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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消失了,世上只有我想要找到她 | 科幻小说

晦明&淤泥学社 不存在科幻 2022-07-18
5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异类的眼睛」如果你在跟其他人类的交流中,显得格格不入;如果你对于其他人来说,像是一个异类……那么,尝试一下跟非人类的沟通,也许会有不同的收获?
晦明 | 97年生人,写作爱好者。最近比较喜欢乙一、Avogado6和Strong Zero气泡酒。

淤泥学社 | 97年生人,虚无主义者、萧沆笑话爱好者、神经生物学徒。现网上连载有长篇《李哲的世界》。

被背叛的遗嘱全文约15300字,预计阅读时间30分钟
很多记忆在我脑海中并行。浪涛一般起伏,重重叠叠。“喂,跟我一组吧。”那是七岁的神成,体育课上二人一组做准备活动,她叉着腰,露出孩童时代特有的温柔笑容。“这个很简单啊,求极值的话,先计算一阶导为零的自变量取值……”那是十三岁的神成,有意在语气里掺着鄙夷,她长长的头发散乱地荡在身前,身上散发出洗衣液、阳光与沐浴露混杂的气味。“啊,真是惨啊……只是,这也是向人生屈从的、懦弱的体现吧。”那是十五岁的神成,返回教室时看到在讲台前上吊自杀的同学,她微眯着眼,在身边的哀泣声中嗤笑道。“我是不会写遗书的哦,‘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呢。”那是十七岁的神成,我们乘坐的邮轮因为遭遇台风而触礁,乘客们六神无主地祈祷、哭、将遗嘱装入倒空的饮用水瓶中,她抓着甲板边的护栏,狂风将长发挥舞到空中。我回过神,发现自己站在公寓入口处,注视着布满灰尘的信箱。现在是早晨八点,玻璃门外正落着初秋的雨,灰暗的云层遮蔽了晨光,微寒的空气自门缝渗入。我将信箱打开,看到一枚牛皮纸信封,表里无字,中间薄薄地夹着一张纸。给秋田展信佳。很遗憾,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但你有着很多关于我的、快乐的回忆,不是吗?不必浪费工夫寻找我,但请帮我最后一个忙:前去我的寓所,把剩下的东西都清理掉,然后跟管理公司退租。门钥匙在信箱里,密码你知道。永远爱你。神成我将信纸反复翻面,又对着光线检查了一番。毫无疑问是她的字迹。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知道——神成不会自杀,更不会留下遗嘱。这不符合她的行事逻辑,而再没有谁比我更了解她。 车窗里的风景迅速向着后方划去,椅子下方涌出暖气,车轮轧在轨道上,伴随着“哐哐”声、轻微地震颤着。我坐上通往神成住所的电车,长柄伞挂在座位旁的栏杆上淌着雨水,对面坐着的老妇手上织着毛线衣,不时比照着趴卧在身边机械狗,靠门站着的中年男人沉默地缩着脖子,手持屏幕的亮光映照着他微微上翘的嘴角。偶尔,他们才向我投来遥远的一瞥。在此之前,我先试着给神成发了几则消息,没有回应,电话也无人接听。我找到公寓一楼的管理员查阅监控录像,虽然事先打过电话,但对方仍旧满是怀疑。我几乎声泪俱下地向他求情,他才嘟嘟囔囔地将我带到监控室,简单交代两句话后,便撇下我、自顾自地离开了。我记得是昨天晚上十点刚过时返回的公寓,那会儿信箱里还空无一物,所以这封信一定是在这之间被什么人送来的。然而显示屏上,除了几个醉汉和清晨前来送信的邮递员以外,并无他人,甚至谁都没有靠近我信箱所在的位置。我也给她家附近的几所大型医院打了电话,和友好却死板的自动应答周旋了半晌,好不容易接上声音懒散的人工服务,却得知没有任何一家收治了神成。倘若她真的自杀了,要么尚未被察觉,要么不在这一带动的手。但这教我更为深信她一定还活在什么地方。线索匮乏的当下,我决定先去一趟她的住所。神成的信箱上挂着古老的数字密码锁,转到我生日、用力按下,就能将锁取下。我在一摞水电费单和广告的掩埋之下摸出了那把银色的钥匙。这时,一只手突然搭在了我的肩头。“秋田小姐,对吧?”我回过头,看见一张不认识的、年轻男性的脸,唇边有一颗显眼的痣,正跟着狡猾的笑容上下浮动。我转身正对他,抿嘴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请问你是?”“我是203的住户。”他伸手在神成的信箱旁边那一格弹了一下,“我知道神成在哪儿。”我没说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他凑近了一步,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把我堵在墙上。“她好几天没回来,你是来找她的吧?”“可是,”我礼貌地提醒对方,“你还没说她在哪儿。”“这个嘛……”他神秘地眨了眨眼,“来跟我喝两杯,我们慢慢说。”我将他推开。虽然只是轻轻用力,他却似乎被我扭痛了胳膊,夸张地嚎叫起来。我决定置之不理,径自步上楼梯。“喂,”他一边揉着胳膊,一边企图拉住我,“你很着急吧?我可是知道重要线索哦。”我权衡了片刻,扭头俯视道:“203先生,你再跟着我,我就报警了。”他脸色微变,强自微笑着说:“干嘛?这么不信任邻居?”