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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树缝里冬眠的部落,每次醒来都有人消失 | 科幻小说

不存在科幻 2022-07-18
各位读者新年好!科幻春晚期间,我们带来了来自5个国家、共计11位作者创作的科幻作品,希望大家喜欢。合集戳👇2022科幻春晚
从今日起,不存在科幻恢复每天一篇短篇/长篇连载的更新频率。新的一年,继续在这里收获属于你的科幻故事!🚀2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再次启程」每个人都在人生的旅途中前行,许多意外会让我们停下脚步,重新认识自己,当再次上路的时候,我们的方向已经有所不同。今天这篇小说中,在另一个世界,一个伴随着“圣树”而生的文明在默默发展着——直到一种叫做“火”的技术传来,打破了这里的平静。
洛 | 现居福建。一个落入俗套的人,尝试写出惊艳且引人深思的故事。

远道而来的火全文约24600字,预计阅读时间49分钟
好热……树缝里的哈卡扭动着身躯,眼睛微张。外面的阳光透过间隙,进入到树缝内部,使得原本在寒冬里温暖的树缝变得燥热。哈卡的意识在燥热和饥饿的作用下慢慢变得清晰。太好了,我还活着……这是哈卡脑袋清醒过来后的第一反应。他本能地扒拉着树缝内部的组织,将身体一点点移向出口。树缝是冬眠的居所,树缝内自行散发的热量支撑着哈卡和他的部落度过寒冷的冬天。如今这份热量令哈卡焦躁,他手脚并用,向母树内的组织借力,急切地想要脱离这里。可他才刚冬眠苏醒,腹囊内的圣果早已在漫长的冬天中消耗殆尽,他现在只感浑身乏力,在树缝内移动得很吃力。好在树缝感知到他想出去的意图,也配合着他的动作开始蠕动起来。光越来越强烈,亮度到树缝口时达到顶点。夏天就在外面,哈卡的脑海不禁浮现过一幅幅美妙景象——和煦的日光,茂盛的母树,甜美的圣果,丰满的女人。在树缝蠕动的帮助下,哈卡奋力向前一撑,他的脑袋便挤出松弛有度的树缝口,清新的空气瞬间灌入他的口鼻。阳光不算太刺眼,但他还是缓了好一会才能彻底将眼睛睁开。仰头望去,母树青翠茂密的枝叶在风中摇曳,枝头上挂满沉甸甸的红色圣果。见此景,哈卡的口中顿时湿润。半截身子已经暴露在空气中,树缝蠕动的排斥力又将他彻底挤了出去,哈卡完全脱离树缝后,便马上沿着树干向上爬,攀上枝头,摘下令人垂涎的鲜红圣果,急不可耐地咬上一口。沁人心脾的果肉顺着喉头滑入腹囊,吞下一口又一口,摘下一个又一个,圣果使得哈卡那干瘪的腹囊稍稍鼓起。解了饥肠之急,他又一跃落地,仰头看看这巍峨的母树,庄严的敬畏顿生油然而生。粗壮的母树树干上,分布着几条竖直的树缝。整体来说,树干部分很坚挺,唯有在树缝的周围一圈,质地才变得柔软且富有弹性的,那便是树缝口,临近冬天时,腹囊充盈的族人会从那挤进去;夏季回归时,饥饿的族人又会从那钻出来。树缝也很通人性,有人想进,树缝就会配合着蠕动,将人吸进内部;有人想出,它也会蠕动着把人排到外头。当然,在夏天这个充满活力的季节,没人会想继续待在树缝内,届时树缝也会很识趣地将大门闭上变得不易掰开,并停止供暖。一旦到了冬天,树缝将又微微张开着冒热气的口,似乎在欢迎人们快来入住。族人晃动的身影吸引了哈卡,晚醒的族人将脑门从树缝中探出,早醒的族人已经在树丛间觅食。他又三两下窜到母树的顶端,放眼望去,是绿意盎然的森林,他闭上眼轻轻感知母树的存在。哈卡数着,成年母树的数量与去年相比没多也没少,还有几株新萌发的母树苗还在向他散发着微弱又可爱的信号。一切都很好。正是这几十棵母树,构成了哈卡和他族人的偌大且不可侵犯的领地。冬去夏来,到处生机勃勃,哈卡所在的部落也活了过来。
…… 待到族人们醒得差不多,酋长喀什便会召开聚会。聚会的地点是领地中心的那片生着草的空地。集结前,每个族人都会从各自居住的母树上采摘几颗圣果,以便聚会时还能继续补充因严冬而损失的那部分能量。腹囊是从肚皮上耷拉下来的皮肤,软塌塌地一直垂到膝盖,平时食用的圣果都是储存在内消化,它相当好用,不仅能一口气装下几十粒圣果,还能充当搬运工具——用双手将垂到膝盖的腹囊下端皮肤拎到胸前,这样下垂的腹囊就构成一个“容器”。摘来的果实,可以兜在其中。哈卡和其他族人都是这样用腹囊兜着圣果,一同前往聚会地点。酋长喀什,长老诺阿,以及几个族里有话语权的人早早聚在那片空地上,众人以他们为中心,盘腿围坐。大家将腹囊做成的“容器”放于两腿间,这样就能抽出双手,拾起兜在怀中的圣果大快朵颐,并与周围人交谈。哈卡的嘴也没停过,一边啃着果实,一边伸长脖子东张西望。这时,两个年轻人分别扛着一根长条树枝的首尾两端,从人群的外围往中心走来,坐地的族人见状纷纷让行。那段树枝上挂着十来条用麻草制成的绳子,绳子上密密麻麻打了许多形状各异的绳结。那每一个绳结都代表着一个族人的名字,哈卡的名字在第五条绳子的第十三个绳结。很快二人便来在人群中心,并笔直伫立在那,充当“名册”的架子。酋长喀什环顾四周,见人来得差不多,便挺起胸,用洪亮的嗓门喊道:“聚会开始!”四周顿时安静得只剩下咀嚼的声音。众人都将目光投向身处中央的酋长,正值壮年的他身材魁梧,面庞威严,腹囊硕大,浑身上下散发着男性狂野的气概。酋长喀什继续说:“夏天终于来了,很高兴见到熟悉的各位,还是按老规矩,由长老诺阿点名,数清我们在冬天被梦魇夺走的族人。”冬天是个不好的词,常常指代莫名的失踪。冬眠期间,梦魇会钻进母树的树缝里,将人叼走。每次苏醒,部落都会损失好大一部分的年轻人。族人们总是谈梦魇色变。没人能在冬天保持清醒,所以无人见过梦魇的真面目,也无人知晓,那些失踪的人会被梦魇怎么对待,族里的大部分人认为,失踪的人是变成了梦魇的食粮。但部落里还流传着种可怕的传说,说梦魇会把人掳走并制成他的傀儡,傀儡们只能在冬日里游荡,忍受寒冷的折磨,傀儡若要想变回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冬天寻找其他部落,并会残忍地杀死那些还在冬眠毫无防备的无辜人们,占领那片领地,这样梦魇才会故作慷慨地将傀儡们释放。哈卡并不相信这瞎扯的传说,他全当这是老人吓唬孩子编出来的故事。他猜测,梦魇大概是某种冬天才活动的食人生物,可惜这种想法他无法考证。族里的老人还说,梦魇和母树是死对头,母树是庇护部落的神,梦魇是掳走族人的魔,二者一正一邪,对抗数年。长老诺阿驮着背,拄着拐杖从喀什身后慢慢走到“名册”旁。他那像是缺乏水分的干枯腹囊随他的前进在他肚子下摇晃,差点就拖到地上。梦魇一向很讲究,只抓走健壮的青年。哈卡不禁感叹,诺阿的运气真好,他能撑过壮年步入老年而没被梦魇带走。像诺阿这种老人,族里很少。长老诺阿虽说上了年纪,但记忆力绝对是族里数一数二的,每个族人的名字所对应的绳结他都烂熟于心。他依次抚摸着“名册”上的绳结,用干哑的嗓子喊出姓名:“哈尔、阿嘭、哔卡、哔卡在吗……”听到自己名字的族人举手示意,有的名字没人回应,诺阿会再多喊两遍,确定那人已经被梦魇掳走后,长老诺阿会把对应逝者姓名的绳结解开,并捋直绳子。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在哈卡的耳边回荡,令他陷入回忆。哔卡……我去年还和他拿着石矛并肩驱逐过虎兽…真可惜……吖吖?那个女孩挺温柔的,我还和她有过一段不错的回忆……怎么她也没扛过冬天……呼唤名字的沙哑声音混合着咔哧咔哧的啃食声,回响在空地上。有人的至亲走了,有人的挚友离开。所有人的眼中都含着莫大的惋惜,却没一个人停下咀嚼的嘴巴。哈卡鼓着腮帮子望向“名册”,绳结解开的那一刹那,死者的名字就如同他们的身体一般,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关于失踪者的回忆,所有人脑海里都有。但人们天生不念旧,那段记忆仅仅只是在脑袋里积灰,过了这场聚会,便很少再有人提及和缅怀。这大概是因为逝去的人太多,人们都习以为常了。他们全当那些被梦魇带走的人运气不好罢了。哈卡也是这么认为的,他的母亲如此,兄妹朋友们如此,这并不值得悲伤,因为也许明年他不走运,也将如此。