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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版鲁滨逊漂流记!在黄昏星孤独求生 | 科幻小说

织梦者 不存在科幻 2023-02-06
10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另一颗星球」
这是一个异星求生故事:主人公的飞船迫降在一颗被潮汐锁定的星球上,只有赶到一千公里外的晨昏交界线,有了阳光才能生存。在人工智能系统“女娲”的帮助下,主人公开始了他的求生之路……

织梦者 | 小说作者,现居长沙。

蒲公英计划全文约23400字,预计阅读时间46分钟
飞船舷窗外,古老的行星群,正围绕一颗暗红色的恒星,以亘古不变的步调,缓缓旋转。

名称:巴纳德星类别:红矮星距离太阳系:6光年表面温度:2500摄氏度质量:太阳的12%光度:太阳的万分之一 “你确定我们要在巴纳德星系迫降?”女娲问我。“我们别无选择。”“即使仅有一颗宜居带行星,还被潮汐锁定了?即使我们落下去,就再也没有机会重新起飞,而黄昏星上并不确定是否有足够的资源支持你生存?”女娲又问。“那也一样,还是别无选择。”“我反对!作为蒲公英号的主控智能,我必须把你的生命安全放在最高位置!”“作为宇航员,我必须把任务作为第一考虑!”“如果命都没了,你用什么完成任务?”“你我都明白,我们的眼里虽然有万千繁星,真正的宇宙却空旷无比。错过了眼前的黄昏星,单靠惯性漂流,平均万年才能遇到一颗岩石行星。这样的希望,又有什么意义?一颗永远也没有机会发芽的蒲公英种子,就是长生不老,它能算真正活过吗?”“……好吧!身为导航员,我无法赞同你。但是,作为朋友,我陪你一起赌一次!” 作为唯一的宜居带行星,黄昏星离母恒星130万公里。直径和质量分别是地球的85%和60%。恒星光线从它的表面通过,观察不到散射现象,显然没有大气。光照强度是地球上的1.32倍,在舒适区内。可它被潮汐锁定了,正对着恒星的阳面是无尽的白昼,背对着恒星的阴面是永恒暗夜。“这颗行星凉透了。”虽说别无选择,还是难免失望。“可以去昼夜交界的黄昏带啊。”女娲站在我身边。“停泊在黄昏?”“潘谷,先不管黎明还是黄昏。最大的问题是:蒲公英号的主火箭是光子火箭,强在持续工作能力,不是最大推力。无论怎么算都没法把推重比堆到1以上,而推重比不到1,是无法垂直降落的,是吧?”“黄昏星的重力只有0.8G,这样,我们需要达到的最小推力,就相应地降到了原来的80%。”“还是不够。”“思维定式!推力不够,难道就只能增加推力吗?这是蒲公英号最后一段路程了。它不需要再飞了,所有降落用不上的东西,我们都可以扔掉,不是吗?”“你想扔什么?”“飞船的内部隔热层。”“不好吧?盖营地的时候还能用得上。”“营地肯定盖在阳面,还需要隔热层?”“好吧好吧,你扔吧。反正我一个人工智能,我又不怕冷。”“我的健身器材,桌椅家具,各种用不上的瓶瓶罐罐。”“虽然我完全有理由怀疑你是想趁机逃避锻炼,但紧要关头,这些确实可以放弃。”“主导航系统可以拆了扔掉。短距离垂降,基础功能就够了。”“这个没问题。”女娲在拉清单。“等离子火箭的氢气罐。”“喂,着陆还要用的!”“反正也没剩多少储量了,用几个氧气瓶代替一下就行。何必要留个那么大的占重量?”“你真行,是要拆船吧?”“我没说完,还早着呢。聚变堆防护层拆掉,最后一锤子买卖,也不需要防辐射了。”“……还不够。”“飞船外部散热板,扔;望远镜,扔;太阳能电池板,扔……”“等等,我必须提醒你,太阳能电池板和望远镜不能扔!”“不扔的话,还是降不到预定重量以下。”“我们可以把动力舱上半截舱体拆了扔掉。导航和通信设备都扔了,舱体还留着做什么?黄昏星连大气层都没有,也不需要整流。至于下半截的动力装置,真空环境也照样工作。”“等一下,通信设备不能扔。”我放慢语气,一字一句:“已经无法再次起飞,要是又失去了通信手段,那我们这颗蒲公英种子,不是再也不能发芽了?”“作为蒲公英131号的主控智能,我必须把人的安全放在第一位,这是写在程序里的。你必须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完成任务。本来安全冗余就很小,哪怕多一点额外负载,迫降的成功率都会断崖式下降,你不会不明白吧?”“既然这样,那就想别的办法。把生活区的设备物资都搬到控制室来,把生活区整个拆了扔掉!”“这样也行。”女娲很人性化地叹了口气:“所有这些,可以把飞船的重量降低35%。0.8G重力下,推重比能到1.02。安全余量很小,靠精细控制吧。” 公元2070年9月8日,上午9时整,蒲公英号调整完速度和姿态,保持着和脚下行星的同步,开始垂直降落。“女娲,帮我办件事。”我开口了。“什么事,船长?”“如果我死了,麻烦你,把我最后的情况报告CNSA。”“混蛋!这种事我干不了!要干你自己干!”“好吧……”我用力摇头,甩开杂念:“光子火箭发动机,开加力!!”光是无声的,但在我的想象中,引擎在咆哮。动力在瞬间攀升到巅峰,这是来自6光年外的人类的伟力,此刻,在一个倒霉的迷航宇航员手上,毫无保留地释放了出来。堪比太阳的炽烈光芒刺穿了冰封无数年的海洋。冰海开始解冻,沸腾,蒸发。向上喷涌的气流是如此壮观,在蒲公英号上都清晰可见。 蒲公英号缓缓降低着高度,一步一步靠近了大地。看着脚下大部分被黑暗掩盖、只有一小块被火箭照亮的白色球面,我的心紧得几乎无法跳动。蓦然间,刺耳的警报响了起来:“速度失控!速度失控!重力加速度正在上升,正在上升!” 绷紧的心猛然膨胀,冲破喉咙,化作一声大喊,“几个G了??”“重力异常!0.805了,预计地面重力0.82!”“最终速度?”“911米每秒!”“这他娘的比炮弹还快!我们死定了,摔得渣都找不到!还有什么能扔的吗?”“有,备用空气放掉没问题吧?”“都快要命了!快快快!”因为是垂直降落,驾驶座正正地对着地面。我被安全带拦腰吊住,视野里全是扑面而来、急速放大的大地。感觉蒲公英号就像一个锅贴,随时要拍扁在巨大无匹的平底锅面上。“放水!”女娲高叫,“还有150吨水!”“150吨够吗?”“还有反作用力!”水接触到真空立刻气化,从泄压阀中猛烈地向下喷射,提供了额外的升力。这股不规则的推力让飞船的姿态有些扭曲。姿态调整发动机竭力对抗,让飞船回复原位。我用尽平生本事、像做空中体操般维持着平衡:“速度,速度多少了?”“正在降低,正在降低!着陆速度预计210米每秒!”“还是死!把氧气和二氧化碳也放了!”“下面没有氧气怎么办?”“我的女娲!还管得了那么多!”“好,继续放!” “当前高度2100米,速度98米每秒,预计着陆速度20米每秒!”“这有什么分别!也是死!”千钧一发之际,我突然进入了某种无法形容的状态,一切都很慢很慢,世界的运行近乎停滞,只有思维,思维完全没有了极限,变得无限快:“放弃姿态调整,放弃姿态调整!等离子火箭融冰,融冰!!”“是,船长!”女娲以最快的速度调整了喷口,等离子焰集中在重力舱的预定落点上,融开了一圈冰盖。原计划,蒲公英号只会融开动力舱尾喷口底下的冰盖,让柱状的动力舱垂直插入海水,连接在动力舱腰部、环形的重力舱则横搁在固体的冰面上。在最后关头,我选择了放弃姿态维持,收回等离子焰,好歹为重力舱融出了一个环形缓冲带。“要撞上了!抓紧!!”飞船摇晃着接近地面,扑进升腾而起的蒸汽里。我拼命瞪大眼睛,可满眼都是一片白色,什么都看不见。突然之间,我被抱住了。“你!”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下一秒,我便随着蒲公英号一起,狠狠地拍在海面上。所有速度瞬间归零,安全带被拉到极限,随即在响鞭般的脆响中断裂。我在上,女娲在下,两个人砰的一声撞在舷窗玻璃上,又弹了开来,在地上滚了两下,就像两块从袋子里掉到地上的土豆。船舱里到处是碰撞和翻滚的声音,我的脸正对着海面,白色雾气换成了深黑色的海水。