“神成与你不熟,因为我从没听说过你。”我说,“神成不可能将去向告诉一个根本不熟的人、却不知会我,你只是这几天看到她房间没亮灯,结合我的出现,才推测出她消失了。”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终究耸了耸肩,没跟上来。我用钥匙打开神成的房门,转身上锁、挂上门链。房间里仍然弥漫着鲜明的生活气息,榻榻米上散落着三五个酒瓶,被子胡乱堆着,枕边垒着几本书。另一角的桌面上,荧光笔没盖笔帽、躺在读了一半的资料旁,笔记本电脑掀开着,杯中的咖啡余下一半。没有任何异常的迹象,也没有人影。我想起她坐在桌前饮酒,脸上一片绯红,连嘿嘿笑着的音色都尖细了些,“人类果然还是一样……只会磨磨唧唧、相互推诿,面对天才又徒余妒忌,太可笑了……但花费了这么多心血的课题被否掉,真是不爽啊……”还有她趴在桌上熟睡的背影,荧幕上一行行代码一闪而逝,她无意间抬手,咖啡翻倒在键盘上。她从来不曾露出沮丧的表情,她时常挂着轻蔑或自信的笑,课桌前、研究室里、领奖台上。我解锁了她的电脑,查阅了房门前的监控,她三天前的早晨离家后就没再回来。画面上,她套着长袖衬衫、背着双肩包,像是普通地去研究所上班的样子。购物网站保持着登入状态,我记录了研究所和她父母家的地址,决定依次拜访。打电话大概不会得到足够认真的回应,对方可能会对我的身份产生质疑,此外,我并不想让他们产生关于“神成失踪”一事的不安。也许她是出门旅行、跟我开个玩笑,也许她此时就在研究所或者父母家里。她有她的自由,而我只是要在收到这样一封遗嘱后,确认她还活着。
研究所的入口处张贴着全员照片,并附有名字、简介与座右铭。我盯着神成的肖像。与周围环绕的面无表情的白大褂不同,她身着深色高领毛衣,双臂环抱,脸上挂着目中无人的微笑。照片下方的座右铭写着:“在真理面前,人类无足轻重”。我又四处看了一会儿,小半数研究员我都有些印象,扫视过去的途中,我略感意外地在一张脸上停留了片刻。玻璃门外,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尖锐地一响,一辆罕见的复古轿车正驶出停车场。向前台的电子保安系统报上姓名后,我获准进入神成的办公区。宽大的房间里四处摆放着机械部件,角落里陈设着几张办公桌,每张桌上都立着三四个显示屏。虽然是第一次来研究所,但与房间里的三个人都曾打过照面。每次完成新项目或者论文被接收,课题组都会到不远处的居酒屋举行小规模的庆功宴,组员逐一毕恭毕敬地向神成敬酒、努力掩盖着胆怯的模样犹在眼前,神成总是哼笑一声,对他们回回念叨着的别无二致的祝词充耳不闻。“秋田小姐。”河合在位子上站直身子,向我招了招手,又消失在卡位的隔板后,随后快步向我跑来。另外二人都专注地盯着屏幕、没有搭理我。“您是来找神成老师的吗?”他们加入研究所时都受过神成的指点,她也就担上了老师的名号。“是的。我有几天没联系上她了。”“她从三天前下班之后就没回来过,”河合在我面前停下脚步,假作浑不在意地端详着我,“也没回复邮件,我们只好把各种实验方案的数据都记录下来,等她回来决策。这可不好办啊,我们还指望秋田小姐知道老师去哪儿了呢……”“她最近有什么不寻常的表现吗?”“没有吧……但说到底,老师原本就不太寻常啊。”他挠了挠头,飞散出几颗头皮屑,“你见过几个代码跑出bug还笑得出来的人?”我摇了摇头,除了神成,我并不熟悉其他任何人,无论写不写代码。“啊啊,不过我还是很关心老师的……”他轻叹一声,“我们部门不能缺了顶梁柱啊,你可得快些把她找回来。”“其实是这么回事,”我想了想,决定适当地透露一些信息,“我在信箱里收到一封没贴邮票也没写地址的信,里面似乎是神成的字,但内容很奇怪,监控里也看不到是谁将它送来的。”“唔……现在还有人写亲笔信吗?倒是很有老师那莫名其妙的风格……”河合转身跨了两步,启动了一旁的咖啡机,皱巴巴的衬衫有半截没掖进裤子里,“修改监控这种事小菜一碟,我都能轻易做到……所以,那封信说了什么?”我无视了他的问题,“一个人的字迹也能被模仿吗?”“当然,当然。”他扭了扭脖子,骨头发出与他的回答一样干脆的“咯吱”声,“这和我们的研究也有点关系……你收到过银行或者电信公司总裁在年末寄来的、充满诚意的手写贺年卡吧?那都是机器人大量仿写的,只要有足够的字迹样本,再加上一些书写者本人握笔姿势和手指发力的数据,就能产出八九不离十的模仿……算不上什么高端技术,稍微懂一点机器学习的研究所都能做到。”我思量片刻,“机器人可以代笔书写,内容总是人编辑的吧?”如果是这样,我多少能从信件中推断出一些作者的信息。“那可未必。注意过电车站台上的广告吗?‘将人类从尴尬蹩脚的情书和写到手酸的圣诞贺卡中彻底解放出来’,付出一点微不足道的钱和信息,便足以使AI对于个人语言风格融会贯通……本人只需要按下‘发送’键即可。”河合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兴奋地搓了搓胡茬。“嗯……只是用来写贺卡和情书,怎么想都太狭隘了。如果让老师接手,一定会提出加上能够处理自然语言和能够模拟用户决策的AI,创造出每个人都能拥有的电子人格秘书吧……”听着河合的描述,不知何故,我想象起自己给神成发送消息,却收到电子秘书发来的、与她本人口吻别无二致的回复,我满心欢喜,而她却对此一无所知……“那不是很奇怪吗?”