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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豆茎爬向太空,半路上地球毁灭了?!| 科幻小说

理查德·A.洛维特 不存在科幻 2022-07-18
2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再次启程」我们不知道宇宙是否有尽头,但既然踏上了这条路,就无法再回头。对于真正的探索者来说,一切终点都是暂时的。稍作休息,让我们整装再出发。这篇小说中,通天的阶梯连接着大地和地球轨道上的空间站,你就像童话里爬豆荚的杰克一样向上攀爬。阶梯的另一头,等待你的是什么?

作者简介理查德·A.洛维特,美国科幻作家。《类似体》杂志80余年的历史上刊登数量最多,也是获得荣誉数量最多的作者,曾获得类似体奖11次。代表作《杰克与豆茎》《小浆果》。

杰克与豆茎全文约8200字,预计阅读时间18分钟
译者 | 袁枫校对 | 罗妍莉、Punch
他爸妈本不该给他取名杰克的——在这么个豆茎时代。至少每当有人问起为何要取这个名字,他就会这样告诉大家。既然以冒险故事中的主人公命名,于是他从小就对冒险着迷不已,读着那些奇境探险者的故事长大,比如马洛里[1],沙克尔顿[2],波顿[3]以及丹增[4],望着豆茎升降机起起落落。
[1] 指乔治·马洛里,英国登山家,曾经3次参与攀登珠峰,并在最后一次丧生。[2] 指厄内斯特·沙克尔顿,英国著名的极地探险者。[3] 指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英国探险家、地理学者,曾赴亚洲、非洲及美洲探险,会说29种不同语言。[4] 指丹增·诺盖,尼泊尔登山家,他和英国探险家埃德蒙·希拉里是首批登上珠峰的人。爬到顶端根本就不可能,大家都这么说。那样做需要耗费一生的时间。他却回答:“不会的,只需要有生之年的一部分。”问题是,这部分究竟有多少年。从地面到豆茎顶端,也就是他们发射火星穿梭机的位置,离地面有65000公里。但由于离心力的存在,这相当于从山的这一侧爬上去,再从另一侧爬下来。只要爬上高基空间站就够了。至于同步轨道的话,更是只有35786公里高。爬35786公里需要多长时间呢?如果你非得按照太空飞行的标准,沿着把手一级一级向上爬,确实得爬上一辈子。就算是像他在读六年级那时候爬无线电发射塔那样,沿着一架没有尽头的天梯向上爬,很可能还是得搭上一生。那座无线电塔高800英尺,稍有疏忽,肯定跌个粉身碎骨,而且紧接着傍晚时分还被警察发现了,警察威胁说,只要他爬回到地面,就会立马将他逮捕。幸运的是,所有那个年纪的孩子都会做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而且谁又能拒绝得了一项挑战呢?警察倒没问是谁激起了他的好胜心,因此,他也不用临时编造出个名字。他只是承诺绝不再犯,又义务做了一夏天的割草工,以抵消法庭对他父母的罚款,也没费劲跟他们说明,他承诺的“绝不再犯”,仅限于绝不再爬无线电塔。至于爬其它东西呢?他们真的不该给他取名杰克。然而,他还是没敢把豆茎当做现实的攀爬目标,直到后来,他得知豆茎只有最初的3公里才需要徒手攀爬,再往上就有楼梯了。楼梯是修建豆茎期间安设的,一旦建筑用的升降机出现异常情况,台阶可作为紧急逃生路径。而在茎史上,总共只有两台升降机发生过故障,且都在数小时内得到修复,但在早前,这都还只是试验性技术。被困的工人如果是在补给台上(其作用是运送材料,以备修建下一段之用),则更加便于营救,而营救他们的最快途径就是走楼梯。如今虽已没有存在的必要,而且已被世人遗忘,只有在茫茫网海中苦搜才能发现些蛛丝马迹,可这些楼梯仍然被留了下来:部分是因为质量守恒等式,即便想拆也很难做到。更好的消息是,每处补给台都设有紧急避难所。每隔5公里就有一处,可以容纳8个人——虽然杰克在冰岛的一次徒步跋涉练习中,曾经到过那样的帐篷,深知所谓“可以容纳8个人”是说像桶里装的碱制鳕鱼一样塞得满满当当,可对于一个人来说,完全可以住得很舒服。不过,35786公里意味着将有很多楼梯。每天爬5公里,相当于每天爬一座马特霍恩峰[5]……从海平面以下开始计算——也需要比7000天略多一点。不用一生那么久,但确实也需要相当长的一部分。[5] 阿尔卑斯山脉的一座山峰,位于瑞士及意大利两国边境。后来他又读到帝国大厦爬楼梯比赛的事情。垂直距离为五分之一英里,获胜者们10分钟以内便登上了瞭望台。以这样的速度,爬5公里的高度只需要两个半小时。不是说就一定能爬这么快,但达到或者接近其三分之一的速度肯定没问题。这样的话,每天爬10公里绝非不切实际,尤其是如果他按照25或者30小时作为一个周期,就更有可能。他现在已将时间压缩成不到一生的十分之一。不比来回几趟火星的时间多多少。宇宙飞行员一生中,通常都会花上与此相当的时间,在行星间漂泊。事实上,他意识到,事情甚至会比那还容易。随着不断向上攀爬,重力也会不断降低。其下降速度之快,以至于爬到6400公里的高度时,重力就已降到地面的四分之一。这样一来,费同样大的劲,在下方只能攀爬10公里,到这儿就能爬上40公里了。更别提离心力也会对攀爬有利,因为地球的自转会让豆茎如同穿在绳上的大球般不断旋转。这便是为什么当你到达高基空间站,重力就变成零了;同样也是由于这个原因,继续向前一步,火星穿梭机也是这样被甩向星际空间的。他想,我敢打赌,两年内就能爬上高基空间站。
要想调整身体进入状态,以便攀爬35786公里的高度,容易得让人无法想象。其实,比练习跑步登上帝国大厦楼梯还容易。很大程度上,这是那种越是前进越能达到身体巅峰的远行。那么,要是最初几周,你遭遇困难怎么办?你还是可以继续往上爬。真正需要花时间的是想办法获准。如果杰克是著名登山家,曾经冒着死亡的危险,攀爬过喜马拉雅山脉、安第斯山脉或者横贯南极山脉,或许会有所助益。但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家伙,却着迷于并不普通的爱好。于是,他先采取了较为老派的方式,遍访书籍出版商以及装备制造商,试图说服他们,在未来两年——顶多三年——勉为其难地给予他资助,让他活下去,这笔投资绝对会物有所值。那样一来,跟负责管理豆茎的那帮人去闹腾就变成该他们头疼的事了。可根本没用。就算哪个出版商当真作出回应,差不多也是“你先去爬,然后再来跟我们谈”之类的话。而潜台词则是:你压根就做不到。一周,一个月,或是一年,你就会搭升降机下来。就算真的有可能爬上去,你也不具备需要的条件。后勤保障问题同样令人丧气。即便久坐不动,人每天也需要5公斤左右的食物、水以及氧气。剧烈运动的人说不定需要双倍。如果将这个数字乘以几年的天数,总重量将会达到数吨。他只能依靠物资空投,而且数量巨大。如果有赞助商,这件事原本不难。只需每周投放几公斤物资,放置在补给台。反之,如果没有赞助商,那不仅仅意味着花费巨资,而且地面上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确保一切按计划完成。不过,想到补给台,又让他再次想起那里的避难所。豆茎公司的安全记录真的堪称典范。绝大多数避难所都从未使用过,里面的物资肯定都还一应俱全。8人份,而且能够维持一个月。应该不仅仅有食物、水以及罐装空气,还会有太空服修补工具包、医药用品以及其他它必需品。唯独只缺一样东西,那就是给他下饭用的酒。兴许还会有阅读材料,不过,那只说明离家前他一定得把自己的阅读器填满。《战争与和平》。这一次,他终于有时间试着一读这部鸿篇巨著了。当然,杰克将不得不“借用”一些补给品。他本以为这会让他产生负罪感,但事实是,如果以前谁也没用过它们,那很有可能再也不会有其他人用。更别提他是孤身一人,经过而已。连老鼠说不定都比他消耗得更多。“太空鼠杰克”。他没觉得这样称呼自己有什么不妥。更大的问题在于,他需要配置一些专业装备,这得自掏腰包。他还得设法进入豆茎……而且在他们抓住他之前,他就得让媒体站在他这一边。
