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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六只腕足的海底人,决定寻找太阳 | 科幻小说

提沙 不存在科幻 2021-12-06
8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历史的记忆」科幻小说常常有着宏大的视野,想要去想象和思考,一个文明所经历的社会历史变迁是怎样的。这个文明也许是未来的人类,也许关于人类以外的其它生命。作者进行书写时,也许所凭借的资料,依然是人类既有的历史经验,然而,这些历史叙事在全新的科幻设定中发生时,带给我们的是完全不同的体验。如果一个文明诞生于海洋深处,它们将会如何认识和探索这个世界?今天的这篇小说,讲述了两位海洋文明的勇士,发现新的世界的故事。本文曾发表于「少年科幻小说大奖书系」《探索者》。
提沙 | 理论物理博士,追求表象之下的理论和真实之外的幻想,喜欢推演具有奇妙规律的异世界。代表作品《投影》《虚海临城》《毕业考试》。

向上!向上!全文约9200字,预计阅读时间18分钟
寂静,无边的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无边无际,没有任何回声,没有任何生命。卡尔要疯了,头炸裂般地疼,在这个没有声音的地狱里,无处可逃!死寂化身成恶魔,将他紧紧攥在手中,撕扯他的肉体,拽裂他的灵魂!卡尔尖叫、嘶吼,没有用,还是没有声音!喉咙被恶魔掐住了,声音被恶魔夺走了!怎么拼命嚎叫也发不出任何声音!“闭嘴!“有声音了!谁的声音?卡尔更努力地扯动着声带,谁?是谁?!突然,什么东西挤进了卡尔的嘴,捣向喉咙。卡尔猛地干呕,一下子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他吐出嘴里的手,嘶哑着地低吼了一声,回声很快传回来,告诉他周围的情景。“给我闭嘴!糟心的鱼崽子!鬼哭狼嚎吵死了!”断手鲍瑞推搡了一把卡尔。“你再推我一下试试?”卡尔揉了揉胀痛的脑袋,“你给我挠痒痒呢?一只手的残废。”刚刚自己的手被鲍瑞堵到嘴里,恶心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呦,长能耐了啊,你就这么对金主说话呢?”“呵,这趟跑完,你也就是个穷光蛋了。到时候没饭吃了,叫声爷爷我就给你点剩饭吃哈。”,来吧,吵一架吧,这个念头在卡尔心里挠啊挠,来啊,吵得大声点!受不了这见鬼的无音地狱了!鲍瑞却沉默了下来。行险一搏,行商鲍瑞几乎把所有的家底都砸进这趟冒险,贝钱哗啦啦地从口袋往外流啊,鲍瑞心如刀割。但是值得,冒险是值得的!只有这样昔日的东海巨商才可能东山再起!然而几个月的航程过去了,他们一无所获,什么都没有,没有水母,没有海兔,连荠子藻那么大的鱼星儿都没有。出现点什么吧,鲍瑞心里暗暗乞求,就算是难吃的能把胃囊吐出来的海蛞蝓都行。也许该认清现实,不要再有荒唐的幻想了,这可是极上界啊!自己怎么就信了鱼崽子的忽悠呢?鲍瑞心中苦涩,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东倒西卖,发乱世财,重新开始,东海巨商未必不能再一次白手起家。鲍瑞长叹一声,小半部分声波从半球形的船壳上反弹回来,剩下的穿透船壳,深入漫漫无际的极上界,再也没有回声。
一年前,鲍瑞第一次见到卡尔。那时鲍瑞正一个人在店里发呆,昔日金梯螺城最热闹的店铺,如今半天都没一个人上门。南海鸣丘的七音螺,西海峡谷的夔鼓石,还有贵妇们喜爱的蝓胶工艺品,曾经摆满了这些时髦货的柜台上,如今只剩下大大小小的大食王牌发条机。一条小猡鱼游过,撞了撞店中央停摆了的水铃铛,然后轻车熟路地游向柜台,赖在发条机上悠悠地蹭着痒痒,心满意足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明珠蒙尘啊明珠蒙尘,鲍瑞心中慨叹,当年他的大食王牌发条机横扫发条机市场时多么风光,无数叮叮作响的贝钱挡不住地往口袋里流。每天吃着好吃的数着钱的美好生活啊,那时候四海的美食自己什么没尝过,现在却只能啃干巴的鼓头鱼尝尝荤。门边传来一声轻响,有人来了?鲍瑞胡乱摆动着四只腕足,直起了身子。来人礼貌地咳嗽了一声,声波在店里回荡,传到鲍瑞耳中,勾勒出一个年轻后生的模样,对方身披学者们的那种飘带草长袍,下摆已经有点残破,不像是能舍得花大钱的角色。鲍瑞疑窦丛生,学者这时候不都在饿着肚子吗?来这儿干嘛。“大食王老板,久仰久仰,在下卡尔。”原来是个食古不化的书呆子,鲍瑞心想,但生意人嘴上的客套可不能少,“你好你好,叫我鲍瑞就行了。大学者有什么想买的吗?”“不不不,暂时不买。在下有笔大生意,鲍瑞老板愿不愿意做呢?”