我情不自禁地开口道,“人与人的交流失去了意义,完全工具化、仪式化、变成了两台机器之间的空洞舞蹈,反而与人本身无关……”“你是这样想的吗……”河合停下了搓着脸的手,好奇地看了过来,“自从打字机——不,第一个楔形文字被发明,交流技术的进步向来都是为了促进生产力的发展而已……” 他端起沏好的咖啡一饮而尽,终于回过神来。“所以……你收到一封老师的亲笔信,现在怀疑不是老师写的,同时找不到投递它的人?”我本不打算让河合知道这么多,所以没回话。“绑架?谋杀?”他抿了一口咖啡,不慌不忙地说着,“不报警?”“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她遭遇了人身危险。”我说,“如果只是失踪,也应当由亲属报案。我正准备待会儿去拜访神成父母家。”“也有可能是她玩消失罢了,老师做什么都不奇怪啊。”他耸了耸肩。我坐在神成的工位上观察了片刻,台历上,今天的日期旁画着一张笑脸,后续日期也有些标注着研讨会或者提交资料的截止日期等,有预谋地自杀、并会专程给我写信的人,应该不会继续规划往后的人生吧。“对了,你认识栗谷研究员吗?也是贵所的。”临走前,我问河合道。“栗谷?……不认识,我们所几百号人,哪认得全?”如果这是一封伪造的遗嘱,为什么神成会消失不见?而如果像河合所言,她正处在某种险境里,犯罪分子又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通知我、让我踏上寻找神成的路途?推开研究所大门时,雨已经停了。明亮的阳光晃过我的眼睛。马路对面,一个与神成体态近似的人快步穿过人群。我向前跑了两步,但人行道还亮着红灯。俟红灯转绿,方才的身影已如幻觉般消失得一干二净。
神成的父母家在郊外的山脚下,距离最近的电车站也得徒步半小时。说是父母,却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从神成有记忆开始就同他们一起生活。走在路上时,一些发生在这近旁的往事浮现在我眼前。她家后方是成片的山林,与临县接壤。在她天真尚存的童年时期,山林比府邸更有家的氛围,她上学前便摸索出了通过树叶与年轮推断方向的技巧,雨后总是独自采摘各式各样的菌菇、带回家放在显微镜下观察。她花费了数年学习与常人相处,最终只落得被孤立、讥讽的下场,是以从中学时代开始特立独行,同学们却因此认为她无所不晓、无所不能。她身边常聚集着成员不固定的跟班,他们常在短时间内就觉察到神成的孤傲和出言不逊、因而作鸟兽散,但总有另一群人被她的才华与气质吸引。她全然不把他们放在心上。她研制过磁卡增值机,但只买过两盒便宜的巧克力就弃之一旁。她企图给青蛙移植蛤蟆的内脏,无疑造成了双方的死亡。高中时,因为不满于运营商杀熟的收费模式,自矜于天分的神成在后山上搭建了信号基站并出售网络服务,最终在两个月后被察觉并取缔。她神秘莫测,班上一向有“给神成发信息收到的都是自动脚本的回复”的传说。“遇弱则强,遇强则弱。人类就是这么虚伪的生物啊……”在国际中学生领导力交流峰会上拔得头筹之后,还是少女的神成躺在院子里的吊床上,透过张开的指尖望着涂满了天空的粉色晚霞,“幸好,哪怕不与人相处,也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东西……”这样的神成绝不会放弃人生。而我在寻找她,应当就是她所期望的事情吧。“啊……” 挂着“石井”字样的大门悄然打开一条缝隙,从中露出神成的养母——石井夫人微微提起的眉毛,“你是之前发过邮件的——秋田吗?”“对,夫人,打扰了。”我轻鞠一躬,“也许您不记得,但我以前常受您和神成的照顾。”“是不记得,看来我也上年纪了。”石井夫人冷笑了一声,但还是拉开大门,蹙起的眉毛稍稍舒缓,“进来坐吧……秋田小姐。”屋内的装饰与记忆分毫不差,木地板、花布沙发、投影电视,我坐下之后,一个曲线造型的低矮人形家用机器人送来了盛放着饮料的托盘,纸盒装的橙汁、牛奶,还有瓶装的茶和咖啡。“下午好!秋田小姐,您想喝点什么?”它大概是听见了夫人在门口对我的称呼,斑点屏幕上画着一个笑脸,欢快地问道。“白水就好。”我点点头,微笑着说。它欠了欠身,无声地退去,不一会儿便端来了水。我从包里摸出小颗的能量丸,投入水中。满杯的暗红色液体散发出水果的芳香,我一饮而尽。夫人重新出现在客厅里时,怀中正抱着一只贵宾犬。那并不是真正的狗,而是最新款的仿生机械宠物——无需吃喝,不会排泄,更不会违背主人的命令在泥潭里打滚……却有同样可爱的外形,也更会撒娇、惹人怜爱。“想出去玩吗?嗯,皮皮?”夫人在我的身旁落座,手里的小狗被她揽在胸前,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低鸣,“一会儿妈妈陪你出去散步好吗?”说罢,她又在贵宾犬调皮的舔舐下轻声笑着。不知过了多久,它似乎终于玩累了,静静趴在夫人的腿上、陷入沉睡。“你是来找神成的吧?”她漫不经心地说,仍低着头、轻轻爱抚贵宾犬那包裹着人造毛皮的柔软腹部,“她已经很久没回来了,也一个多月没回过信息了。”果然是这样。我说,“请问,您知道她可能会去哪里吗?”“哼……你也联系不上她吗?”她半是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是心血来潮,自己一个人出去旅行了。也不是第一次了,常有的事。”神成从来没有与我失联过,我默默地想。