他决定首先解决装备问题。大学期间,他将公寓转租出去,只留下壁橱。整整4年,他学习、吃饭、睡觉都在步入式衣橱里,甚至不管谁想跟他做点什么,比如愉悦几任女友,都在里面完成。大家都认为他是个怪咖。名声,财富和朋友都会接踵而至。他猜想着,等关于他的书被拍成视频,会由哪位男影星来扮演他。他断定会是某位前途无量的小伙子。虽然这意味着其中少不了爱情桥段,会有个女孩跟他一起爬,或者遭恐怖分子绑架,被困在一台升降机上。一位漂亮女孩,穿着件线条曼妙到无法想象的太空服,半透不透的材质若隐若现。即便对于一个在壁橱中度日的家伙来说,也还是存在着诱惑的。诱惑他去揭秘……他猛然惊醒——他爬豆茎,不为出名,不为捞钱,也不为结交朋友。好吧,要是有个姑娘倒是很棒。但真正的原因跟马洛里爬珠峰一样。因为它就在那里。因为目标可以达成……或许……还因为以往从来没有人尝试过。因为如果他不试试,总会感到遗憾。真空服或许需要数千美金。但关于某位窈窕的女影星的美梦使他发觉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火星认证的紧身宇航服——贴身却又有弹性,防穿刺,抗射线,但非常轻便。在壁橱里待了4年,只不过省下1/4购买这种宇航服所需的费用。他需要一份工作。
刚上大学的时候,他盘算着选择什么专业最好。太空电梯攀爬没在专业一览表里面。体育能够帮助他学会必要的技巧,但他却进不了该专业。最后,他决定孤注一掷,选择了同时主修犯罪学以及西班牙文学两门专业,希望届时去位于厄瓜多尔的豆茎安保部门应征时,不会被人一眼看穿。结果证明,他唯一的错误就是成绩太好。主考官问:“你为何不申请加入一线警察部队?或者干脆试试联邦调查局?”杰克只说了一半真话:“这是我能去到的离火星最近的地方。”主考官笑了,可还是给了杰克这份工作。他说:“我们的人有多少收拾收拾,最后还真就出去了,你要知道了那个数字,会大吃一惊的。如果你省着点花,5到10年差不多就能攒够那笔钱。”
护卫队的收入并不是那么糟。如果想要省钱,过修道士般的生活并不难。他甚至没必要掩饰自己买来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其中多数是移民火星所需要的。杰克探寻自己的梦想之时,豆茎的安保工作始终保持着极高的强度。作为这颗行星上最昂贵的建筑,豆茎是再明显不过的靶子。但数十年过去,除了几次策划欠佳的恐怖主义图谋,没发生过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未曾受过考验的安保系统是脆弱的,几个月内,杰克就发现了十几处漏洞。一部分原因是安保系统的设计并非让人别去攀爬,而是让人别去破坏。高达35786公里的豆茎,形状就像是一根拉长的胡萝卜,越往下就越细。中央竖井——支撑着传送设备使用的整体结构——一路向下延伸。但在厄瓜多尔平原以上3公里,就在楼梯基座的位置,胡萝卜分成数十条支根般的系链,呈扇形排列在约有半个曼哈顿那么大的区域。每条系链都给攀爬者提供了一条向上的路径……而且其中只有极少数布防较为严密。糟糕的是,这些系链上没有楼梯。
研究如何爬到楼梯起始处,花了杰克整整一年时间。中央竖井无疑是最短的路径,但他用不了50米就会被警卫发现。更不用说建构中央竖井的材料是经过强化的纳米纤维,韧性十足,滑如丝绸。向上攀爬的唯一选择是吸盘,可吸盘虽说在低处兴许还能派上用场,可是气压降低时就不行了。再说,用吸盘攀爬3000米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飞攀,他不确定是否有人能有那么强悍,但他肯定做不到。那就剩下周边电缆了。设置这些电缆的目的是确保以下状况——飞机失事、地震、炸弹袭击以及世所罕见的闪电——不会将豆茎连根拔起。接近那些电缆很容易,但往上爬?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首先要面对的问题是这些电缆细到明显弯曲。即便他愿意冒险尝试攀爬吸盘,但由于存在曲度,很有可能还不等他爬到气压降低的地方,吸盘在曲面上就吸不住了。扑通,马上又跌回地面。更糟的是,这些光缆倾斜着一路上升,除了吸盘,他能考虑的唯一选择就是穿上爬树钉鞋,但这样不仅仅会破坏电缆(即便真的能够奏效的话),而且还要从底部一点点往上挪,就像是缓缓穿越峡谷。这办法简直笨得无法置信。他可能仍然只能悬在半空,根本无法靠近目标,当黎明降临,就会被某个喜欢乱开枪的傻瓜发现。他需要的是气球,质量上乘的气球,能够轻而易举地飞到足够的高度。可是却得规划出一条抛物线轨迹,尽可能接近楼梯,好让他一跃而上,这能行吗?是啊,肯定不行。再说了,气球和附属的那些没用玩意儿体积庞大笨重,在雷达上一眼就看见了。当灵感来临的时候,正是那堆馊主意当中的一个起了作用,前一刻还完全不可思议,下一刻却突然变得成熟可行。他坐在公寓露台的一张躺椅上(现在已经不钻壁橱了,因为举止正常很重要),盯着远处的电缆,思忖着这个头疼的问题,一边喝着一箱玻利维亚比尔森啤酒。接着他就想出了办法。起作用的显然是啤酒,还有躺椅。曾经有个家伙,试过用一堆氦气球让一张躺椅飞起来,从此在网上永垂不朽。杰克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办到了。又或者这种事情真的发生过。重要的是,杰克意识到他不需要那么大的气球,大到能够托起一条贡多拉船,他需要的只是托起他自己。他也不需要担心怎么才能引导气球飞到精确的地点,他可以在电缆上套一根绳索,让电缆引导他前进。次日清晨,酒醒了,但昨晚的主意似乎仍然挺妙,虽然他需要的是氢气,而不是氦气:他对能够获取的每一点浮力都充满渴望。气球仍然会成为雷达的目标,但他可以尽量把它做得细长,并且把上下两端都系好,这样一来,气球就不会超出电缆附近太远。就算有人发觉有凸起物顺着电缆滑动,就像是被蛇吞吃的食物,也很可能认为只不过是怪异的雷达回波。见鬼,他心想。或许行得通。要么他就得死。他很快就会知道,到底是哪一种情况。
重要的日子终于到了,但那也只不过是普通的一天而已。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应该说是一天傍晚。之前好几周,他就已经准备妥当,但他们先把他调去上白班,又派他去守墓园。或许守墓园的时候他原本就能搞掂的,但还是等到换班的时候比较好。没错,他得等到天黑,换班时他们才会发觉他不见了。但距离黎明还有几小时,只要他攀爬到足够的高度,就不会被人在不经意间发现,他们没理由抬头往上看。尤其是如果他随便找个容易找的地方,比如他的卡车座位上,扔下个空的龙舌兰酒瓶。或者,扔下一打空啤酒瓶是更好的选择。任由车门开着,他们会以为他摇晃着去哪里撒尿了,醉倒在某处,不省人事。幸运的话,他们会草草搜寻一下,耸耸肩,盘算着早上怎么教训他。不幸的是,守卫的分派按照轮班制,班次会张贴出来,而且排班随意性极高。很可能是有人出的主意,为了防止坏人对守卫进行贿赂。如果不知道与你暗通款曲的守卫排在哪一班,从理论上来讲,要想两相配合,对豆茎发动进攻,似乎就会更难。他也不能带着气球及太空服之类的东西上班,只能把它们藏在合适的电缆附近——要想做这些,也只能等到周围只有他一人担任守卫时——然后,耐心等到再度轮班回到同一区域。他很幸运,这次轮转只用了几周时间,而不是几个月。如果过着心仪的生活,他怀疑自己或许会有些顾虑。但事实上,他只是静静等待着。动身的日子终于到了,那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傍晚。没有发生风暴,也没有超亮的满月。实际上,当晚的月亮仍是一弯渐亏的月牙,而且升起得非常晚,如果他没法趁着它那懒洋洋的光芒爬到足够的高度,其他人完全可能发现他,无论怎样,他都无法在天亮之前到达楼梯底部。