新生儿会有新名字,他们会取代死去的人的位置,在绳子上重新打上新的结。终有一天,绳子会全被陌生的绳结翻新。就算明知名字的更迭是不可阻挡的,但那些失踪的人们,此时此刻还是值得悼念的。 …… 没用多久,长老诺阿就算清人数,他指着“名册”,操着沙哑的嗓子说道:“去年我们族有133人,现在绳子上还剩下92个人。除去老死病死在树缝里的7人,夭折在树缝里的1个小孩,也就是说,梦魇带走了33个健康的人。让我们向母树虔诚地祈祷吧,保佑我们远离梦魇,来年丰收,孩子健康。”哈卡最讨厌的祷告环节来了。诺阿带头将十指相扣,闭眼祷告,酋长喀什跟着做,下面的族人们咽下嘴里的圣果残渣,纷纷效仿,哈卡虽不情愿,但也并不想因此成为异类,所以还是跟着做起来。和往常一样,哈卡闭着眼,思绪却在别处。哈卡是打心底崇拜母树,她为部落提供可口的圣果作为粮食,部落在温暖树缝的庇护下才能撑过寒冬,但哈卡认为围坐在这低声喃喃没有任何用处,圣果的产量不会增加,还是有很多人或是永远失踪,或是病死在树缝里。真正有用的事,是找到让母树产更多果的方法,或是找到阻止梦魇继续衔走族人的方法。这些方法哈卡也只能想想,并不知该从何做起。若是知道该怎么做,他就不会还坐在这嘴巴一张一合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地浪费时间了。祷告结束,酋长喀什开始分配任务。去年埋在土里的石矛石斧需要有人挖出,母树附近的植被需要人来清除。男人们要制作新的武器,巡逻领地周边,提防猛兽和外族人。女人要采摘植物并编制盛装圣果的竹筐和捆绑用的麻绳。当然,所有人都有义务去收集挂满枝头的圣果,作为部落的粮食储备,包括老人。这次,哈卡分到个既冷门又重要的工作——寻找今年萌发的母树树苗。分配结束,酋长喀什示意聚会结束,手里有新活儿的族人们开始四散。不过有一大帮女人没走,反倒是往中心长老诺阿那靠拢。她们是感知到自己臀部中有新生命的妇女,也就是孕妇。孕妇有不干活的权力,因为冬眠苏醒的头几天,是她们临产的日子。现在从外表上看起来,这些孕妇和普通女人没什么差别,但她们未来这几天食量会变得奇大无比,近乎时刻都在进食。她们的前腹和后臀都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胀大,前者是因为食物填充使得腹囊充盈,后者则是汲取到营养的婴儿在皮下快速生长。前后都肿大,导致孕妇这几天只能侧躺着,部落必须派人时刻照顾她们的起居。最终,经验丰富者将会蹲在她们的后臀边,帮她们接生。新鲜的血液将会注入部落,填补冬天我们丧失的那些人口。 …… 乘着太阳还没下山,哈卡拿着根木棍,在虫鸣鸟叫中,边扫开前路的杂草,边甄别母树的幼苗。植物们抓紧短暂的夏天,杂草和灌木里疯狂生长,树木开枝散叶,鲜花争奇斗艳。千姿百态的植被几乎覆盖了这片森林的每一寸土地。在哈卡眼中,这些植物和母树是绝不可比拟的,不像那些冷冰冰的植被,母树是神圣、有体温、有生命的。为此,部落会派人将每棵母树周边的树木统统伐净,杂草统统拔除,它们是低贱的植物,不配同母树争夺土壤的养分。寻找母树是每个族人一生下来就会的技能,闭上眼,舒缓呼吸,那种奇妙的直觉便会喷涌而出,二者像是连着看不见的细线,母树会牵引,引导着人们来到母树的所在地。长老诺阿说这是因为母树与每个族人都缔结不可违背的契约,哈卡不太喜欢这种神神叨叨的说法,但他又想不出更好的解释,只好接受。相比于成年母树,人们对于母树苗的感知是微弱且稍纵即逝的,不确定的直觉让人无法正确判断母树苗的具体位置,正是因此,部落才要派人寻找并标记母树苗。每当哈卡集中精神感知树苗时,可爱的树苗带来的直觉总会激起他的强烈保护欲。他不禁加快脚步,凭着微弱的直觉,没走多久哈卡便在一片松软的土地上,找到一棵半人高的母树苗。他先粗劣地对树苗进行一番检查,发育良好,于是他又拾来几块石头围在她旁边作为简单的标记,到时统一将标记点汇报给酋长,酋长会派人看守树苗,保护其免受野兽的践踏和啃食,或者不谙世事的孩童的破坏,同时,看守的人也会将附近的植被毁掉,保证树苗获得充足的光照和养分。每年,除了领地内会新生出大概十来株母树苗,领地之外的周边区域,也会长出幼苗。待到哈卡将领地内的母树苗统统找出来后,才会考虑去到领地之外探索。那是件相对危险差事,没多少人愿意离开安逸的领地,涉足危险且不熟悉的外面世界。但哈卡不得不去,这是责任。届时,他会带上几个脑袋灵活,身体强壮的族人,配备石矛与绳索,以防备从草丛中突然扑出来的食肉猛兽。待到寻得领地外的母树苗,酋长会派更多的人手在那守护,等过几年树苗长大了,族人就能迁居新的母树。换句话说,母树生根发芽在哪,部落的领地就划到哪。当然,去领地之外这件事至少要等两三天后才能开展,现在哈卡要在天黑前,回去找酋长喀什,向他汇报寻到的三株母树苗的位置。 …… 夜晚,腹囊与后臀都臃肿的孕妇们侧躺在母树的树荫下,孩子们一边嬉闹一边将圣果送到孕妇的嘴边,女人不断地把圣果塞进嘴里。由于缺少成熟女性的加盟,树上的狂欢并未开始。在这些无需睡眠的夜晚里,哈卡和族里的其他男性一样过得特别无聊。撇去那些例行巡逻的男人,其他无事可做的男人们总将自己挂在母树的枝头,在黑暗中,有一句没一句地接着话茬,或是谈论部落里身材最好的女人,或是吹嘘自己曾经的英勇事迹。这些男人喜闻乐见的话题人人都爱,哈卡偶尔也会加入他们的聊天,但更多时候他喜欢独处,他常攀到母树的顶梢,遥望着月光下的森林,要么发呆,要么漫无目的地遐想。夏天有五十四个昼夜,这种不需睡眠的无趣夜晚再过几天便会结束,等树下的女人生产完,夜间的狂欢将会开始。哈卡知道,等自己从领地外寻完母树苗归来,便能大方地加入这场令人期待的树上狂欢。三天后的清晨,发了一夜呆的哈卡从母树上下来,与另外三个年轻的族人手持石矛,背上新编制的装着圣果的竹筐,踏上探索领地周边的旅程。遵循着这种直觉,他们时而在丛林的树枝间窜荡,时而在平坦开阔地带行走,累了就在树上歇脚,饿了就拿圣果充饥。他们动作很快,一方面是为了让母树苗早日得到保护,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能早点回去参加狂欢。按照往年的经验,这种搜索会持续一整个白天加黑夜。到夜深,他们已经找到并标记了十三株幼苗,根据直觉判断,只剩下最后一株离领地稍远的幼苗。目前为止,哈卡的小队很走运,只是受了些该死的蚊虫侵扰,没被猛兽毒蛇袭击。不过夜晚真不适合赶路,他们借着透过树梢的微薄月光,凭着直觉和听觉,摸黑向最后一株母树苗进发。“树苗就在前面,很近,我感觉到了。兄弟们,加把劲,标记完就能回领地交差了。”哈卡说。这时,在哈卡前面的族人突然回过头看他,微弱的月光照在那族人的脸上,哈卡从他的眼睛里读出惊恐,那人压低声音叫住哈卡:“哈卡,你看,树苗旁边,那团像太阳一样发亮的东西,是什么?”哈卡朝那个方向望去,黑暗中的小光团格外扎眼,有好几个,如同幽灵在母树幼苗旁飘荡,见到这种诡异的场景,他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跳动的红黄光团是从一根棍子的末梢发出,那光照出那几个举棍人的样子——脸颊凹陷,眼神空洞,像是营养不良,他们即便一脸疲惫,却还围着那株最后的母树苗在笑。是外族人!一群拿着奇怪光团的外族人!哈卡当机立断,叫住腿脚最快的那个族人:“你快点跑回去找酋长报信,叫他带人出来准备迎敌!其他人和我继续呆在这,监视他们的动向!” …… 一支石矛嗖的一声,从树丛里飞出,精准插在那领头异乡人跟前的土壤里。一头扎进土里的石矛的长棍末梢,因巨大的投掷力快速颤动。领头的外族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飞矛吓得没站稳,踉跄地退后几步。手持发光木棍的外族人们见状,刹住脚步,统统惊恐地朝射出石矛的树丛望去。投矛的人是酋长喀什,他单手抓着树枝,整个人吊在空中,向下方的异乡人们喊话:“滚出我们的地盘,你们要是再敢跨过这根矛一步,我们就不客气!”那帮异乡人四周的树丛传来稀稀疏疏的声响,那是喀什的族人们在包围他们,哈卡也是组成包围圈的一员。不速之客们手举着光团慌张地照来照去,看来哈卡他们的举动令这些外族人很不安。