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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冰蓝色的光,寻找连接意识与肉体的钥匙 | 科幻小说

张一杰 不存在科幻 2023-02-06
10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另一颗星球」主人公梅高发现时间短暂停滞的异象后,在一片浓烈的黑暗中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地下室中。翻过地下室的窗口,所抵达的……是梦?抑或是另一重现实?

张一杰 | 科幻作者,现居山东东营。目前从事油气田开发。喜欢狗。作品热衷探讨意识、哲学与宗教。

欧罗巴全文约18800字,预计阅读时间37分钟
第一章 静止的烟 梅高生活在一个以能源行业为支柱的四线城市,这个城市盛产石油,石油为无数人提供了就业机会,包括梅高的父母。他在一个还不错的大学毕业以后,作为一名独生子,理所当然地回到了这座城市,父母依靠关系把他安排进了一个还不错的单位,迄今为止,他的人生道路走的很平稳,也有点索然无味。今天是2022年8月1日,梅高参加工作五年整,五年过得很快,他已经习惯了体制内朝九晚五的生活。梅高觉得这样不错,没有野心,就不需要什么前进的动力。8月的天气很闷热,即便是夜晚的风也不带丝毫凉意。梅高的家在17楼,往上再爬一层楼梯就可以到达楼顶的天台,说是天台,其实和室内的格局一样,已经建好了墙体,但是没有屋顶。据说这层楼本来要盖18层,但是因为开发商没钱了,只盖到这种程度就草草收场,未完成的18楼像一个矗立在星空中的迷宫,变成梅高夜晚失眠时的吸烟室。梅高熟练的绕过几面墙体,来到楼顶的边缘,点起一根烟,开始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俯瞰这座城市。现在是夜里11点钟,在许多城市,这个时间往往灯火通明,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但在梅高生活的地方,只有路灯还在亮着,马路上的车也不多,大部分都是油罐车。梅高狠狠的吸了一口烟,眼睛看着烟头猛的变红,又逐渐变暗,追索着那一缕向上漂浮游移的烟雾,他突然想用肉眼摸清这束烟雾的规律。梅高死死盯着它,可就在这个时候,梅高却发现,这束烟雾竟然定格在了半空中,在漆黑的夜空下,呈现出一种扭曲怪异的姿势,仿佛是被他目光钳制住的小蛇,痛苦难耐,却又动弹不得。这与梅高所认知的一切物理化学知识相悖,他明白,组成这团烟雾的固体小颗粒理应符合布朗运动,要随着时间的流逝在空气中运移、扩散,直到无法被肉眼捕捉,而这团烟雾却如同永封的坚冰,纹丝不动的矗立在寂静的夜空,让他无法思考,无法把眼睛移动半分。一声沉闷的轰鸣把梅高的思绪拉回现实,那是楼前马路上油罐车起步发出的油门声,梅高这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惊愕的忘记了呼吸,刚才被他深吸进肺里的烟,早已通过支气管弥散进入肺泡,被深深的压入体内,经历循环,又在剧烈的咳嗽下回到空气中。这样剧烈的咳嗽让他大脑缺氧,眼泪不受控制的涌入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梅高赶忙用手揉搓眼睛、抹去眼泪,一边大口呼吸,一边望向空中那束静止的烟雾,可映入眼帘的唯有漆黑的夜空,那束静止的烟雾就在他咳嗽时从空中消失了,就像是一个在枪管下束手就擒的人,抓住枪管移开的瞬间逃之夭夭。梅高透过夜空,看向楼前的马路,刚才那辆油罐车已经驶出他的视线,那沉闷的发动机轰鸣声也逐渐消失,一切恢复平静,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梅高的大脑这时才开始运转,“为什么那束烟雾会停滞在空中?”那幅画面还真切的刻在脑海里,告诉他这与幻觉毫不相干,“与我看向它有关系吗?如果我不去凝视那束烟雾,它是否会像往常一样,顷刻就飘散在空气中?还是说那个时刻,我也随烟雾一同静止了,这个世界也随那束烟雾一同静止了?”梅高脑海中浮现出缸中之脑理论,他此时觉得,自己就是处于缸中的脑,而刚才那个时刻,正是缸外邪恶又调皮的科学家随手按下了暂停键。无数个疯狂的想法在他脑海中乱撞,他想集中精神,却怎么也无法停止那些无意义的思考,对于未知的恐惧,人类最本源、最深邃的情感在一瞬间就击溃了他所有的理智。梅高转身逃窜,绕过那几面墙体,本能地选择了最近的路线。连接天台与楼道的那扇门,是他现在唯一的目标。他疯了似的从18楼一直冲到1楼,完全忘记了有电梯这个便捷的工具,直到双脚踩在地面上,心里才觉得踏实下来,他的后背已经完全湿透,那件普通的白色短袖黏在上面,鼓出几个不规则的气泡。梅高大口的喘着粗气,他此时此刻最渴望的就是见到人,活生生的人,什么人都可以,不需要和他们交流,只需要被人群包围、被话语声淹没就好,那是此刻他脑海里唯一的庇护所。梅高拦下一辆出租车,平时一直习惯坐在后排的他,这次却毫不犹豫的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都市自由人。”梅高说道,那是距离这里最近的一处酒吧。18楼的天台像往常一样寂静,那根只抽到一半就被丢掉的烟头,静静地躺在楼顶上,在闪过几点红光后,终于熄灭在黑暗中。
第二章 都市自由人 推开都市自由人的门,空调吹出的冷气瞬间将梅高包围,让满背都是汗的梅高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今晚酒吧里有些冷清,只有三四张桌子旁坐了人,梅高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内心终于稍微恢复平静。都市自由人是一个清吧,一共只有10几张桌子,酒吧中心有一个狭小的舞台,上面摆放着吉他,架子鼓,今晚没有驻唱歌手,音响里播放着大门乐队的《Riders On The Storm》,低沉慵懒的男声,略显迷幻的音乐,昏暗温暖的灯光,烘托出舒适的氛围,让人不自觉地放下戒备。“您的玛格丽特。”服务生把酒放在梅高面前的桌子上。梅高并不喜欢喝酒,他有严重的酒精过敏,一瓶啤酒就足以让他醉到不省人事,他讨厌摄入酒精后自己丧失理智的模样,但在刚刚经历过现实的崩塌以后,他却无比渴望酒精,仿佛酒精才是他恢复理智的良药。一口下去,冰凉的蓝色液体涌入他的口腔,橙子的酸、盐粒的咸,混合着辛辣的龙舌兰,瞬间充斥他的味蕾,麻痹着他的舌头。梅高受不了这浓郁的味道,赶忙一口咽下,液体顺着食道滑入胃中,仿佛一支着火的箭穿胸而过,让心肺也变得灼热。梅高马上就有了微醺的感觉,这种感觉很舒服,就像把意识泡在温泉里,任由它舒展放松。在酒精的作用下,梅高又去回想刚才在18楼看到的那一幕——那一束静止的烟。“一定是我看错了。”