起初,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趁放假的空当,他曾经有好几次只身前往沙漠,练习充气球,深知该如何夹住它,练习过如何把它固定在地面上,通过填充和放出氢气,控制自己的攀升。他计算过上百次,确保自己能够获得足够的举升力——还有充足的氢气。他唯一没有真正考虑到的是,那倒霉的气球升向顶部的时候总喜欢绕着电缆摇摆,而他则往往悬在气球下面晃来晃去。这使他的吊索缠结在一起,延缓了他攀爬的速度,尤其是当逐渐稀薄的空气降低了举升力时,就更是如此。等他想出对策,其实很简单,却乏味得很。他随身带的东西里,有一根登山背带,还有各种各样的带子,就算只是似乎有可能派上用场——这类东西如果最终用不到,他总会将其丢弃。现在,他从背包里掏出一条带子,抛向电缆,笨手笨脚地失败了6次后,趁它落回来的瞬间,抓住垂下的一头。两手牢牢抓住那条带子之后,他可以将双腿撑在电缆上,把上半身猛地靠向电缆,用一连串颠倒的跳跃动作,向上爬去。这确实很像是爬树,但却不用钉鞋。这样的攀爬也很费力气。前几次,他想要估计一下每次移动的距离,但在漆黑的夜里,很难做到这一点。他只知道上面还有很长的路,除了继续攀爬别无他法。测高仪是他没有带的东西之一,因为即便那东西只有一两盎司,但也是多余的重量。他要么在黎明前抵达……要么就算了。
表他倒是有一块。快到午夜时分,他就望见接他班的那人的车头灯,循迹驶过沙漠,直奔他丢弃车辆的站点。他想知道那是谁。可不管是谁,他或者她想必很快发现了那一打啤酒瓶,因为车灯关掉后不久,就出现了一根摇晃的光柱,那只可能是手电,照射着那些空酒瓶。杰克还带着守卫用的无线电装置,估计说不准什么时候或许会需要跟他人联络。他甚至装备了转换器,这样就可以通过衣服上的短距离通讯端口来使用无线电。但现在打开没什么好处。不管同事们是如何谈论他的,那些话或许有意思,却毫无用处,而且电池的电量有限。如果攀爬过程中真的发生险情,他或许还需要用它求救。但一切顺遂,最大的问题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一旦他抵达楼梯底部,该如何从电缆爬上楼梯。问题在于,气球顶部碰到中央电缆便会停住,使他与楼梯之间隔了整个气球的长度,不可能跃得过去。但只要在距离结合点只有100米时,猛拉一根特殊的绳索,便能松开将气球顶端拴在电缆上的那根套索。气球顶部向上甩去——这的确成了个讨厌的目标,极易被雷达发现,但希望在距离中央位置那么近的情况下,算不上是太过明显的目标,接下来,只需要歪歪扭扭地再跳几步,最近的升降机轨道就几乎已经触手可及。那时,一架经过的升降机可能会将他的气球划出一道大口子,瞬间结束他的全部追求。但那种可能微乎其微,而且他整夜一直关注着灯光,没有哪一束离得很近。他跳步向前,离位于中央的电缆越来越近,总算可以向最近的栏杆掷出套索。他尝试了十几次,终于将其套住,片刻之后,他已经近在咫尺,伸出套在太空服里的双手,真真切切地攥住了梯子。几秒钟过后,他翻过栏杆,此刻,气球正迅速干瘪成一片,被风吹走。杰克正式踏上了豆茎。上方某处就是第一个紧急避难所。地球一片模糊,太空正向他招手。
接下来几天,他就像是森林中的一棵树,如果无论他向上攀爬,或者朝下坠落,都没有人听见,没有人看到呢?首先,他一踏上楼梯,知道自己不再需要无线电来应急了,便一直将它开着。但就算有人真的谈及他,也肯定是在他抵达首个避难所、瘫倒在床上之后的事情了,他累得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等他苏醒后,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连体衣确实比较耐穿,但这并不意味着不用脱下来透透气。他全身上下都疼。先是猛甩双臂跳跃,然后爬了5公里的台阶……他强撑着给避难所加压,连摘头盔都艰难。即便如此,他还是忘记了核对周围的温度,刚吸一口气就剧烈地喘息起来。如果海拔再高些,隔热效果能确保豆茎内部温度至少能够达到人体适宜温度的一半:太阳的炙烤再加上真空中的热辐射。但在这里,位于平流层的边缘,外部空气致使温度降低,达到零下五六十度的极地酷寒。幸运的是,里面并不是那么冷,但也挺冷的。只吸了一口气,他又把头盔戴了回去。接着,就戴着它睡着了,结果,第二天一早,又徒添了颈部的痛楚。但他已经开始实现自己的梦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了豆茎,如果不是太疲惫,他或许会更加兴奋吧?
从他踏上台阶的那一刻起,攀爬的过程就搅作一团。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无休无止。每段楼梯有9级,楼梯高20厘米,每段楼梯之间是再窄小不过的平台。当升降机疾驰而过,我就隐藏在离电缆最远的一端,以免有人正往窗外看。再向上,电缆不断变宽,每段楼梯也随之变长。这里每段楼梯的长度不到两米,每1000米有超过555段楼梯。要抵达第一个避难所,要经过将近2800段、总共25000级楼梯。说来也蠢,他几年前就计算出这些数据。更加愚蠢的是,现在他仍然忍不住要数楼梯,尽管他已经筋疲力尽,几乎要用登山背带把自己系在栏杆上,就在那里酣然入睡了。攀爬用具他只留下带子:因为轻便,可能还有用。也可能派不上用场。凡是不需要的东西,他总会果断弃之,或者干脆把它们留在身后的避难所里。突然,他强烈地意识到,所有决定都无法更改。因为好像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而且一旦他超出昔日同事们的信号范围,无线电最终也会失去作用。想到少了无线电傍身,他不禁感到有些心惊。或许,他平常独来独往的习惯比他意识到的保持得还要好。他在朋友们的公寓里犹如雁过无痕,以致于谁都没正儿八经来搜寻他的行踪,醉酒逃逸的结论似乎就足以让大家满意了。他本以为爬到这里后会放声大笑,结果恰恰相反,他感觉自己被抛弃了。
第二天,他宅在避难所里,拿恢复体力作借口。第三天,他又向上爬了25000级楼梯,每一级都比前一级让他难以忘怀,当然,留下的是糟糕的记忆。第四天,又是恢复时间,这次他记得先将避难所预热。或许现学现卖绝不像他最初想的那样,算得上什么好主意,但如果避难所之间并非相隔25000级楼梯那么远,这主意倒也可能派得上用场。然而,等到第五天,他已经迈过了这道坎。等到第七天,他思考的问题是,自己是否能够一次爬上50000级楼梯。第十天,他干脆放手一试。如今,他所处的位置极高,天空的颜色介乎靛蓝和漆黑之间,地球开始在他脚下呈现为曲线。他曾经读到过,太空界限高达100公里。他很快便能够超越那一边界,攀爬到比首批宇航员、首座空间站还要高的位置。距离最终的目标,完成了还不到千分之三的路程。此外,仍然没有听到警报声。他已经成功了。他完全可以通过无线电跟地面取得联系,告诉他们,他已经爬进太空,此时,没有人会试图阻止他。他将一夜成名,事迹将被拍成电影,由身材壮硕的年轻猛男扮演他,自然也有青春性感的美女相伴。他没有那样做。