十分钟之后。“笑话!你当我傻啊!”鲍瑞猛地起身,挥舞着两只手就要逐客,老子坑蒙拐骗招摇四海的时候这后生还是个鱼籽呢,“去,去,你去大街上问问,三岁小孩都知道极上界连鱼卵子都没有。”“老板你别急啊,听我把话说完。”卡尔端坐如常,纹丝不动。“呵,我吃过的螺比你吃过的鱼都多,竟然骗到老子头上来了。”鲍瑞不耐烦地挥挥手,“快走快走,否则我叫卫队了啊。”“老板,谁不知道你慧耳通灵,哪敢骗你啊。没把握的事,我会来烦你吗?看看,这是什么。”卡尔从袍下拿出了个东西,敲了敲,清脆的敲击声回旋震荡,余音袅袅。这块材料听起来的音质倒是罕见地好,如果是五年以前,卖给乐师绍一定能卖个好价钱,“现在不比以前,我这儿不收这些玩意儿了。”鲍瑞勾起了一丝兴致,但又狐疑起来,“这和极上界有什么关系?”卡尔又敲了敲,“你再听听,听听形状,听听这东西的长度。”高音域宽,低音域窄,波形三峰隆起,像是剃刀鱼的长肋骨,不,听这洪亮的回声,起码要比剃刀鱼的骨头长十倍。鲍瑞突然心中透亮,是了,早年在西海进货的时候遇到过一堆这种骗子嘛,“哈,我知道了,又是什么’来自极上界的海神笛’之类的吧。年轻人,这个可骗不了我,用石蟹壳批量造这些个’圣物’的厂子我都见过好几个哦。”“来来来,你摸摸看,这是鲸牙啊鲸牙!你知道鲸吗?”确实音色不像石蟹壳,鲍瑞摸了摸,“真的不是石蟹壳?那你到底想怎么骗我呢?”“不骗你。这是鲸牙啊,老板,你该不会不知道鲸吧?”“笑话,我怎么会不知道,圣鲸是海神的坐骑嘛。”鲍瑞觉得这个骗局倒是很新鲜,“别逗我了小子,这个确实是牙齿没错,但不可能是鲸牙,没人见过鲸,也没有鲸,鲸鱼不过是教士们骗小孩的罢了。”“老板,你也是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要说见识广博,恐怕整个东海没几个人比得上你,你倒是说说,什么鱼能有这么大的牙齿,见过么?”“这……”,的确没有,最大的鮗鱼牙齿,也比这小了上百倍,鲍瑞问道,“你从哪儿弄来的?”“家父入狱前在藻原上见到过巨鲸的骨架,这就是当时带回来的。”卡尔顿了顿,“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哈,且不说你这话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那又怎么样?你想说这来自极上界?搞笑,极上界没有鲸鱼,什么都没有,没有鱼能活下来。”“老板,你想想,有几个市政广场那么大的鲸鱼,如果在极上界下面游动,怎么可能没被人发现过?藻原被四个城市包围,周围的下层界都住满了人,高点的中层界人来人往,上层界没什么鱼吃,这么大的鲸鱼,要想不惊动人游到那儿,又要填饱肚子,它能在哪儿生活?”“呵呵,上层界没食物,难道极上界就有食物了吗?上层界偶尔还有几个虾米,极上界连虾米屎大的活物都没。”鲍瑞接着质疑道,“况且谁知道这骨头是什么时候的,说不定是几千年前的,现在早就死光啦!”“家父是学者盖曼。”卡尔沉着地说,“他测过周围沉积的土壤,和新附着的海葵,鲸骨一定是最近三十年内从上面落下来的。”