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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在雾气中的儿子,从木星上空给我打了个电话 | 科幻小说

万象峰年 不存在科幻 2023-02-06
12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破局与新生」。在乡村,母亲守护着自己喝下了百草枯,将要死去的女儿。此时,似乎什么神秘的外星力量来到了这里,将所有人带走,只剩下了母亲……
本文收录于未来局“不存在”系列科幻选集《未来人不存在》。

万象峰年 | 混合现实、奇观、情感的科幻作者,擅长世界构建。代表作品《后冰川时代纪事》《三界》《一座尘埃》《点亮时间的人》《赛什腾之眼》等,获得银河奖、华语星云奖、引力奖、冷湖奖等不同等次奖项。出版个人选集《一座尘埃》《点亮时间的人》。

雾中袭来的远方全文约7500字,预计阅读时间15分钟
黄色代表了将死而未死的气息。丹丹喝下百草枯的第七天,她的皮肤变得蜡黄,呼吸急促又无力,咳嗽时会飞溅出浑浊的液体,也是黄色的。但是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盛着清凉的井水,仿佛只是生了一场感冒。躺在床上的人是那么鲜活,让人不相信这下面散发出的腐烂气味。有时候顾惠兰觉得,那是一滩发黄的腐水,不可能再清澈过来,也没有立刻干掉,蒸发的过程就像缓慢地揭掉一层皮。丹丹的嘴唇因为呼吸过多而干裂,总是像要说话一样张着,却不愿意多说话。顾惠兰预感到自己已经来不及走进丹丹的那扇门了。顾惠兰坐在床边,挨着女儿又不敢挨得太近,触碰会让女儿疼痛。屋里闷热得慌,外面的蝉鸣铺天盖地,像是要把整个村庄吞没。“蝉叫声吵。”丹丹声音微弱地说。“看电视,不理它。”顾惠兰说。电视里放着丹丹喜欢看的玄幻偶像剧,好人刚获得了超自然的力量,还有十三集大结局。“小时候我的妈妈对我说,”顾惠兰说,“大自然会和人们一起劳动,只是我们看不见。庄稼会伸出看不见的手来采集太阳光吃下去,地上的水会顺着看不见的线爬回天上。”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跟女儿聊天,她想跟丹丹说很多很多的话,但是大多数时候不知道说什么。丹丹一言不发地盯着电视,目光似乎又没有聚焦在电视上。她的细细的胳膊下面是发黄的床单,本来顾惠兰准备下一次春节换一床新的。微微发臭的枕头边放着一只丹丹小时候形影不离的小熊。电视剧中断了,弹出一条紧急通知:“现在播放重要紧急通知,现在播放重要紧急通知,请各位民众不要接触……”顾惠兰厌烦地换了个台,另一个台也在播放这个通知。她不耐烦地摁着遥控器,电视画面突然没了,每个台都是雪花点,发出沙沙的声音。“就看这个吧。”丹丹说。“我去弄一下。”顾惠兰站起身,看见儿子庆天站在门口,他的眼睛浮在黑眼眶上,阴沉又闪亮。“它们来了。”庆天抠着手指说。“什么?你看着姐姐。”顾惠兰交代了一声走出屋。她从晒谷坪爬上二楼的房顶,蹲在卫星“锅盖”前。她也不知道怎么修理,只是学着人家换换方向,拍打两下。她抬起头来看时,发现村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漫起了薄雾,田野的界线已经看不清了,树梢浮在雾上,像浮在水面上的芦苇。按理说下午不会有雾的。翘头往远处望,她惊讶地发现,全村人都站在雾气里,他们在村边的一块田地上围成一个大大的圈,不知道在看什么。