他借助每日攀登梯级数量的变化来衡量攀爬的进展。一天,每段楼梯从9级增加为10级,避难所之间现在相隔2500段台阶。人活在世,就得努力。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又一级,拐弯,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又一级,再拐弯。生活被剥离到只剩基本需求。他该每次只爬上一个避难所,还是卯足劲儿冲击两个呢?他一周休息一天,取得的进展则是每次多爬上一个避难所而已。并不是因为他笃信宗教,而是“第七天休息”确实是个好主意。又有一回,他首次遭遇太阳风暴。这带给他不少警示:首先要保证寻星仪充满电,并且调到正确的波段,因为他深知,太阳耀斑造成的威胁会越来越大。当警报声响起,他清楚该怎么做:冲向最近的避难所(当然是上方那个,因为他始终在向上攀爬,从不往下),不管接下来是日历上的哪一天,都将它定为休息日。起初,能够既独处又在攀登,让他激动不已。他早已习惯了独处,但很少有机会攀登。他以攀登为梦想,但迟迟没有付诸实践。现在,他能够两不耽误,梦想就此打败了所有疑问……除了当他独自睡在漆黑的避难所中的时候,看到了探寻的手电光,短暂地摇曳后,就熄灭了,再也没有亮起。一公里接着一公里,他不断向上攀爬,直到有一天,他将每两座避难所休息一次,增加为每三座休息一次。太远了点。重力肯定是一直在降低,但幅度并没有那么大。还没有到重力大幅下降的时候。第二天将是计划之外的休息日。每个避难所跟前一个都毫无二致,就像是用同一个切饼干的模子做出来的,因为一般说来,人们至多能够见到其中一个。就连留在避难所里的供给品摆放的模式也一成不变。这里是冻干豆腐,旁边则是速溶咖啡。为什么这样摆放呢?因为两包东西恰好能紧贴在一起,占据的空间最小?房间另一边的橱里放的是粉末状的煎蛋卷。还没到一个月,只要能让吃的东西换点花样,他就已经恨不得去杀人了。可他除了自个儿,没有别人可杀。他不禁怀疑,真正有自杀倾向的人究竟如何干掉自己。踏上护栏……纵身一跃……然后就能够获得很长很长的时间,来思考自己这个决定的结果?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自杀,也绝对不会那样做,这一点他确定无疑,只是想想都会让他颤栗。有一次,他曾经错将自己爬无线电塔的事情讲给一位大学同学听,那姑娘从没真做过他的女友,结果她还没等到故事讲到真正有意思的地方,就惊慌失措。她喊道:“打住!我只要一站在高处,就会有种纵身跳下的冲动。”她跟他在壁橱里过了一夜,之后再也没回来。她说:“你呀,就是太奇葩。”不过,她指的并非壁橱,而是攀爬。后来,杰克在网上搜过,可要说有什么词能诠释她的反应的话,他也没找到。所有人都会用到的词则是“正常”。很幸运,杰克恰恰并不正常。没有奇葩的冲动,不会突然恐高,不会感到眩晕。视线没有任何遮挡(好吧,从技术层面来讲,这样表达并不合适,但就是那意思),事实上,即便一脚踏空,也不会如流星般急速坠落,跌回到厄瓜多尔去,或是跌到旋转弹道轨迹的终点。想要那个结果,非得纵身一跃不可,否则何必还要设置围栏呢。它确实能起到充分的保护作用,这就意味着,按照他攀爬的这个节奏,完全能确保毫发无伤。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又一级,拐弯,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又一级,再拐弯。
半路上,他不再听那么久的无线电,转而开始想象自己会在高基空间站得到怎样的接待。他们会问:“你他妈到底是谁?”然后,有人会在网络上搜索他的名字,挖出一条关于车座上搁着一箱啤酒的报道。他将在一夜之间名声大噪。然而,他越向上爬,就越搞不清楚那是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一直以来,攀爬只是单纯的爱好。出书,拍视频,变身桃花朵朵的电影明星,这些都只是实现目标的手段,而非目标。但如果是这样,那么他真正期待的目标又是什么呢?
随着时光的流逝,楼梯不断累加,他再也数不过来,要判断进度只能通过计算避难所的数量。从高基空间站向下数,离地面最近的避难所是第14311个,而且都是奇数。偶数的避难所在另外一条路上,通往火星发射平台。真是令人难以理解的庞大数字。攀爬1000公里,只会经过400个。攀爬相当于横跨美国的垂直距离,则会经过大概2000个。他要攀爬的总高度相当于7次跨越美国,差不多是地球周长的1.5倍。几年前,他跑过一次马拉松,参赛并非因为他热爱奔跑,相反,他讨厌迈着沉重的脚步奔跑不止。跑马拉松付出的努力始终超过他的舒适区,但他也因此学到了弥足珍贵的东西。在奔跑的过程中,无需考虑终点,只需考虑下一个十字路口,下一个电线杆,路面上的下一道裂缝。你可以选择任何参照物,直到最后抵达终点。他强迫自己忘掉数字的含义,学会活在当下。他将通往何方并不重要,曾经经过何处也不重要,这里存在的只有楼梯和避难所,还有那没完没了、一成不变的食物选择。今晚吃的会是青菜拌面加奶酪和西兰花么?辣椒通心粉配豌豆,配餐则是胡萝卜,或者28种其它食物,总是那几样。他认认真真地轮番选择这些食物,为免缺乏某些必要的营养成分,他还会确保每天服用两种复合维生素。不过随着时间流逝,他越来越记不住头一天晚上吃的什么,选择也变得越来越随意。又或许并不算随意。或许潜意识仍然执着地维持着一切,而他的意识则没有觉察到这一点。
孤独没有给他带来困扰,他早已习惯了。随着大气层逐渐下降,即便迎着正午太阳射出的光化光,他也能看到星辰。星辰随处可见,头顶,两侧,还有地球模糊的蓝色边缘处,宇宙空间与大气层在那里相交,星际间的真空先是变得昏暗,继而闪烁光亮,最后消失不见。出现在视野之中的还有地球。起初,一切还都那样熟悉,就像在飞机上俯瞰整个世界,然后变成气象卫星展现的球体,接着就像是蓝白相间的巨大弹珠,那一幕曾经让昔日的宇航员感到震惊不已。他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感到厌倦,但眼前的景象始终如故。位于下方的仍是厄瓜多尔,地平线的一侧是非洲大陆的边缘,另一侧则除了浩瀚无垠的太平洋别无一物。不管他爬到多高,地球的景象都不会发生变化,正如他故意不愿意认识的那些人那样,无可逆转地越来越模糊不清。而且,根本没有人挂念他。他在地球上行走了27个年头,可没有留下持久的印迹。他们以为他独自踱进了沙漠,喝得伶仃大醉,被绊倒在地,突然心脏病发,又或者被蛇咬了。根本没有人在意他失踪与否,甚至连应付了事的搜查都不愿意搞。等他爬到高基空间站……他就会证明给他们看。可是,爬得越高,他就越搞不清楚,他究竟要向别人证明什么。他不再清楚自己为什么攀爬。他只知道并不是为了出名,更不是为了可望而不可即的火辣美妞。曾何几时,他以为自己之所以攀爬是因为他必须爬,他为此而生。因为攀爬就是他存在的意义,又或者说,攀爬让他成为想要成为的人。可现在,他攀爬是因为向上爬是唯一的出路。只有他爬到顶端,才会知道为何在底下一直不快乐。
他从来就对新闻不怎么感兴趣。要是你打算脱出这颗行星几年时间——或者实际点应该说是爬出——就不会是那种首先关注时事的类型。可现在,要是不关注新闻,其他的选择只剩看着下方一成不变的地球,翻来覆去想着同样的事,听音乐,数楼梯,又或是考虑该给自己的阅读器选哪个声音:那性感的女低音,让他想起自己过去拒绝过的某些东西;不然还是选那知性的莎翁戏剧演员……也一样会让他记起自己刻意避免的生活方式。最初,他会轮着做这些事情,就像选择食物那般认真。但他现在的生活就是不断的重复。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又一级,拐弯。现在一段楼梯增加到11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又一级,拐弯。重复,又再重复,周而复始。一级又一级台阶,一座又一座避难所,一个又一个白昼,一顿又一顿饭,一天又一天休息日。就这样,最终,他还是连上了万维网。对谈类网站没有什么规律可循。有时是讲足球,有时是关于当今某位流行歌手,又或者扯某位名人离婚的新闻,据说涉及到12条狮子狗,还有一只鸭子。有时则聊南美政治。实际上政治相关内容越来越多。阿根廷和智利历来关系不睦,19世纪和20世纪至少有3次差点兵戎相见。但世世代代也只是仅此而已。可突然之间,两国总统都指责对方秘密利用国内的快中子增殖核电站来制造武器。据杰克所知,双方都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两国都拥有迅速滥造出核武器的技术,彼此的不信任使局面进一步恶化。边境封锁,还威胁要实行贸易禁运。不久,其他国家也牵扯其中,伊朗与伊拉克,印度和巴基斯坦,印度跟中国。旧日冤家,今时对手。听呀听呀,杰克不再愿意继续听下去。这都算不上什么新闻了,而是国与国之间的相互指控,他真的不是那种把时事作为首要关注内容的类型。于是,他又开始鼓捣起阅读器来,比较女低音和莎翁戏剧演员孰长孰短。