鲍瑞心中开始有点相信卡尔的话了,如果卡尔的父亲的确是那个盛名在外的盖曼的话。“父亲还查阅了海心城的编年史和最古老的典籍。鲸骨在历史上出现好几次,一千五百年前的那一次,上面还有没分解的腐肉。”“如果是这样,你爹怎么没找教团的人说?圣兽啊,这个消息能卖不少钱吧。”“你觉得我父亲是为什么锒铛入狱的呢?”卡尔反问道,“父亲筹谋着去探索极上界,教团的那群疯子觉得海神的居所不容亵渎,就把他抓了起来。”东海最出名的大学者被教团以“渎神罪”抓起来确实是两年前的大新闻,但鲍瑞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但这的确像是教团的作风,饥荒阴云笼罩,人们都视海神信仰为救命仙音,教团权倾一时,对付的又是饥荒后如过街臭鱼般的罪人学者,自然不会手软。深邃的极上界尽头被视为海神的居所和灵魂的归宿,又岂能容凡人亵渎呢。
如同分布在海底的其他几百座城市一样,金梯螺城围绕热垒而建。大部分人对热垒的存在视作理所当然,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热垒的温暖中。每一个热垒都像是一个放大千万倍的海星,平铺在海底,张开数十条巨大分支,大分支再分叉成次级的小分支,给沿途提供稳定的热源。无数植物生长在被烤得热烘烘的土壤上,将热能转化为生物能,供养着千姿百态的浮游生物、各种鱼虾贝,以及靠着热能枪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类。近两百年在,在学者们的领导下,用热稳材料建造的生态架围着热垒核心建立起来,原本散溢的热能得到了更有效的利用。层层架起的生态架重重叠叠,生态架壁上长着大大小小的野生热合苔,繁茂的珊瑚树和随波荡漾的飘带草攀援着生态架而上,直到中层带的尽头,即便是频率最高的声波也传播不到它们的顶端。散发着无数飞丝的音丝草发出窃窃私语般的轻盈声响,千姿百态的生物漫游在其间。无数巨大的新建管道则将滚烫的热流送往城市的各个角落,以供农业、工业和生活的需要。但这繁荣的交响曲,在六年前演奏到了休止符——作为生命之源的热垒开始逐年降温。四海的城市,或早或晚,或多或少,几百个热垒都开始了降温,能源危机到来了,粮食得不到足够的热量而逐年减产。没有人知道千万年前热垒从何而来。即便是最睿智的学者也不知道热垒为何能长久提供能量,即便是最坚硬的钻头贝也难以凿开热垒的外壳。在漫长的历史中,热垒一直被视为神的造物,热垒温度降低,那是代表神的旨意,岂是人力能改变的呢。重新兴盛起来的教团带领人们拆除了热垒周围的建筑,迁移农场到更靠近热垒的土地,重新规划热流管道,优先保障粮食的生产。他们带领愤怒的人们将怒火指向规划市政学者们。“在热垒头上动土!这是对神的不尊重!”当时出现在各地的教士表情狰狞,大声吼着同样的说辞,“神给我们热垒,就是要让我们安享神的恩赐!可是贪心的我们,竟然在恶魔的蛊惑下,用罪恶的工业造物玷污神的温暖!那些丑陋的建筑、愚昧的结构发出嘈杂和混乱的噪音!玷污了神的慧耳!所以神降下了怒火!”