顾惠兰顾不上管这些,她爬下房顶,回到丹丹的房间。丹丹不见了。电视机还在播放着雪花点,荧光一闪一闪地照着皱成一团的毯子。窗外,远处的雾气中蒸腾着闪电,一种金属的喑哑声音传来,透过空气压着鼓膜。顾惠兰也顾不上管这些。她把房间找了一遍,又把房子找了一遍,庆天也不见了。她走出家门,雾气里是静止的石板路、树木、房屋,没有一个人影。“丹丹!庆天!”她喊了一声才发现,外面安静得出奇,蝉鸣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不是完全的安静,空气里响着电视雪花一样的沙沙声。金属的味道从空气中蔓延到嘴里。脸上汗毛竖起,有点发痒。顾惠兰摸着脸颊,朝雾气里走去。 不记得这是村里人消失的第几天了,顾惠兰强迫自己的生活变得正常起来。她挑上桶去给菜地浇水,家里的大黄狗跟着她。四处仍然笼罩着一层雾气,哪怕太阳正当空。雾气挠得人脸上痒痒的,那个从来没有停过的沙沙声就像一只手摩挲着草地、树叶和一切。地里别人收到一半的玉米还堆在地上。走过山坡下的田埂,顾惠兰看见别人家的茄子已经变蔫变黄。她想过要不要帮别人浇水,但是这么多她浇不过来。干完活她照例去村里寻找。村里的屋子大多虚掩着门,有的敞开着,没有人迹。雾似乎更浓了,沙沙声更密了。顾惠兰叫上大黄狗,沿着一条湿滑的石板路往前走。头上是雾气,就像走在一个朦胧的山洞里。忽然之间,她看见路的尽头有一个人影也在走。她大喊。人影没有回头,飘进了尽头的一扇门里。她跑过去,看到门紧闭着。她犹豫了一下,推开门。大黄狗叫了两声,一只黄猫从墙头跑过去。两个村里人坐在堂屋的饭桌旁吃饭,边吃边发出笑声,笑中带着哭腔。声音像透过收音机传来的,带着电流的滋滋声。桌子上窸窸窣窣地忙碌着一群老鼠,正在舔食发霉的饭菜。老鼠看到顾惠兰走近,一哄而散。一个碗打着滚“咣啷”摔碎在地上。这时顾惠兰发现,这两个人和自己不同,他们是淡蓝色的影子,半透明,发着荧光,自顾自地说话,不会对人声做出回应。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到这两个人没有影子。心跳一下子剧烈起来,她屏住呼吸缓缓地退后两步。顾惠兰退出门,看到石板路上走满了淡蓝色的人影,无声地穿梭往来。有些她认识,有些眼熟但是想不起。快要落山的太阳烧得屋子和路微微发红,让这些影子看起来散发着淡蓝色的蒸汽。没有人回答顾惠兰的呼喊。他们就像隔离在另一个世界的鬼魂。有的人影忽而消失,有的人影忽而出现。顾惠兰回头,看到屋里的人影不见了。顾惠兰有个感觉,丹丹还活在某个地方。这个想法让她驱散了恐惧,感到一点欣慰。 顾惠兰赶回家里,一路上撞上许多人影,却没有感觉。她努力不要大口呼吸,怕吸入这些人的魂魄。家里屋中阴凉,散发着淡淡的霉味。昏暗的堂屋中,她看到了一个淡蓝色的影子,那是她自己。她呆望了一阵子,想走过去伸手去摸,又不敢。楼上跑下来两个小的影子。“丹丹!”顾惠兰脱口叫出。果然又没有回应。小影子叫住大影子,大影子转过身,身上背着旅行背包。这一幕的记忆被牵扯出来。上一次她离家去打工,特地挑了个大清早,晨曦微亮。丹丹还是追了出来,没有拖着她,只是这样看着,像要用目光把她拖回来。庆天想把丹丹拉回去。影子是过去的事?可是她分明记得,是丹丹没完没了地抱怨,无非就是编出不让她出去的理由翻来覆去地说。而此时她的影子说的话,是翻来覆去地解释一些让人听不懂的理由。她的影子丢下丹丹和庆天走了,两个小影子鞋也没穿好就跑了出去。顾惠兰跟着两个影子走出去,走过石板路,走过一截田坎,走到村头的水泥路上。夕阳和那天的晨光重合起来。她看到了无数个离开。