如果出事时,他正在攀爬,说不定就已经瞎了。可事实上,当警报突然响起时,他正在准备晚餐。避难所的传感器将其认作了太阳风暴,可一切毫无预警,而此前,就算是最微不足道的太阳风暴,也会至少提前20小时预警。接下来,跟太阳风暴完全不同,辐射突然急剧上升,又减退,再上升,又再减退,几小时内竟反复了数十次之多。他冒险向外偷瞧,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看的方向应该是下面。地球竟然烈火熊熊,遮云蔽日的浓烟从南美洲两侧的海岸升腾而起,里约?圣地亚哥?他之所以断掉万维网,原因之一是信号越来越嘈杂,毕竟已经深入太空如此之远,网络信号原本未必有意发送到如此遥远的地方。但当他再次接通万维网,却发现嘈杂的原因更多是因为静电干扰,而非仅仅距离本身。新闻报道零星散乱,令人震惊不已。卡拉奇遭到袭击,孟买,还有上海。他们称之为5小时战争。在短短5小时内,已经有1亿人丧生,或许总数多达2.5亿。罪魁祸首是谁,没有人知道。一颗原子弹不知从何处射出,接着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最终,事态竟然奇迹般地平息下来。现在某个名叫“重返伊甸园”的恐怖组织声称对此事负责。他们表示,地球的人口过于庞大,科技过于发达,只有经历一场相当规模的核战凛冬,世界才能够回归本初。这所谓的恐怖组织是否真实存在,又或者只是各国领导人穷途末路时,杜撰出来的背锅者,想要以此方式叫停战争?谁知道呢?换句话说,谁在乎呢?这一招已经起作用了。世界没有因此毁灭,但的确受到重创。杰克选择休息一天,但心情迟迟无法平静下来。为防意外发生,他又继续歇了5天。只要他愿意,一年的大部分时光都可以在避难所度过。但攀爬就是他的生命,就是他的一切。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又一级,现在一段楼梯已经有12级了,拐弯。过去几周里,不知不觉间,地球已经从铺陈的景色变成真正的球体。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又一级,拐弯。这个球体看上去比两个月前明显又小了些。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又一级,拐弯。这个球体还在燃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又一级,拐弯。不再是蓝白相间,越来越像是凝结的棕色,浓烟将低层大气团团包围,深色的雾霾不断向高空散布。这个球体已经无法再维持豆茎的运转,已经数周没有看到升降机驶过了。
一天,豆茎震颤起来。杰克向下俯瞰,发现长长的浅冲击波从豆茎底部扩散开来,就像是有人正拽着绳索的末端摇动。“重返伊甸园”确实存在。有人向豆茎发动了进攻,系链已经断掉。
最糟糕的状况发生时,通常也伴随着一件好事:选择变得简单起来。已经有数亿人丧生——很快还会有数亿人步其后尘。其中有些杰克曾经谋面,但却没有一个他真正熟识。如今,他虽如太空中的飘萍,但身在家中时,情况其实也差不多。同时,豆茎也不会飘到哪里去,就算没有系链的固定,这根巨大的胡萝卜仍会继续悬垂在原处,直到随机力逐渐将它移位。除了迅速减弱的震荡波,杰克的生活并未发生实质性的变化。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又一级,拐弯。变化的只是地球而已。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一级,又一级,拐弯。一段楼梯13级了。周而复始。重力则不断变小。曾有一次徒步旅行,为的是练习独自攀爬的技巧,当时杰克目睹了烈火吞噬掉内华达一座山谷中的山艾丛。白天的时候,似乎只能看到漫天的浓烟,遮住了地平线。但等到夜晚,骇人的山火便清晰可见,烈焰照亮了滚滚浓烟,好似地狱之口。尽管他距离现场有数公里之遥,而且还站在海拔3000米的山脊线上,但仍然费劲了全力,才忍住没有转身就逃。如今,原子弹爆炸已有数周,情况跟他昔日的经历没什么两样。白天,浓烟遮住整条安第斯山脉,一大团一大团地飘过太平洋。就算在海洋和陆地依然清晰的位置,原本那蓝白相间的弹珠表面也着上污点,变得肮脏不堪。而在夜里,当年在内华达的一幕便会重现。虽然数千公里真空的保护,使他不至于被地狱之口吞噬,但无法不去想象那种灼热,透过他的紧身衣烧灼着皮肤,燎出水泡,甚至熔出洞来——真希望他,生来从未做过有用之事的他,并非唯一逃脱这场人类浩劫的幸运儿。距离地球越来越远,它遮挡住的阳光也越来越少,太空中的夜晚逐渐变短。但在下方,黑夜仍然如往常那般漫长。在烈火肆虐最严重的热带,更是长达12个小时。杰克总会比实际需要的多休息两三个小时,他无需着急冲上顶端。攀爬就是他的生活,攀上顶端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可能的时候,他会在白天攀爬。
万维网不再嘈杂不清,变得牢骚不断,抱怨不停,惶恐不安,却又展现出非凡勇气。但大家越来越多地谈到生存这个严肃的话题。众人达成的共识是会有长达10年的庄稼歉收,还有大气层彻底重新变得洁净前的一代人。然后,大家纷纷抽身离去,那些自以为找到生存技巧的人,都不愿跟别人分享。终于,杰克彻底关掉了他的接收装置。战争已经偃旗息鼓,人类尚未自我毁灭,但在接下来的多年之内,人们顶多也不过苟延残喘而已。他自己呢,身在高达35781公里的豆茎之上,每攀爬5公里,就能够得到足以满足一个月需要的食物、空气和水。即便他寿活百世,也用之不竭,唯一前提就是他不断攀爬。他将万维网接收装置扔到护栏外面,这个仅有几克重的玩意儿已经毫无价值,将它丢弃是极具象征意义的行为,也是杰克生命的转折点。
如今,单调成为他最大的敌人,但同时也是他的朋友。一天又一天,重复再重复。他每天爬20公里,然后是25公里,30公里。休息日则彻底放松,什么也不做。他不知道,一旦到达顶端,会受到怎样的接待,因此,倒也无需着急赶路。如果他们不希望他留下,他就掉头离开,向下爬,爬得越远越好……然后再爬回去,看看相隔数年之后,上面的人是否改变了主意。澳大利亚土著一度曾进行过丛林漫游,而杰克漫游的则是豆茎。他的生活曾经聚焦于某个目的地,而如今这个目的地不再是最后的终点,而只是某种替代品……究竟是什么的替代品,他也说不清。可供选择的只有两个方向,很久以前,他作出了选择,而现在,或许还要继续前行。