哈卡抓着藤条,荡回喀什所在的那棵树,将族人们收集的情报告诉他:“他们人不多,二三十个,我们已经把他们包围了,就是他们手上的那团发光的东西,很诡异,咱们还是别急着出手。”这时,那个带头的外族人扯着嗓子喊道:“无意冒犯。我叫加纳,是我部落的酋长,我们没有恶意,只希望给我们一点圣果充饥。”哈卡和喀什都听得出来,喊话的那人很虚弱。单手挂在树上的酋长回道:“糊弄谁?我只见过来抢地盘抢圣果外族人,没见过来我们这低声下气讨要吃的外族人。”外族入侵几年前发生过,不过哈卡那时还小没能参加战斗,他只听说部落损失了很多人,上一代酋长就是在那场战斗中牺牲的,不过好在领地最终守下了。那时正值青年的喀什参加了那场惨烈的防御战,他在那场冲突中表现出的领导力和强大战斗力,也正是因此,喀什才被族人们推上了新任酋长的位置。同时,目睹过暴力冲突血腥残忍的喀什,比任何人都痛恨外族人。从活捉的外族人口中,族人们也得知了入侵部落的原因:人口过多,冬眠的树缝不够住,母树产的圣果不够吃,所以才凭着直觉大老远地跑来抢夺我们的母树。“我们绝没有恶意,我们是朝圣路上的传火使徒。”只见外族人酋长加纳挥动着手上那会跳动的光团,“这叫火,用途极为广泛的圣物,我们遵循神谕,将它传递给你们部落。”火?从没听过的词汇,哈卡与喀什面面相觑,二人都微微皱眉表示疑惑。旋即喀什扭头朝下方喊话:“凭什么相信你这个外族人?谁知道你手上那奇怪的光是不是害人的?”“请给我一颗圣果,让我演示下火的神奇。”喀什的警惕性极高,他反问:“凭什么?你们为什么不拿自己的圣果?”“朝圣的路很漫长,携带的圣果吃完了……”哈卡盯着那团名为火的发光物质,他极为好奇那个加纳究竟能搞出什么名堂,于是凑到喀什耳边说:“酋长,我的竹筐里刚好还剩一个圣果,给他试试呗,我们在地形和人数上都有绝对优势,那个外族人耍不了什么花招。再说,那个火好像挺神奇,至少有一点能确定,那就是让夜晚亮点。”喀什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哈卡一眼,严厉地训话道:“少插嘴,你没见过外族人的险恶嘴脸,我见过,你忘了部落的祖训?绝不相信外族人!”哈卡意识到自己不该指手画脚,在心里嘀咕了句‘老顽固’,便马上识相地低下头服软道歉。喀什又扭头俯视下方的加纳,并开始用手掂了掂他的腹囊,从中找了块还未消化完的稍大的圣果肉。揪住那块果肉往上一捋,果肉顺势从口中吐出。咳~呸!一块沾满喀什体液的果肉,从高处落下,糊在加纳脚边的土壤上。随即,喀什用极具挑衅的轻蔑口吻说道:“不好意思,没带圣果,你就用这块我吃剩的来演示。”晃动的火光下,哈卡观察到加纳与他的族人攥紧的拳头,以及那既愠怒又难堪的神情。藏在四周树丛里蓄势待发的族人们看到喀什的挑衅,倒是兴奋地躁动起来,树叶随之摇晃飘落。加纳犹豫片刻,拾起那块消化到一半,沾满唾液和泥土的果肉,简单抹掉上面的秽物,又将那根扎在土壤里的石矛拔出,用尖端贯穿果肉,放在火上。期间他不断慢慢转动矛,让圣果果肉的每一面都与火舌接触,发出噼啪的声响。渐渐的,喀什的体液在火上被蒸发,留下焦黑的痕迹,那果肉里迸发的气味发散开,抑制住了四周的喧哗。风一刮,那股难以言喻的香气钻进每个人的鼻孔。哈卡仿佛看到,黑暗中所有人滚动的喉头。不知不觉中,哈卡的嘴角竟兜不住唾液。短暂的寂静后,四周的树丛再次躁动起来,族人们在窃窃私语,讨论着那块原本恶心的果肉。“从没闻过的味道,好香。”“那个叫火的玩意居然还有这种奇效。”“兄弟们,我是不是有病,我居然想尝一口那块果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加纳在众目睽睽下把那块果肉往送到嘴边,吹了一口直往上冒的“雾”,然后他张开嘴,毫不嫌弃地在果肉上留下两排牙印,随后露出享受的表情。哈卡偷偷瞥了眼喀什,此刻的喀什眉头紧锁,表情凝重,眼中倒映出火光。 …… 最终,喀什抵不住族人的劝告,还是妥协了。就这样,部落获得了火。去年,哈卡的部落囤积了一堆吃不完的圣果,那堆圣果经过一整个冬天的摧残,坏了一大半。剩下没坏的,风味也是大打折扣。对于外族人绝不能太好,于是部落决定用那堆残次的圣果招待加纳的族人。加纳希望能在我们领地过冬,等到来年继续他们的朝圣。即便部落里还有许多树缝在冬眠期间无人居住,这一提案仍是被酋长喀什以“母树树缝不够住”为由拒绝。喀什只允许这些外族人在领地之外休整几天,几天后要是他们还来赖在那,部落将会亲自送客。哈卡早已被火这种充满神奇特性的物质迷住,于是自告奋勇,放弃深夜树上狂欢的机会,主动置身于那群仍然可疑的外族人当中,学习生火的技巧和制作火把的工艺。顺带的,以哈卡之眼监视他们,就算火为部落带来好处,部落的每个人还是深谙那条不可相信外族人的祖训,对这些异乡人时刻保持着警惕。与哈卡同行的,还有几个对火着迷的年轻族人,看到他们,哈卡才在外族人的临时营地稍稍找回点安全感。在深入了解火的用处后,哈卡明白,他的部落绝对占了大便宜。抵御野兽,烹饪食物,点亮夜晚,这些优点统统汇集在那团木材上跳舞的火苗上。哈卡用打火石碰出火花,点燃细草,又熄灭,再点燃,再熄灭,他对这种生火练习乐此不疲。同样的,他也爱上圣果烤熟了的那种软糯口感,在美味的裹挟下,他今年的吃得比往年要多出不少。当然,火的好处与危险并存,哈卡已经不小心被它烫伤过好几次,哈卡决定,回去之后定要告诫族人,绝不要乱点火,伤了自己倒还好,烧了母树那后果不堪设想。加纳说,火是植物的灵魂,当灵魂燃烧殆尽,植物便化成灰烬。哈卡看了眼地上的篝火,又望向初升的太阳,世界的真相呼之欲出——太阳是一颗非常耐烧的大木球。想到这哈卡不禁有些担忧,再耐烧的木球,也有熄灭的一天,到时候没了太阳,地上一片黑。还好火来了,到时候去哪都打着火把,虽说麻烦,但肯定奏效。火,绝对是个好东西。 …… 看得出来,加纳和他的族人们确实饥肠辘辘,自打部落将圣果运来后,烘烤圣果的香气在这就没断过。这片临时营地里有二十三个外族人,在恢复体力后,个个看起来身体硬朗。加纳告诉哈卡,朝圣即是幸福的,也是残酷的,他的许多族人,没有足够强大的体魄,牺牲在路上。这让哈卡很不理解,于是他问加纳:“为什么非要传递火焰?这么神奇的东西自己留着用不好吗?待在领地里不舒服吗?”“传递火焰是神谕,将火的温暖与光明带给散布在世界各地的部落,使我们感到幸福。”哈卡努努嘴,下意识往后缩。他不由在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个加纳讲话,怎么这么像长老诺阿,动不动神啊鬼啊,忽悠忽悠别人倒还行,让我信服可没那么容易。这时,哈卡突然回想起监视期间发现了个奇怪的现象——有些外族人背的竹筐里,塞着满满一坨奇怪的灰褐色皮毛。于是哈卡把话锋一转,问道:“那你们今后怎么打算?”“你们能熟练掌握火以后,我们自会离开,前往下一个部落。”“不不不,我是说你们今年冬天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待在外面,是不是还要用到那些奇怪的动物皮毛?”哈卡指了指不远处的竹筐,他明白,这些外族人大老远跑来,不可能带着没用的物品徒增负担。听到哈卡的话,加纳愣了下,才缓缓开口:“呃…对,保暖用的,加上火给予温暖,我们不需要冬眠,冬天能继续朝圣……”“不需要冬眠!”哈卡兴奋地重复这句话,“我从没见过有人能醒着挨过冬天!”此时哈卡发现,加纳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僵硬。哈卡没多想,继续追问道:“既然你们能不冬眠,那你肯定知道,梦魇的模样!对,就是冬天把人掳走的梦魇!”“能在冬天行动,就说明有机会阻止梦魇继续杀人!我的族人就再也不用死得那么不明不白了!”“不过梦魇也许很强大,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它的对手。”“你快告诉我,梦魇到底是什么生物,怎么对付!喂,说话呀加纳!”面对哈卡接二连三地追问,加纳仰着头沉默半天,像是在回想什么。半晌他才把头凑近哈卡,压低嗓门回答道:“梦魇是母树的敌人,是神,不可名状,不可窥视,不可亵渎!我们区区凡人怎么可能阻止得了它!”