后来,在极上界漫长的航行中,鲍瑞不止一次地拷问自己,自己咋就信了那小子的邪呢?真是财迷心窍昏了头啊。但是鲍瑞心里清楚,当时的自己根本抗拒不了赌一把的诱惑。乱世即将到来,要是不赌一把,就这么一步步沦为饿殍吗。“热垒降温了,人们都要吃不饱肚子了,谁还有心思买你的发条机?以后热量供应粮食生产都不够,哪来的热流给发条机充能?”卡尔如同魔鬼,谆谆诱惑,“最近生意不好吧?清醒点吧,你快破产了。”鲍瑞很清醒,自诩为东海最精明的商人,鲍瑞清醒得每天夜里都睡不好觉,是啊,货卖不出去,吃不到美食,几年以后可能肚子都填不饱,自己离破产不远了,自己需要一个全新的机会。“你想想,鲸鱼那么大,食粮必然不小,极上界一定有足够多的鱼类来供养它。只要我们找到了……”“我们就富可敌国了,数不尽的贝钱,还有美食!”鲍瑞仿佛听到无数美味的蓑衣海兔嗷嗷叫着,等待自己的品尝,已经一年没吃过了啊!卡尔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我们就解决了饥荒的问题啊!别提钱了,这是会记载在史书上的壮举!”不敢下注的商人不是好商人,鲍瑞年轻时白手起家,深知这一法则。填饱肚子靠的从来就不是教团说的对海神的信仰,而是靠抓住机会的眼光和勇气。在那小子的忽悠下,鲍瑞乖乖地将卖不出去的几大箱子发条机拱手送上,变卖了城中心的店铺购买粮食,从最好的供货商那里买来造船的蝓胶,他们在远离教团的郊外,偷偷筹划着极上界的远航。
远离了海底的下层界,远离了变得萧条了的中层界,远离了罕有生物的上层界,发条机带动小齿轮,小齿轮带动一圈圈大齿轮,再催动螺旋桨,一路向上,鲍瑞和卡尔的上浮艇就这样缓慢地驶入了从没有人到过的极上界。他们行驶得很慢,每两天才上浮五十海尺,时不时还歇一阵子,这比饥荒到来前的自行车慢多了。那个时候,能源充足,城里到处都是热流阀口,把发条机通过充能器与阀口相连,冷热对流就能让充能器的涡轮转动,涡轮再带动发条机的轮轴收紧簧片,就能把能量储存在小小的发条机里。那时候鲍瑞生产的大食王发条机用的是最好的簧片材料,储能性能傲视群雄,带动起自行车来,一会儿就能从金梯螺城跑到三千海尺外的珊笛城。“我们真的要开这么慢吗?”刚出发十几天时鲍瑞就质疑过。“你要是想死,饿死也比被水压弄死舒服。”卡尔回应道,“你还是绝食饿死吧,省下粮食我能开到更远。”上层界人迹罕至,是因为那里比海底的水压低很多,常年生活在海底的人类和其他生物,一旦在上层界待了一小会儿,就会浑身酸痛,体表器官肿胀突出,严重的情况下,甚至还会晕眩和窒息。学者们解剖过这样死去的鱼类,它们鳞片狰狞地突起,鱼皮肿胀,肌肉糜软,内脏里面出现各种凹陷和坏死的血斑。学者们推测这是由于上层界水压太低,鱼体内的高压难以平衡,从而破坏了体内的组织。卡尔对此想到了一个办法,如果很缓慢的上浮,逐渐地适应低压,每次等到身体内的高压缓慢和外面的低压平衡,等到身体适应了低压之后再进一步上浮降压,那么也许就能最终适应上层界乃至于到达极上界。他之前已经用鼓头鱼和戟乌贼试验过,摸索出了现在这个上浮速度。靠着这个办法,卡尔他们成功到达了极上界,虽然身体依然时不时酸痛瘙痒。