他不知道究竟多久才能抵达高基空间站。扔掉万维网接收器之后,他也不再数任何东西,只是按照自己的节奏前进,而这样做已经足够。50周?100周?200周?如果要花费500周那么久,身体会明显老化,足以令他觉察出来。但在太空之中,没有季节变化,没有年月更替。如果他想的话,倒是可以计算太阴月,但他宁愿只是凝视着月亮,而不去追踪她运转的轨迹,只是一级一级地攀爬着,一周一周地过着,这就足够了。尤其是当下方的地球没有丝毫好转,仍然为烟雾所笼罩。烈火早已熄灭,但雾霾已经均匀地弥散开来,核战争已步入11月的深秋。无论过上50周还是1000周……即便他真的还能回到地球,那里对他而言也只是虚无。并不是说原先就曾有过什么。杰克将自己的生命全情投入到了攀爬当中,未曾料想到,攀爬反过来又让他成为世间少有的吃住无忧的人,除非受伤,或者老迈不堪,即便是最低重力环境下也无力继续攀爬。一天,他发现头顶视线所及的这一侧之外,出现了一个突起物。现在每段台阶已经增加到30级,很快就会达到31级。距离高基空间站越来越近,那里生活着差不多1000人。他不禁想,他们是否会欢迎第1001名成员的到来,而他自己又是否还记得如何跟别人相处,如何适应别人的节奏。他差点掉头返回,可还是没有那样做,原因并非下方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而是他从未任凭任何事物束缚过自己。这些虚无的岁月本身已然形成了某种节奏,而这种节奏如今已经演变成一个缓慢的单拍。
如果杰克性格更合群一些的话,或许会在进入空间站之前,花更多时间演习几番。事实上,他的到达从一开始就注定虎头蛇尾。几个月以来,梯段逐渐增长,这跟电缆不断增宽无关,而是因为他目前正处在微重力环境。楼梯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相反,每“一段楼梯”不过是一截管路,只要瞄准目标,向上一跳就能够穿过,直接落到位于上方100米的下一个平台上。准头比肌肉力量更重要——就算瞄得不准,要在管路里中途调整方向也简单得很。到最后,5公里只需50次跳跃就能完成……不过,避难所之间的每段间隔仍旧如同节拍器般重复不停。或许,相对于建造豆茎的庞大花费,这些成本微不足道;又或许,在设计者看来,对于普通人而言,近乎零重力的环境很难适应,因此,5公里仍然是相当漫长的距离。杰克已经不再是普通人。到最后,他简直就是在飞翔,跳跃-飘浮,跳跃-飘浮。偶尔碰到走神的状况,则会轻轻撞上金属网。一天50公里,如果他想,100公里也不是问题。然后,突然间,他发现上面没有路了。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撞上了一扇气闸门。事实上,他一度陷入沉思,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做。他见过的门多了,但全是出现在身侧,这扇门却位于头顶。他差一点就被它弹开,落回到来路那截被护网包裹的管路之中,幸好他抓住了一根把手,才没有真的掉下去。他已经到了。他久久端详着四周。地球仍在下方。电缆向地球伸去,消失在近乎无穷远处。尽管现在下方的地球应该是正午时分,他却看不到太阳。这么久以来……到底过了多久?……第一次,太阳被什么东西遮蔽,而这东西既不是地球,也不是电缆。遮住太阳的是某个庞然大物,其外部边缘静静旋转着,位于他上方的部分却屹然不动。某种阴暗的不祥之兆?倒也不是,只是……很陌生。他已经许久不让自己去想陌生的物什了。环绕其静止不动的核心部位,分布着5个升降机泊位。呈五边形的外观难道不是很难看么?一台升降机也没看到,他很好奇它们在哪里。是在上面,下方,还是在里面?他对豆茎了解颇多,但却从未研究过高基空间站的设计图。因为,他的梦想一直只是爬到高基空间站。现在梦想已经实现,他真的爬到了,却隐隐感到有点失落。此前的节奏已经戛然而止,他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空间站可都不锁门,气闸门旁边有个按钮,用12种语言说明其用法,可杰克根本不需要看。他突然一阵紧张,但还是按了下去。
他进了一间储藏室,虽然这里差不多只有25米宽,但按照他离开地球以来所看到的房间的标准,这里简直就如同洞穴般巨大。他仿佛身处一个硕大的金枪鱼罐头内。里面零零散散地堆放着许多板条箱,用细带系在一起,没必要用更结实的东西来系,这里是零重力。绝大多数板条箱上有“军用物资”的标记,瞬间,杰克感到一阵心痛袭来,比看到地球熊熊燃烧时都要难过。他的祖母总会在地窖里保存罐装食品,严格按照字母顺序排列,而不是按照类别来区分,金枪鱼放在西红柿旁边,玉米和豆子中间则塞进辣椒。她总会储存几个月的食物,理由是“万一发生地震呢”,尽管她住在印第安纳。他想知道,所有那些食物后来怎么样了,毕竟祖母几十年前已经过世。或许它们仍在地窖里,等待着某位饥肠辘辘的拾荒者去发现。然而,这里的宝藏已经发掘一空,绝大多数的板条箱都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前方,一条临时通道伸到一扇门前,宽度足够容纳房间里最大的板条箱。应该往哪里去,已经再明显不过,但杰克却久久地愣在原地。他已经习惯了在零重力环境下跳跃,跃向25米外的目标绝非难事。但此前,他一直有金属筛网的保护。在35781公里的攀爬过程中,他早已习惯牢牢攀住豆茎,因为一旦与豆茎脱离开来,等待他的将会是漫长的坠落。而如今,若想有所收获,唯一的路径就是脱离……杰克花了好几秒钟,才说服自己的后脑,确定他能够跃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最远端的墙壁。最后,他深吸一口气,跃出豆茎,用的力道比实际需要的大,希望能够尽快穿越没有任何保护的空间。可眨眼间,几乎就在他跳起的同时,有人从一个板条箱后面滑了下来。杰克想要高喊示警,但他还戴着头盔,声音准被挡住了,别人根本无法理解。尽管如此,在最后关头,她还是抬起了视线。这位亚裔女子身材娇小,黑色的秀发高高挽起,用类似筷子的东西固定住。嘴巴大张成一个圆。可双方都无法改变方向,最终,质量更大的他跟那陌生女子撞了个满怀,两人的四肢缠绕在一起。她大叫起来,声音响得他戴着头盔都隐隐听得见,她双拳连击,猛捶他的太空服,他刚想将她推开,前胸又中了一记飞踢。两人双双向后弹开,在空中翻转着,他击中一个板条箱,又弹了回来,肢体在空中舞动,好像置身于慢动作的梦魇之中。她则要幸运些,已经抓住了一条带子,猛地将发髻里那堆筷子状的东西拔出一根,尖刀般挥舞着。她嘴里念念有词,但即便说的是英语,他也没能听清楚。接着,眼看两人将要再次相撞,她向侧面扑去,踹飞又一个板条箱,倏地完成变向,朝着杰克脑海中认定的天花板跃去。她抓住几条带子,重新停住身形,呼呼地喘着气。后来,他才想明白,自己这个从公寓木壁橱里走出来的小小绿巨人,当时或许也让她颇有同感。在一路攀爬经过那些没完没了的楼梯、避难所、白昼和安息日中,他从未排演过这样的时刻。很可能,他从没料到自己竟真能抵达高基空间站。他松开手中的带子,摘下自己的头盔。“嗨,”他开口道,声音低沉沙哑,听起来像是生了锈。见鬼,他知道自己没有丧失说话的能力。漫长的攀爬过程中,他又不是没自言自语过,有时候甚至还会合着播放器里的曲调唱歌。他又试了一次。“嗨。”这次声音猛地迸出喉咙,简直就跟挑衅似的,但至少为说出足以让人理解的话铺平了道路。“吓到你了,很抱歉。”她抓紧手中的带子,准备再次从空而降。由于他已经摘掉头盔,那筷子似的物事也就成了有效的武器。“见鬼,你究竟是谁?”他差点笑出声来,记起了很久以前的绮梦,开头一模一样就是这句。“我叫杰克。”他或许应该忍住不说出下面的台词,但却没忍住,“我是从豆茎爬上来的。”她的嘴巴再次张成O形,但这次没有说话。拔掉发簪后,她那乌黑如云的秀发垂了下来,勾勒出一张完美的鸭蛋脸:杰克像影视剧中那般偶遇靓丽女孩的梦想已经成真。只不过,梦中是一头金发的北欧女郎,有时候,现实要比梦想还要完美。他提醒自己,他可是怪咖中的怪咖。壁橱杰克。不管是哪种类型的梦中情人,他都完全无法激起对方的好感。他认定,让自己的脑袋晕成浆糊的,只不过是那头秀发。或许他只是孤身一人太多年了。尽管他分辨得出,说不定她只是个干瘪老太婆。对,没错。他努力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牢记自己可是健儿杰克,是伟大探险家马洛里、沙克尔顿、丹增以及波顿的合体,是完成前人未尽伟业的勇者。他指着那扇气闸门。“那里通往地球。”或者,应该说曾经通往地球。现在只是通往下方的不知何物。大西洋上漂浮的藤蔓?他注意下方的地貌已久,地球仍旧像个脏兮兮的烟火堆,只有星辰依然澄净,明亮耀目。地球已经成为过去,攀爬对他而言则早成了当下,而现在,尽管毫无心理准备,他已经置身未来。