“不过,谁也不用替她操心,这丫头,从小就很有主意,我跟她爸好像从来都没理解过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夫人小声嘀咕着,“她也从不给我们解释。”“请问,您知道她可能会去哪里吗?”我又问了一遍。“你不要急。耐心等等,她自然就会出现。”  “我觉得她希望我找她,”我愣了愣,“而且,我也想早一点再见到她。”“这样啊。”夫人干笑了一声,“那祝你好运。”“如果报警的话,应该找起来比较快。”我又补充道。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抬起视线,“不好意思,秋田小姐。我觉得没那个必要。”我看着对面的橱柜上,投影相框正变换着画面。身着体操服的神成,和服穿得歪歪斜斜的神成,披着白大褂、站在勾肩搭背的同学们一旁的神成。“她初中就改装过报警程序,晚上故意走人烟稀少的路,或者在红灯区晃悠,因此协助警察抓获了好几个犯罪团伙……知道这事儿还是因为她自制的电击枪把小混混打伤了,为此差点进了感化院……谁能动得了这样的家伙呢?”还是初中生的神成穿着校服,长发与领巾一同被幽暗巷子里吹出的风扬起,却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这样的神成浮现在我脑中。“确实如您所言。”“你要是执意要找她,恐怕得费不少工夫吧。”夫人的视线重新落回贵宾犬身上,它正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不停地蹬着双腿,“不好意思,秋田小姐,这孩子每天这个时候都得出去散步。”我点点头,自觉地起身准备离开。挂着笑脸的家用机器人已经为我打开大门。即将踏出玄关的时候,一股冲动教我突然转过身来。“石井夫人!”我尽可能礼貌而高声地喊道,“我很好奇,神成明明是您的女儿。但您对她的关心……却似乎不及您对怀中那只机器狗的十分之一。”“皮皮现在就在我的怀里。”石井夫人抚摸着的手停了下来,头一次显露出有别于冷漠与嘲讽的激动。“可是你口中那个我收养的女儿,她在哪儿呢?”返回市区的路上,我思考着手头的线索:神成绝不会自杀,也不会遭遇人身危险,她的消失只能是主动的——也许,是她厌倦了一切,她厌倦了所有人,所以决定将一切抛在脑后,在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神成有能力做到这一切,这是最简单合理的解释。但这绝不是完整的真相。因为,神成绝不可能抛下我。那封寄给我的信就是压倒性的证据——因为我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这只可能是对我的考验。也许她正在等待,等待着我证明自己有资格伴她开启新的旅程。正如她绝不会留下遗书那样,我也绝不会忤逆她的意志。我必须找到她。
因为张贴照片侵犯肖像权的缘故,我手绘了神成的样貌,并作出了一定调整,以期达成“见过她的人一定认得出、也不至于跟照片完全一致”的效果。我查询了研究所、她住所和电车沿线的公告板所在位置,从傍晚张贴到半夜,随后返回神成的寓所。我每天都查阅神成家门口的监控,只是先前与我搭讪的邻居——研究所里挂着照片的栗谷再未出现。无人机不准在夜间使用,也不能离开操纵者的视线范围。白天,我操纵着无人机在这一带来回走动,录下街道上走过的人群,晚上再用软件识别人脸。如果她远走高飞,哪怕是去了临县,我的这种搜寻方式都无法奏效,只是扩大范围的话,于我而言是大海捞针,何况作为考验我的途径,她总会审慎考虑可行性之后再行动。只是我贴出的寻人启事第二天总会消失不见,我只好每夜重复张贴。值夜班的警察骑着自行车路过时总会放缓速度、盯着我瞧上两眼。三天后,在研究所附近的公告板前,明晃晃的手电从身后照来。“打扰一下,职务质询。”手电从我身上移开了些,我得以看清对方的脸——一张清秀而机警的年轻面庞,“请出示一下身份证件。”我从背包里抽出一个皮夹递过,继续在画像背后涂抹胶水。好一会儿,他才把证件递还。“你在干什么?”他话语间有些迟疑,看向我的眼神也多了些探究之意。“张贴寻人启事。”“这位……”他清了清嗓子,“神成女士失踪了?”“我联系不到她。”“这样,”隐藏在声音中的一丝微弱的期待落空了,“辛苦你了。”说着,他抓了抓帽檐,就转身走到路旁,踢起自行车的支架,像是自言自语道:“想想也是,现在已经很少有真正的失踪人口了呢……”“是吗?”我知道他希望我发问,“为什么?”“因为有智能监控系统了啊。”年轻巡警重新踢下支架,摘下帽子夹在腋下,一只手扶过沾满热汗的头顶,“只要一输入警情,系统几乎马上就能找到踪迹。绝大多数都还在本地,只是想要躲着家人或者朋友,真正卷入危险或者去了外地的失踪者……大概也逃不过数据联网吧?当然……我不是说你的朋友在有意避着你!也不是一定遇到了危险——”我点点头,“我理解。”“退休之前,前辈总是教训我,托技术的福,‘你现在的工作可比我之前要轻松多了!’”他轻笑两声,若有所思的视线投向远方,“不过,机器又不能在值夜班的时候聊天说笑……”临走前,他为我详尽地讲解了需要进一步的帮助时如何报警的流程。我早已决定凭借自己的努力找到神成,但还是听完了全程。直到自行车彻底隐入夜幕前的最后一刻,年轻的巡警还在向我挥手告别。我每天定时给研究所、神成的父母家、和神成自己打电话,她依旧杳无音信。他们虽然声称着希望早日见到神成,却谁都没有采取实际行动。一天,我正遥控着无人机穿过熙熙攘攘的路口时,坐在路边的一位老妇叫住了我。