哈卡生平最讨厌故弄玄虚,这哪是答案,分明是瞎掰!在他看来,加纳想了那么久,只是胡编出个糊弄人的回答!哈卡强压着腹囊里向外冒的怒气,向那个一族之长赔了个笑脸:“你们不是传火的使徒吗?既然都将火这么好的东西慷慨送给我们了,就顺便告诉我怎么对付梦魇?就算无法抵抗它,好歹也让我知道些相关的事,至少要对那些冬眠里失踪的人有个交代。”“都说了,梦魇是神灵,其他的我一概不知。”哈卡愤怒地提高声调:“别忘了,这里是我们的领地,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别糊弄我!”“呵,你们这些未开化的野蛮人,只会窝在母树上,除了进食和交配,你还有什么用?你没资格威胁我!”加纳的话彻底激怒哈卡,只见哈卡一个飞扑,把加纳撞翻在地,哈卡掐着加纳的脖子,威胁道:“该死的外乡人,你别想骗我,快点把你知道的,关于梦魇的所有事统统告诉我!”就在这时,哈卡在余光中瞥见侧面有人影在动,于是他马上从加纳身上跳开,翻滚到一旁。稍稍稳住重心的哈卡在心中长舒一口气,他庆幸自己反应够快,否则就要被那根突刺而来的长矛扎穿。攻击哈卡的,正是加纳的族人。那人明显不想给哈卡喘息的机会,还欲用矛刺他。不过好在他行动被加纳拦住了。加纳说:“好了,这事就这样了,冲突恶化对我们两族人都没好处!”重新从地上爬起的哈卡环顾四周,发现营地里的外族人正提着武器朝这靠拢。哈卡暗道:完了,闯祸了。不行,这时候一定要看起来强硬。一不做二不休,哈卡快步来到篝火边,抽出一根火把,对准放在一旁装着皮毛的竹筐,再次威胁加纳:“行,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冬天找梦魇,我要带走这些皮毛。”“你先把火放下,我答应你,你只能拿一件。然后带着你的族人,滚出我们的营地!”周围的异乡人们在虎视眈眈,哈卡深知自己已经得了便宜,不敢继续逗留。于是他将一张毛皮缠裹在手臂上,故作从容地迈着大步破开围堵的外族人,快速离开这片危险地带。哈卡与一同前来学习火的族人们集结到营地之外,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哈卡才敢向那群外族人宣泄方才未散尽的怒火,他向那块临时营地方向大喊道:“别忘了,母树幼苗还在这,这是我们的地盘!”那条缠着动物皮毛的手臂,早已捂出了汗。哈卡低头看了眼这张皮毛,顿时感觉脊背一凉,因为此刻他想起那个关于梦魇操控傀儡们的传说。 …… 当哈卡回去通报酋长,喀什集结好人手,再次赶到那片临时营地时,地上只剩下燃尽的余灰。加纳那帮外族人带上物资跑了,动作很快,很果断。要想追上他们,会很难,所以酋长下令放弃追击。部落本有机会,用温和的手段了解到梦魇的真相,但因为哈卡的冲动,这一切泡汤了。同时,哈卡的擅作主张还将几个族人以及自己的生命置于危险境地。于是,哈卡接受部落里最高的惩罚——他当众被酋长喀什捆住手脚,倒吊在母树下。瘪瘪的腹囊自然下垂,遮蔽了哈卡的视线,也令他不太能喘上气。哈卡将这样倒吊着挨饿两天,期间任何族人都有权力上来给他一脚,或者用言语羞辱他。哈卡感觉自己像欲坠的树叶一般,随着风吹而摇晃。这两天对于哈卡来说并不无聊,但绝对煎熬。白日里,族里稍年长的人总在路过时奚落他,说他年轻气盛,而且这些长辈说的话里总带着刺儿,令哈卡很不舒服。孩子也很淘气,他们嬉笑着把哈卡推来推去,他成了孩子们的玩物。夜幕等同于暧昧,此时对于哈卡而言,还等同于最大的惩戒。在哈卡还在外族人的临时营地学习期间,树下的孕妇们就陆陆续续诞下婴儿,新生儿们一天就学会走路,两天便能乱跑,夜晚降临时,他们和稍大的孩子们绕着母树的树干玩耍,而他们的母亲,则回归树丛,变为深夜母树上狂欢的主力军。黑暗弱化了视力,强化了听力。母树的枝头,此起彼伏的悦耳音乐响起,那是男男女女求爱的歌鼓声。刚开始,这音乐还很单薄,但随着越来越多人加入,这音乐渐渐变成求爱之歌的大合奏。哈卡不想听,但又不得不听。生理的欲望和心理的不适令他迫切想脱离束缚,他挣扎着扭动了身体,可很明显这是白费功夫。他只好仍由这音乐在耳朵里肆无忌惮地钻进钻出。哈卡想加入他们,他不禁在脑海里幻想此时自己正唱着求偶之歌:深吸好几口气,将空气贯进腹囊内使其胀大,原本用来装食物的腹囊,此时变成他的乐器。嗓子配合腹囊共振便能产生咕咚咕咚沉闷又美妙的声音,再加上时高时低的音调予以调味,双手拍着鼓起的腹囊充当鼓声伴奏,一首求爱之歌就完成了。哈卡始终不敢将幻想变为现实,如今他的手被绑在身后,无法拍击腹囊,再说,倒吊着鼓起腹囊歌唱,那该有多滑稽!退一万步说,就算得到女孩的青睐,然后呢?要知道,惩罚时间没到,谁也没权利把哈卡放下来。唱求偶的歌,即讲求技巧,也看天赋。酋长喀什二者兼备,他天生一副好腹囊,歌鼓声婉转又幽邃,具有独特的魅力。倒吊的哈卡很轻易地就在混响中辨别出喀什的音乐。此时,好几个族里的女孩争着歌唱与喀什共鸣。最后,喀什选了与他歌声共鸣度最高的女孩,哈卡能想象出,那两人钻进枝头缠绵的景象,他对此羡慕不已。狂欢期间,还是需要有精壮的男人在领地边境巡逻守夜,提防夜袭的野兽,守夜很枯燥,需要族里的男人轮班。相比于无法参加狂欢的守夜人,年老色衰的、有缺陷的、身体羸弱的人的处境就要惨得多,他们不招人喜,在一棵母树上找不到伴侣,他们往往会在夜色中走上一段路,到另一颗母树上碰碰运气,不过结局总是不如意。在冬天的长梦中压抑太久,夏天便要割舍睡眠,揪紧时间肆意狂欢。这场狂欢持续到天边吐白。伴侣这一关系,在天亮时会彻底解除。明天夜里,新的配偶将会确立。正因如此,新生儿们都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哈卡盘算着:两天,只要熬过这两天,我一定要到树上好好玩一晚上。太阳好像是哈卡的救星,哈卡等了好久,太阳才缓缓升起,狂欢也随之结束。经历了这一切,不断反思的哈卡,感到的不止是饥饿和痛苦,更多的是还有羞愧与耻辱。在颠倒的世界里,哈卡咬紧牙,心中的那个决定更加坚固。 …… 惩罚结束后,哈卡站在喀什和诺阿的面前,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们:“今年冬天,我将披上那件的褐色毛皮,手举火把,亲自守在母树旁,一睹梦魇的真容。”哈卡深知,他也许会死,但强烈的好奇心和荣辱感在驱使他继续这种危险的行为。哈卡的豪言壮语在部落中散布开,听闻哈卡将以这种方式赎罪的人们,少数人嗤之以鼻认为他不自量力,但更多人毫不吝啬地对他的行为进行鼓励和肯定。人们的记忆似乎是短暂的,他们好像忘了前两天哈卡还被挂在母树下受罚,如今纷纷把哈卡称为“勇士”,更有甚者称之为“先驱”。每当这些称号钻进哈卡的耳朵里,他就会感觉浑身飘飘然。有了族人的鼓励,哈卡愈发坚定。接下来的整个夏天,哈卡忙着研究不同植物燃烧的情况,什么材质耐烧,什么材质易燃,他都一个个比较并甄选出最好用的。怎么生火灭火快,怎么防风防雨,该与火保持什么样的距离才即安全又温暖,他一次次地尝试并寻找答案。几个族人自发地协助哈卡,有时,他们甚至忙到忘记去参加黑夜的狂欢。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哈卡——那件夺来的褐色大皮毛,他不知道该从哪种动物的身上剥下来。而且族里没谁精通剥皮技巧。不过可以确信的是,它的保暖效果绝佳,披着它站在太阳下,不出一会便浑身冒汗。哈卡曾大胆猜测,这大概是生活在冬天的某种生物的皮毛,搞不好就是从梦魇身上剥下的!这个冬天,哈卡势必要见到梦魇。 …… 火的普及,让这个夏天变得不同。在日月的轮转中,部分族人们渐渐接受了这一外来物。母树下亮起光,让夜晚不再漆黑得只剩月光。人们早已吃腻了原汁原味的圣果,更具风味的烤圣果成了大部分人的主食。常有人围坐在篝火旁,边谈天边烘烤圣果,香气时不时萦绕在母树枝干间。新生的孩子十几二十天便能咿咿呀呀奶声奶气地说出几句常用语,这个期间的他们对什么都好奇,总有孩子试着把手放进火焰中,被烫过后嚎啕大哭,下次看到篝火便绕着走。哈卡还听说,巡逻的小队碰上虎兽,族人用火把就将它轻松驱逐。不过,部落的族人们对火的态度有点不太一致。