“成功了——”聚变堆没有了隔热层,每多开机一秒,都有把动力舱熔毁的风险:“关机!关机!” 一切瞬间静止下来。除了蒲公英号还在随浪起伏,海浪冲击着它的外壳,发出哗啦哗啦的细碎声音。按照迫降的标准流程,接下来该干嘛?对了:“启动系统自检!”“船长,肯定什么都是坏的,但我们活下来了,不是吗?”周围都是接近绝对零度的冰海,融化的海水也无法维持液态。几分钟后,一切都冻结了。眼前的黑色海水,重新变成一片晶莹的白色。我长出一口气,浑身发软。但我们不能喘息太久。太空中是辐射散热,冰面上是传导散热,速度快了不止十倍。飞船内部热量流失太快了,我们得抽空靠冰面近侧的舱室,转移到远侧的舱室里,这样能节约一点能源。光子火箭没了,聚变堆也坚持不了多久了。用反应堆供热,最多还能维持半个月。我们得寻找新的能源。 经过探测,冰冻海洋的表层是60厘米厚的氮雪,下面是一层15厘米的氧雪,再往下是超过3米厚的干冰。其它气体只有微量,最下面是水冰。如此大量的氧气,足以证明,黄昏星也曾是一颗生命星球。可惜它离母恒星太近,被潮汐锁定了。在锁定的过程中,气候肯定会逐渐恶化,生物圈开始崩溃。潮汐锁定之后,阴面的温度不断降低。水从这里开始结冰,构成了冰海的基地。这个时候,可能只剩黄昏线还有少量生物存活。但行星上还有浓厚的大气,对流作用仍然存在。在阳面,阳光加热了大气,形成了吹向阴面的对流风。对流风带着水汽,来到阴面的中央,水汽冷凝,形成降雨。雨落到冰海上,就此冻结。一来二去,星球上的水,几乎全都被锁定在冰海中。这个过程中,生物一直在加速灭绝。没有了生物的制氧作用,大气中氧气含量直线下降,二氧化碳含量不断上升。由于自转速度变慢,星球自身的磁场不断减弱,到最后基本消失。没有了磁场,大气层逐渐被恒星风吹走。不过,在此之前,阴面就冷却到了足够低的温度。大气中的各种组成气体逐步在这里凝固,首先是升华点最高的二氧化碳,然后是氧气,然后是氮气,层层堆叠,形成了冰海表面的气体雪。“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黄昏星,这个名字真贴切,就是有些伤感。”“得了,你还是赶紧做计划吧!”
傍晚时分(其实这里根本没有傍晚),我一边吃晚饭,一边抓紧时间在键盘上输入。“2070年9月9日,蒲公英号损检报告:迫降抛弃设备和物资如下:导航舱生活区除生命维持设施外其它舱段所有散热板所有隔热层……几乎全部家具”擤了擤鼻子,我有些伤心。从今以后就没有床睡了,好在被子还是给我留了下来。接着写:“迫降损失:光子火箭报废。姿态调整发动机,动力舱尾部四台,入水时全部报废。动力舱头部四台,一台损坏,无法修复。一台因过载导致节流阀受损,最大出力仅剩60%。两台还能正常使用,但也存在严重烧蚀。……生态舱整体结构变形明显,内部管道部分扭曲。植物生长补光灯重创,损坏率92%。” 唉。聚变堆和补光灯是最大的损失,没有了能源和光源,这意味着失去了在蒲公英号上重建农场的可能。 晚上(这里其实也没有晚上),我躺在控制室里,裹着被子,把自己蜷成一团。在这个孤独的星系里,我觉得自己像个被抛弃的孩子。可惜,就算在梦里,也没有安慰。只有漆黑的太空,冰冷的行星。第二天早上7点59分,在闹钟响起前一分钟,我掀开被子爬了起来。“怎么了,潘谷?”女娲看上去很吃惊:“你怎么眼睛通红?”“一晚没睡。”我用力抹了一把脸:“你说,我们现在的处境是不是很糟?”“我本想安慰你……好吧,确实有个好消息,也许没有用的好消息。我昨晚检测了这片冰海的重水含量,丰度高达百分之十。也就是说,每一吨冰里,就冻结着100公斤重水。可惜,聚变堆损坏成这样,就算我们冒险操作,也不存在再添加燃料的可能了。淡水倒是可以无限制补充,但食物没剩多少了,也没有办法补充。”我张大了嘴,我也意识到自己大张着嘴,但我还是愣愣地张着,怎么也没法闭上。“蓝星上自然水体中的重水丰度,可是只有……”“万分之一点五。”女娲语气低沉。我双手抱头,手指使劲抠进头发里:“要是之前不把保护层拆掉……算了,没什么可后悔的,这种事谁算得到呢?女娲,我想活下去。”“我们不是一直往这个目标在努力吗?”“那不一样,之前我只是觉得我不能就这样随随便便死掉。蒲公英虽多,每颗种子都代价高昂,毕竟整个人类世界40%的GDP都用来发射蒲公英型深空探索飞船了。努力归努力,万一非死不可,那我也没有办法,也只能随他去。现在不同了,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满地打滚也要活下去。”“是啊……”连女娲都一时无法从她浩如烟海的词库里找出合适的语言:“这片冰海的水体总量,相当于蓝星水量的60%。也就是说,这里总共储存了8316万立方公里的重水。哪怕考虑到往返12光年的消耗,也足以一劳永逸地解决人类的能源问题了。”“这么多能源,也足以制造出一个不弱于蓝星地磁的人工磁场,用来抵挡越来越狂暴的太阳风了。蒲公英也都可以回家了。亲人朋友再不用一分开就是几光年,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可是,虽然我们保住了通信设备,又怎么能联系到蓝星呢?这可是六光年的距离啊!”“总有办法的。我们一个一个来,先离开这里,去黄昏线安家!”“你想到了怎么过去吗?”“想到了,我们滑冰!” 蒲公英的降落点,坡度为1:54。也即每前进54米,地面高度下降1米。照此推算,冰海的最大厚度足足有100公里。这么厚,不大可能都是冰。如果下面有什么高密度的物质,那重力异常就说得通了。就因为这个,我只差一丁点就被拍在冰盖上变成肉饼。“船长,你的具体计划是?”回到控制室里,女娲问我。“我们降落时冰面融化又冻结,所以,控制室现在冻在了一个5米深的冰坑里。我想把控制室连带底座整个切下来,做成一个冰橇。然后从底座最底端开始,向前气化掉长378米、宽度25米,合计3万立方米的气体雪和水冰,为冰橇打开了一条出路。光子火箭虽然报废了,等离子火箭也能做到。”女娲无言,遥望着天边。我明白她的心情,这次离开蒲公英号,我们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接下来的两周十分忙碌。把准备运走的舱段拆下来。控制室的右边是生活区,降落前扔掉了大半,只剩下长度10米的生命维持区,内部是储水罐、储气罐、水循环装置和气体循环装置。把氮气罐排空,灌上电解水制得的氢气,顺便把氧气罐也灌满。控制室的左边是生态舱,现在也被拆开来。我挥挥手,和农场道别。生态舱的外壁上,还安装着太阳能电池板。之前的迫降中,好不容易保住了它们。现在,还得一块块拆下来,搬到控制室的屋顶上,堆起来固定好。生态舱里最重要的物品,全都转移到了控制室里,堆得满满当当的。动力舱里,我把三台还能用的等离子发动机拆了下来,安在控制室前方的冰面上。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来,我的心情恰如当天迫降,紧张又期待。短短两个星期,就来了两次永生难忘的刺激。命运真是待我不薄啊!等机子发动机开始喷射,白雾漫天。控制室变成了洼地中的一个长方体冰雪平台。周围三面高地,只有正面一马平川。那就是它的出发跑道。最后,再用激光枪把底座一点点地跟冰海分离开来,就像从大木板上锯下一块突出的小木块。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女娲回答得干脆利落。“所有设备都已就位?”“全部就位。”“物资没有任何遗漏?”“没有遗漏。”“所有设备通电!”“设备已通电,未发现异常。”“核对导航系统。”我靠近光学望远镜。黄昏星的阴面处于绝对的黑暗中,无法用地形导航,只能依靠天体。可宇宙早就熄灭了,天空漆黑一片。好在,导航舱自己就是最好的定位天体……它现在正在黄昏星的近地轨道上,一圈又一圈地绕着黄昏星运转,就像一颗卫星。“呀——”射电望远镜前,女娲突然大叫起来。“发生什么事?”我吓了一跳。“一段电信号!”“什么信号?”“信号很弱,没法分辨。不过不像宇宙射电,倒像是探测信号!” 