她认识和不认识的影子,像一支浩荡的队伍,背着包,走着路,搭着摩托,坐上各种各样的车子,延伸到长长的水泥路尽头。她就是这样把自己的心挖空,向那个叫做城市的磁石奔去。顾惠兰想把自己叫回来,但是自己的影子在一辆摩托上变得越来越小,消失了;丹丹和庆天的影子一前一后,混在返回的孩子中,默不作声地低头往家走,还没走到家也消失了。 顾惠兰回到屋,走上二楼。电视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放着沙沙的雪花点,床上空空的。她关掉电视,巡视了一遍。走下一楼时,她看见庆天蹲在天井里,正在摸着大黄狗。天井里传来奇怪的气味。顾惠兰走上前,看到这个庆天不是半透明的,他有影子。“庆天?”她叫了一声。庆天回头瞟了她一眼。“你……去哪了?姐姐呢?”顾惠兰小声问。庆天头也没有抬,只露出背影,声音轻得就像雾一样。“我们都在这里,过着新的生活,只是你看不见。”“是那些影子吗?”“不,那是记忆同步的锚点。我们生活在更高的地方,我们正在融合。”“什么?”“没什么。”顾惠兰一点点走过去。“你们……还好吗?”“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庆天说。“帮我告诉姐姐,妈妈在这里等她回来。”顾惠兰走到庆天身后。“你们都回……”她僵住了,她看见地上倒着一瓶百草枯,绿色的浆液在地上流开了一片,散发出刺鼻的气味,那片绿色像毒虫一样刺眼。庆天的声音传来:“你还是没有藏好它。我知道了所有人是怎么想的,我知道了姐姐是怎么想的……以前的生活是多么可笑。很多东西在变得模糊,很多东西在变得清楚,我就要忘记问这个问题了。”“姐姐是怎么想的?你告诉妈妈。”顾惠兰急切地说。庆天抬起头来,眼眶黑得可怕。“你们故意把农药放在家里的,是吗?”“不是!不是的!”顾惠兰捂脸跪在地上大哭起来。“我错了,我不该把你们留在家里,我不出去就好了……”“现在这不重要了。”庆天轻轻地说。“庆天!”顾惠兰抱过去,只抱住了空空的自己。天井里空荡荡的,大黄狗舔着嘴巴。 丹丹喝下百草枯的第五天。蝉鸣声钻进窗子来,钻进丹丹的梦里,不知化作了什么鬼怪,让她挣扎起来。顾惠兰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抚她。丹丹“哇”地大叫一声滚落下床。顾惠兰赶紧把她抱回床上。丹丹大哭,伴着剧烈的咳嗽。顾惠兰只好拍着她的背等她缓过来。“我梦见……我梦见幽冥族的人要把我带走,要我留在他们那里,我拼命地跑也跑不动……”丹丹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脸上还挂着眼泪。“不怕不怕。”顾惠兰搂过她安慰道,尽管她不知道丹丹说的是什么。“妈妈不让他们带走你,妈妈再也不走了。”为什么要出去呢?以前她不想也没法跟丹丹解释清楚。在那些大得无法反驳的理由后面,她渐渐看到了自己的私心。也许外面代表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家庭和各种杂事的世界。责任和自由会同时存在,想念和逃离会同时存在,把她挡在丹丹的门外。当接到丹丹“生病”的电话,在赶回来的路上时,顾惠兰还烦厌过两个孩子让她没法到更大的城市去。回来见到躺在床上的丹丹时,她哪里也不想去了。全世界只剩下这个村子,这张床。丹丹把脑袋埋到妈妈怀里。顾惠兰感到一阵已经成为习惯的心绞痛。“想吃什么?妈妈去给你做。”“嗓子疼,不想吃。”“吃凉粉吧,你最爱吃凉粉了。”丹丹点点头。 迷迷糊糊的午睡中,沙沙的背景声中远远传来狗叫声。顾惠兰醒过来,跑下楼追出去。