她名叫米兰达,跟天王星那颗被撞得坑坑洼洼的卫星同名。在讯问嫌犯时,会提醒他们拥有保持缄默的权利,这种告诫也被称为米兰达告诫。莎士比亚名作《暴风雨》的女主角也叫做米兰达。很明显,杰克听阅读器的时间太久了。此外,这些米兰达没有一个姓潘的。她引领他前往她口中的西北方:先向上跳,然后跃出房间。进入一片旋转的区域,重力也恢复如常。
一路上,他俩没碰到过其他人。杰克也不清楚原先以为这里该是什么样,但显然不是这样的。豆茎集团曾经想在高基空间站大展雄途,建起度假村及养老院,为富豪名流设立高等学府。谈不上完全一帆风顺:既然将雇员们千里迢迢从地球带到这里,管他们吃,管他们住,还得循环处理他们产生的垃圾,当然就不可能让他们充当廉价劳动力。更不用说像清理便盆、导览太空游客以及其它靠赚取小费的工作,很难找到乐意为此远赴太空的人。但其中最奢华的酒店以及养老中心的确曾经收益颇丰,在火星上也有类似的项目,此外,零重力环境下的工业耗尽原材料的同时,也创造着纳米奇迹。无论用何种标准来衡量,高基空间站的规模都非常庞大,用小行星的残骸建造而成,制造电缆也是用的相同材料。这座空间站确实极其庞大,这可不仅是跟过去两年他见到过的避难所相比,可也几乎是空的。杰克问:“大家都去哪儿了?”米兰达略微迟疑了一下,看了他一眼。“他们都回家了。”她转过脸去。“在这里,他们已经得不到任何好处了。”“那你为什么没回去?”她又卡壳了,犹豫了一会儿,接着无奈地耸了耸肩。重力水平已经恢复到相当程度,她的头发因此乱作一团。“那你为什么不留在地球?”他开始说那些显而易见的理由。因为他离开时,地球虽然还算稳定,但战争绝不会在突然间爆发,种种迹象多半已经预示着大战在即。事实上,他几乎什么也没注意到。没有什么可依恋的,之所以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正是因为他从没跟那些值得失去的东西扯上过关系。他怀揣梦想,可实现梦想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他也没有切实的愿景,因为他从来不敢去想。“理由是……”除了马洛里那句他说不出口的陈词滥调,他无话可说。“理由就是理由。”因为他为这个梦想付出了一切,好确保什么也阻止不了他。她注视着他,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看上去可能是怎样一副模样。他只能用折叠刀割断过长的头发,胡须也一样好久才修剪一回。然而,她看的不是这些。只听她说:“明智的决定。”说完,她转身继续带路,向上,再往外走。“他们很可能都没命了。”
杰克的母亲去世后,他在她的遗物中找到了一部家族史,这部史书编纂于两代之前,当时,其家族的人数更多,关系也更紧密。这本家族史已有55年没有更新过,也就是说,杰克对其中绝大多数人的姓名和故事并不熟悉,但他还是恪守本分,将这部家族史上传到自己的阅读器里……然后,他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直到地球发生了核爆炸,才又记起来。后来,在那一个接一个的避难所里,他认真钻研了一遍,想看看藉由了解家族的过去,自己能否学到点什么。结果似乎收获甚少。他的祖先18世纪20年代就在北美洲生活,人数众多。家族史中有不少人的名字都差不多是这样的——乔纳森·巴塞洛缪·贝尔金:1826年出生在宾夕法尼亚州银泉;1847年结婚,迎娶17岁的格蕾丝·玛丽·奥尼斯泰德;1849年迁往堪萨斯州,并在那里生下泰特斯、阿尔迈拉、西奥多西亚、本杰明、蒂莫西、露辛达、罗达以及德克斯特。其中,蒂莫西3岁时夭折,其他孩子则显然活了下来,可关于他们,撰写家族史的人却再未提及,只是说“余事不详”。杰克不禁怀疑,他的人生假如也经过这样的提炼,会是副什么模样?出生;上大学;攀爬。或者更有可能仅仅只是“人间蒸发”了。1849年,乔纳森·巴塞洛缪搬到堪萨斯后,他很可能又离开了,进行了人生中的一次重要冒险,如今却已湮没在时间长河之中。而他的儿女们在更彻底地消失在历史迷雾中之前,又有过其它哪些冒险经历呢?余事不详。杰克和他的梦想或许也就只是这么一笔带过了吧——前提还是,等到或者说假如,有朝一日人类文明复苏,待在地球上的某人想起来对他的事迹予以记述。
空间站里确实还有其他人,一共75个,杰克最后才知道。可那时,米兰达召集了其中十几位来见他,杰克却感觉仿佛见了百万人之众。杰克人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人对他而言犹如过眼云烟。等到哪天有条件的时候……他或许也最终愿意去理解“人”这种东西。等到梦想不再成为阻碍之时。现在,他完全不知所措。米兰达引荐的那些人取的都是些现代名字:阿曼达和兰迪;阿纳托利和约兰达。雷阿娜,凯瑟琳以及雅坎。可在他听来,跟阿尔迈拉、西奥多西亚、德克斯特或者泰特斯什么的也差不多。
他们让他负责后勤保障,这词儿听起来挺花哨,但其实就是拖着东西到处走。根本不需要头脑,有把子蛮力就行了。即便是在高基空间站度过的第一天,有件事情仍然再清楚不过:这里没有胖子,甚至连略微超重的情况都不存在。食物是压倒一切的必需品。生物学家和工程师们竭力想要创造出能够自给自足的生态系统,但按照空间站原先的设计根本不可能。能源充裕,但食物原本取自地球,直到突然有一天,他们必须自己种植作物……自己回收利用一切。阿纳托利是空间站的领导者。他说:“要是我们能够将系统牢牢封闭,就能一直活下去。我们拥有所需的一切能源。至于挥发部分,我们可以从太阳风中获取离子,或者制造新的升降机,下降到大气层浓度足够的地方,取来使用。但首先,我们必须解决吃饭问题。为此,我们需要能正常工作的组织培养罐,所需量极大。我们已经拥有足够的基因储备——就算是速冻胡萝卜干,也有足够的DNA,可以用来克隆出更多一模一样的胡萝卜。我们需要的是时间。”但生物制品培养缓慢,而令人恐惧的死亡抽签已悄然迫近。没有人愿意谈及此事,可也没有人能够想出可行的替代之策。虽然并未明言,但杰克还是对此心领神会。他们最不愿意的就是再添一张嘴吃饭。直到他告诉他们被遗忘多时的紧急避难所的存在。空间站与地球之间有超过7000个避难所,每个里面的食物都够8个人吃一个月。未来足够空间站的75个人吃上60年。更不用说还有170万公斤可回收的生物质能源,在豆茎向外延伸的分叉上甚至还有更多,就在空间站与火星穿梭机之间。这7000个避难所并不是都去得了,或者说绝大多数都无法前往。米兰达告诉过他,所有升降机都已经返回地球。但就在附近,就有足够的食物,可以为他们赢得更多时间,杰克则具备经验,能够去将食物取回来。