梅高这样告诉自己,“烟怎么会是静止的呢,肯定是我的视觉或者大脑出了问题,一定是幻觉,幻觉是很常见的……”他在脑子里反复这样说着,仿佛是想要说服自己一般,可是刚刚那一幕又在脑海中刻印的太深,他越想去遮掩,就越发历历在目。“您好!”梅高被突如其来的话语声吓了一跳,他的头像弹簧一样迅速弹起,看到同他一样惊愕的酒吧服务生。“不好意思先生,这是免费赠送的果盘。”服务生把果盘放在桌子上,匆忙转身离去,很显然是被梅高过激的反应惊讶到了。梅高想叫住他,说些什么,但是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能说什么呢?难不成要把自己今晚这奇怪的遭遇都告诉他,怕是会被当成一个喝醉的疯子吧。梅高低头苦笑,从果盘里抓起一片西瓜,一口咬了下去,甜美的西瓜汁液很快就冲淡了嘴里酒精的苦涩,还没来得及充分咀嚼吞咽,他就又抓起一片塞进嘴里,一口就把鲜红的西瓜果肉全部咬下,一粒黑色的西瓜籽从嘴角滑落,径直掉入面前盛着蓝色液体的酒杯中,缓慢地沉到了杯底。梅高低头看向酒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对面那张桌子上坐着一个女人,面前同样是一杯蓝色的玛格丽特,桌上同样摆放着一个果盘,果盘旁边是两块吃剩的西瓜皮。梅高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个女人,她有一种平庸的美,普通的五官揉杂在她的脸上,看上去却无比和谐,又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让他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梅高就这么死盯着这个女人,直到发现她也在直直看着自己。梅高觉得有些尴尬,赶忙移开目光,装作看向别处,他想抽支烟掩饰一下自己的失礼,可手刚刚摸到烟盒,就触电般的缩了回来——刚才那束静止的烟雾仍然让他心有余悸。就在此时,他发现对面的女人熟练的点燃了一支香烟,径直向他走来,并坐在了他的对面。“你好,我叫亚丹。”女人用左肘支撑在桌子上,掌根托腮,食指和中指夹住香烟,右小臂横放在胸前,右手的小指、无名指、中指、食指依次抬起,又依次落下,重复缓慢的敲击着桌子。“我叫……梅高。”经过片刻迟疑,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梅高打记事起,就从未被女性搭讪过,如果放在往常,他一定会觉得奇怪,但是在今夜,在刚刚经历过“天台事件”后,他对这个微不足道的奇怪欣然接受。在酒吧被一个女性搭讪,又有哪个男人会拒绝呢?梅高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看这个女人。她从坐下以后就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手指间夹着的香烟已经积攒起一公分长的烟灰,一束烟雾从明亮的烟头中心升腾而起,在无风的室内直直向上,只是偶尔产生轻微的晃动,女人的脸隐藏在那束烟雾之后,或许是酒精的作用,让梅高觉得越发迷人。“她的瞳孔是蓝色的”,梅高这样想着,如同隐藏在海面下的冰山。脑海中掠过这个念头的同时,梅高发现女人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那是梅高见过最完美的弧度。他发觉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而不是就这样坐在这里,盯着女人的眼睛发呆。越想表达,却越无法组织语言,梅高只好低头看向桌上的酒杯,这时他才想起,这个女人和他点的是同一杯酒。这是一个难得的共同话题。他正打算开口,却发现女人的杯子里竟然也有一颗黑色西瓜籽,安静的躺在蓝色液体的底部。梅高透过半透明的玛格丽特,怔怔看着那颗黑色西瓜籽,他忽然发现,这颗黑色西瓜籽的表面竟然如此光滑,光滑到就像一面黑色的镜子,能够轻而易举反射出来自己的倒影,光滑到仿佛能装下整个酒吧里的所有景象,光滑到……光滑到能够看到一个名为亚丹的女人——也在西瓜籽里微笑的看着梅高。积淀在梅高大脑中的恐惧被再次唤醒,这原始的黑暗情感一瞬间就将其生吞活剥。他想移开视线,但却无法做到半分,他想立马逃跑,但浑身的肌肉却如同坚硬的花岗岩,他想大声喊叫,喉咙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自己的眼睛看着那黑色西瓜籽中微笑的女人,她就像一只章鱼,用强有力的吸盘牢牢控制住梅高,一点一点把他拉向那颗光滑无比的西瓜籽,他觉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自己的视界完完全全被女人冰蓝色的瞳孔淹没。
第三章 蓝梦梅高猛然从床上坐起,伴随着剧烈的呼吸。清晨的阳光穿透蓝色窗帘,卧室里呈现出一片柔和的蔚蓝,让梅高恍惚间觉得自己正置身于温暖的浅海。他从枕边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现在是周六早晨5:33。梅高上班的地方距离家17公里,单位要求工作日上午八点准时打卡,这意味着他每天早晨6点多就需要起床,简单的洗漱后,还要经过40分钟的车程,才能到达单位,每天的早饭也都是从车上随便解决。所以梅高总是格外期盼周末,因为这是每周仅有的两个可以放肆睡眠的夜晚,也正因如此,在睡懒觉前的晚上,他总是会熬到很晚才休息。昨天下班后梅高实在不想做饭,他先去附近的小餐馆打包了一份饺子,又到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瓶2L的无糖可乐和一包20元的香烟,回家看了一部西部电影,又打开游戏机一直玩到凌晨三点才上床,在反复确认已经取消了早上的闹钟之后,才选择闭上疲惫的双眼。而现在距离他入眠,仅仅过去了不到三个小时。梅高倚靠在床头,回忆着昨晚那个光怪离奇的梦,他能回想起梦中的每一个细节,闭上双眼,他甚至可以在脑海中模拟出那个女人用手指依次触碰桌子发出的轻微撞击声。可一想到那个女人,他便完全失去了头绪。“她叫亚丹,有一双蓝色的瞳孔”,这是梅高对那个女人残留的所有印象,她的容貌,她的声音,有关她外在的一切,在梦醒以后就从他的记忆中被彻底抽离。记不清从何时开始,梅高的梦忽然多了起来,而且梦的终点,总是一片神秘的冰蓝,一开始从“蓝梦”中醒来的时候,梅高总是无法回想起梦中发生的事情,只能记得梦结尾的那一片冰蓝,随着这种梦境越来越多,他对梦的内容也愈发清晰,他不知道这个名为亚丹的女人是第一次出现在“蓝梦”中,还是第一次被从“蓝梦”中醒来后的他记起。但有一件事情梅高是可以确定的,随着“蓝梦”在他记忆中的烙印越来越深,他能够睡眠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短。梅高使劲晃了晃脑袋,决定不再去思考这个怪异的梦。