大黄狗不见了,薄雾中是静立的树影和隐隐约约的淡蓝色人影。人影已经比之前少了很多。她望向四周,琢磨着庆天的话,想分辨出迷雾里生活的人们。他们会在屋子里坐下吗?他们会在田野里劳动吗?会不会有看不见的庄稼生长起来?他们真的能知道所有人的想法吗?也包括丹丹?那个世界的入口在哪里?她要找到它。顾惠兰回到屋里,望着脱皮的四壁。墙上留着丹丹的涂鸦,柜子上还放着她的书包。小椅子空着,连灰尘都没有动一下。她拿起手机试着拨丈夫的电话。电话竟然打通了,那边响着更强烈的沙沙声。“你什么时候回来?”是自动应答的声音,像夏末的蝉鸣,断断续续。“我……不回去了。”顾惠兰把手机摔在地上。 夜里,村子被黑暗占领,顾惠兰家里的这盏灯一直亮着,抵抗着黑暗。村子旁边的田地陆续枯死,黄叶铺在地上,茎秆还倔强地立在雾里,发出静谧的喘息。在玉米地里劳动的时候,顾惠兰就把录音机放在田坎上播放,希望丹丹会听到。录音机里播放着流行歌曲,声音洪亮,是丹丹从广播里录的,是一个人气很火的男歌手唱的。她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这个歌手叫天皓,她默默地记在心里。歌在放的时候,沙沙声就小下去了。田坎边还放着一碗凉粉。有声响发出的时候,顾惠兰急急走出玉米地看。一只黄猫舔着嘴巴,在刨玉米叶试图把凉粉埋起来。顾惠兰大吼一声把猫吓跑了。她望了望空空的田野,又追出去几步,“喵喵”地叫唤着,猫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又看见过几次丹丹的影子。有一次影子趴在窗台上,抱着脏脏的小熊,正在给她打电话。说的什么她本来完全没有记得,那时她正走在城市里的一条林荫小道上。宽大的叶子落在地上,这条街两旁全是咖啡馆。每家店门口都种着花木,和野外的一样又不一样。人们安静地毫不焦躁地坐着,和农闲时候的人们一样又不一样。这个奇异的世界牵引着她一步步走下去。她想走进一家店,比花钱更让她窘迫的,是害怕自己格格不入。于是她看着别人,幻想着另一种生活。她心不在焉地回答着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电话挂断了。这时她才知道,丹丹说着自己做的梦,说自己害怕的东西,说听到的歌,说想要画的画,说想她。在泪眼朦胧中,她认真地听着。如果可以,她想回到那时,把所有的话都认真地听一遍。 丹丹喝下百草枯的第三天。录音机的歌声伴着蝉鸣涌出,仿佛欢乐和倔强充满了整个屋子。顾惠兰看不出丹丹已经开始发黄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她使劲帮丹丹擦脸,想把黄色擦掉。“跟我说说吧,这个唱歌的人。”她说。“你不懂的。”过了好一阵子丹丹的嘴唇动了一下。“我懂,他叫天豪。”“是天皓。”“嗯,对,天皓。我发音不标准。他唱得好听。”“你还记得我有一次偷拿你的手机吗?”丹丹转过身子面朝另一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我是给他投票。他赢了,他的票数最多。”“真好,真厉害。那次妈妈不该说你。”顾惠兰沉默了一阵子,时间变得无比漫长。“你还想做什么?妈都答应你。”“我想在墙上画画。” 顾惠兰把录音机擦拭干净,放到女儿房间的书桌上。她数了数电池,还够用个把星期,用完了再到小卖部去拿,顺便再拿些蜡笔。她想好了,等村子里的东西不够用了,她就到城里去拿,但一定要回到这里。一定要回到这里。她念叨着。这时她透过窗口看到雾气中站着一个奇怪的影子,像一条恶狗佝偻着脊背,看不清楚脸,能看到他一动不动地望着这边窗口的方向。