米兰达主动请缨,要跟杰克一同前往。在接近零重力的区域,他们能够负重多少,最大的限制因素是体积,因此,他们赶制了不少圣诞老人袋,每个袋子都能承重200公斤。前几次旅程非常轻松,从空间站动身,在平台之间飘浮,每跳一次便能轻取下一个平台。但装满后的袋子实在太笨重。出事是在第三趟,这次他们前往空间站下方30公里的地方,这已经是可以当日往返最远的距离。返程时,身材娇小的米兰达,反倒总能将杰克甩到身后,袋子背来背去毫不费力,就好像那东西跟她生来就是一体。杰克疲惫不堪,心情沮丧,感觉男子汉气概荡然无存,他奋力跳起,猛地一拽背后的袋子。再次落地时,袋子还拖在他背后,他便已再次起跳,这次用力更猛。重力再小,200公斤物体的势能也仍然不可小觑。他越过还不到一米的距离,就被后坐力拖住了身形。他发现自己正在打转,挥舞着双臂,想要抓住点能搭上力的东西,拖着的袋子也脱了手,旋转着向相反的方向飞去,袋里的美味如云一般喷涌而出,全都只需加热便可食用。在米兰达看来,这一幕非常滑稽。杰克可不这样认为。200公斤意味着许多包食物,等他抓住那袋子,使其不再打转,再将封口的细绳系紧,里面半数的食物已经倾泻出来。他抓住了其中几包飘走的食物,但绝大多数已经从筛网的缝隙中飘了出去,那筛网的作用是保护人类,避免他们坠入太空,对于冻干的食物则无能为力。它们已经飘到他无法企及的位置,变成数百颗崭新的微小卫星,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米兰达来到他身旁,手搭在他胳膊上,动作很轻柔,隔着宇航服,他只能略微感觉到。只听她说:“这种体力活我已经做过许多年了,你以为所有那些板条箱都是怎么弄进储藏室里的?”她的脸庞隐在那顶被太阳镀上一层银白色的头盔之下。“你知道酒店以及养老中心的事情么?呃,我在这两处都打过工。”头盔转向星辰,或者也可能是朝向虚空。“那些人都拥有博士学位……而我只不过是个硕士,海洋学硕士。要来这里,唯一的途径就是做女佣。”头盔再次转动。“或者拖箱子。”
两周以后,他们动身执行首次长期任务,下降到距离空间站500公里的位置,通过不断的交替跃进,有条不紊地扫清一百个避难所的补给品。总共超过20吨的食物,扣除掉他们在每个避难所留下的一定数量,以备将来空间站有人在寻找食物的道路上走得更远,路过时会用得上。这些配给差不多足够空间站里所有人食用一年的了,而在豆茎外延的侧翼上还有数量相当的食物,同样不用大费周章就能得到。他俩本该被视为英雄,但运袋子这种事人人都会做,他们只不过是空间站的边缘人,住在跟壁橱大小相当的避难所里。一天跋涉70公里后,他俩把各自的背包塞进避难所里,米兰达咕哝道:“还是当女佣好。只要不搞砸什么,没有人会注意你。”杰克走进避难所之前,停住脚步,先是望望星空,又俯瞰地球。虽然很难分辨清楚,但或许海洋看上去变得蔚蓝了些许,云层也离原本的白色接近了些。回到空间站,他本可以搞一部新的万维网连接器,听听地球如今的情况,但他没费那个劲。他从门前转身,把自己的背包拖进来。“咱俩都久经历练,擅长做隐形人。”米兰达把背包整理到位,系紧,塞到一张铺位上。另外两个背包早已把避难所里原本就不大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很快,他俩就该得扛着背包一路向上了,即便仅仅是因为没地方放。米兰达嘴里嘟哝着,用力往里推,直到把背包塞了进去。“我敢打赌那一定很孤单。”杰克从没跟米兰达提过原先蜗居壁橱的旧事,以及那束手电光如何没多久就放弃了搜寻。他从未想过会跟任何人提及。但他错了,那些都是他人生中极其重要的经历,是他之所以成为今天的他极其重要的原因。就像他的祖辈一样,跨越整个大洲,只换来一个“余事不详”的结局。但现在还不是吐露心声的时候。他问:“你是一个人来这儿的么?”他一度以为自己越了界,会把她吓跑。他们会不会就此开始躲着对方,在豆茎的不同区域忙碌,藏身于几乎空荡荡的庞大空间站里?要玩失踪,那里的空间绝对足够……但玩了失踪也没地方可去。不会有新的豆茎,豆茎顶端也不会再有新的空间站。就这样,手电光在黑暗之中闪烁着……或者是别的什么。某种崭新的东西。他又追问了一句:“或者说,你跟别的什么人一起来这里么?”她拿起他的背包,又塞进另一张铺位。“没有。”虽然很明显,背包不会飘到哪里去,可她还是又往里塞了塞。“但我确实邂逅过某个人,他是位零重力冶金专家。在度假村楼上两层有间实验室。”她顿了顿。“但他下面有家人。地球出事以后,他就回去了。”她关了灯,从杰克旁边挤过去,砰地一声关上门,他甚至能感觉到地板在震颤。“我没那么爱他。”她起身找到空调开关,把它拧开。“并不是说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们选择留下的这些人,只是因为没有理由回去,下面没有我们关心到了非得去救的人。”她按下环境控制键:热度最大,尽快升温。“或许那就是我们为何要埋头工作,忽略彼此的存在,我们是一群没有更好去处的人。”“像我一样。”出人意料的是,她使劲摇头否认。“不是这样的。我们只是留下,而你却选择了别的。”
那天晚上,她来到了他的床位。当时,他几乎已经睡着了,但听到有动静,感觉有人跟他肌肤相亲。在仪表板的微弱光线照耀下,她的头发就如同黝黑的星暴。有根手指触碰到他的嘴唇。“别说话,顺其自然。”不过这里并非他昔日的壁橱,可不管是什么,对他的意义都要多上许多。
完成向地球方向的搜索,花费了4个月,朝相反方向搜索相同的距离,又耗时4个月。他们收获的食物能够空间站的所有人两年的需求,而其中5个月的量已经被吃掉。累积了40吨的生物质能源,可供回收循环设备使用。只要信心坚定,竭尽全力,如今搜集到的物资只不过相当于水桶中的一滴水。整整8个月时间,杰克和米兰达一直在探讨他俩的将来。属于他们的宝宝,生活在无需有谁先去送死的生态环境中。一个未必会永远死气沉沉的世界。将最后200公斤物资运进仓库以后——那是他和米兰达相遇的地方,杰克对阿纳托利说:“我们不干了。”他们双双站在阿纳托利的办公室里,手牵着手,俨然已经是一对,一副毅然决然的模样。阿纳托利喷出一口气,半是鼻息,半是哂笑,完全不屑一顾。“一个搞海洋学的,一个保安,除了能给我们扛上来许多水,我实在想不出你们还能做什么别的,保护我们不受外星人的攻击吗?”米兰达的手握得更紧,但她的语调却依然平静:“我们要走了,空间站也就少了两张嘴吃饭。你或许可以看看,有没有人愿意跟我们一起走。”阿纳托利瞪大了眼睛:“去哪里?”这回杰克开口了:“火星。”自从他们开始搜索豆茎外延的避难所,就一直在探讨这种可能。那里有一架火星穿梭机,已经一切就绪,等待着出发的那一天。呃,并非完全就绪,但穿梭机的确在等待。跟几乎其他所有人一样,船员们已经返回地球,乘客们从没来过。就连升降机也已经回到地球,再也不会回来。但穿梭机的绝大多数仪器都是自动的,而且他们还有几个月时间研究使用手册。“你们怎么去火星?”阿纳托利问。米兰达咯咯笑道:“你猜。”
不出意外的是,没有人想与他们同行。但也没有人挽留他们,毕竟,少两张嘴吃饭是事实。重要的日子终于到了,但那也只不过是普通的一天而已。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应该说是一天清晨。杰克问:“你有什么想带走的东西吗?”米兰达摇摇头。“我也没有。”他俩不声不响地攀爬,穿过空间站,来到电缆外部尽头的泊位。这次,甚至为寻找他们而亮起的手电都没有。来到空间站后,他始终忙于运送物资,根本没有时间结识朋友。其他人也忙得不可开交,忙的是更重要的事。这次,他不在乎了,即便他将再一次前往“余事不详”的土地。或许,抵达那里之后,他和米兰达将成为最早爬上奥林匹斯山[6]的人。又或许不会。或许,这并不重要。[6] 火星最高峰,海拔21229米,实际高度约27000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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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有一种理论,人类之所以走出起源地东非,一大原因是原始人类抬头可见巍峨入云的乞力马扎罗山,激励着人类去探索更高更远的地方。去忘我地攀登高峰,探索前人未至的地方,仍然并将永远刻在人类基因里。地球上的最高峰攀完了,那就去攀登太阳系的最高峰。因为,山就在那里。——Mah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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