她身旁立着一块板子,上面贴着一个男孩的照片。“我看到你贴寻人启事了,你也在找人吧。”她一字一顿地慢慢说道,脸上的皱纹深嵌,“你有看到我儿子吗?”我看了看板子上的照片,没有印象。“他十四年前,在这一带走丢了。我去给他买冰淇淋,回过头来就没了人影。”她又叹了口气,“想到不知他如今在哪儿、过着怎样的生活,身为人母就感到无尽的愧疚……”我想起了那天夜里与巡警的交谈,便分享给老妇。“试过了,没有结果。”她摇头道,“接待我的警官说——十四年前还没有现在的系统,而他现在的样子变化一定很大。”但她从来没有想过放弃。“有些事情,还是只有人才能做到,”老妇费力却坚定地说道,“不管过了多少年,没有认不出自己的孩子的母亲……”确认过她没有见过神成,我继续盯着飞在前方上空的无人机,沿着既定路线巡逻。只是想到老妇的话语,我不由得想到那些抛下神成的人们,又或者被神成抛下的是我们?如果她将遗书写给除我以外的任何人,恐怕他们都会信以为真,只有洞悉了她的行事逻辑、深刻地理解着她的我才能明白她的用意。“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自觉地说出了声,“只是……你究竟在哪儿呢?”一个多月后的深夜,我正在神成的住所处理白天拍摄的影像,摄像机每天录下数十万人脸,程序可以过滤绝大多数,但我依然需要排查几千张模糊不清的面孔。这时,楼下信箱处传来金属与纸张碰撞的窸窣声响。我从窗口向外看去,没有人影,恐怕是从建筑的另一边离开了。这个时间无论是邮递员还是发传单的都还没上班,我心生怀疑,锁了门下楼,果然看见神成的信箱里多了一枚信封,同样是牛皮纸质。回到房间,在台灯的光线下,我看见血泊中的神成与她失神的脸。愣了刹那,才发觉那是信封中的照片。相纸是便利店的打印机常用的款式,画质也有些模糊。我扔下信封追出门去,公寓的另一侧是有着分岔的小路,外侧的马路在车站前交汇。我飞速跑到路口,但只有穿越铁轨的风声和更远的地方传来的、汽车高速行驶的声响。
我又一次来到神成的研究所。河合正站在房间正中的操作旁和机器人下棋,听到我推开门的声响,他和机器人同时慢悠悠地望向我。房间里并无他人。“啊啊,早上好,秋田小姐。”河合半睁着眼,懒散地略微躬了下身,“有神成老师的消息了吗?”“你好,可以借你的杯子一用吗?”我指向咖啡机旁的瓷杯。“借你倒是没问题,不过……”他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我用指尖捏起杯柄,掏出包里的显像手电,对着杯子照了一圈,并拍了照。“河合,神成在哪?”“嗯?”他假装仍在认真下棋,半侧着脸以余光看我,“你都不知道的话,我更不可能知道了吧。”“照片上有你的指纹。”相纸容易留下印记,而信封与牛皮纸上则完全看不出线索。他终于甩下了手里的棋子,抻长手臂舒展了一下身体,对面的机器人默默地收拾好棋盘上余下的黑板棋子,随后僵立不动,“你是怎么发现的?”“照片上没有外伤,那些看似血的液体,是能量丸溶液吧。”“不错。”他捏着下巴,凑近了些,如释重负的脸上显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我是说,你是怎么发现和研究所有关的?”“贵所的栗谷自称是神成的邻居,但只出现过一次,此后隔壁并没有人居住,他也跟神成一样、人间蒸发了一般无影无踪。”我说,“来送照片的车,之前在贵所门口出现过吧?轮胎的声响很特别。”他挑了挑眉,“你记性倒是不错。”“而且,谁能既能模仿神成的字迹、又知道我和她的地址?更重要的是,神成在哪里会毫无防备?”我把手放进包里,之前从神成家借了电击器防身,但他若不进攻,我也没有理由动手,“你也不要指望能灭我口,进来之前我已经报过警了。”“不过,如果我非要鱼死网破呢?”“你可以试试。”我攥紧了手里的武器。他背过身去,摆了摆手,“跟我来吧。”我跟着他穿过一道幽冷的过道,每扇门都经由他确认虹膜与声纹。两侧陈设着巨大的、隆隆作响的主机,再往深处,主机被展示台取代,台面上摆放着一些人体模型与机械部件。仍有种违和感在我脑中回荡。这是河合策划的吗?绑架神成、又特地知会我,对他有什么好处吗?还是说是神成授意他这样做的呢?我在研究所门前隐约看到过的那个身影又真的是神成本人吗?但我的思绪杂乱无章,或许是即将见到神成的缘故,我无法有条理地思考它们。终于,走廊尽头的房门划向一侧,明亮的白光霎时盈满视野。白芒褪去后,倚靠在座椅上打盹的神成蓦然闯入眼帘。面色红润、表情放松,蓬松的长发漂浮在前胸,电脑屏幕的光亮映照着侧脸,放在桌上的手边压着几张草稿纸。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任由回忆恣意上涌。七岁的她在体育课上向我伸出手来。十三岁的她俯身,头发扫过我的耳廓,有些痒。十五岁的她微眯着眼,偏过头与我交换眼神。十七岁的她笃定地笑,指尖轻轻抚着我的脸。走廊里不知何处吹来一缕风,扫过她前额的发。她睁开眼,睡梦中的天真褪去,眼神清明而戏谑。“啊,秋田。”她直起身来,将垂下的长发撩到背后,抬头瞥了我一眼,又抓起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辛苦你了。”我走上前去,从背后拥住神成,她的身体似乎因惊讶而有些僵硬。我将她空出来左手拢在掌心。她的手与记忆里一样纤细,却冰凉得陌生。“神成。”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嗯?”“我也……永远爱你。”她愣了愣,略微低下头,一丝笑意似是要荡漾开来,却半道而终。