我仰头向天,愣愣地合不上嘴:“怎么会这样?”“是啊,自从迷航以后,我们就没有接收到过任何电信号——除了巴纳德星的射电。”“想不明白,CNSA来找我们了?”“就算是CNSA,也不可能发现我们。信号太弱了,再反射回去,会衰减到无法分辨。”我摇摇头,又点头。“活下去吧,只要活下去,总有答案。出发吧,出发!” 三台发动机同时爆发出最大马力,炫目的蓝焰从喷口一直延伸到黑暗里看不见尽头的远方。这是最紧张的时刻。同样的物体之间,静摩擦力要略大于动摩擦力,所以,启动的瞬间所需要的推力是最大的。虽然理论计算表明我堆积的推力已经够用了,但那只是理论计算,万一有误差呢?这是人类第一次在绝对零度的环境下滑冰橇,而第一次实操和理论往往有巨大差距——科技史上有无数刻骨铭心的教训,就比如说蒲公英号第一次时空迁越后的迷航。 像一头被锁住的巨兽,冰橇震颤着,挣扎着,挪动了一下,却又停住了。“放气!”我一拳砸在控制按钮上,舱壁上的泄压阀打开了,疯狂地往外喷射着肉眼可见的淡白色气柱。这提供不了太多推力,但是,万一就差那么一点呢?万一呢?可惜,事与愿违。五秒钟过去了,冰橇还是牢牢钉在原地,不动如山。从物理学原理讲,如果这点额外的推力加上去有用,立刻就会有用。如果还是没用,一直喷到老死也是白搭。我万分无奈,只有故技重施了:“放水,放水!”水蒸气在身后喷出两条龙卷般壮观的白色气柱,那其实不是气体,而是在极度严寒下瞬间冻结出的无数细微冰晶。冰橇又抖动了一下,终于缓缓地移动起来。挪得极慢极慢,简直像踮起脚往前试探,随时都可能停下来。“快啊!用力,用力!太上老君!苏格拉底!老子庄子孔子孟子!全人类先贤先哲保佑!” 速度终于开始增加了,从每秒钟几厘米,到每秒几分米,到每秒一米。30米后,冰橇达到了它在跑道上的最大速度:每秒3米。“关闭泄压阀!”我一屁股砸回椅子上,转头看着背后。动力舱的上半截仍然笔直地矗立在冰盖上,白色的涂装反射着动荡的蓝光,如梦似幻。378米的跑道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126秒后,冰橇离开了平直的跑道,进入下坡,速度陡然加快。“发动机转入怠速!”蓝焰的声势陡然缩减,但冰橇依然在加速。之前的路段,是坚硬的冰盖互相摩擦。现在是冰盖和松软的氮雪摩擦,摩擦力小了一个数量级。而坡度也开始起作用了。冰橇的时速达到了每小时70公里,动力舱在视野里不断变矮,我站起身来,庄严地敬了一个礼。虽然蒲公英131号,只是狂暴的太阳风从蓝星上吹起的无数种子中的一颗,但对于我和女娲来说,它就是全部啊。白色的舱体渐渐模糊,却怎么也不肯消逝。 女娲把手和脸贴在舷窗上往外看,一句话也没说。等走出了很远很远,她才开口:“潘谷……我没有家了。”“所有的一切都会慢慢失去的,最后只剩下我们自己。最后连自己也要失去,这就是生命。”“不管失去了什么,现在我们就只拥有彼此了,这应该是不会失去的。”女娲笑了。“不,我们还拥有一样东西。”“你是说……那个来自宇宙的电信号?”“是的。它的意思,就是‘希望’。” 冰橇上,我写起了日记。
“黄昏星生存日记2070年10月1日,星期三,天气黑我的日记不能再叫蒲公英航行日记了。蒲公英号永远留在了冰海上,它的聚变堆已经熄灭,终将慢慢冷却。我们大概再也不会见到它了。但它会成为冰海的一部分。千亿年之后,也还会在那里。对没有生命的飞船来说,这是一种不朽。也许,这才是它最好的结局吧。现在,我们离昼夜分界线还有2400公里。2400公里虽远,按照70公里的时速,34个小时就可以到达,在宇航的尺度下,简直不值一提。但我还是很紧张的。真的,我很紧张。巴纳德星直径11万公里,黄昏星直径10800公里,两者仅仅相距130万公里。巴纳德星比黄昏星大太多,因此它的光线除了直射在黄昏星的正面上,还有一部分会越过半球分界线、斜射到背面。所以,昼夜分界线和半球分界线不重合。越过半球线大概1000公里,那里才是昼夜分界线。过了黄昏线,每天都是晴天。但前提是我们的测算没有错误,毕竟我们并没有真的去过那里,也观测不到,一切全都是推算。路上也不能出任何差错。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错,我们就会彻底完蛋。蒲公英号也不可能了,往回都是上坡路。本来我是没有多么害怕的,可自从发现重水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想活下去,等那个信号再来。情况其实很不妙,就算这趟史诗般的大迁移一切顺利,我还有缺水缺粮的大问题。蒲公英号上之前的水储备,在迫降之后就所剩无几了。落地后补充的都是含有百分之十重水的本地水,这部分重新补充的本地水,又在时光号冰橇启动时用了个精光。现在只剩下少得可怜的水量了,我和女娲计划在到达水冰区的时候停下来补充。食物的话就毫无办法,必须等到了黄昏线、重建农场之后才可能获得新的食物。我的办法就是限量供应,每天150克绿藻粉、50克仙女虾干,分成早中晚三顿,加水煮熟了食用。再加上三粒富含维生素和微量元素的航天补剂。这么点量肯定是不够我每天正常的热量消耗,但我还有本体储备,我身高1米83,现在体重75公斤,体脂率15%——你看,我肚子里不是还有11.25公斤的板油来着?只要有基本的食物让我不会当场饿死,每天食物补充一部分能量,消耗体脂供应一部分能量。这点板油,够我烧很久的了。我把烟也戒了,多少能有点用处。怎么也戒不掉的老烟枪,这回一下就戒掉了。要是没死,可真算是因祸得福了。还有,最初这100公里路程很符合我们的预期。地面绝对光滑平坦,坡度绝对均匀。多少亿年的分子运动,已经填平了所有不平整的地方。这也算是个好兆头吧。”
从电脑前抬起头,女娲突然说话了:“潘谷,你在写什么呢?”我吓了一跳:“没什么,我在记录一些想法。比如说,对冰海下的重力异常,我有了一个新的推断。”“什么推断?”“黄昏星被潮汐锁定的时候,内部还没有冷却凝固。巴纳德星的引力拽着它,就像一个人用绳子系着装满水的气球在空中甩圈,气球就会被拉成一个椭球体。黄昏星也一样。所以,阳面和阴面的正中心才会重力异常,因为这里是整个星球最厚的地方。”“就是这样,才害我们差点被摔死。” 满腹思虑,我强迫自己躺下去,翻来覆去了一阵子,好不容易睡着了。等我醒来,冰橇还在滑行,舷窗外的大灯依然照着无尽的前路。“我睡了多久了?我们到哪里了?”“你睡了6个小时,我们现在离昼夜分界线还有1880公里。”“还有28个小时??”“以前在船上飞了十几年,也没见你那么不耐烦。”“你不知道。行百里者,半九十九啊!” 控制室里突然警铃大作。“又什么事!”我立刻蜷身抱头,把自己尽量缩进座椅里,准备迎接撞击。“前方深坑!紧急避让!”感谢矢量喷口!女娲的大喊声中,庞大的冰橇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灵巧转弯。在这一瞬间,我清楚地看见了那个黑漆漆的大洞,直径超过1米,深不见底。甚至,我还感到了冰橇底部刮到坑口的震动,吓出一身冷汗。“这里怎么会有坑?陨石坑?”“要停船取样吗?”女娲问。“……算了,还是下次吧。”“还有一件事情。”“什么事?”“我们必须得减速了,如果你不想出车祸的话。这只是第一个,前面还有数不清的坑在等着。”我倒吸一口凉气:“重轰炸区?流星雨现场?” 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500公里,终于重新回到平坦的冰盖上。不知又开了多久,分界线近在前方。“10、9、8、7、6、5、4、3、2、1、0!”一线深红色的阳光突然从地平线上升起,模糊得如同暗夜里遥远的烛光。如此熟悉的日出,我已在太空中孤独地等待了整整十年,可又那样陌生——没有大气的折射和散射,这里的昼夜永远泾渭分明,哪怕只相隔一线。过线之前是彻底的黑暗,过线之后,就是黎明。黎明很长很长,但光线终究是在变强,我清楚地看到了漫无边际的雪原。坡度猛然变陡。“氮氧雪分界线!注意控制!”地面温度上升到氮气的熔点之上,在狭窄的过渡区内,氮雪急剧变薄,直到消失。