他走下床,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失去屏障的阻拦,一下倾泄到他狭小的卧室,梅高不禁眯起双眼,头脑一阵晕眩。在阳光的照射下,梅高觉得昨天那个噩梦似乎也没有多么奇怪。光真是驱散恐惧最好的良药。他从17楼的窗户向下望去,正好可以看到楼下的运动场,尽管还不到7点,已经有几个学生在那里打起了篮球,梅高无法听到他们的声音,但只是看着他们运球、投篮,梅高就能感受到一种名为真实的美好。梅高静静看着,猛地发觉一阵没有由来的心悸,接着便是强烈的反胃,他只能紧紧扶着窗户,喉咙重复不停地吞咽,过了好久才压抑住这强烈的不适感。这种生理反应并不是第一次出现,随着“蓝梦”的进化,他的睡眠障碍也不断严重,严重到开始威胁他的身体健康。梅高觉得这次反应尤为强烈,强烈到终于让他积攒起足够的恐惧,下定决心去医院。梅高去了市里最好的医院,神经内科、心理科、睡眠医学科……能跑的科室都跑了个遍,做了一套完整的检查,还进行了一次详细的心理咨询。他也收获了几套大同小异的说辞,戒烟戒酒,每天进行规律体育锻炼,保持规律作息,睡前放松身心,营造舒适睡眠环境……以及,一张写满了各式各样中药的单子,他对遇到的每个医生都苦苦哀求,但没有人愿意给他开安眠药。还没走出医院的大门,梅高就把那张写满中药的单子揉成纸团,丢进了垃圾桶。他出门点了根烟,一边抽一边拨通了前女友的电话。他的前女友在一所药店工作,梅高知道她可以弄到安眠药,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这样做,但现在的他无法想到别的选择。从药店里走出来的梅高,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塑封袋,里面是20片纯白色的药片,他面带笑容的走在马路旁,看着一辆辆汽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竟情不自禁吹起了欢快的口哨。梅高今晚没有熬夜,他吃了5片安眠药,还不到9点就早早上了床。合上眼皮之前,他是如此的开心,因为他知道,他终于能够再次拥有一夜无梦的好眠。
第四章 地底之窗黑暗。寂静浓烈的黑暗,是梅高感受到的第一件事。身下传来坚硬刺骨的冰凉,让梅高意识到,这里并不是他的卧室。梅高猛然打了个激灵,从地上坐起,伸手向四周胡乱摸去,传来的是一片粗糙的触感。水泥。这时他的手触碰到一个表面光滑的长条状物体,他赶忙抓了起来,即使身处黑暗、仅仅依靠触觉,梅高也瞬间分辨出来手中的东西。一个打火机。轻轻一按,明亮的火光瞬间喷涌而出,划破黑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堵沉闷厚重的灰色水泥墙,墙体上布满灰尘,像是很久没有人来过。梅高从地上站起,举起打火机环顾四周,在火苗能够照亮的有限范围内,他看到的都是这样灰色的水泥。水泥的墙体,水泥的屋顶,水泥的地面,一处完完全全由水泥组成的空间。梅高发现,在左侧的水泥墙体上有一个长方形的空洞,他从洞中穿过,外面是一条灰色的水泥长廊,长廊两侧是两面逐渐延伸至黑暗中的灰色墙体,墙体上规律排布着一个个长方形的空洞,如同深渊怪兽的黑牙。他挑选了一个方向,将火机的火焰调到最大,一边沿着灰色的水泥长廊行走,一边环顾四周,越观察,就越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梅高觉得他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没过多久,梅高就走到了长廊延伸方向的尽头,他看见一个呈直角形状的转弯,转弯处有一根贯通墙顶和地面的银灰色铁管,上面同样布满灰尘,但仍能看见几点暗红色的油漆交错分布在管壁上。这时梅高才明白心中莫名熟悉感的由来,他确实来过这个地方,这里不是别处,正是他所居住楼房的地下一层——那尚未完工的地下室。是啊,连顶楼都没有盖完,地下室又怎么会完工呢?除去今天,梅高只来过这里两次,一次是买下这房子之前,一次是入住房子以后。最近那次大概是今年春天,在一个温暖又无所事事的午后,他曾来这里消磨时间,他依稀记得下来的路,首先要经过一段狭窄又略显陡峭的楼梯,还要穿过一扇铁门,这里并不算大,但结构复杂,逼仄的空间里密布着一条条通道,一个个小屋子内嵌在通道两旁的墙体中,将空间利用到了极致,这是高层地下室的通病。梅高记得,上次他来这地方的时候,也经过了这根表面分布着暗红色油漆的铁管,当时他甚至还抽了根烟,饶有兴趣的研究了一番油漆的形状,并不是他童心泛滥,而是这些看似杂乱散布的油漆确实组成了一个有意思的图案,从远处看就像一个数字——“8”。梅高还记得,当时的他抽完烟、研究完这根铁管上的油漆之后,花了整整半个小时才找到返回地面的途径。那时的他,手里是一支电量充足的强光手电,而现在的他,手里只有一个马上就要没气的打火机。就在此时,梅高手中的火苗一阵摇曳,很快便熄灭在了黑暗之中,浓烈的黑暗再次将其吞噬,让他全身的汗毛一瞬间耸立。梅高猛然觉得这隐没在地底的地下室似乎与直插夜空的18层首尾相连,组成一个无边无界的莫比乌斯环,令他深陷其中,永无逃脱的可能。逃跑,逃跑!可该往哪去?这时梅高发现,在他刚刚经过那条长廊的地面上,竟隐约亮起一束冰蓝色的微光,在黑暗中缓慢闪烁着。梅高想也没想就向那束光冲了过去,看着那束冰蓝色的光越来越明亮,他奔跑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心中的恐惧也在一点一滴的消退。那是一扇开在地底的窗。窗的一侧是漆黑一片的地下室,另一侧,是深埋在冰蓝中的未知。地底怎么会有窗呢?梅高没有去想,他不带一丝犹豫,纵身跳入窗内。只要去向有光的地方,就一定不会错吧。
第五章 亚丹 并没有预想中的坠落,梅高刚跃入窗内,背部就重重的摔到了地面上,窗的两侧拥有着截然相反的重力方向。他俯身看向地面,那一扇连通黑暗与光明的窗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明亮中渗着幽邃的冰蓝,与亚丹瞳孔的颜色别无二致。伸手摸去,冰凉的触感让梅高意识到,他身下是一片冰层,这冰层太过光滑,他费了好大力气才站起来。梅高望向四周,除却光滑的冰面,远处还有一道巨大褐色裂纹,蜿蜒向前,一直延伸到目不可及的远方。除此以外,这里再没有其他东西,站在空旷的冰面上,梅高发觉自己如蝼蚁般渺小,他不知道这是哪里,更不知该去往何处。这时他发现,在远处那道巨大褐色裂纹旁,竟隐约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纵然只能依稀看清轮廓,他也可以断定那是一个人,一个人类,一个自己的同类。在未知的地方遇到自己的同类,还有什么比这更振奋人心呢?“喂。”梅高兴奋地冲它大声叫嚷着,那个人听到了梅高的呼喊,朝着他走了过来。梅高也迈开步子向着那个人跑去,可没跑两步便失去平衡,滑倒在冰面上,他顾不得直起身子,一边胡乱的大叫着,一边手脚并用,朝着那个身影的方向奋力爬去。