“极上界深处有游动的热垒吧。”刚进入极上界的日子里,卡尔闲极无聊,总是提出各种各样关于鲸鱼存在原因的猜想,“只有这样,才能给生物提供热量。”“傻娃子,那么个大块头,没有鱼鳍也没有腕足,还没有大食王牌发条机,哪能飘得起来嘛。”“不学无术啊,大叔,只要热垒和鱼一样轻,它就能飘起来。鼓头鱼睡着的时候不扇鱼鳍,也没沉到海里啊。”卡尔鄙夷道,心想,毕竟商人只知道钱啊,只要是和钱无关的生活细节,就从来不会去留意。“我跟你说啊,极上界的尽头,其实和我们住的海底一样,也有土有石头,只不过石头下落的方向正好是反的。”鲍瑞说,“我早就听说了,所以那里的热垒也是长在土里的。”“瞎扯吧你。”“真的,这可是我在回音峡谷里遇到的一个苦行僧说的。”鲍瑞感叹到,“他可是我见过的最有学问的人呢,脑袋上满满地全是皱纹!”“这是宗教异端啊异端!两百年前教团抓到这样的人都是要绞死的啊!”“呸,你小子不是不信海神吗?”鲍瑞嘲讽道,“不过话说回来,那样的话,到了那儿是不是就省点发条机了啊,自由下落不就行了?”“你想想啊,如果真的极上界的尽头石头是反方向下落的,假设这是个连续变化的过程,现在发条机就应该转得越来越省劲儿,可是有吗?五天换一个机子,消耗一直没变过。”“那你说鲸鱼靠啥生活?”鲍瑞突然有点担心,“不会真的有海神吧?神不会取了我这条老命吧。”“放心吧,就算真的有神,如果神不愿意被打扰,为什么没有阻止我们上去呢?”
起初,世界一片死寂,没有声音。是神创造了热垒,生命也由此诞生,从此,世间有了声音。拥有六只腕足、发达的声带和耳朵的海底人类依靠声波来交流,依靠回音来认识周围的环境。在两千年前的原始社会中,乐师有着独特的地位,有着与神沟通、祭祀祖先的殊荣。到了现代,城市里到处都有被水流驱动的水铃和贝键琴,酒馆和大街上常有打着行板的吟游诗人,而巡回演出的交响乐队到来时更是万人空巷。海地人把耳朵伺候得很好,就算是嗜好美食的鲍瑞,也承认忍受噪音是比缺乏美食更痛苦的事。然而大多数人类都没意识到,比噪音更可怕的是没有声音的空寂。在进入极上界后的第一个月里,除了无边无际的海水和孤独的上浮艇之外空无一物,鲍瑞和卡尔说的话抵得上平常几年说话的量,卡尔如今连鲍瑞小时候邻居家的女孩最喜欢唱哪首歌都了如指掌。卡尔本来话不多,父亲从小教导他,身为学者要少说多听,没有什么比满嘴言之无义的蠢话更让人厌烦的了。如果一个学者说的比知道的多,那么又如何能对知识抱有谦卑之心呢。卡尔一度觉得是和鲍瑞待久了,所以自己变蠢了,否则哪来的这么多话呢。后来他才意识到,他和鲍瑞只是在下意识地避免面对沉重的空寂。如果他们不说话,周围就没有别的声音了。不,还有一成不变的螺旋桨搅动水流的声音,但是那是一成不变的没有活力的声音。就像周围无尽的深海,单调,死寂。极上界简直是没有声音的地狱,怎么可能是神的居所呢?如果真的有神,他不会被这无尽的沉默折磨疯了吗?在极上界的第二个月,空寂如同紧紧箍住身体的刑具,越来越沉重,使劲挤压着。他们焦躁,不安,胸口憋着劲儿,难受得癫狂。他们需要更大的声音,更有变化的声音!更多的爆炸般的声音!于是他们开始争吵,用最大的音量怒吼,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他们使劲砸那些报废了的发条机,捶打簧片,用骨刀在上面刮拉出刺耳的噪音,噪音像刀子割开他们的神经,他们如痴如狂,甘之如饴。