女娲降低发动机的出力,平缓地度过地度过了这段骤降区。没过多久,又是下一个过渡区。氧雪层很薄,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就过去了。越过昼夜分界线后,我们就像追日的夸父,不停地往前走,往前走。足足走了10个小时、越过500公里,才算看了完整的日出。蓝星上的日出,靠的是行星自转把你向恒星送去。黄昏星上的日出,靠的是自己向恒星走去……更何况,黄昏星上的巴纳德星,要比蓝星上的太阳视直径大80多倍! 光照强度已经相当于蓝星上的极昼,因为干冰的反射率高,又没有大气层保温,地面温度还暂时维持在干冰的熔点以下。又前进了上百公里,干冰也开始消失,前面是一个超过20度的陡坡。“系好安全带,注意姿态——”女娲大声提醒。 几千米宽的陡坡,坡上是纯白的干冰,坡下是淡蓝的冰川,全都被阳光染上了淡淡的暗红。无边无际,填满前后左右所有的视野。往上看,漆黑的天空里,深红色的巴纳德星一动不动地悬在那里,几乎占据了小半个天穹。单调,而又壮丽。如果不是必须把信息带回蓝星,光眼前的景色,就值得这一趟冒险。 有惊无险地越过了干冰带,前面就全是水冰了。冰面温度高于零下78摄氏度,足够冰橇底部形成润滑水膜,阻力很小。问题是阻力越小速度就越快,坐在其快如飞的冰橇上,我和女娲面面相觑。女娲问:“要不要停车补水?”我摇头:“刹得住吗?就算冰橇的结构强度足够,等离子发动机也没那么大动力吧?算了,还是等到了地方再说吧,大不了还是循环水,省着点用就是了!”是啊,不就是重复利用自己的汗和……吗?这么多年在太空里不都是这么过来的,早就习惯了! 水冰越来越薄,暗黄色岩石地面在远处隐约可见。这是最后一步,可也是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步。“全速前进!”我禁不住跳了起来,双手攥拳:“120%出力!”借着坡度和等离子发动机的巨大推力,冰橇的速度不断攀升,在即将越过冰盖边缘的一瞬间,达到了120码的峰值。之前所有的计划和判断,一条条从脑海里掠过。现在,只剩最后一个不确定因素:岩石地面的光滑度。黄昏星被潮汐锁定以后,黄昏星上的大气层还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阳面和阴面的巨大温差,足以形成强烈的对流风。所以,昼夜分界线上,肯定刮着永不停歇的季风,一直到大气基本消失。我不知道季风到底刮了多久,几百万年?几亿年?这么长时间的风蚀,足以把任何凹凸不平的地面磨得像玻璃一样平滑。    黄昏星的内核冷却以后,没有了地质运动,平滑的地面就会永远平滑下去。理论上,一切都是完美的,但还是那句话,实操和理论会不会有差别?冰橇平稳地越过了冰盖和岩石的分界线——哦不不不不不!它失控了,剧烈地往一侧偏移,就像漂移的赛车,甩出了一个大弧度的侧滑。“稳住——”此时黄昏星车神也无能为力,我的戏份已经结束,只能扣紧安全带,看女娲和等离子发动机的发挥了。 在侧甩带来的巨大扭力下,咔嚓巨响声中,冰橇尾部裂开了一条缝。“我的发动机——”我肉疼不已的一大块碎片带着1号发动机从冰橇上分离开来,翻滚着落在了后方。这无论如何是来不及抢救了。我没算错,岩石的确异常光滑。但人算不如天算,侧甩的原因正是因为地面光滑过头了。冰橇重新摆直,继续向前飞驰。它的底部在摩擦和高温的双重作用下,飞快地升华。“向前!向前!再向前!”冰盖的反射率在80%以上,而岩石的反射率不超过30%。冰川边缘的温度是0度的话,只需向前几十米,岩石地面的温度就会快速上升。我估计,阳面中心的地面温度至少有300度。也就是说,大约前进20公里,地面温度就会上升1度。而每1度都至关重要。开出40公里,冰橇几乎磨穿了,女娲不得不关闭发动机,让控制室缓缓停下来。    “干得漂亮!”我和女娲狠狠地击了一下掌,结果用力太猛:“哎呀!”女娲笑了起来:“成功了,我的船长!” 没有时间庆祝史诗远征成功,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没了聚变反应堆,能源供应下降了几个数量级。好在不再需要进行星际航行,不再需要运转庞大的蒲公英号,能源消耗也下降了几个数量级。手头还有两套可用的供能系统:氢气、太阳能电池。氢气所剩无几,只能靠电解水来补充,从能耗角度上得不偿失。蒲公英号重力舱的外壁上,除了舷窗,几乎被设计师挂满了电池板。生活区的大半段已被抛弃,上面的电池板现在还飘在黄昏星的近地轨道上。尽管这样,生态区外挂的电池板也还有足足720平方米,现在全堆在控制室的屋顶上。蓝星上阳光的平均功率约为每平方米1千瓦(理想光照下),蒲公英号用的是昂贵的砷化镓电池板,转换效率高达40%。1平方米电池板,2.5个小时就可以发出一度电。720平方米,一天24小时,合计能发电6912度……“醒醒!这里的阳光功率连每平方米100瓦都没有。”女娲又回来了。我把从屋顶上把一块电池板用绳子吊了下去,女娲接过,走到不远处,摆在地上。那里已经整整齐齐地摆了好几十块板子。“可这里每天有24个小时日照,从不刮风下雨,从不起雾扬尘。还有更适合太阳能电池板工作的环境吗?”我说。安装电池板很简单,把板子直接摆在地上,接好线,再把总线连进舱内,就可以了。不用一天,就搞定了。接下来的活儿就要困难很多:拆窗户。控制室的前、上、下,三个方向都装着舷窗,强度不亚于金属舱壁。为了隔热,舷窗玻璃都是双层。玻璃内层还有一层活动舱壁,用于遮光。我得先拆地板上的玻璃,这里本来是控制室的正脸,降落以后就一直贴在地上。没办法扶正,也不需要。拆掉这里的玻璃,下面就是黄昏星的岩石地表了。用电钻从室外钻取了一点岩石样本,拿到光谱仪下,仔细分析。“这是沉积岩。”女娲说。“肉眼也能看出来。化学成分呢?”“除了比铁重的元素含量偏高,其它成分和蓝星上的陆相沉积岩非常相似。”“陆相?那这片平原的确是季风吹积形成的?”“应该是这样。除此以外,还有一点发现。”“什么发现?”“样品里有机物富集的残留痕迹。”“果然是生命星球!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公布这个发现。不然,自发现自研究,至少也值个诺贝尔奖!”我是真心觉得可惜。“别想研究什么的了,你学宇航的,又不是生物专业!” 测试了一下样品熔点,大约1500度。再次出舱,我用激光把控制室底部边缘的一圈岩石全都融化了一遍,然后盯着它们重新冷却凝固。这样,岩石就和舱壁连成了一体。检查完气密性后,回到舱内,开始拆地板。玻璃是模块化安装的,没有焊死。不过设计时肯定没考虑过宇航员手动拆卸,而且CNSA习惯了在设计时留下大量强度冗余。我累得手脚抽筋,不由得在内心中深刻感谢了尽职尽责的设计师。停下手中的工作,仔细侧耳细听。没有空气泄露的声音。 “女娲,监控气压变化。”不敢脱下宇航服,我一直坐在那里,足足坐了六个小时。这六个小时里,因为虚弱和疲劳,我总是在不停地打瞌睡,又不停地惊醒。六小时后,舱内气压没有任何降低的迹象,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施工计划如下:把控制室的大部分舷窗玻璃拆下来,只留两块用来当窗户;在紧靠控制室的地方挖一条长沟;在沟上方用玻璃当瓦片,搭成三角形的顶棚,再密封两头的开口;从控制室里往下挖个洞,然后横挖,和室外长沟连接起来。最后在沟里灌上水,就可以重启种植业和养殖业了。 三个星期后。控制室地下的岩石被掏出一个一米深的大坑,我站在坑底,举起手中的电锯:“竣工了,CNSA保佑,一切顺利!” 用电锯往前面的岩石上狠狠一捅,只剩两三公分厚的石壁轰然崩塌,碎石飞溅中,一股强劲的气流从身后呼啸而来,直往长沟里涌去。我感觉自己晃了晃,随即站稳。狂暴的气流灌满了长沟,平静下来。 三周的建造时间里,我集设计师、建筑工和挖掘工于一身,搭建的玻璃瓦面积超过700平方米,焊接和粘接线长度超过1000米,挖出的土石方400立方米。女娲居功至伟,她来来回回地担任搬运工,承担了大部分重体力劳动。