距离不断缩短,梅高开始慢慢看清那个人的脸庞,可这时他的速度却一点点慢了下来,直至完全停止,他不再呼喊,肌肉紧绷,颤颤巍巍的从冰面上站了起来。朝他走来的,正是蓝梦中的亚丹。上一次从梦中惊醒后,梅高将亚丹的容貌完完全全忘却,但再次遇见亚丹,他却一瞬间就将她记起,仿佛心底尘封的记忆被唤醒,关于亚丹的一切如决堤洪水般涌入脑海中,亚丹平庸又怪异的五官,亚丹微笑时嘴角上扬的弧度,亚丹光滑细腻的肌肤,以及亚丹那双仿佛能吞噬万物、看穿一切的冰蓝色瞳孔。“呀,梅高,”亚丹的语气很轻松,仿佛像是遇见了一个老朋友,“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这是哪?是天堂吗?我死了吗?”梅高说着,“我一定是死了,我不应该吃那么多安眠药。”“原来你吃了安眠药,怪不得,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早来。”“来哪儿?”“咱们边走边说。”亚丹牵起梅高的手,拉着他向冰层与天空交界的地方走去。“我死了吗?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没有死。”亚丹一边咯咯的笑,一边回答。“噢,”梅高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一定是在做梦。”亚丹点点头,又摇摇头。“也是,也不是。”“如果这不是我的梦境,那这是哪儿?”“这是我的现实。”亚丹说着。“我不明白。”“梦境是有意识看向无意识的窗户,你可以把它当成一个虫洞。”“所以这是一个基于你的现实,对我来说,它还是一个梦。”“不。”亚丹摇了摇头,“这是真实存在的。”“那这是哪儿?北极?”亚丹停了下来,转过身子,面对着梅高:“这是木星的第二颗卫星,你们管它叫做欧罗巴。”梅高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他看了看亚丹,又转头看了看四周。他想起从网上浏览过的照片,好像确实是这样,可这一切也太过荒谬,如果亚丹说的是真的,那么他现在就在木卫二的表面,和亚丹一起牵着手漫步。“我不明白……”梅高大口呼吸了几下,“木卫二的表面没有氧气,我怎么可能做到正常呼吸?”“所有物理法则都能被建立,也都能被篡改。”亚丹说着,她拉了拉梅高的手,示意他继续向前走。“好吧”,梅高小声嘀咕,“可我刚才明明在地下室……”“浅层梦境是通往深层梦境的必经之路,它是一座桥梁。”亚丹说着,“你要来到我的现实,必须要经过浅层梦境,到达深层梦境之后,你就穿越时空,来到欧罗巴,我的现实也就成为了你的现实。”“我的深层梦境是欧罗巴……”梅高喃喃自语。“我的深层梦境也是地球。”亚丹点点头,“他们是互通的,这取决于选择,一个既定的选择,这是唯一无法篡改的东西。”“你也去过地球吗?”“还没有。”亚丹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那会是个很重大的日子,不过应该用不了多久了。你的意识里已经留存了我的种子。““什么意思?”“我曾无数次造访你的浅层梦境,只为寻找通往我深层梦境的门,当你可以在现实中想起我的时候,我的种子就在你的现实世界里种下了,当种子开始生根发芽,门就会打开,那将是我前往地球的时候。”“我明白了,浅层梦境是互通的,是连接深层梦境的桥梁,而我们的深层梦境互为对方的现实。”“完全正确。”亚丹说着,“你还不算笨。”“那咱们这算是什么?一次地球与欧罗巴之间的友好交流?我不明白你的目的。”“咱们在共同为这个种子浇水。”亚丹顿了顿,“现在谈目的还为时尚早。”“共同?我不记得我做过什么,你连种子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都不肯告诉我,还指望着我和你一块给它浇水。”“在这方面,你所做的努力可比我多的多。从旅行者2号飞跃木卫二,拍下它纵横交错的裂纹,到伽利略号发现木卫二的冰层与掩埋其下的液态含氧海洋,再到凯克望远镜通过光谱数据分析找到冰壳融化而被循环到木卫二表面上的盐滩……这些可比和你一边走路一边聊天困难多了。”亚丹说到,“你们甚至还推断出了木卫二的洋底存在着类似地球海底火山一般的热液喷口,不得不说,人类是一个大胆又极具想象力的物种。”“这些我们不仅对木卫二干过,对火星,对金星……还有很多很多,我们都做了同样的事。”“我知道,但是木卫二的发现无疑是特殊的,不是吗?水,氧气,盐,热液喷口释放的能量,这些组合在一起,会带来什么呢?”梅高愣住了,过了半天,才缓缓地开口:“生命。”“是的,生命。我们曾经和你们一样。”前面没有路了,亚丹停了下来,面前是一个巨大又深不见底的裂谷。“走吧,我带你去看看,看看现在的我们。”亚丹说完便拉起错愕的梅高,纵身跃入裂谷当中。
第六章 欧罗巴坠落的过程十分漫长,强烈的失重感侵蚀着梅高的身体,他想大声喊叫,可只要一张开嘴,风就会灌进去,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梅高不知道他在空中打了几个转,甚至不知道他的脑袋和脚哪个在上面,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紧紧攥着亚丹的手。扑通一声,他们坠入了冰层下的海洋。水很凉,但是算不上冰冷,梅高睁开眼睛,慌乱的挣扎着想游到海面上,但亚丹却死死的拉着他,梅高觉得自己的肺就快要爆炸了。“梅高,张嘴,你可以在这里呼吸。”亚丹开口说话了。梅高还在死命地挣扎着,可亚丹的手就像一根沉重的铁锚,牢牢的把他固定在这里。梅高终于憋不住了,他绝望的张开嘴,海水灌了进去,流经他的呼吸道和肺,但是奇迹再次发生了,他非但没有被呛死,反而从海水里获得了氧气,他正在海里呼吸。“这……这是怎么回事?我能在水里呼吸!”梅高诧异地冲着亚丹叫嚷着,他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很光滑,他并没有摸到鳃。“我说过了,所有物理法则都能被建立,也都能被篡改。”亚丹拽了拽梅高,“跟着我,时间不多了。”“什么意思?”“你就快要醒了。”亚丹说完,四肢像一张大网一样张开,又迅速合拢,如同一只乌贼一般,游向海底深处。梅高赶忙转了转身子,朝着亚丹游去,他的眼睛还没有适应幽暗的海洋,他不能跟丢了。过了好一会儿,梅高渐渐能够看清周围了,除了海水还是海水,没有其他任何东西,没有鱼,没有水母,什么也没有,寂静的像一处坟场。梅高使劲划了几下水,游到亚丹身边。“这里什么也没有。”“这里曾经很繁华。”亚丹说着。“繁华?”“你马上就会明白。”“咱们要去哪?”“去海洋最底部。”梅高正想要接着问,却突然听到亚丹冲他喊道:“小心。”他赶忙转过头,一根巨大的黑色石柱横空出现在他的面前,梅高迅速向一旁闪去,那跟巨大的黑色石柱贴着他的鼻尖从旁边掠过。“这是什么……我……操!”