以酋长喀什和长老诺阿为代表的守旧派,认为火即邪恶又充满诱惑,对母树不利,是卑鄙又可疑的外族人布下的阴谋,为此,他们拒绝食用烤圣果,也绝不愿意举着火把。而以哈卡为代表的年轻一派,认为应当接纳火,物尽其用,享受它带来的便利。甚至还有些年轻人觉得火也如同母树那般神圣,该对其抱有敬畏。一场意外,让这两派的分歧变得更大。孩童带着火把爬上母树的枝头玩耍,不慎点燃树叶。还好大人发现的及时,那棵母树也离水源近,族人们用腹囊充当盛水的容器,慌张地来回奔跑于着火母树和溪流之间,最终才在火势扩散前将其熄灭。那名孩童与这棵光秃秃的母树一样凄惨,这棵母树像是灵魂被榨干,树叶被火夺走,枝干在火焰的摧残下变得焦黑,树缝紧闭,去掰开的话只会弄得一手黑。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浓重烧焦味,所有人头一次见到母树以这种姿态死亡。这场灾难,让整个部落都人心惶惶。最后,全族人围在母树的尸骸旁,以粗壮的树干为中心,手拉手围了一圈又一圈,下跪低头,忏悔对母树的亵渎。跪在人群中的哈卡闭眼叹息,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他如今只希望部落不会因此彻底将全族的火焰熄灭,如果那样,他的冬日之行就要提早夭折了。果然,祷告一结束,喀什便站出来煽动众人:“你们自己看看,睁大眼睛看看!外族人带来的分明是恶魔之物!你们却任由这邪恶的火在部落里肆虐!”哈卡再也忍不住,站起来直截了当地打断喀什的发言:“火没你说得那么不堪!它是带来便利的工具,记住,它只是工具!”“你闭嘴!没规矩的东西,谁允许你打断酋长的发言?”长老诺阿愤怒地喝斥哈卡。这时喀什进一步提高声音道:“我提议,把火统统熄灭,谁要是再敢生火,被发现的一律倒吊在树上两天!”原本鸦雀无声的人群顿时哗然。“反对!”哈卡撕扯着嗓子大喊,他快步走到人群的中心,烧焦的母树旁,一把抱起那被烧焦的孩童尸体举过头顶,“全是他的错!是他烧了母树!他该死!”哈卡说完便用尽全力狠狠地把尸体砸向地面,继续慷慨激昂地演说道:“不止是他,错的人还是我,是在座的每一个人!是我们没教好孩子!所以,在付出惨痛代价的同时,请各位好好思考一下,如果每个人都守规矩地用火,会发生这种意外吗?!”“你这部落的叛徒!外族人的奸细!”喀什怒气冲冲地奔向哈卡,他此刻只想在哈卡的脸上重重地来一拳,不过他还是被几个劝架的族人拉住了。哈卡见状,非但没有慌张,还仰起头一个一个字郑重地说道:“所以我提议,严加管控火,只允许经验丰富的人使用火把,母树周边也严禁明火。纵火者,死!”听到“死”字,所有人都为之一颤,只曾听闻梦魇杀人,没曾见过人能杀人。“好了,大家自行表决吧。”哈卡说完便退回到人群中,但他再也无法融入人群,所有人都刻意与他保持距离。表决结束,如哈卡所愿,守旧派并没能将火从部落中剔除。令哈卡庆幸的是,大多数人还是理智的,他这才敢将悬在心上的石头放下。于是,人们在不生草且远离母树的空地上垒起石头,将那作为烹饪圣果的唯一地点。就这样,夜晚的狂欢再次归于黑暗。 …… 一场大雨过后,太阳失去了往日的神威,气温急转直下,风一天比一天肆虐。整个森林像是充满倦意,被黄红色席卷。母树也不例外,风毫不留情地将她那变黄的叶吹落。愈发光秃的树枝下,堆垒着好几堆足有半人高的圣果,生的分一堆,熟的分一堆。这些果实,将作为过冬的食材,吃剩的呢,则变成来年的储备。今年母树的产量并不低,但大概是火的到来,让族人们的食欲大开,五十四天的夏日生活接近尾声,囤积下的圣果比往年少了挺多。也正是因为火的到来,今年冬天许多人选择用烤圣果来填满肚子,即便经历了那场意外,也抵挡不住族人们对这种美食的青睐。树缝复苏,入口微开,冒着热气,吸引着人们入住。冬天在赶来,族人们要陆续钻进树缝冬眠。小孩嗜睡,尤其是新生儿,他们常常第一批进入冬眠;老人怕凉风,所以次之;接下来是女人;男人垫后,今年我除外。冬眠前,要不停进食一整天。族人们坐在母树下的果堆旁,守旧派咬着纯天然的圣果,年轻一派吃着更具风味的烤圣果,圣果被一个又一个送进嘴里嚼碎,腹囊一点点鼓起来,最后被食物撑得足有半个人大,这时低头,绝看不到自己的脚趾。人吃饱就想休息,就想睡。腹囊硕大的人们不得不四肢着地,像是爬虫般手脚并用回到树缝里,这个过程中充盈的腹囊将变成个巨大的负担,体弱的老人和未发育全的孩子,此时常常需要别人的帮助,才能钻进树干上的树缝。我们领地目前有四十几棵成年母树,一棵正常母树能提供五六条树缝,一缝一人,就算加上新生儿,今年部落里还有许多树缝是空余的。哈卡常想,当时如果没有猜疑,收留下那些传火的朝圣者,或许他们就会和我一起抵御梦魇。但他转念一想那关于梦魇和傀儡的传说,又觉得还是对外族人保持猜忌为好。哈卡望着那些钻进温暖树缝冬眠的族人,看着身边能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他的心就愈发忐忑。那次争吵后,喀什再也没和他讲过话。此时哈卡只能远远地目送饱腹的喀什,看他步履蹒跚地爬上树干,钻进树缝。喀什是最后一个冬眠的人,从那刻开始,哈卡便成了这片领地唯一的守望者。 …… 哈卡眼睁睁地看着黑夜吞噬着白昼,白昼渐短,黑夜渐长。太阳似乎在远离大地,它的光一天比一天黯淡,阴云也总是遮蔽它的光辉。黄红色褪去,杂草枯萎,树叶凋零,再也听不见虫鸟齐鸣,再也看不见奔走的动物。死寂像是一只魔爪盖住大地,不论哈卡走到哪,都只能感到凛冽的风。喜欢独处的哈卡头一次觉得漫长的黑暗是如此可怕的东西,深夜的风嚣张地咆哮,迫使他披上那件褐色皮毛。四下的漆黑中似乎潜藏着危险,篝火成了哈卡唯一的伴侣,他的恐惧无人诉说,孤独在他心头滋长。厌烦了成天在领地里兜圈子,哈卡需要做点事来打发时间,于是他便想到,用木头和绳子搭起一个能御风能保护他的“东西”,这个“东西”和火一样,之前在部落里没有词汇能形容,所以哈卡暂且把它称为“木棚”。木棚的搭建并不简单,哈卡尝试了好多个白天。他搭建了很多次,或是被他不慎撞坏,或是被风吹散架,最终,一个三角形的小木棚在母树旁落成。深夜,哈卡蜷缩在小木棚里,用皮毛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篝火在木棚外给予他微薄的温暖。但这前所未见的寒风穿透了他设置的层层防护,令他不停发颤,梦魇似乎随时都要光顾哈卡的小木棚,他在害怕与无助中,困意慢慢爬上眼皮。“冬天真可怕,像是没尽头似地冷下去,早知道不逞强,乖乖进树缝。”无人交谈的哈卡时常自言自语,他不止一次抬头望向母树上冒着热气的树缝,退意萌生。“或许可以钻进树缝里待一小会,取会暖就出来。”“不行不行,太舒服了就不会想着出来,万一不小心睡着就危险了,腹囊里没多少食物,这样直接冬眠肯定会饿死。”“再说了,要是现在去冬眠,明年岂不是会被族人嘲笑。”每当他有退出的想法,便用力甩甩头,警告自己别半途而废。于是,哈卡把他的小木棚搬到远离母树的地方,这样做能让他少想起令人舒适的树缝。寒冬越来越折磨人,哈卡整日都在发抖,嘴唇像是被割般疼痛,他在走动时发现地面变得异常冰冷,难以下脚。皮毛无法保护赤脚,所以他只能用跑步来代替走路。即便天寒地冻,哈卡还是每天坚持巡逻一遍领地,寻找异常。每次当他回到小木棚时,都要把脚底板放在火上烤好一整子才会暖和。再后来,他除了添柴火和拿食物以及巡逻时出去,其余的时间都缩在小木棚里。渐渐地,他几乎快抵御不住困意,夏日那种无需睡眠的精力早已消散殆尽。他开始减少进食,用饥饿来迫使自己清醒。哈卡一遍又一遍咒骂加纳是个骗子,他不知道冬天到底有多少天,也不知道现在他是处于冬天的头还是尾,自他进入冬季以来,昼夜才交替三十二次,天气就已经冷得不像话了,而且气温还在一天接一天的降。夜里,哈卡为了宣泄情绪,也为了吸引梦魇,便会对着黑暗呐喊:“梦魇你怎么还不出来,是怕我了?!还是想耗死我吗?!” …… 天上开始飘下奇怪的东西。哈卡用手去接,白白的,冰冰的,放在火旁,一会就化成水,他管这叫“雪”。雪侵占了整个世界,地上,树上,木棚上,圣果堆上,哈卡的身上。这个新奇的玩意不是好东西,地面白花花,让赤脚的哈卡寸步难行。冻得受不了的哈卡找来两块与脚大小相当的扁平木块,两面用石斧削平,再用绳将其分别和脚底板捆绑。