她,或者说,不那么怕。因为和她在一起,我更加放松自在:大多数时候,只要我愿意,可以让她瞬间出现,或一下子消失。比起消失,更确切地说,她其实从未存在。因为她就是我看不见的朋友。儿时我曾用蜡笔为她涂画了几页纸的背景故事,但随时间流逝已然模糊不清。可能正因如此,她的重现才如此令人意外,像时隔多年,重读一本被遗忘的书,再次体会了初读时的惊诧。她搞出过不少乱子,也能为我做几乎一切事情。除了这件事——我碰不到她,肌肤相触的一刻,梦就再难延续。对,和以前一样,只要接触,她便会消失不见。我伸出手,向身后探去。但我迟疑了,手臂僵在半空。 “怎么了?”她俯下身,低声问道。不知为何,此刻的她与往日不同:为什么她的声音如此真实饱满,不仅回响在脑海,还能震得耳膜微微发痒?为什么她说话间似有凉气吹向后颈,有冰冷的异味钻入鼻腔?为什么本该空无一物的身后,却有种清凉柔软的东西贴上后背,如有心跳般地一下下律动? “你是谁?”“我是你的朋友。”“你想要什么?”“你,”她向我的耳朵吹着气,“像以前一样,我只想要你:过去的你,现在的你,未来的你,全部的你。”我伸出手,缓缓向身后探去,在本该是一片虚空的地方,我抓到了一只手臂,能感到那柔滑肌肤下有坚实紧密的肌肉与骨骼。我将它捏紧,松开,再度捏紧。掌心在发热、出汗,但手中肉体依旧坚实无比。“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因为我是你的朋友。”“说实话。”“这就是实话。”她轻抚着我的头发,“比起发育不良的个体,完全成熟后的我们更智慧、更理性。相比竭泽而渔,我们更偏爱稳固长久的共生关系,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友谊。根据对你二十余年人生的点滴了解,我相信唯有坦言相告,我才能真正成为你理想中的朋友,才能让我更长久、更完整地拥有你。”“如果你是朋友,为什么要伤害我?”我喃喃道,“如果是敌人,又为什么要安慰我?”“你放过羊么?”她的手臂绕过我的脖子,“你一定放过,在我先祖某个宿主的记忆碎片中。你一定见过牧人如何保护每一只羔羊免受狼群摧残,又如何在羊儿长成时把它们含泪杀死。或许你们不承认,但在我们看来,人类和羊是最好的朋友,真正的朋友,互惠共生,至死不渝。就像人类选择羊一样,羊也选择了人类。它们再不用在茫茫雪原中挨饿受冻,不用受猛兽威胁。即便寿命将受些许限制,即便会失去某些放纵与自由,但总的来说,与人类在一起,羊的生活要幸福得多。我们也会幸福的。”她的双臂揽住我的脖子,渐渐收紧,“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我明白了,终于明白了。离群的羊总是更脆弱,或许这才是它们选择寄生孤独个体的真正原因。曾经的羊群懂得抱团取暖,共同抵御天敌的侵袭,但时代变了:现代社会冰冷而高效,独居公寓的厚厚隔墙正把羊群分割、瓦解,无时无刻不在催生着更多孤独无依的离群者。我仿佛看到万千的蛹壳正碎裂爆开,涌出无数异形,它们像昆虫,像猛兽,又像畸变的人类。荒原般空阔的楼宇是它们的猎场,这些捕食者正一个接一个钻入猎物的头颅,掏空他们的身与心。同为猎物,此刻我又能做些什么?在茫茫寂野中跋涉至今,我身后就有位耐心的捕食者一路跟随,在雪地留下两道深深的足印。它是头猛虎,或是匹巨狼,有着致命的尖牙利爪,和永难满足的食欲。但它的皮毛雍容华美,它的双眸纯净如冰,它的胸怀温暖发烫,有如熊熊炉火,而它的声音……你听,它在唤我过去。我本该拒绝它的呼唤,没有比这更明显,更愚蠢的陷阱了。但我已孤身一人在无尽雪夜中跋涉了太久,太久,早已忘了阳光下的天地是何模样。身心俱疲,饥寒交迫,现在我只求有一处栖身之所,有温暖的营火和厚实的帐篷,有人能与我依偎取暖,彼此搀扶。或许某日我们将拼死相搏,或许我终会死于它口中,但在此时此刻,比起冰冷无情的荒原,我宁愿选择它温暖的怀抱。于是我闭上眼睛,努力不去在意那隐隐传来的腐朽气息和她身躯散发的微微凉意,任由她从背后抱住我。对,就这样抱住,抱紧,忘却一切,仿佛我们将永不分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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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故友重逢》描写了人内心深处对世界的矛盾认知和自我的孤独感,展现了人物的情感世界。故事情节跳跃,交织着现实和梦境,其独特的叙事方式和对人性的深刻探索,让人产生共鸣和思考。同时,作者运用了生动的细节描写和意象化的语言,使得读者能够身临其境,感受到角色的心理变化和情绪波动。——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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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水母  题图《来自新世界》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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