这是神成的办公室。我坐在一侧的沙发上,她给我泡了一颗能量丸,并没有解说的意思。我安静地坐着。“休息一下吧,秋田。”她的声音如泉水般悦耳。“好的。”我说着,微微闭上眼,放空了思维。椅子滑动地面的声音响起。“你可以走了,河合。”“老师,这回算是成功了吧?”“勉强像那么回事。准备让宣传部的人剪片子吧。”“好的。需要我负责重置吗?”“别多管闲事。宣讲会也可以提上日程了,博览会前得先放出风声。”“好的……辛苦老师了。”房门滑动,脚步声远去。另一种脚步声接近。身旁有机械声响起。冰凉的手碰触。按键声。散热风扇声。插口声。“秋田,醒醒。”我睁开眼,场景变作一间暗室。四面都是清水混凝土墙面,正中悬着一只昏黄的灯。神成弯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我。背光,看不大清表情。“不问我为什么吗?”“你……并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我听到自己嗫嚅着说,此刻自己的脸是不是红了呢?“嗯……你很聪明。”她赞赏地说,“虽然我说‘不必寻找我’,你还是义无反顾呢。”“因为……你不会那么想。”冰冷的手背贴上我的脸颊。“没错。”随后,粘稠的暗红色液体自口中喷涌而出,与能量丸泡腾开来的水如此近似,却散发着铁锈的气味。我猛地起身扶住她,却阻挡不住血液喷薄而出的架势。我就这样无力地感受着温度从她身上消失。我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响。
很多声音,浪涛一般起伏,重重叠叠。遮挡视线的布料分开,台下坐着成片的人群,大多数好奇地张望着。穹顶极高,远处有搭成方格状的铺位。更远处的条幅标注着“国际展览馆西一厅”。后方音响传出音乐声,旁白配音说着“十月二十日,秋田小姐在信箱里收到了主人的遗嘱……”多数人聚精会神地盯着后方的荧幕,少数人摆弄着电子屏阅读宣传资料。“……秋田小姐有着卓越的信息分析与判断能力,绝不盲信……“……秋田小姐对主人忠心耿耿,在确认主人的死亡之前,永远不会将对方弃之不顾。哪怕周围其他人都放弃,哪怕这么久都杳无音信……“……十一月二十八日,秋田小姐收到照片后的第二天,成功推理出了主人的所在地点。”另一个怯懦的女声响起,“我也……永远爱你。”人们感动地鼓起了掌。荧幕的光线熄灭,聚光灯从正面亮起。鞋跟轻快地敲响地面,披着长发的背影站到聚光灯前。“咳咳……欢迎,我是机械与纳米仿生研究所开发部部长神成。这位就是宣传片中的秋田小姐本人,或者说本机。嗯……从观众席上这个距离看的话,”脚步声向远处去了几步,又退了回来,“跟真人别无二致,虽然离得近了能看出皮肤质地有些僵硬、没有汗毛,但纪录片里和不知情者交流的片段,都自然得无可挑剔,不是吗?甚至,连我那眼尖的妈妈都没看出来——”演讲者旁若无人地笑了两声。“——至于那些好奇的视线,我相信是样机的造型碰巧符合他们的审美……当然了,只是外壳而已,一旦投入量产,个性化订制是很简单的事。不过,太可爱了也不好,容易产生不必要的依赖。”“喂!喂!”坐在前排的小孩拼命挥着手,“她怎么不动呢?”“目前她处于人格模块未加载的状态,不过姑且也能胜任家用机器人吧。喂,秋田,今天几月几号?什么天气?”“一月十五号,现在地多云,傍晚有降雪可能。”声音从躯体传出。人群迸发出零散的笑声。“言归正传,她的人格模块才是秋田小姐这一型号机器人的核心。是的,目前市场上有售品种繁多的机器人:看护机器人已经得到了广泛应用,本世纪初,‘孤独死’现象还曾引起热议,现在有了它们的支援和政府的扶持,大家都可以安度晚年;宠物机器人我是非常喜欢的,不掉毛、不排泄,最适合忙于工作的年轻人;各种专业技术场合的机器人更不用说,制造业、餐饮业的机器人都得到了普及。感谢技术,让人们不用再为彼此增添烦恼!“但是——与此同时,这个时代的人们却比以往更为孤独。根据最新的《世界价值观调查》显示,各个发达国家的主观幸福指数都比上个十年下降了两个百分点,关于人际交往频率减退与幸福程度的关联,也有着大量的学术研究……“为什么技术进步让人类个体能做到的事越来越多,却唯独解决不了孤独这个问题呢?有学者认为,对社交陪伴的需要是一种与物质需求完全不同的心理反射结构,在人类的数十万年的基因池里有着根深蒂固的基础……所以,任何一个人,不论多么富有或智慧、独立或强大,也无法摆脱与另一个活生生的同类互动交流的渴望。“……而秋田小姐正是为了消解心理进化史上最后一个难题而研发的、第一款具有健全人格的机器人。”“请问——这意味着她跟真人一样有个性吗?那她跟人有什么区别呢?”后排坐着的青年记者高声问道。“是的,她是有个性的,但这种个性会根据主人性格调整。我们成年人的话,需要先行构建自身的人格数据以写入秋田小姐的记忆模块,她会对既有回忆进行分析与回顾,并结合当前现实时时更新。刚激活时,初始人格需要一定时间与记忆融合,但最终她会表现得非常接近真实人类,而且是我们都渴望的那种——了解你、信任你、永不背叛你的理想伙伴。”讲话者停顿了片刻,“至于跟人类的区别嘛,她虽然机能上与人体类似——顶多也就是稍强,自然记忆能力比不上固定电脑,但也够用,体力嘛,肯定强于普通成年男性——不过,她没有效忠主人以外的欲望。