这样他走路时就不必直接接触雪,这样能让脚稍微好受些。踏着这两个扁平木块,哈卡在雪中例行巡逻,那种既期待又担忧随时可能碰见梦魇的激情在日复一日的巡逻中消磨殆尽。洁白的雪地里,一串脚印令哈卡的心咯噔一跳。我没走过这里啊…看这形状像是人脚留下的…方向是从母树那往外走…哈卡用他几近停转的大脑努力思考着。“难道有人苏醒了?”他自言自语着,为了保险起见,他先逆着脚印寻找源头,结果来到喀什所冬眠的那棵母树下。第一个脚印出现在喀什所居住的树缝正下方,不祥的预感顿时令他困意减半。他爬上树干,用手掰开那条树缝,一股朦胧的热气扑面而来,他立马将一只胳膊插进缝隙,一掏,没人!喀什出去了?!顾不得享受温暖,哈卡飞快拔出手臂,一跃跳下树干,顺着脚印赶去。天气要与他作对,雪花陡然增多,风似要把他吹倒。哈卡一手裹紧皮毛,一手举着火把,脚底的木板总是打滑,害他摔倒好几次,他一面骂骂咧咧,一面爬起来继续赶路。他的脸被寒风直击,小腿以下冻得刺骨,几乎没有了知觉。好不容易,他才在雪中看到这四肢着地的模糊背影。“喀什!你在干嘛!你会冻死的!”“你快停下别走了!”“你说话呀!”哈卡拉住喀什,但却发现喀什的力气极大,轻易便挣脱了哈卡的手。喀什继续行尸走肉般一言不发地向前爬行,充盈的腹囊在他身下晃动。哈卡见状,又绕到喀什面前,这时他才发现,喀什的眼神空洞,像是缺失了灵魂。“喂,你别走了,我带你回去。”哈卡死死抱住他,用尽浑身的力量抵抗,才勉强抵住他的脚步。期间哈卡还不断拍打甚至锤击喀什的脸,喀什始终面无表情不为所动。哈卡没坚持多久便力竭了,喀什轻松挣开哈卡的束缚,他像是回应某种感召似的,继续向那个方向爬行。哈卡跪在雪地里喘着粗气,热雾一段一段从口中吐出,恐惧与困惑弥漫在心头。叫不醒,打不醒,难道还烫不醒?他又追赶上去,用火把烤喀什的手指,直到手指焦黑,喀什也没任何醒来的迹象。再也无计可施的哈卡,最后一遍绝望地呼喊喀什的名字,然后便与他在风雪中沉默地前进。哈卡想知道,喀什到底要去哪。寒冷让哈卡的脚极度难受,他几乎快感觉不到它们。就在他打算要放弃继续跟着喀什时,喀什突然停下了步伐。这个地方,是领地之外。喀什魔怔了似的,跪地刨雪,雪刨完,又刨土,哈卡蹲在一旁看着,用皮毛包住全身,这样能稍微暖和点。哈卡没去阻止喀什,他就静静地看着喀什的一举一动,土壤很松软,但喀什手指还是磨出了血,挖出来的小坑慢慢变大,大到能供喀什躺下。喀什果真躺进坑里,腹囊朝上,又坐起将刚刚刨出的土挽回坑里,他的身体渐渐被掩埋,最终他躺平,任由雪花覆盖满这个自掘的坟墓。看完这一幕,哈卡近乎晕厥,神情恍惚间,他操控着几乎没知觉了腿,回到母树边,本能地狼吞虎咽着早已凉透的烤圣果,之后脱去皮毛,艰难地拖着腹囊钻进树缝。在树缝里,哈卡的身体虽慢慢回暖,但他仍觉得自己置身于万丈冰窟之中,寒意瘆人。他害怕地蜷缩成一团,浑身颤抖不止。他知道,梦魇以极其恐怖的方式登场了。 …… 夏天来时,哈卡是被惊醒的。没有任何犹豫,他用尽全力破开树缝,跌落到地上。顾不上饥饿,哈卡迫切想站起来,前往喀什的墓地一探究竟。他吃力地爬起又跌倒,这才发现自己的腿脚变得很不利索。大概是冻坏了。一个族人在树上看见哈卡,嘲讽道:“哟,这不是哈卡嘛,不是说要撑过冬天,现在睡得迷糊到站不起来。”“快下来扶我!!!”哈卡扯破嗓子喊道。在族人的搀扶下,哈卡一瘸一拐地走向掩埋喀什的地方,他对母树的直觉愈发强烈,心中也愈发不安。一群不明细节的族人跟在哈卡身后,议论纷纷,哈卡没力气和他们解释,当务之急是找到喀什。一行人走了半天,在一株母树的幼苗前停下,哈卡盯着母树苗,视线瞬间模糊,他哽咽着说:“挖开它,喀什在下面。”周围没人动。“不挖我挖!”哈卡摆脱族人搀扶的手,跪在地上,五指插入土壤。“别动!”姗姗来迟的长老诺阿从人群中挤出来,“你竟敢伤害母树,你在渎神!”哈卡才不管他,继续挖掘。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架住哈卡,将他拉离地面。见被人阻止,哈卡撕心裂肺地开始吼了起来:“啊啊啊!我冬天亲眼看见!喀什就在下面!”那两个壮汉的手似乎松了些,哈卡趁机挣脱,摔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到母树苗旁,继续挖掘。围观者像是死了般寂静,甚至听不到啃圣果的声音。哈卡开始用手刨地。诺阿见没人阻止哈卡,便冲上去,却又被哈卡不耐烦地推翻,年老力衰的诺阿好不容易从地上坐起,嘴里一遍又一遍沙哑地重复着:“造孽啊……造孽啊……”哈卡在刨……刨……刨……他那出了血的手指好像碰到有皮肤质感的东西……刨……类似腹囊的大圆球,正中间破了个大洞,幼苗就是从这顶出的……再刨……腹囊下的脊背,密密麻麻冒出根须,向下面的土壤延伸……继续刨……是手臂,是胸膛,都完全像被榨取了养分,皱巴巴地缩成干……接着刨……凹陷的脸颊,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是喀什吗?当那截焦黑的手指暴露在哈卡眼前的一刹那,他终于停止了挖掘,瘫软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这就是喀什。 …… 喀什死了,长老诺阿暂时主持族里的聚会。他按照惯例,看绳结辨名字,一个个点名,查出冬天里失踪的人。自从见到喀什的尸体后,诺阿的状态就变得很不好,点名时他的声音总止不住的发颤,还时不时揩额头上的汗。事实上,围坐在这的每个族人都是心事重重,有人在出神,有人在暴食。哈卡最先经历这件事,所以现在精神状态比他们稍微好点。但可怕的梦魇仍在他脑海里捣乱,而且哈卡始终心痛他那双落下病的脚。喀什长成母树苗的消息,在聚会举行前就不胫而走。有些人主动去寻找新萌发的幼苗,并向下挖,必能刨出认识的人。很快,领地内的树苗都被找到,只有六株,相比于去年的十二株,少了一半。这一现象让哈卡陷入沉思:为什么今年新生的树苗骤减呢?难道是梦魇意识到我发现的秘密了?诺阿统计完,有气无力地喊道:“去年我们族有138人,现在绳子上还剩下118个人。除去老死病死在树缝里的5人,梦魇带走了15个健康的人。”听到这些数据,哈卡皱了皱眉头:去年梦魇可是把33个人做成母树的种子!今年才15个?“他们分别是喀什……”这些人的名字在哈卡的耳边萦绕,他闭上眼,浮现出死者生前的面孔。“我知道那件事对大家打击很大,梦魇太可恶了,操控我们脱离树缝,让母树在我们体内发芽…”诺阿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话逻辑不通,像是在骂梦魇,更像是在骂母树,于是他赶忙改口,“额,总之呢,让我们来祈祷吧,对象是谁无所谓……”零零星星的咀嚼声告诉哈卡,这次虔诚向母树祷告的人不多。周围渐渐安静,闭着眼的哈卡陷入思绪的漩涡,那些零碎的线索像在和他诉说真相。梦魇真能操控冬眠的人?为什么今年失踪的人数骤减?莫非是因为火?我怎么感觉这些变成种子的人似乎有一些共通之处?有什么共通之处呢?那一个个死者的脸庞在哈卡的脑海里愈发清晰,哈卡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某些了不得的头绪。他们好像……都是守旧派!为什么只有守旧派?巧合?嘿,哈卡,动动脑袋想想为什么?等等,守旧派和我们唯一的不同,就是冬眠时支持吃生的圣果,而去年大部分人都吃熟的!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冬眠前用生的圣果填饱腹囊,会让人变成母树的种子!用熟的则可能不会!照这样推理下去,也就是说梦魇的真身,岂不就是圣果!我曾经还以为梦魇是某种走兽,谁能想到,梦魇非但不是母树的敌人,还是她的子嗣。母树真正的死敌,应该是火!哈卡猛地睁开眼,刚想站起来将自己的猜想公之于众,但之前那段被倒吊在母树下的不愉快回忆突然窜了出来, 此刻他的脑海里有个声音在回响:要稳重…说话前先思考…… …… 最终理性战胜了冲动,哈卡没和任何人说他的猜想。验证这个不知对错的猜测很简单,只需要时间。通过对比明年的死亡名单,便知晓答案。如果来年也像今年一样,母树的种子清一色是用生圣果饱腹过冬的族人,那么哈卡便是对的。