梅高停下了,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那根巨大的黑色石柱向着海洋深处延伸,最终坐落在一栋圆形建筑的顶部,那栋建筑旁,还坐落着无数建筑,它们有的相同,有的不同,但都有着圆形的顶,除了这些房子,还有蜿蜒的桥梁,庞大的洞穴,数不清的奇形怪状的雕像……林林总总,繁复排列在幽深的海洋里。“这他妈的……这简直是亚特兰蒂斯!”“这曾经是我们的城市。”“你们曾经拥有文明!”亚丹冲着梅高笑了笑,但没有说话,她拽了拽梅高的胳膊,向着城市的中心游去。梅高张大嘴巴看了好久,才继续跟上亚丹。他完完全全没有想到,在木卫二厚重的冰壳之下,冰冷的海洋里,竟然诞生过如此复杂且繁华的文明,繁华的和人类文明是如此的相似,但又是什么让这个文明没落?让这座亚特兰蒂斯沦为幽暗的鬼城?亚丹在城市中心那座最高大的雕像旁停了下来,沉默的注视着这尊雕像,梅高也停在了她的旁边,向着雕像看去。这尊雕像应该是某种生物的表征,它有着13只触手,像轮辐一样从中心向四周规律展布着,触手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圆盘,触手的中央是一个椭球,椭球上均匀分布着大小不一的凸起,椭球后面还有一个巨大的、光滑的圆盘。“这是你们的神?”梅高问到,“看起来像是一只章鱼。”“这也是曾经的我们。”“你们曾经是章鱼?你们和你们的神长的一样。”“每种生物的神都和他们一样,某种程度上而言,神也是它们自己。”亚丹说到,“我们是软体动物,没有骨骼,所以对直角不太感冒,这算是它没有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原因之一。”梅高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这是事实还是一个玩笑,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亚丹已经离开了这座雕塑,他赶忙追了上去。“水变热了。”梅高皱起了眉头,他记得刚刚坠入海洋的时候,水是凉的,仅仅比冰冷好上一点,但现在他身边的水是温热的,甚至有点发烫。“那表明我们快要到了。”亚丹加快速度,继续向着深处游去。梅高紧紧跟在亚丹屁股后面,他们明明一直在下潜,周围却变得越来越明亮,海水里甚至泛起了异样的红光,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好像是在离开城市中心的那座石头做的“章鱼之神”以后,能见度就开始呈直线下滑,海水里肉眼不可见的细小漂浮物越来越多,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海洋里着了大火,放出一股股吹不散的浓烟。“到了。”亚丹说道,她停止在了海洋的浓雾当中。“你想让我看什么?我在这儿什么也看不见。”梅高疑惑的问到。就在梅高话音刚刚落下的那一刻,一万束强烈到刺眼的光线穿透了浑浊的海水,窜入梅高的眼睛里,它们将周围照耀的如同盛夏的午后一般明亮,所有的一切,都一览无余地暴露在梅高眼皮底下。在梅高与亚丹的脚下,广袤的海床上,一股股炽热又明亮的熔岩,正从坚硬海床的缝隙中,像挤牙膏似的向外喷溢着,它们缓慢却又不可抗拒,带来的热量将周围的海水蒸发成水汽,形成一个巨大的空泡,周围的海水又争先恐后的向那个空泡涌过去,将空泡挤压变形,撕碎成几个略小的气泡,小的气泡继续变形、分裂,最终变成一串串细小的泡泡,向着海洋上方漂浮。一个壮观的、炽热的、无与伦比的海底太阳,正在梅高眼前绽放!但真正令梅高感到不可思议的,确是被太阳照亮的海床。眼前的景象……触动了梅高心中最原始、最深层的恐惧。在那个茁壮生长的海底太阳周围,无垠的海床上,密密麻麻遍布着无数黑色的触手,它们围绕着喷涌炽热熔岩的海床裂缝,呈放射状像四周延伸,有的触手巨大的超过了一头大象,有的却比一颗花生还要小,但它们都在做着同一个动作——蠕动。这些蠕动没有任何规律可言,怪异,混乱,无序,没有任何数学公式可以对这种运动形式进行概况,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将它精准的描述,它们是最原始的无以名状。它们在梅高的眼前,狂乱地跳着黑暗之舞。“这就是现在的我们,现在的我,现在的——欧罗巴。”亚丹的声音传到了梅高耳朵里面,听上去像在天边一样遥远。“我不明白……”梅高的声音很小,很沙哑,他好像被吓傻了,“这是你们?你们是什么……我想不通……”“我们是极致的本能。”亚丹的声音很平静,“你可以把我们理解成一大堆膝跳反射的集合。”“可是……你们明明拥有过璀璨的文明,你们在退化……这不应该。”“文明是进化的一环,但并不是进化的终点,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不是进化的必须品。”“你们没有意识。”“是的。”亚丹点点头,“我们曾经舍弃了它。”“为什么?”“在人类拍摄的机器人电影里,机器人的最终归宿是什么?”“成为人类?”“没错,这也是我们的目的,我们舍弃意识,只为了成为意识。”亚丹说着,“这是进化的必经之路,如果想要成为意识,你必须先舍弃意识,这是一个转折点。”“如果你没有意识,你为什么能和我对话,交流?”“我在梦境里学习你,你也在现实中观测我,咱们都在为此努力。”“可是……”亚丹打断了梅高,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梅高,你要醒了,你需要去找一个钥匙,一个现实与梦境交织的钥匙,当你找到这个钥匙的时候,种子就会发芽,门就会打开,你我的深层梦境会交织在一起,我会来到地球,那时我会告诉你一切,这是我的终点,也是你的起点。”梅高还想接着问下去,可周围海水的温度却开始极速上升,梅高的皮肤感受到了痛苦且无法忍受的灼烧,他想大声哀嚎,但浑浊炽热的海水却一下子涌进了他的呼吸道里,将他的肺一瞬间燃烧成丝绸一般的细小纤维,梅高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的转动眼珠,看向亚丹。她的脸上很平静,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用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凝视着梅高的双眼。下一秒,梅高便昏死过去。 第七章 无穷一只黑黄相间的马蜂,正拖着肥硕的肚子,振动翅膀,撞向卧室窗户外侧,发出一声声轻微的闷响,它反反复复,不知疲倦的撞击着,似乎全然不知身后便是自由广阔的天空。梅高躺在床上,怔怔看着那只马蜂。他不想动弹,也无法动弹,头部哪怕只是轻微的晃动,便会传来剧烈疼痛。所以他只能保持这个姿势——躺在床上,看着那只马蜂。他不能闭眼,一合上眼皮,颅内便会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嘶鸣,令他回想起刚刚梦中那一群混乱无序蠕动的黑色触手。