这并不意味着她会无限制地满足主人,比如主人酗酒的话,她既不会贸然阻止、也不会给予鼓励,而是会分析主人人格的深层逻辑,并体贴地应对。另外,她可是绝对遵纪守法、连个红灯都不闯的哦。“像是宣传片中,她分析出我是个不会留下遗嘱的人,即使客观事实告诉她‘我亲自留下了遗书’,但因为与我的人格不符,她还是踏上了寻找真相的道路。这并不单纯是忧虑或者关怀,她锲而不舍地寻找,只是因为在她的理解中,我希望她这么做。不得不说,我身边还真没有谁能理解我到这个程度呢。”“那个,我看宣传资料上说她完全可以自己照顾自己,预计二十年内无须保养,”前排坐着的少女说,“但是——万一以后玩腻了,应该怎么处理她呢?”“这个嘛,根据我们的推算,绝大多数人不会感到腻味,孤独的人类是多么希望被理解啊——嘿嘿,此外,她也是随机应变的,感受到主人的厌烦,她的性格会产生适当变化,与主人同步成长。”讲话者偏过头来看了看,“不过如果真想停掉秋田小姐的人格模块,只要技术人员给她写入‘主人死亡’的记忆,她也就自动重置了。虽说重置不等于死亡,但也算是‘至死不渝’或者‘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那样浪漫的设计吧。”宣讲结束后,台前搭起咨询桌。唇边长痣的男人与几位咨询业务的妇女滔滔不绝。方才的讲话者与看似睡眠不足的男人坐在近处。“秋田,去给我们拿两瓶绿茶。”双腿移动,冰箱在宣讲台后方。原路返回,将茶递给坐着的男女。“啊啊,老师,我还以为你会留着她呢。”男人双手恭敬地放在并起的膝头,皱巴巴的衬衫一角从裤子里钻出。女人拧开茶,喝了两口,笑着说:“那不就等于承认我也需要陪伴了嘛。”男人状似随意地说道:“原来老师不需要吗?是独身主义者吗?”女人斜了男人一眼,“你觉得我也是那种会自找麻烦的人?”“不敢,不敢。”男人触电般地挺直了背。“十来岁的我,也许会喜欢秋田这样的家伙陪在身边吧……说来可笑,我曾经对作为人类的自己有过浓厚的兴趣,你也知道在这货之前,所谓的人工智能都只是对我们的拙劣模仿,而她却有着真正意义上的自我意识。”“是啊,不愧是老师,真是天才啊。”“切,还差得远呢。亏你能给讲稿扯上‘陪伴’这种肉麻的主题……不过——”女人转过脸来,双眸深邃。“虽然最后的宣传效果很好,我还是有些失望——竟然会说出爱我!还有那些什么担心人与人的交流失去意义的笑话……人格学习程序的随机变异还是太大了。真正理解我的话,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举动……”“怎么会呢?老师这是为所有人提供关怀啊——不论过去多么孤独的人,在这个时代都能被爱,这都是托老师的福……”“行了,你也不用再小心翼翼地拍马屁了,推荐信我已经准备好了。攻破了意识的黑箱,我对人类的兴趣基本就到此为止了,也许今年就会从所里辞职了吧。上周碰见天体物理所的佐藤,那边的超算拟人思维模块很需要我的参与呢。”男人差点把喝进嘴里的茶喷出来,“老师——我相信所里有很多人会舍不得您的。”“喂,河合,作为科研工作者,比起人类自身,我们应该永远更爱真理吧。”男人勉力点了点头,又重新端坐起来,“老师,既然课题组现在对您已经无关紧要了,我有个不情之请——我想,秋田小姐的人格记忆数据应当是有备份的吧。”“哦?你要它……肯定不只是留着做个纪念吧?”“嗯……我对于拟人模块的运作模式还有些不太明白的地方,要向您学习的地方真的太多了。”“随便你吧。”女人不以为意地翘起二郎腿。
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门被推开的声音。坐在桌前的男人扭过头。“我说最近你怎么一下班就不见人影,果然还在忙这个。”男人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潦草地点了点头,“啊啊,栗谷前辈,你来得正好。”“课题都结束这么久了,我还以为你早就靠着你那孤僻老板的推荐进了大公司呢。”来客猛地止住了步伐,“这是……你要重启她的存档?”“没错。”男人走近,弯腰,眼睛闪着亮光,“托老师的福,的确拿到了很不错的内定……不过,有个重要的实验,无论如何也想在走之前完成。”“她不会记我的仇吧?”来客谨慎地上前。“不会的,前辈。秋田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就跟老师一样。”男人转身走回桌边。键盘敲击声。提示音。插口声。我“腾”地坐起身来,尽管脑中一片混乱,我还是注意到——这是一间与神成的公寓近似的房间,无论是大小还是阳光照射的角度,不同的是四下垒着高至天花板的纸箱,以及河合面前宽大的长桌、其上的数个显示屏、我身下的操作台与其他繁复的器械。“是你?”我看见唇边长着痣的男人,他站在河合身边,“所以……这一定是神成所住的公寓的203号房。”“这也是鄙所的库房之一。”河合站了起来,手里捏着一张叠好的信笺。“请问……神成她……”“很遗憾。”他点了点头,将信笺递向我,“神成老师过世了。这是她留给你的遗嘱。”我展开那张纸,上面是一片空白。是的……神成不是会留下遗嘱的人,可纸面上却仿佛留存着她的余温,她一定长久地凝视过这张薄薄的纸,但她并不相信死亡之后世界仍旧存在,即便是为了我也没有例外。某种异样的、前所未有的感觉破土而出。我是为她而存在的秋田……她不在了以后,我又是什么呢?