因为一年这样也许是巧合,两年这样就绝非意外。哈卡本可以找来些动物做试验,光明正大地验证猜想。但他不公开自己的想法,是因为他需要达到个残忍的目的——悄无声息地肃清守旧派。喀什死后,部落必然要选出新任酋长。哈卡坚信,以他目前对部落的贡献和人们对他的认可度,当上新酋长是没什么问题。可即便他当上酋长,部落中仍有他的敌对势力,那便是由较具威望且年龄较大的族人组成的守旧派。守旧派的存在,对哈卡不利,对火不利,对部落的发展不利。此时的哈卡坚信,凭借他的才智能引导部落走向昌盛,他不需要这些思想迥异的碍事老顽固。于是哈卡将任凭那班人过冬时固执己见地食用生圣果,顺便帮他验证猜想。最终,达到目的的哈卡还能跳出来冷嘲热讽:“瞧啊,那些不愿接纳火的守旧派自寻死路,甘愿成了母树的种子。”哈卡时常也会自责,他的不作为,就是一种程度上的见死不救。就好比把火交给新生儿,而不告诉他要小心使用;明知那个洞穴里有食人的虎兽,却不告诉前去探索的族人要警惕威胁。但也正是这种不作为,令哈卡不必承担任何后果。有时哈卡甚至希望他的猜测是错误的,这样那些无知无辜的守旧派就不用付出血的代价。但更多时候哈卡希望这判断是对的,虽说他与这些朝夕相伴却立场不同的族人没有大仇,但他怎能错过这铲除对手且对自身没任何坏处的机会呢。良知告诉他闭嘴是错的,形势又告诉他禁言是对的。那场聚会后,哈卡和大部分族人对母树的崇拜破碎得荡然无存,只有些许族人对母树仍抱有希望。除哈卡外的众人普遍认为,梦魇虽看不见摸不着但却能在冬天将人制成傀儡,母树与梦魇狼狈为奸,傀儡自掘坟墓,腹囊中储存的圣果萌发成树苗。长老诺阿多年来所敬畏所追寻的信仰,像是寒风中不牢固的木棚崩坍了。后来,他大病一场,离世了。在哈卡看来,这仅仅是守旧派覆灭的开端。正如哈卡所预测的那样,族人们尊称他为“冬日先驱”,不久后便推崇他坐上酋长的位置。哈卡自认为他的唱歌天赋不算出众,技巧也略显拙劣,但今年在树上,许多女孩争相与他共鸣。她们口中的哈卡,是敢于独自穿梭冬日,揭开真理的勇士,那有残疾的双脚是荣誉的象征。哈卡倒也从不谦虚,常和她们讲冬天的风,雪,木棚和孤独。他欣然接受族人的崇拜与追捧,可在那种激情和自豪感彻底退散过后,哈卡才突然意识到一个令人惶恐的事实。是自负与自私蒙蔽了哈卡的眼睛,令他没能看到问题的全貌。假设他的猜想是对的,那么肃清完守旧派之后呢?部落里清醒的人不止他一个,迟早会有人通过现象推出结论,届时即便哈卡不说,全族人也都知道梦魇就是圣果,食用熟圣果能不变成种子这一事实。那么谁还会去食用生涩圣果?没人以身涉险,母树的种子又从何而来?新的树苗不萌发,老的母树会死去,那部落最终岂不是要走向灭亡?!想到这,哈卡不禁吓出一身冷汗,他又像在寒冬里那般细声地自言自语起来:“不,我是酋长,部落不能到我手里就亡了,是我猜错了,今年肯定是巧合,梦魇不是圣果,梦魇绝不是圣果……” …… 梦魇就是圣果。次年的死亡名单证实了这点。哈卡此时只感天旋地转,身为一族之长,他必须做点什么,来阻止那即将降临部落的灾难。思来想去,哈卡决定,将梦魇即是圣果这一事实永远掩藏在心底,并使用自己的权力瞒过所有人,让世人永远接触不到那个真相。于是,哈卡在部落里发言变得带有诱导性,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搬出他曾经最讨厌的鬼神之说:“相信大家都有目共睹,这两年我们领地的母树苗萌发的数量大大减少,虽说母树的种子是人,但各位想想,没了母树我们吃什么住什么?我猜大概是我们的亵渎举动激怒了梦魇和母树二位神明,才会受此惩罚,而我个人,也对曾经的错误后悔不已。所以我建议大家,回归自然,继续崇拜母树,继续食用生涩清甜的圣果,母树终有一天会原谅我们的。”哈卡更加严厉地管控火,他把部落唯一烤圣果的地方迁移到领地边缘,烘烤圣果变得麻烦,吃烤圣果的人自然就减少了。为此他还美名其曰防控火灾。在哈卡的强烈建议下,甚至连冬眠苏醒后聚会的点名环节都被取消,对此哈卡的说法是:没必要,徒增惶恐,身边谁不见了一眼不就知道。实际上,哈卡只是害怕人们听着那些死者的名从而联想到什么。传说往往都是由真实事件演变而来,那时候逃离临时营地的哈卡突然意识到,加纳那帮外族人的到来,和梦魇操控傀儡冬日杀人的传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正是他当时脊背一凉的原因。如今补上“梦魇即是圣果”这一块碎片,一切都明朗起来。当族人知晓梦魇就是圣果,不愿再吃生圣果,部落终将走向崩溃,内部的矛盾不可调和时,矛头将转向外部,人们将举着火把离开领地,凭借直觉寻找其他母树,他们遇弱的部落则侵;遇强的,掌握火的,则避;遇强的,没掌握火的,则可自诩火的使徒,用技艺交换食物,很明显,加纳的部落就属于这一类,那时加纳之所以欺骗哈卡,肯定只是不想搅黄两族的交易。他们整个夏天也许会辗转多个部落,寻找合适的落脚点。如果冬天来了他们还没找到新家,这些游荡在外的人们,便成了传说中梦魇的傀儡,披上皮毛,偷偷潜入并杀死正在冬眠的人们,来年,傀儡变回人,组成新部落。哈卡认为,这个传说中操控傀儡的梦魇,并不是指圣果,而是指自私的求生欲。他同样也很庆幸,自己的部落是幸运且强大的,冬天没遭到防不胜防的袭击,还好那时喀什拒绝收留加纳,不然这片领地就要易主了。加纳那时也没能力入侵部落,只留下一团棘手的火。这时哈卡不禁遐想,自己的部落真的是在这片领地土生土长的吗?这里会不会也是曾经的祖先掠夺而来的呢?可惜部落里的人死后绳结便解开,前几代人的身份信息早已消逝在时间洪流中,哈卡无从考证。最终哈卡还是决定未雨绸缪,用他自己的方法保护部落并准备下下策。他找来些无皮毛御寒却有满腔热血的族人,组成队伍一同入冬。他把在冬天学会的教给这些族人,哈卡带领着他们寻找那不知来源的皮毛,队伍的其他人并不知道,他们在冬天里多呆一天,冬眠的族人们的安全便能多一天保障。皇天不负有心人,队伍在领地外的洞穴里,找到一直困惑哈卡的皮毛的来源——冬眠的虎兽。虎兽这种经常骚扰部落的食人动物,夏天时皮肤光秃秃,一到冬天便长出一身毛,躲进洞穴里冬眠。众人偷袭并杀死它,可没谁会剥皮,大家折腾了很久才勉强完整取得一块褐色皮毛。后来的每年冬季,哈卡都会组织队伍去猎杀虎兽,部落的皮毛储存也越来越多。哈卡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保全部落,他曾相信,一直这样下去部落终会步回正轨。而对哈卡自己而言,他似乎从未走出那个冬季,他心中的苦怅和忧虑无人倾听也不能诉说,他总是在偷偷摸摸地自言自语,因为他怕旁人听见自己那保卫部落的秘密计划。他就好像是冬日永远的守望者,孤独地守护着心爱的部落。 …… 身为群众的一员时,哈卡希望人人都能理性;而身为领导者时,哈卡又渴求众人容易被愚弄。可惜这次事与愿违,哈卡挡不住人好奇的本性。部落中早就有人察觉到哈卡的不对劲,他们在暗地里调查,哈卡越是要掩藏的事实,他们越是要发掘出来。那帮人一面不动神色地收集每年的死亡名单,一面在偏僻的母树那偷偷做着动物试验。当一个名为阿南的年轻人在聚会上双手举一生一熟两枚圣果,公布他们研究得来的真相时,哈卡傻眼了。只见阿南声情并茂地说出哈卡曾经没能说出口的话:“圣果即是梦魇!我们拿动物做了大量试验,也对比了死亡名单和死者生前吃过的食物,可以确定,圣果就是导致人们变为母树种子的罪魁祸首,然而我们也不是没办法解决这一问题,只需要把这圣果烤熟就完全无害!”说着阿南便把手中的熟圣果送进嘴里,大咬一口,边嚼边说:“火,才是我们的救星!”放屁!哈卡在下面气得发颤,这几年来他的努力因为这个年轻人的一席话,瞬间付之东流。他站起来,用那早已学得烂熟的故作玄虚话术说道:“母树和梦魇是生态的一环,你这样诽谤会破坏平衡,不仅你自己会受到惩罚吗,整个部落都会因此遭受灾难!”阿南将那枚生涩的圣果奋力一掷,圣果不偏不倚正中哈卡的脑门,砸出了血,阿南说:“死瘸子,整天在那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在谋划什么阴谋,我们都观察你好久了,你从来都只吃熟的圣果,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圣果就是梦魇这件事!