不过也正因这些疼痛与不适,梅高才敢确信,他已经从梦中醒来,回到了他所熟知的现实世界。窗外的马蜂停止了撞击,它在窗户外侧边框上停留了一会儿,忽然振翅向后飞去,很快便消失在天空中。梅高尝试着晃了晃脑袋,疼痛感似乎有所减轻,他从枕边拿起手机,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竟一口气睡了将近18个小时。可这长达18个小时的睡眠,并没有让梅高恢复精神,反而让他觉得更加疲惫。“一定是因为安眠药吧。”梅高这样想着,他记得昨天拿药的时候,前女友曾一遍一遍告诫他,不要一次服用2片以上,也正是因为这句话,他才一口气吃了5片。她总是过于小心,又爱多管闲事,在还没有分手的时候,梅高就曾因为她这种特质冲她发过好多次脾气。梅高觉得有些后悔,或许应该听她的话,那样昨夜说不准会是一个舒适的好眠。但这想法很快就被梅高扼杀在脑海中,他明白这一切的根本原因,都是因为那该死的“蓝梦”,那该死的亚丹!吃安眠药,不也是为了逃避吗?但事实证明,安眠药并不能帮助梅高逃离梦魇,只能让他在“蓝梦”中越陷越深,这梦境不断蚕食他的大脑,令他连梦与现实的界限都有点无法厘清了。梅高从床上爬起,脖子上的头颅像铅球一样沉重,每移动一步都让他觉得摇摇欲坠。他艰难地走到厨房,打开水龙头,用手掌接住自来水泼向脸庞,凉凉的感觉让他清醒了许多,头痛似乎也有所缓解。梅高扶着洗手池的边缘,低头看着下水口处的漩涡,思索着昨夜的梦。梦最后的归宿仍是那一抹冰蓝,但这次他却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梦中的每一个细节——包括亚丹的脸,何止如此,有关亚丹的一切,即使现在回想,都如梦中般清晰。梅高猛地抬起右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火辣辣的痛感令他瞬间清醒,他决定不再去逃避,他要去寻找“蓝梦”的原委。梅高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并不是要去完成亚丹为他布置的任务,寻找现实与梦境交织的钥匙?恐怕只有疯子才会这么干。梅高心里依然笃定,这是真真切切的现实世界,尽管亚丹在梦里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清楚的记得,但他并不相信,也不可能选择相信。难道他所在的地球只是那些怪异触手的深层梦境?难道他的深层梦境是围绕着木星旋转的冰冻星球?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一定是疯了,但梅高确定他并没有疯,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所以这便牵扯到了一个有趣的思想选择:如果梅高没有疯,那么这一切都只是他因为吃了过量的安眠药而引发出的怪异梦境;如果梅高疯了,那么这一切不可能就都是真的——梦境将变成连接地球与欧罗巴的桥梁,梅高去那游览了一圈,还与欧罗巴海底最深处那一堆类似膝跳反射一般的怪异触手用他无法理解的方式聊了聊天,但这种真实将是仅仅针对他而存在的,是他因为疯癫而产生的幻觉,对除他以外的任何人都是虚假的,但对他而言确是真的。梅高只做了这两种假设,要么是梦,要么是幻觉。当然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这一切都是不加修饰的真实,但梅高一上来就把它排除掉了,这种可能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他将其归档为不可能。显然,梅高更愿意接受第一种假设——这一切只是他的梦,他没有疯,也没有出现幻觉,没有去过木卫二,更没有见过那些恶心的触手,这些都是他的大脑编纂出来的东西,他的神经系统跟他开的小玩笑。要命的是,梅高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证实这种假设的合理性。他醒了,从梦中醒了过来,回到现实世界,这是他坚持的一个论点,梅高觉得这算是一个突破口,如果他能够证实现在的世界不是梦,那相应的,发生在昨晚的一切便都可以用梦境来解释,这算是现在的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可是该如何证实自己并不是在梦里呢?梅高脑海中掠过那扇深埋地下、连接黑暗与光明的窗,他知道那里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窗的,但他还是从抽屉中翻出那支好久不曾使用过的强光手电,随便套了件衣服便走出房门。搭乘电梯来到一楼,经过一段狭窄的阶梯,梅高深吸一口气,打开手电,穿过半掩的厚重铁门,来到地下室。现在正值仲夏午后,外面是闷热的空气与聒噪的蝉鸣,地下室却十分阴凉安静,察觉不出任何夏天的气息。梅高打着手电,在一面面灰色水泥墙围成的通道中穿梭着,他并没有乱走,而是从地下室最右侧墙面开始,沿着通道一直走到尽头,再向左转弯,沿着另一条通道走到尽头,对每个拐角都如法炮制,就可以走遍这地底迷宫的每一个角落。不到半小时,梅高就把地下室内每一条通道都走了一遍,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更没有什么开在地下的窗户,只有一面又一面的水泥墙体、一根又一根的银色铁管,以及因行走而漂浮至空中的细小粉尘,一切都是那么安静与平常。他感觉自己可能有些小题大做,能在这里遇见什么呢?这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世界,那些亚丹说过的话、什么深层梦境、章鱼神像、海底太阳、无意识的混乱触手……都只是一个怪异梦境的产物,一个无聊的巧合,而已。梅高悬着的心开始慢慢放松下来,这时他才发觉自己已是饥肠辘辘,他决定不再从地下室浪费时间,现在已经是周天下午,明天还要早起上班,这个梦境对他造成的折磨已经足够多了。现在,他只想上楼,回家,吃碗泡面,玩会游戏,好好享受一下剩余的周末时光。梅高加快脚步,很快就走到了这条通道的尽头,手电筒发出的光线令前方景象一览无余——一个普通的拐角,一根普通的铁管,管壁上分布着几点红色油漆,梅高没有细看,转身便走向另一条通道,可刚走几步,他便停了下来。那根铁管……似乎与先前所见时不大一样。梅高转过身,将手电筒的光线对准铁管,这根铁管他之前见过两次,一次是现实中,一次是梦境里,铁管上散布着的红色油漆组成类似数字“8”的图案,令他印象深刻。但此时他面前的铁管上,出现的却并不是他所熟知的图案。管壁上同样是一个红色数字“8”,但却水平躺倒,整个图案并非由杂乱散布的红色油漆点组成,而是处处相连,光滑无比,似乎是有人用红色毛笔小心翼翼勾勒而成。梅高凑上前去,仔细观察,图案上面有一层厚厚的灰尘,绝不可能是最近写上去的。