没有她,三个月也不一定能干完。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完工是完工了,没有水,再好的农场也没法开工。 “女娲,我们去运水吧?”我对女娲说。“水肯定是要取的,可用什么运输工具呢?”“有,蒲公英号上那几个大箱子,最大号的,2立方一个的容量。”“没有轮子,只能拖着走。下坡是没问题,上坡不行。”“有轮子,你不记得了吗?船上以前有一些多层搁架,那些架子底下都装着万向轮。搁架从一开始就没有使用过,所以你可能没留意。撤离蒲公英号的时候,轮子我都拆下来,带过来了。”“你真不愧是整个星系最优秀的宇航员!” 我们肩并肩走在玫瑰平原上,永恒的落日把影子拉得很长。“你不该来的,让我去就可以了。”女娲抱怨。“你一个人,能搬多少?”“这段路程40公里,来回就是80公里。就算你的步行时速达到每小时10公里,一个来回,再加上现场作业时间,至少也要9个小时。从来没有过9个小时的舱外行走任务,这太危险了,CNSA是明令禁止的。”“哈?CNSA又管不了我!”“别忘了,你现在还是隶属于CNSA。”“拜托,我和CNSA已经失联很久了。”“我就是CNSA的一分子。”“我是船长,最高决策权在我手上。”“你有你的最高决策权,我有我的无限建议权。”“……”“听着,如果这次任务出现任何意外,你必须无条件撤退,马上撤退。并且,再也不允许执行同类任务。”“好好好,你说了算,好了吧?就当我出门散个步行不行?” 路很漫长,脚下的岩石太滑了,跟走在玻璃上一样,根本就达不到10公里的时速。我干脆设了自动行进,让宇航服的助力装置带着自己走。走着走着我睡着了,开始做梦。我又梦见了不久前的那场迫降,不过这次没有了蒲公英号,也没有了女娲,只有孤独的自己,被困在狭窄的宇航服中,在漆黑的太空里、无休止地坠落、坠落……那种可怕的失重感把我吓醒了,我浑身一抖,在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之前,就死死用双手抱住了头。明光铠最脆弱的部分就是透明面罩,在远离基地的地方,哪怕它裂开那么一丝缝隙,我也是十死无生。本能反应救了我。梦里的失重是真的,我确实是摔倒了,重重砸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在乒铃乓啷的撞击过后、还在顺着惯性往前滑。我一手捂着脸、另一只手和双脚奋力地胡乱扒拉,但什么也抓不到,也怎么都停不下来。“救——”“潘谷,潘谷!”一只有力的手把我拎了起来:“你怎么样!”“我,”我大口大口喘息,摇着头驱赶眩晕,“我没事,我只是有点头晕,可能是眩晕症发作!”“胡说八道!你哪来的眩晕症,有眩晕症还能通过宇航员体测??你是身体极度疲劳,你必须撤退,马上,现在!”这一刻,女娲完全忘了她是领航员、而我才是船长:“不然,我就把你的做法上传到系统!”“哼,你以为到现在了我还会怕纪律扣分?”“你这是在拿命冒险!”“又不是第一次……从我报考蒲公英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我尽力缓和口气:“这次还不至于,只要能走到目的地,回来的时候用不着走路。带轮子的箱子本身就是个滑行车,来的时候是上坡路,回去的时候,不就是下坡了吗?” 五个半小时,我们才到达冰盖边缘。装满两个箱子,又花了一个小时。喘了几口气,我抬起左手,看了一下小臂上的个人终端。电量还很充足,舱外行走最耗电的是温度调节,这里的地面温度是0度,调温耗电可以忽略不计。但是氧气余量只有四个半小时了。我精疲力尽。在宇航服里没法吃东西,只能靠吸管吸取营养液,补充能量和水分。营养液多少年前就没有了,只有绿藻干虾粉拌水。宇航服里身体活动角度受限,也没法好好休息。强打精神,我爬上箱子,把上身压在上面,两脚在地上用力一蹬:“走你!”两辆四轮车在玫瑰平原上飙出了超过20码的时速。返程40公里,不到两小时就跑完了。走进控制室,脱下宇航服,我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对女娲说:“如何?我没说错吧?”话音未落,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我就看见了天花板。等再睁开眼,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女娲单膝跪在床边。“我怎么睡着了?”我努力装作满不在乎。女娲语气严肃:“你生病了。”“生病?你开玩笑,我上天以来,还从没生过病!”“我量过你的体温,你发烧了。不要以为你基因优秀,就可以为所欲为,你要知道,你也是四十岁的人了。”“什么意思!我本来遗传就好,还做过基因优化,最快也要五十岁才会开始衰老!我现在明明还在巅峰!”“不行,想都别想。”“——那就多休息一天再去,行不行?”“不行,今天太危险了!”“不去更危险,如果不能尽快重建农场,我一样会饿死!”“那我去,反正我又不会累,也不会生病。”“你也年久失修!”“就算身体坏了,真正的我也还在控制室的主机里。可如果你在路上倒下了,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我的程序绝不允许!”“得了吧,你的程序?你明明有自由意志好不好!你还威胁我要上传系统!” 话虽如此,女娲说得确实有道理,我的体能已经很差了。这短短的一周来,我瘦了8斤。就算有20斤板油,又能经得起多久烧?人的体脂率是不可能降到零的,在此之前,就已经死于生理机能崩溃了。我颓然倒下,抱着头,开始冥思苦想。轮子,轮子……造一辆车需要轮子,除了轮子以外,还需要什么?需要很多东西,在蓝星上,造车是最尖端的制造业之一。可是,如果只是让这辆车跑起来呢?四个轮子,一个壳子,一个发动机,加上传动和驾驶装置,足矣。轮子已经有了,虽然只是万向轮,越野性能非常差,但玫瑰平原上全都一马平川不是?发动机,路上丢了一台,还有两台。用等离子发动机做汽车的动力,人类历史上以前不曾有过这样伟大的创意,以后也不会有了。而且,等离子发动机自带矢量喷口,连转向装置都可以省掉。只有壳子的要求高一点,至少要做到全密封。可我手头也有太空胶。我越想越兴奋,噌地跳了起来,几步冲到电脑前。女娲吓了一大跳:“你干什么?”“我要画图!”“你会电脑绘图吗?上次画的农场设计图,我根本就没看懂。” “我要设计一辆行星车!” “你还是讲解吧。”“……首先是轮子。直接用万向轮,没问题吧?虽然尺寸小了点,强度绝对是够的。车轴,我打算从空气循环系统上拆两根冷凝管,现在反正也用不着那么多管子。蒲公英号上几乎所有设备都预留了大量强度冗余,虽然是冷凝管,当车轴绝对够了。除了控制室,我们不是还有生活区的小半个舱室,放着生命维持系统?把里面的地板拆了,用来做底盘和车身。舷窗玻璃盖完农场还剩了几块,正好用来做车窗。”“散热怎么办?你的人体功率有200瓦,舷窗玻璃有温室效应,在阳光下待不了多久,就会过热。”“宇航服不是有两个行军包吗?把备用的那个装在车上,那玩意散热、供氧、吸收二氧化碳,全都能搞定。”“电力供应呢?”“蒲公英号上的蓄电池全都是并联的,拆几个也没事对吧?”“宇宙飞船上的蓄电池当然是并联的,这是起码的容错要求。”“比亚迪锂玻璃电池,单个电池重量200千克,最大电容量300度,拆两个就够了。”女娲赞同:“可行。按这个设计方案,车体大概重2吨,等离子发动机和燃料罐1.5吨,生命维持系统和携行物资0.5吨,电池0.5吨,你0.1吨,加在一起,总重4.5吨。怠速行驶,1度电可以跑1公里。回来的时候带上4吨水,2度电1公里。往返80公里,也只耗电120度。还有480度的冗余电力,足够了。”“我哪来的200斤??”“我算了宇航服!” 一个星期后。一辆怪模怪样的行星车停在了长沟农场的外面。它整体看起来像一辆异形皮卡,有一个方头方脑的肥大驾驶室,驾驶室的后窗上安着一个大包。车厢是开放式的,很大,里面有两个箱子。