你为什么要瞒着大家!”哈卡愣住了,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又环顾了四周,众人的眼神似要把他杀死。没办法了,事已至此,哈卡只能全盘托出,为了保全自己,他将这份自己的故事渲染上英雄色彩。“我做些都是为了大义,为了部落的延续!好了,我说完了,你们处置我吧。”将这些年心事统统吐出来的哈卡,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最后,听了故事的族人们并没有处罚哈卡,反倒有部分人更尊敬他了。如今,整个部落的每个人陷入对真相的震惊中。哈卡再也不想年轻时那样,自大地觉得自己值得尊敬,这几年他每天都陷在自责当中,没人比他更清楚,一切灾祸的起源都来自于他,曾经是他死死维护着那该死的火,是他坚持探寻要冬季里梦魇的真相。哈卡也是人,也怕死,他曾尝试着咽下生涩的圣果,但深知真相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干呕,明明以前能吃得津津有味的圣果,现在却变得像毒药一般难以下咽。哈卡觉得,他与那纵火自焚的孩童无异,他毁了自己,也毁了部落。 …… 作为领导者,自己都无法以身作则,又怎能要求底下的普通人呢?即便众人已然了解真相,他们的抉择仍是利己的。次年的夏天,问题果然来了。无人失踪,但领地里外愣是找不着一株新萌发的母树苗。这件事让所有人担忧。往年的人口增减一直处于平衡状态,树缝的数量绰绰有余,可现在平衡打破了,部落人口只增不减,过不了几年,大家就要挨饿,有人将无处冬眠。哈卡决不能眼睁睁看着种情况发生。他开始呼吁人们减少参加夜晚的狂欢,这样能减少孕妇的出现;他还举行抽签,选中的人将被迫吃下生的圣果冬眠。每次轮到哈卡自己抽签时,他的心里都忐忑的要命,但还得在族人面前装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以维持他向族人们诉说的故事中的英雄形象,好在每次哈卡的运气都不错。从前夏天只需吃喝玩乐,现在变了,部落内部的戾气在慢慢加重。夜晚无处宣泄的精力,变成白天的斗殴。哈卡不敢将中签的比例增加,因为中签者最为讨厌的人,就是想出这个办法的哈卡。那些疯狂的人不再遵循道德,他们已经不止一次用圣果砸、用口水啐哈卡。有些中签者更过分,他们认为部落是在置他们于死地,于是盗取了几大筐的圣果,还有辛苦收集来的皮毛,举着火把,结伴离开领地。这些人的离开,不由让哈卡联想到那帮传火的朝圣者。那个阿南中签了,他一边情绪激动地叫嚣着:“是我发现了真理!你们为什么要谋害我,该死的人是哈卡!”一边举着火把冲向哈卡所居住的母树,引燃。那时哈卡不在树上。于是部落又少了棵母树,而哈卡多年前用于煽动人们的话,如今一语成谶——纵火者,死!过去部落的最高惩罚是用绳绑住腿,今天变了样,绳子捆在脖子上。阿南被吊在树上整整一个夏天,任其腐败,他成了部落崩溃前第一个葬送生命的人。哈卡驻足在树下,心情久久难以平复。他曾倒吊在树上,在颠倒的世界中做出那个改变部落命运的抉择,如今世界真颠倒了。
…… 几年后,情况变得愈发恶劣。越来越多的母树老死,新添的则寥寥无几。部落人满为患,圣果供不应求,孩童的腹囊总是瘪瘪的,有的人营养不良甚至饿死。每逢冬季,许多老人因为无力争夺仅有的树缝,在风雪中冻成冰。还有人在暴力冲突中死亡。痛苦的人们开始找寻东西崇拜,母树不能拜,梦魇不能拜,能拜的只剩火了。有人开始崇拜那邪恶的火焰,他们说是火拯救了迷途的人,他们自称在火光中看到世界的终极。月下的篝火旁,这些火的信徒跳着自创的诡异舞蹈,这种场景,在哈卡看来十分瘆人。哈卡已然老矣,他越来越像诺阿那样的守旧派。他非常清楚,部落的矛盾根源,就来自火,火的到来使部落的前路变得前所未有的黑暗。哈卡多想抹掉所有人关于梦魇和火的记忆,让一切重来。在困难的日子里,人们总是抱怨,抱怨的对象,总是哈卡。他们对哈卡昔日的尊敬早已荡然无存。他们说,哈卡是最英勇的,也是最无能的,他就是个“瘸腿先驱”。先驱瘸了腿,就要止步吗?“绝不能!”哈卡自言自语地走到人群的中心,宣布他孤注一掷的下下策:大部分人去搜寻新家园,小部分人留守领地。得益于部落之前对火的管控,有很大一部分人并不会生火。部落将举办抽签,这次抽签将在这些不了解火焰的人中举行。抽中的,留在领地,没中的,随着大部队一同离开领地。哈卡是族里最了解火的人,他必然是要离开,这条路是痛苦的,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赎罪。留在领地的人从今往后只能食用生的圣果,而且还绝对要遵循三个铁律——其一,不能告诉新生的孩子关于梦魇,火和母树的任何秘密。其二,永远对母树保持敬畏与崇拜,若是有人敢破坏母树的根须,罚。其三,永远牢记那条祖训——别相信外族人。这些秘密将会随着他们的离世而永久掩藏。哈卡还害怕留下的人不能遵守诺言,便装神弄鬼地告诫他们:“你们要是敢违背这三项铁律,我的亡魂,我们的亡魂,会回来找你们算账。”相对于变成母树种子这种绝望的延续方式,族人们更喜欢这种通过流浪掠夺他族的方式延续种族。一听到要传火,那群火的信徒便跃跃欲试。哈卡长叹一口气,自说自话道:“没想到我们,还是成了传说中的傀儡,梦魇的傀儡,种族延续的傀儡。”这分明是最绝望的抉择,哈卡却在族人的眼中又看到了希望。 …… 少数反对,多数赞成,次日出发。出发前夜,所剩不多的母树枝头聚满了人,求爱的乐章从未如此响亮过,大家纵情声色,肆意宣泄着对于明天的不满。清晨,部落聚会的空地上,族人们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庄重地走到“名册”前,解开独属于自己的那团绳结。空地上一片静默,除了偶尔传来的细微抽泣。当哈卡亲手彻底解开那个位于第五条绳子第十三个名为“哈卡”的绳结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段无聊的日子,他坐在母树树梢上眺望月下的森林,或思索,或发愣。待被族人拍肩,回过神来时,哈卡才发现自己已然泪流满面。要离开的人解完后,众人望着那所剩无几的绳结,要么迷茫,要么叹息,要么抹泪。这片土地上,哈卡他们虽身体还在,却已经死了。将来,在另一片土地上,他们不知道能不能重新活过来。依依不舍的族人们背上竹筐满载着圣果和皮毛,举着火把和石矛,像一条火龙般浩浩荡荡地离开领地。哈卡腿脚不好又年老力衰,便走在最后。他回头望那个生他养他的领地,他的眼睛再一次湿润。“哎,这片即将净化的土地,不知道在我走后的多久,又要被火玷污。我们本该崇拜母树,即便她的果实是梦魇,但至少她也能让族人安详无痛地离开。火才是真正的梦魇,是它无情地将部落推向灭亡的边缘,让那些原本无忧无虑的人们在痛苦中死去。呸,真该死,这远道而来的火焰。”哈卡又扭头看那望不到头的队伍,眼前仿佛浮现出不久于将来的景象——一个接一个熟悉的族人或是在寒霜烈风里倒在雪地,或是在与其他部落的暴力冲突中躺在血泊中。部落在走向未知,想到这,哈卡就感到有股因恐惧而生的寒意从下至上贯穿他的全身。那股寒意比他度过的最冷的冬天还要刺骨。冷死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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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我们的印象中,“火”是人类文明的开创者,然而,只要文明的运行机制稍有变化,“火”就会摇身一变,成为文明的毁灭者。《远道而来的火》设计出了一种与人类相仿,但有着自己独特繁衍机制的文明,这种机制与“火”产生了矛盾。当文明发展与科技进步成了对立面,其中的个体应该何去何从,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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