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将铁管打量了一番,除了这个图案,再无其他,原本印象中散乱分布的红色油漆点,就这样消失不见,就像根本不曾存在。梅高知道,这个图案是一个数学符号,代表无穷。他看着管壁上鲜红又光滑的“∞”图案,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所处的世界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纵然强光手电将地下室照射的如同白昼一般明亮,他却仍然觉得自己正身处黑暗的深渊。这时,亚丹的话又开始在他的脑海中回荡起来。“梅高,你需要去找一个钥匙,一个现实与梦境交织的钥匙,当你找到这个钥匙的时候,种子就会发芽……”这是梦吗?还是幻觉?难道,这才是现实?梅高第一次热切地期望自己疯了。梅高尝试着移动身体,可眼前的景象却晕上了一层灰黑色的薄雾,接着便是数不清的缤纷彩色噪点,像极了因风雨天气而失去信号的电视屏幕,他想靠墙坐下,但还没有移动到墙边,便身子一歪,如烂泥一般瘫倒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那手电被甩到一旁,射出的光线形成一个圆锥形屏障,将晕倒的梅高牢牢囚禁其中。 第八章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片似幕布般漆黑的夜空,映入梅高的眼帘,他动弹了一下身子,发觉自己正躺在平整的地面上,他又扭了扭头,看到了站在楼顶边缘的亚丹。“你醒了。”亚丹说。“我在哪?”“在18楼的天台。”“不,”梅高踉跄地站了起来,“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在哪?这是梦吗?我是在梦里吗?我是不是疯了?”梅高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把手攥成拳头,一下一下重重地捶着自己的脑袋。“这不是梦。你也没有疯。”亚丹说道,“这是最真切的现实,你做到了,你找到了钥匙,种子发芽,门打开,我进入了深层梦境,我来到了地球,这些我都告诉过你。”“不,这是一个梦,这是一个梦,这是一个梦……”梅高不停地嘟囔着,他用力地抓着自己的头皮,又搓着自己的脸,然后,他用最快速度向着楼顶边缘冲了过去。跳下去,摔死,从梦里醒过来,回到现实,一切都会结束。亚丹一把拉住了他,“梅高,看着我,你必须要承认现实。你的反应再正常不过,你所有的情绪我都能理解,但是现实就是现实,不会因为你不相信它而发生任何改变。这感觉很难受,我再明白不过,我曾经和你一样。”“可是……”梅高失神地望着亚丹冰蓝色的瞳孔,“我不明白,我在地下室里看到了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东西,我记得我晕了过去……然后我却出现在楼顶……”“那个符号就是钥匙,当你看到它的时候,你的意识已经能够脱离肉体的束缚,独自完成一些事情了。它在你的神经网格上创造了一束信号,刺激你的大脑皮层,再反馈到你的视网膜,这是你看到符号的原因。”亚丹为梅高耐心的解释着,“这算是一种真实的幻觉,它是幻觉,但又绝对真实。”“那我又是怎么来到18楼的天台?”“你自己走上来的。”“可我一点都不记得。”“是的,意识没有参与这一次活动,这次攀爬是仅凭肉体完成的。”亚丹说到,“正像我告诉你的那样,意识在脱离肉体的束缚,肉体也在摒弃意识的指挥,它们在分离。”“你是说,我的肉体和我的意识在分离?”“是的。”“这和死亡有什么区别?我要死了吗?”“二者并不是缺一不可的关系,肉体更像是意识的容器,没有意识,容器也可以存在。”“没有意识的肉体……那会是什么?”“本能。”亚丹回答,“最极致的本能,最富有想象力的膝跳反射,最完美的机器人,就像我一样。”“你是说,我会变成你,变成……那些触手。”梅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是的,但我曾经也是你,这些你都曾亲眼看到。你要面临的即是我曾经历的,这是无法避免的,还记得我告诉你的吗?这是一个既定的选择,是唯一无法篡改的东西。”“人类也会变成触手?”“不一定是触手,但一定是某种形式的本能集合体。”亚丹笑了出来,“触手只是一种表现形式,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触手?”梅高没有回答亚丹,他只是自顾自的说着,“人类拥有璀璨的文明,人类不会退化,我不相信……”“这不是退化,恰恰相反,它是进化的必经之路。文明只是进化的一环,它并不是终点,事实上,它离终点还远着呢。”“进化究竟是什么?”“梅高,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亚丹说到。“什么问题?”“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梅高愣住了,他不知道亚丹是不是认真的,但她看起来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如果不将这个问题当成一个脑筋急转弯来看待,那么它就是一个涉及科学与哲学方面的终极问题,某种程度上,这个问题从形而上的角度探寻着生命乃至万物的起源。“我不知道。”梅高摇摇头,他想不出来。“你应该换个角度去思考。”亚丹说着,“鸡,和蛋,不一定非得存在一个先后关系。可能在生物进化的某一阶段,一个物种产生了,它是鸡和蛋的融合体,它既是鸡,又是蛋,它有着毛茸茸的身体,又有着坚硬的椭圆形外壳,它可能在这个鸡和蛋的共存形态维持很久,因为它的基因就是这么编码的,它就是这么个物种。直到有一天,基因发生了突变,一变成了二,鸡和蛋便同时产生了。这次突变就是鸡和蛋分异的推手,它打破了基因的限制。”梅高若有所思的看着亚丹,他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他开口了,语气中充满了迟疑:“你是说……”亚丹点点头,她似乎已经知道梅高要说什么了:“你的反应和我曾经一模一样。”梅高还是说了下去:“你是说,意识与本能,就是鸡和蛋,而人类,就是意识与本能的共存形态,是鸡和蛋分异前的产物。”“是的”,亚丹回答到,“而我便是这次分异的推手,我会帮助你打破限制,届时,我会成为意识,而你会成为本能。”“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说的限制是什么。”“光。”亚丹只说了一个字。“光?”“是的,光。”亚丹说着,“你们已经发现了它的奇怪。你们将它定义为电磁波,却又把它视为粒子,你们可以测量它的速度,却没有办法和它赛跑,你们越接近它,就会变得越慢,越渺小,直到时间和空间都完全静止,光是你们无法逾越的天花板,是你们的牢笼,它限制了你们的进化。”“光到底是什么?”