顾惠兰想起了那个曾经流窜在村里的怪人,丹丹还哭着说梦到过他。顾惠兰一把关上窗子,心砰砰地跳。最后一个影子也消失了。顾惠兰本以为会有什么人来到村子,或者从外面回来,带回一些消息,又或者电会断掉。但是没有,连手机信号都还在。一切就像平常一样,除了没有人。顾惠兰把一家家的灯点亮,夜里村庄发出朦朦胧胧的光晕。田坎上的音乐播放了一遍又一遍。大风吹过,把枯黄的庄稼叶子卷上空中,从顾惠兰的眼前飞过。田坎上的凉粉每天都换上一碗。家中天井的墙壁上画满了彩色的蜡笔画,难看又笨拙。画一天天增多,似乎整个房子都要变成彩色的了。丹丹会喜欢吧?她会回来看的吧?为了在家里等丹丹,顾惠兰去山上砍来竹子,坐在天井里编竹筐。干活的时候,她就在脑海里演练丹丹回来时她要和丹丹说的话。那时她会打开丹丹的那扇门,把丹丹接回家,她想象门里是彩虹一样的光。她干活很快,竹筐编了几大摞。如果有一天人们回来,她就把竹筐拿到城里去卖。应该可以卖得出去吧。城里的一条街上有很好吃的凉粉。墙外面传来响动。顾惠兰丢掉竹筐追出去,看到丹丹的红色短袖在雾气里一晃一晃。她喊着丹丹的名字拼命追上去。红衣服始终在前面跑着,隔着一层雾。追上村后面的山坡,追进山坡上的树林。雾越来越浓,全身像被一层静电包裹着,吸到肺里也痒痒的。红衣服消失了。顾惠兰在树林间飞跑,踢起树叶。她猛地看见一棵大树的树干上有一张人脸。人脸渐渐消失在树干上。她认得出,那是丹丹的脸。顾惠兰拍打着树干,又跑回家拿来斧头,一斧一斧地砍进树干。木屑飞溅,树干的口子流出汩汩的绿色液体,带着金属的光泽。再砍其他的树,也流出了绿色的液体。她喘着粗气,把斧头扔在地上。树林沙沙地响着,树影在雾气里沉默伫立。几只黑色的长长的细足从雾间退回去。顾惠兰追上去,什么都没看到。 把家里收拾了一遍,又给庄稼地浇了一遍水,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关好门,顾惠兰背着女儿的书包出门了。书包里装着丹丹的蜡笔和小熊。顾惠兰爬上村后面的山坡,走进树林里,往浓雾的深处走去。月亮升起来,月光透过浓雾洒在树梢上,只有些许能到达地面。树林深处有一块长着青草的空地,顾惠兰停留在空地上,站在一团月光形成的光雾中。“你们出来!我要加入你们!”她大声喊。声音很快被树林和雾气减弱了,传不了多远。“你们出来!”她继续喊着,直到嗓子变哑。雾气中出现了几个影子。先是细长的节肢钉入地面,然后巨大的身体从雾中钻出,拖着更多节肢一只只出现。树叶被凿入泥土的声音,关节摩擦发出的铁皮被撕裂的声音。影子的身体有半棵树那么高,狭长,锐利,像巨大的竹节虫。影子出现了十多个,渐渐围拢过来,把顾惠兰围在中间。节肢表面光滑,泛着金属的光泽,月光在上面流淌,雾气撞在上面发出细小的滋滋声。顾惠兰仰头看着这些影子,大口喘着气。“我要,我要加入你们。”它们沉默着,似乎在商量。一个影子从土里拔出节肢,尖利的尖端带出泥土。尖端高高举起,闪过一丝月亮的光辉,那个光辉朝下坠落,坠在顾惠兰的头顶。她感到头皮一阵发麻,然后,仿佛透过那个小小的入口,云雾中的静电像细沙一样灌满了她的头颅。一张巨大的网把她往前拉,她像黑暗中的光点往一个中心汇聚。光点像夜幕下的村子,然后越来越密集,像小城市的灯光,就要变成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城市。人间的灯火已经不值得留念。她编织进草地、大树、庄稼、地下的水系,编织进电子云雾中,每一丝触觉都敏锐纤细。世界在眼前呈现,变得越来越清晰,有些东西变得模糊,远去。丹丹!她想起来,抓住这个念头。她焦急地在每个光点中寻找丹丹的影子。