动力模组分两处安装:驾驶室的底部是蓄电池,车厢的最后部是等离子发动机和燃料罐。白色的车身,左侧喷涂着“CNSA”标志,右侧喷涂着这辆行星车的名字:“黄昏玫瑰”。穿着宇航服,我大步上前,拉开驾驶室左侧的车门,跳上车,砰地带上车门:“坐稳了,欢迎来到我的行星车!”“你是没有驾照的吧?”女娲突然问。“当然没有,现役宇航员严禁开车。去哪里都得由CNSA派车,还得由指定的司机驾驶,有够烦的。”“怪不得开心成这样,跟个小孩子似的。”“我本来打算返航以后就退役,退役以后就买车。车型我都选好了,玛莎拉蒂MC20。”“那个太女性化了,不适合你。我还是觉得你适合更阳刚一点的车型。” 黄昏玫瑰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冰盖脚下,只花了一个小时。比上次快捷多了,也轻松太多。花了整整一个月,我们灌满了太液池,补满了中央水罐。水是目前长沟农场最重要的物资,它是消耗品,每次舱外行走,等离子发动机要消耗氢气,人要消耗氧气。这些都是水电解制取的,而且无法回收。将重水和轻水分离,需要进行多次电解,能耗极大。不过,现在有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太阳能,能源也不再是问题。 斜阳照在水面上,池水荡漾着玫瑰色的波光。关闭两个月后,养殖池终于重启了。重建后的养殖池,宽6米,长100米,总面积600米;池深0.5米,水体300立方米。绿藻孢子已经投放,我把剩下的库存复合肥也扔进去了。一百公斤肯定不够,但是既然有了物质基础,自然可以慢慢制造。还有,这里没有正常的种植环境下该有的微生物群落。这个问题交由会行走的微生物仓库来解决,我肠道里有着足够丰富的微生物种类。严格地说,我就是这个生物圈的祖宗,除了仙女虾卵是船上携带的,其它生物都是从我的肚子里来的…… 维持农场运作的能源没有问题,维持我运转的能源却出了问题。喝完最后一口牛皮汤——这还得感谢设计师的品位,在一艘最现代化的航天飞船里,却使用了最传统的牛皮坐垫,我仰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伸手摸着自己的脸,感觉像在摸一具带皮的骷髅。虽然我在我的肚子里发现过草菇孢子,也就是说我一直以来都用自己的大便拌搅碎的木屑种植草菇,但是这毕竟只是一个封闭系统。草菇本身又不能制造能量,它只是帮助回收一部分我这台人体造粪机没能充分利用的能量而已。没有外来的补充,系统内的能量水平还是越来越低,充其量下降得稍微慢了一点而已。是的,我的体重只剩52公斤了,体脂率估计不到4%。那是健美选手在比赛状态下才能达到的体脂水平,但他们也只能在极短时间内维持。而且,在体脂低的同时,他们至少还能补充营养,还有肌肉。而我,什么也没有。除了皮,就是骨头。可惜我不能把自己的骨头敲骨吸髓拿来吃了。我用最后一点力气对女娲说:“女娲,我怕是不行了。我等不到农场的收成了,我要饿死了。”“胡说!要坚持到把消息送回蓝星,不是你说的吗?我们再找,再找一找!飞船这么大,船上一定还有吃的东西!”“还有什么啊……牛皮坐垫、丝绸衬衫和棉布内衣,不都吃光了吗?还有些木头制品,那有什么用啊,我又不是白蚁,能消化纤维素……”“船上肯定还有什么地方没搜到!”女娲异常肯定:“我是电脑,我怎么跟你在一起待久了,就被你影响,学会了人类的思维定式……排除法,应该采用排除法!不管合理不合理,把所有能找的地方全都找个遍!”“所有能找的地方,哪怕不合理吗?”我用力撑开眼皮,眯缝着眼睛望向驾驶台上,那个种着塑料蒲公英的花盆…… 也许真是渴盼奇迹,奇迹就会眷顾,又也许是所有人类都在保佑我。那个密封花盆的里面,竟然藏了整整十二瓶茅台酒。这盆蒲公英是航天中心全体同仁送给我的临别礼物,不属于任务物品,也不属于我的个人物品,所以大概漏过了安检,当然更可能是某种故意。随酒还附带了一张纸条:
“哥们:航程很长,太空很难,上过天的蒲公英都知道。虽说宇航员不允许喝酒,也不许带酒上飞船,但是——说不定你会用得着。知名不具” 虽说酒精算不上健康饮料,但是热量的确非常高。我几乎在一种整天醉醺醺的状态下度过了饥荒,迎来了农场的第一批收成。然后又花了几乎两三个月,才慢慢恢复了元气。这样一来我的基因改造算白费了,肯定会早衰。可是,能活下来已经很好,很好很好了。 这天,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长沟农场里,跷着二郎腿,享受人生。但我发现我的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桌面,潜意识里我仍然在思考,这段时间以来从未停止过。“女娲,你说,这片平原叫什么名字好呢?黄昏带怎么样?这里永远都是黄昏,而且它又窄又长,环绕了黄昏星一圈,就像一条腰带。”“不好听,还是叫玫瑰平原吧。这黄昏的色彩,多像玫瑰花瓣。”“玫瑰平原?好名字!我很喜欢,我会把它标在我绘制的黄昏星地图上。” 玫瑰色的阳光照在身上,有说不出的暖意。外面的地面温度只有7度,但长沟农场里有浓厚的大气,还有能阻挡地面向外辐射热量的玻璃。如果不开空调,能把人热死。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把心力都放在了农场上。只有先储备足够的粮食,才有可能进行下一步计划。我做了一个放电器,把正负两级架设上水面上,相隔几厘米,整天不停地放电。电弧噼噼啪啪跳动不停,农场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在人造闪电的作用下,氮气和氧气化合,变成二氧化氮,再接触水体,变成硝酸,然后与岩石池壁反应,变成硝酸盐。这样,氮肥就有了。其它的肥料就靠微生物和绿藻自己了,我把沉积岩磨成细粉,洒在池底。细菌和绿藻都有活化土壤的能力,它们会分泌生物酸,分解岩石,把岩石中的无机矿物转化成可以吸收的肥料。这里的光照条件非常好,远超绿藻光合作用的饱和点。玫瑰平原上的永恒斜阳只是看似暗淡,照度足有好几千流明。光照和肥料几乎是无限供应的,水也不缺,只要开车去取就好了。长沟农场真是个福地洞天。 生活突然难得地平静起来。仙女虾开始收获了,我也重新吃上了绿藻粉皮仙女虾馅的包子,喝上了绿藻酿的剑南春酒。人真是奇怪,从前成天盼着早日度过危机,现在却要花好大力气才能适应这种不用疲于奔命、不用成天冒险的生活。闲暇时,坐在太液池边的躺椅里,跷着二郎腿,右手端着剑南春,左手拈着盐腌虾干,望着玫瑰平原上的永恒黄昏,听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玫瑰人生》。女娲坐在对面。 这就是最好的生活。只是,不知怎么搞的,我心里总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我知道我在等什么。终于有一天,我坐在农场里晒巴纳德星的时候,女娲急匆匆地冲了进来:“潘谷,来了,它来了!”我猛地站了起来:“那个信号?!”“是,CNSA的问询码!应该是来自另一艘蒲公英,所有的蒲公英飞船在探索同时也都负有搜救责任,我们肯定是已经进了失踪名单!”“回复了没有?”“回复了,但我估计他们收不到!发射功率太小了!”“不行,不能这样坐等!万一救援飞船选错了方向,很可能会和我们擦肩而过!我们手头有保存完好的通信设备,有取之不尽的电力,缺的就是增强信号的办法。增加工作电压不是问题,现在缺的就是高增益天线!”“要是有足够大的金属物体,就能做一个增强天线。问题是,我们手头没有材料啊。”“可我们有黄昏星啊!那么大一个星球,还怕没有金属?”“我们现在在狭长的玫瑰平原上,这里一马平川,全是岩石,哪来的金属?从长沟农场出发,往阴面走,只有层层叠叠的冰川。往阳面走……”“往阳面走,我们不知道是什么!可能找不到金属单质。但同样,也很可能会有!”我转身就往控制室里走,“我去检查装备,明天出发!” 加装了一节车厢,再带上足够的太阳能电池,黄昏玫瑰号可以走出很远很远。可是,这里没有大气层,也就没有可以反射电波的电离层,行星车和长沟农场的通讯距离最多只有一百公里。超过一百公里,女娲就无法遥控身体了。“你一个人去,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尽早回来。”女娲站在门口。“我知道了。我最多会往前走10天,10天过后,不管到了哪里,发现了什么,我都会往回走。” 我坐在行星车上,向她和长沟农场挥手道别。这还是登上蒲公英号以来,我们第一次分开。开出7公里,长沟农场消失在了地平线下。驾驶着黄昏玫瑰号,无边无际的苍黄大地在眼前展开,来时的道路不断被甩在身后,我终究兴奋起来。说不清的渴望在血管里熊熊燃烧,我情不自禁哼起了老歌:
总是梦见云层之上飞过子午线分不清是黑夜还是白天带着装不下的期待匆匆地赶来我再想一遍想一遍我们寻找着在这条路的中间我们迷失着在这条路的两端每当黄昏阳光把所有都渲染你看那金黄多耀眼 五个小时,开出100公里。按原计划停下来,检查了一遍驾驶室内的设备,然后穿上宇航服出舱,又检查了一遍舱外的设备。最后,我对着车上的通话器比了一个“ok”的手势:“一切正常!”接下来还要卸下太阳能电池板。原来的车厢后面加装了一节新车厢,两节车厢的空位上、车厢两边的挂架上,全部密密麻麻地堆满了电池板。一共有100块电池板,单块面积2平米,合计200平米。每平米电池板质量40千克,合计8000千克。车上还携带了一吨水,除了饮用,也用来电解,给发动机供氢,给我自己供氧。整个行星车的总质量15吨,重量12吨。以20码的怠速行驶,每公里耗电3度。考虑到行军包和电解水装置也耗电,600度电可以行驶180公里。200平方米电池板,每小时可以发电80度,发电期间也要耗电,所以差不多8小时可以把电池充满。跑100公里当然不需要充电,这是一次安全测试。回到驾驶室,我脱下宇航服,拿起几个包子,一边啃,一边掏出一瓶剑南春,喝上两口。这真是宇宙尽头的逍遥自在。 3个小时后,充电完毕,又花了一个半小时收好电池板,重新踏上旅程。“女娲,再见!回家路上一路小心,我不在的时候,记得把农场打理好!”我对着话筒,心中感慨万千。“不用担心农场,你要注意安全,路上不要开得太快,无论发现什么,都要早……”通话戛然而止,耳机里只剩下沙沙的白噪音。 我一直往南开,每开7个小时、前进140公里,就停下来充电。充电需要6个半小时,这段时间就用来吃饭和睡觉。把电池板搬下车,和收回车上,需要3小时。每个循环,大约17个小时。我把这称之为一个“工作日”。无休止的日照,让我的生物钟很是混乱,只能靠固定的工作节律调节。说实在的,我真怀念留在农场的床,尽管只是在石板上面铺床被子——正版的床还飞在近地轨道上,但农场里至少有个厚窗帘,可以挡住阳光。一路向南,巴纳德星越升越高。5个工作日后,往南又开了700公里,地面温度也上升到41度。最多只能再朝南方走3个工作日了,3个工作日还走不到头,就说明玫瑰平原的宽度超过了1100公里,我也没法再往前了。到了那里,地面温度会超过63度。这对行星车是个严酷的考验,而且行军包只是为宇航服设计的,要在这么高的温度下支撑一整个驾驶室的降温,实在是勉为其难。好在我的运气似乎不错,又走了一个工作日后,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了隐隐约约的山尖。玫瑰平原终于到了尽头。两小时后,我停在山脚下,仰望头顶的山峰。山峰的颜色和平原完全不同,是纯粹而闪亮的黑色。用电锯切下了一片样品,回到驾驶室里,放在光谱仪下分析。是黑曜石。黄昏星在潮汐锁定后还存在内热,还有火山喷发。没有了大气和水,喷发后的熔岩没有受到侵蚀,一直维持着原样,直到现在。这是一个庞大的火山群,无法翻越。往西看,山峰的高度逐渐升高。往东看,迅速变矮。在视野尽头,只剩下一点低矮的余脉。我一路向西。差不多还有7个工作日可用,只要运气不是太差,总不至于找不到火山口。天不从人愿,越往西走,山脉就越高,越来越高,到最后,简直要高入太空(我没说错,黄昏星没有云,所以也就没法高入云霄)。当我终于找到了那锥形的最高峰,我无可逃避,因为别无选择:火山的最高处,一定就是火山口。无论它有多高,我都得爬上去。把黄昏玫瑰号尽可能开抵近山脚之下,我仰望了一眼陡峭的黑曜石山峰。激光测距离告诉我,它的垂直高度大约有2000米,山壁未经任何外力侵蚀,平滑得令人绝望。最后一次检查了装备:身上的明光铠,明光铠里装满土制营养液的补给瓶,明光铠背后满水满电满氧气的行军包,腰间左边的激光器,右边的电钻。一切正常。最后,我对着驾驶室里的通话器,留下遗言:“女娲,我准备登山了。登的就是黄昏玫瑰号旁边这座山峰,目的地是最高处的火山口。如果我没有回来……你自己要保重。要是你能找到行星车,继续我没做完的事。火山口里很可能有能用于制作天线的金属单质。不用为我难过,这可比我要重要多了。” 一身沉重的装备,完全抵消了黄昏星上微小的低重力优势。即使有明光铠自带的助力装置,前行依然是极为吃力的事情,更不用说爬山了。每次我都要先用电钻在山壁上打出孔洞,再利用明光铠手脚部位附带的固定榫,一点一点地换位,一点一点往上。我都不好意思称自己为“爬山”,说是蠕动还差不多。无数次我回头向下望,都想直接放弃,沿原路下山算了。但我不能啊,此处就是黄昏玫瑰号能抵达的极限了。地面温度高达60度,就算不考虑地形,行军包的功率也不支持继续往前。如果现在放弃了,几乎等于放弃返航的希望。一旦和救援飞船错过,我和女娲只能抱着外星鱼的化石、永远被困在这里。也许,几百、几千、几万甚至是几千万年后,才会有蓝星飞船或者外星飞船凑巧经过,看到我们留下的长沟农场吧。那时候,他们发现的,就是三个化石了。 一分钟的前进速度最多不过几米,我终于接近了山顶。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过去足足十二个小时。即使满载的行军包也够呛,剩下的时间不多了。翻过最后的山壁,我发现,火山口已经被岩浆堵死了。锥形口的内部,是一片开阔的平地。拿起电钻,心急火燎向着地面凿去。在飞转的钻头下,火星四溅、碎石纷飞,面前逐渐出现了一个大坑。正要停下来仔细观察一下坑底,脚下猛然一轻。瞬间失重感让人寒毛倒竖,还来不及反应,我就重重地砸在岩石上,几乎岔过气去,眼前金星乱冒。好一阵子,我才回过神来,意识到火山口其实只是一层薄薄的岩石,下面是各种结构复杂的空洞和孔隙。就像面包里的气泡一样,这种结构也是岩浆冷却过程中气体溢出造成的。抬起头,头顶的破口足有四米高,两三个平方米大。阳光从口子里斜射下来。不幸中的万幸,由于明光铠和行军包的缓冲,我没受什么重伤。但原路爬回去是不可能了。我试着朝阴影里移动,才深入几米,急促的报警声响起:“低温警告,低温警告!”我关闭了警报。我当然知道熔岩孔道内部接近绝对零度,岩石本身是热的不良导体,还没有空气导热。这会给行军包带来极大的调节压力,在阳光下,明光铠内外温差大约一百度,但在黑暗中,温差会拉大到三百度。耗电量会急剧增加,但我没得选。停在原地一定是困死,往里走,也许还有希望。我屏住呼吸,适应黑暗之后,试着朝周围喊了两声:“有人吗?有人吗?”按下通话按钮:“女娲?女娲?”什么回应也没有。按开头灯和胸灯,再一次适应光明。我又一次停住了呼吸,这次是不由自主的:前方,洞壁上、洞顶上,还有地面上,全都反射着耀目的金光,就像一片金色星空。“黄金!黄金!”我的眼泪、口水和鼻涕一起喷涌,涂得面罩一片模糊。虽然很丢脸,但也没人看见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在蓝星上,熔化状态的黄金随着岩浆上涌、温度降低,黄金的熔点较高、化学性质又十分稳定,因此便会析出成固体单质,然后被火山喷发带到地面。显然,在黄昏星上,金块的形成机制也是一模一样的。不顾个人终端喋喋不休的“能源不足,警告,能源不足”,我启动电钻,将金块一块块的从石壁上钻下来,然后再用激光将它们焊到一起,做成金块。