尾声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一侧,佝偻着脊背的老妇正沿街向路人分发传单,她身边立着的木板上张贴着男孩的照片。步履匆匆的路人们大都无视了她,她小心闪避着、以免被穿行的人群撞倒,又隐含期盼地将手里的传单伸向下一个过路的人。路边杵着的两个男人吸引了她的注意——他们不像上班族那样西装革履,手中也没提着公文包,他们脖子上用红绳挂着工牌,大约是附近哪家研究所的人吧。“请问你们看到我的儿子了吗?”她颤颤巍巍地走向他们,“他十四年前走丢了,就在我去给他买冰淇淋的时候……”“不好意思。”一道平静却有力的声音打断了老妇的步伐,“我没见过他,但是,我可以帮你一起找。”两个男人仍在原地没动,一个双手环胸,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微笑,一个捏着下巴,蓬乱的头发沾着几颗头皮屑,衬衫因扣错了一行扣子而歪斜着。他们注视着秋田小姐接过老妇手中的传单,搀扶着她到路旁的看板边坐下。她们询问了很多人,尽管每一个都在摇头,但一老一少都没有丝毫的气馁,直到二人的身影在夕阳下变得模糊……“这样真的好吗?她还是研究所的财产吧。”栗谷咂咂嘴,“秋田这么可爱,让我带回去也不错嘛。”“前辈你吗?”本是支着脸若有所思的河合白了他一眼,“也太浪费了吧。而且她能照顾好自己,你也见识过……”“开玩笑啦。”栗谷自嘲地哼笑了两声,“话说回来……她真的会产生这种想法?我不是技术部的,所以搞不明白……”“我也不知道。”河合仍眺望着逐渐缩小在街道尽头的、秋田的背影,“正如我们很难预测另一个人的想法,她的人格模块有着很大程度的自主性和随机性……而且,这也算是咱们所里的实验吧。”“实验什么?做好人好事吗?”“秋田小姐会在接收‘主人死亡’的信息后重置,完全是出自商业上的考虑才设计的,但我很好奇……如果将秋田从‘只为主人服务’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会发生什么?”河合沉默了一会儿,“宣讲会那天你也在,想必知道她的人格完全倚仗于主人吧。”“这么说……那位神成大人是真的需要秋田这样贴心的家伙?”栗谷惊奇地睁大了眼,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我还以为是为了宣传效果调整过的呢……要是她知道了你蒙骗秋田、又拿来做这种实验,指不定要大发雷霆、把给你写的推荐信都撤回呢!”“我倒不觉得老师会这么想……”河合摆了摆手,二人并肩踏上了返回研究所的路,“既然秋田的人格是用神成老师的性格和人生经历培养出来的,也许她的行为举止反映了老师内心的真正愿望呢?老师看上去恃才傲物,对人类的情感与关系不屑一顾,为什么秋田小姐却偏偏产生了这样的人格呢?”“哇,我可真佩服你……这么关心你那刻薄上司……”栗谷挤了挤眼,“不过,秋田小姐比我们大多数人更像人、也更懂得人的情感呢!真是难以想象未来的社会究竟会成什么样……”“是啊。如果说人和机器的区别在于内心不可言说的复杂性,我们和秋田又有什么不同呢?”河合轻叹了一声,转而低声自语道,“而老师……又什么时候才肯放下心防,坦率地接受别人的好意呢……”两个男人踏入研究所的玻璃门。夜幕已经降下,门前的复古轿车停在老地方。所内某间隐蔽的办公室里,神成调试着与操作台上机械连动的程序,另一侧的显示屏上,老妇银白的发丝在路灯下闪烁着微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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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小说结尾有着奇妙的转折,随着人物身份的被颠覆,连叙事视角也发生了转换。它也许值得你在读完后,重新返回开头再读一遍,去寻找作者铺下的蛛丝马迹。人工智能跟人类的本质区别究竟是什么,人类中那些特立独行,有着强烈个人信念和情感的个体,他们跟周围的人群对比的差别,是否跟人与机器人的差别对比有点像呢?——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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