梅高的声音很小,与其说是在提问,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光是牢笼,但又是老师。它限制了意识与本能这个共存体的发展,只是为了让意识在一个合适的容器里更好的认识世界。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意识就可以脱离本能,去遨游。”“我不明白我存在的意义。”梅高轻声说着。“梅高,还记得我给你说的吗?你要面临的,都是我所经历的,同样,你要完成的,也是我现在做的。”“谁曾经剥夺了你的意识呢?我又要去剥夺谁的意识?”“它们来自火星。这不算是剥夺,只是一个既定的轮回,它们完成了它们必须要完成的事情,它们成为了意识,但也让我成为了极致的本能,它们还让我遇见了你。”亚丹说着,“至于你会遇见谁,这就完全取决于选择了,但是这个选择是唯一的,只是需要你自己去发现。”“分离以后,其他人会怎么样?”梅高咽了口唾沫,“我的父母会怎么样?”“没有其他人,只有你,你是所有人。意识是个共同体,它只是分散在各个肉体里面,但它是一个整体,这样有助于它领略不同的事物,让它更快的成长。”“你是说,我就是我的父母?”亚丹点了点头。“我也是耶稣?”“你也是他的万千信徒。”亚丹说着,“你们是一个整体。”梅高不说话了。“你会拥有它,但你要舍弃它,最后,你才能成为它。”亚丹的身体开始变得模糊,她的轮廓渐渐和漆黑的夜空融为一体。“梅高,是时候了。”梅高想要说些什么,可他的嘴巴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他想要冲过去,抱住亚丹即将消逝的身躯,可他的肉体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他渐渐不能思考了,只觉得自己似乎在笔直的向后躺倒,但过程却异常缓慢,他没有合上眼皮,但黑暗却开始向视野中心蔓延,那是成千上万只黑色触手,它们狂乱地以各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蠕动着,吞噬着梅高眼中最后的光明。很快,梅高的最后一缕感知也遁入无尽虚无当中。 第九章 子嗣一个金字塔形状的大厅里,几只由大小不等的三棱锥拼凑而成的黏糊糊的生物,正围在一张正三角形桌子旁。“第三星,它离太阳太近了,仅次于第一星和第二星,它的表面温度很高,没有大气层的保护,很可能并不存在液态水。”“但从外表上来看,它的体积和我们生存的星球差别并不大,直径只大了一倍多,它的密度甚至比我们的星球还要大,这足以证明它也是个由岩石组成的星球。”“问题是,它并不围绕着第六星转,它直接围绕着太阳转,这会让它缺乏必要的保护。”“它的周围有一颗围着它运转的小型星球,也许能为它抵挡一些来自宇宙中的陨石。”“那能挡住什么呢,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我只是在阐述一种可能,咱们不能只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思考。”这群生物在争论着,其中一只生物的体型突然膨胀了数倍,其他生物都停止了讨论。那只生物发出了声音:“各位,我们在寻找生命的道路上已经走了很久很久,起初是从庞大的母星——由气体组成的第六星开始,接着便辐射到了咱们的同胞,那些和咱们一起围绕着第六星旋转的其他星体,但咱们的收获却很少,已经有无数证据表明我们所在的星球是第六星环带中最大的一个,也是环带系统中唯一拥有生命的星球,我们应该把目光投向远方,现在是时候了。第三星,尽管它没有母星的保护,也不位于合理的宜居带上,但它却和我们有着太多相似之处,就在今天,泰坦号探测器又有了新的发现,实际上第三星的表面并不是平坦的,那里存在着无数沟壑,这些巨大的沟壑很可能是液态水曾经的聚集地,只是被逐渐炽热的太阳蒸发掉了,而且,泰坦号传来的模糊图像显示,它的两端很可能并不是岩石,而是固态的水,如果固态的水可以存在,那液态水便很有可能在其下聚集,有水,便有构成生命的温床,生命可能正在其中孕育,以我们无法理解的形式,更重要的是,泰坦号还在第三星检测到了规律的磁场,它非常值得我们倾尽全力去探索。”“或许,有没有另一种可能,第三星的生命比我们出现的还要早,它们的文明已经远远超越了我们,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它与我们如此相同,又如此不同。”“这也是一种可能,这一切都需要我们去探索,还有大量的工作等着我们去完成。”“第三星上存在甲烷与硫化物吗?”“尚不清楚,根据泰坦号向第三星发射光线的折射途径推断,它的表面存在的甲烷与硫化物很可能非常非常稀少。”“没有甲烷,也没有硫化物,它们依靠什么维持生命,它们吃什么?”“它的表面存在着大量的二氧化碳,还有些许氧气,它们很可能依靠这些气体存活,这听起来十分荒谬,但并不是不可能。何况我们并不知道固态水下面掩埋着什么,或许甲烷与硫化物就隐藏在固态水的底部,与液态水融为一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第三星都是最符合生命产生的星球。”这堆生物沉默了一会,它们在思考。其中一只生物发出了声音:“我们应该再发射一枚精度更高的探测器,对第三星进行一次深入且细致的研究。”又有一只开口说话:“我们可以建造一枚巨型望远镜,对第三星两端的固态水进行观测,如果那里存在硫化物,那么固态水表面很可能会呈现出不同的颜色。”“这些都是我们要做的,但我要提醒大家,这毫无疑问会是个艰难的过程,关键在于我们要摒弃那些固有的观点,不拘泥于硫化物,不拘泥于甲烷,不仅仅基于自身去思考,我们要把关于生命的概念拓宽。”所有生物都用同一个频率震荡着躯体,大厅里出现规律的“沙沙”声。“第三星,它和其他绕日星体有太多不同,我们应该为它取个名字。”“它同我们一样,都是由岩石构成的,但不同的是,它的表面大部分都是光秃秃的陆地……”“叫它地球怎么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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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1962年,巴拉德在《新世界》的专栏中发问:用哪种方法进入内心世界?在《欧罗巴》中,答案是“梦”,而“人类”不过是不同的梦的一个载体,在不同的时期各不相同。巴拉德提倡心灵世界的开创和意识新层面的探讨,建议摒弃常规的叙事形式与情节,通过向先锋小说靠近,来让科幻小说成为一种真正成熟、与时俱进的现代文类——这也是新浪潮作品,不管放在哪一个时代都不显过时的原因之一。——郭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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