黄金是延展性最好的金属,只要弄个几公斤就足够了,等回到长沟农场,我可以把它一点点地敲成一块巨大的金箔,哪怕做个一百平米的天线锅都没问题!我像宝贝一样把金块抱在怀中。灯光下,面前的孔道还在向前下方延伸。如果一座火山,过了剧烈喷发的阶段,顶部的锥形口已经被凝固的熔岩封闭,但内部仍有岩浆流出,岩浆就会自然去寻找新的通道。洞壁十分光滑,这给了我某种想象。它的摩擦力一定很小……    低电,低氧,低温。隔着明光铠都能感到阵阵寒意,我的体能也所剩无几,更何况营养液在前六个小时就用光了!抱着金块,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着。孔洞急剧下降,往下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没跑多远,我就再也无法保持平衡,重重地跌倒,一屁股坐在地上。明光铠在光滑的岩壁上摩擦着,凭重力往下滑,越滑越快,越滑越快。失重感和无规律的碰撞旋转、眼前景物的变幻,都让我晕头转向。耳机里,刺耳的警报声几乎要突破天际。激光器脱落,电锯脱落,固定榫折断,头盔玻璃裂缝,行军包损坏,电力和氧气即将耗竭,宇航服内部温度急剧降低……我什么都不管了,也管不了那么多,我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要抱紧黄金,要保住金块,怎么都不能丢,死也不丢。天旋地转中,眼前一亮。我看见头顶的巴纳德星、看到了背景里漆黑的太空。我这才发现,自己打横从孔道中飞出,被甩到了山脚下的平地上。我就这样下了山,只用区区几分钟就下了我爬了足足十二个小时的山。但滑行还没停止,地面太光滑了。我想尽办法扭动着、翻滚着,像一条庞大而笨拙的金属蠕虫,一切只为增加一点摩擦力。终于,我减速了,我停住了。翻身爬起,真是历代宇航先驱英灵保佑,CNSA保佑!我的位置离黄昏玫瑰号不过两三百米。脚下越来越沉重,呼吸越来越困难,我知道,电力快要没了,助力装置快要停转了,氧气也要没了。几分钟前还冻得半死,现在却热得汗流浃背。我榨出了最后的潜力,像一头蛮牛,几乎是纯凭肉体的力量,拖着沉重的明光铠,冲回到了黄昏玫瑰号边。拉开门,一头撞进去,把门摔上。驾驶室内立刻开始自动充气,但我还隔了一层头盔,实在来不及取下来了,我就快憋死了。我往后仰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把头朝着金属的窗框撞去——刺耳的碎裂声中,本来就摇摇欲坠的面罩玻璃,轰然炸裂开来。顾不上被撞得晕晕沉沉的头、顾不上四处飞溅的碎片,我拼尽全力,深深吸了一口香甜的空气。我又活下来了。 来的时候走的是折线,回去就可以走直线了。在阳面,永远不用担心迷路。永恒不动的巴纳德星,就是最好的路标。六天后,我看到了自己留下的标记:几块堆成一堆的岩石,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地。黄昏玫瑰号毫厘不差地回到地回到了出发时的第一检查点。越过通讯迷雾的第一时刻,这几天存下的语音信息全都自动发送了出去。与此同时,接收界面也在不停地震动,提示音响个不停。“潘谷,现在是你走后的第一天。你肯定想象不到发生了什么,我又收到了信号!这次可以解读,可以解读!蒲公英358号在明码呼叫我们!而且,信号源正在高速向我们接近!我已经锁定了信号源所在的天区,但我们的发射功率太弱,对方几乎不可能收不到信号。我一直盯着那片天区,现在,真希望你立刻回来!”“农场很好,绿藻和仙女虾一切正常。你的酒发酵完了,该蒸馏了,我替你把这活干了。你回来可得好好谢谢我。现在走到哪里了?”“潘谷,这是你走后的第三天,我又收到了信号。CNSA来找我们了,人类来找我们了!快回来吧,快回来!” 我抓起通话器,稳定了一下情绪,但开口时,仍能感觉到自己的颤音:“女娲,我已到达标记点,通讯已经恢复。我马上就能到家了,你一定猜不到,这趟探险,我到底发现了些什么?” 尾声十年后。我刚结束了在帝都的签售。在2080年,纸质书更像是一种信仰,而签售也更像一场充满了仪式感的见面会。回到自己的车上,我拿起特意留下的一本书,翻到结尾。“我知道,有人认为我是超级英雄,就有人认为我依靠的只不过是运气。航行超时,我醒来时,船上的植物种子和动物卵几乎都完蛋了。恰恰被当作饲料来源的仙女虾的卵活了下来,还有我体内随我一起被冰冻的绿藻孢子和微生物,足够构成一个简单却完整的生态循环。我在黄昏星上降落时,险些把自己摔成粉身碎骨,结果就发现了海量的重水。穿越冰海的路上,几乎掉进陨石坑里,然后没怎么费力气就重建了农场。出去寻找金属,虽然差点憋死,却发现了最大的地外金矿。他们说,就算不是我,随便换个什么家伙,只要运气跟我一样好,我做到的,他多半也能做到。我要说,这对,也不对。没有人能决定运气,宇航员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可控的情况下把一切尽量做到完美,只有极少数时候才不得不去面对不可控的意外。但是,后者才更接近这份职业的本质吧。当然,我并不认为就是我拯救了人类。在面对无尽的未知时,人类无与伦比的勇气、信念和创造力,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是人类创造了蒲公英计划,而我作为宇航员,只是其中的一员。蒲公英有无数颗种子,我只不过恰巧是最幸运的那一颗。当然,还有一点,对我能够成功归来至关重要:那就是,无论身在何处、又是在何种处境下,我从未孤独、从不绝望。感谢我最细心也最宽容的伙伴女娲,感谢从不懂得放弃的CNSA。”看完结尾,我一边笑,一边在空白的尾页签下了一行字:“赠我最珍贵的朋友、人类航天史上伟大的发现者、有史以来最优秀的人工智能,女娲女士:这是我们的故事。没有你,就不会有它。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有体能衰退的困扰,可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打算什么时候退休?我已经考了驾照,也买了属于自己的车。我还是觉得它蛮适合我的,你要是来亲眼看了,也一定会改变想法,喜欢上它的。”玛莎拉蒂MC20启动了,在轰鸣声中,转眼就加到高速,向着天宽地阔的原野奔去。这辆崭新的车,在车身侧面却喷了一幅图。大概没有几个人能看懂它的意思:一朵洁白的蒲公英和一朵粉红的玫瑰,花叶交错,尽情绽放在永恒的黄昏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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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小说和作者另一篇《珠穆朗玛灯塔》在模式上有些相似,都是一两个角色共同对抗来自外部的困境。不过,这次自救的舞台搬到了异星,宇航员与人工智能不停地遇到问题、解决问题,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意外发现这看似荒芜的世界实则具有生命,通过努力得到了一个更有希望的结局。——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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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水母  题图 《火星救援》截图点击「阅读原文」,收获不存在科幻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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