光点退去了,大网的力骤然松开,顾惠兰跌回草地上。影子用金属的声音说话,这声音就像万千个人同时发出的:“你不能加入我们。融合已经进行了太久,你失去了同步性。”“不!”顾惠兰急了。“让我加入,我可以学!”影子退回雾中,林子里只剩下树影和沙沙声。 顾惠兰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趴在床边。灯光昏黄,电视机放着雪花点。她抬头,看见丹丹躺在床上,安静地睡着,呼吸均匀,红色的短袖随着呼吸起伏。顾惠兰捏了一下丹丹的小胳膊,暖暖的,软软的。她给丹丹拉好毯子,走下楼去煮一碗面,又打了一碗凉粉。回到房间时,丹丹不见了。她望着窗外的白雾。过了一阵子,她坐下来,自顾自地吃起面来。手机突然响起来,接通,依稀辨出是庆天的声音。“妈妈,顾惠兰,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说话了。我是庆天,但也不完全是了。”电视的荧光在顾惠兰脸上闪烁,她努力把声音控制平稳。“别丢下我。你偶尔,偶尔回来一次吧。”“我看到了你没法理解的世界。我不恨你了,姐姐也不恨你了。我们只是,回不去了。”“他们……会强迫你们做什么吗?”“不,我们投票。我们的每一个动作既谨慎又自由。”“庆天,你的床我铺好了……”“妈妈。我现在在木星轨道上两万公里的地方,大黄斑就像宁静的湖泊,就像黑暗中张开的一只眼睛。我从来不知道黄色可以这么美丽。在这下面,是每小时五百四十公里的巨大风暴,气流把红磷吹向云顶,像红莲炸开,激波加热了云层,产生几个世纪不停息的雷暴。我跳进黄斑,思维在激流里加速,我能清晰看到宇宙吐出的每一根丝线,我可以编织它们。就在刚刚,我们的网络延伸到了第六颗行星。看到眼前的这一切时,我明白我回不去了。”顾惠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感到什么东西离她远去了。夜色围拢过来,她挂断了电话。 顾惠兰巡视着这个村庄。它安静,孤独,沉浸在氤氲的电云中沙沙细语。太阳光也变得温和。细草漫上石板路,野藤爬上黄泥墙,自然用自然的方式愈合这个世界。走上山坡,村庄的轮廓依旧,让她感觉不到世界有过什么变化。也许对于村庄来说,它有着与人全然不同的生活。树和草的影子沿着村头到山坡展开,与山影连成一片,葳蕤生姿。靠着日晒雨淋,它们的生命如常生长。日头温温地挂在这村庄、这草木上面,照耀着电云中看不见的亲人。在天井劳动时,一只黄猫蹿上墙头,警惕地望着。顾惠兰放上一碗食物,耐心地示好。几天后,终于,猫跳下墙来,一步一停,走到她跟前,低头吃起碗里的食物。像什么开关被打开了,猫竖起尾巴摇摆,人的脸上浮起一个笑容。“留下来吧。”人说道。(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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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万象峰年的这篇小说以普世的人文精神关切现实,将故事背景置于城市化进程中经常被人忽视的农村。留守者们被抛弃冷落,无声地死于神秘莫测的迷雾之中。外星人最终同化他们并将其带走,这个结局也向我们提出了一个让人深思的问题。——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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