“粮食只够一个月的了。”鲍瑞沙哑着嗓子,低沉地说道。没有回应,十几天没有争吵了,一天也说不着几句话了,现在一点点的声音听起来都像是刺耳的尖啸,但声音不从脑子过,激不起一点波澜。卡尔已经麻木了,死气沉沉,几乎不再对鲍瑞的话做出回应。“我们回去吧。”鲍瑞说,“我认输,没有什么鲸鱼,没有食物,什么都没有。”“不。”卡尔猛地抬起头,嘶哑着嗓子,恶狠狠地说。“已经三个多月了。我要命啊,破产就破产吧,不能把命搭进去。”“回去的过程能快很多,适应高压比低压快很多倍。”卡尔从麻木中清醒过来,他不能放弃,他可以疯,但他得救出父亲,找到了极上界的鱼群才能救父亲,“口粮够,我们每天少吃点。”“失心疯的鱼崽子,我怎么就信了你的鬼扯啊。”鲍瑞无力地抓挠着自己的头,痛苦万分。
第四个月的末尾,他们第一次见到了奇角鱼。那时他们已经好几天没说过话了,卡尔换发条机时的机括声传到艇外,然后激起微弱的回声传回来。他们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卡尔在缓慢地挪动着四只下腕足,鲍瑞失神地躺着发呆。突然之间,他们意识到刚刚听到了什么,鲍瑞猛地坐起来,两人的十二只腕足一起激动地颤抖。“啊!啊!”鲍瑞大吼着。声波穿透船壁,很快又传回来,带回那个鱼奇怪形状的信息。那条鱼比海底常见的鼓头鱼大上几圈儿,头大身子小,最奇怪的是脑袋上挺着个长长的触角状的东西。也许是被大吼惊动,鱼悠悠地摆了摆尾巴,然后向上游去。“跟上啊!靠!”鲍瑞手忙脚乱地摸向发条机组“快!提快速度跟上啊!”“笨。”卡尔迅速拉开舱门,游了出去。“热能枪!带上热能枪!”鲍瑞喊道,“你才笨啊!”卡尔追着鱼跑了好几十海尺,最终还是被鱼给溜了,骤然减低的水压让卡尔浑身不适。父亲是对的!卡尔心中狂喜万分,极上界真的有鱼!  一个多星期之后他们才遇到第二条奇角鱼。这条鱼在离上浮艇十几海尺的地方缓缓游动。为了不惊扰到鱼,他们轻轻地敲击船壁来发出声波,通过轻微的回声观察鱼的动向。这次他们有了新的发现,不止有奇角鱼,有两三只比海蛞蝓还要小点的鱼围绕着奇角鱼的触角转来转去。“听到那几条小鱼没!哎呀呀,虽然不够塞牙缝的!”鲍瑞喜滋滋地戳了戳卡尔,小声说,“但是有小鱼了,大鱼还会远吗?哈哈哈”突然,奇角鱼的头顶突然裂开大嘴,水流飞旋,那几只小鱼一下子就被吃掉了。“哎呦,这家伙怎么嘴长在脑门上啊,怪吓人的。”“奇怪啊。”卡尔狐疑道,“为什么要送上门来被它吃?”“嘿,这里就不懂了吧。”鲍瑞得意洋洋地说,“北海那边有种臭臭的海葵,但海蛛就喜欢那味道,可是前赴后继去送死呢。”“有可能,我去闻闻。”卡尔轻轻拉开门,游了出去。“嘿,啥都想研究的学者……”鲍瑞自言自语道,“不过,这个鱼好不好吃啊。”
几天之后,他们遇到了一小群奇角鱼,散布在周围几十海尺的水域中,被诱捕的微小的鱼有好几种,有种长得很像缩小般的海底虾蛄。“没有能诱捕小鱼的味道,什么味道都没有。”卡尔喃喃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哪里奇怪了,人家味道就是小嘛。你闻不到不代表小鱼闻不到。”鲍瑞突然拽了卡尔一把,“哎哎哎,你看你看,那两只鱼又要凑一块交配了。”“不对啊,这么多奇角鱼在这儿,你听到过他们的叫声吗?”“是没有哈,这是挺怪的,鼓头鱼都会噗噗叫呢。”鲍瑞依然在专心关注交配的两只鱼,摇摇头叹了口气,“哎,真是羡慕啊,你看他们开心得。”“这没道理,这一大群鱼在一起,不发出声音,怎么知道周围的情况的呢。”卡尔皱起眉头,“没有声音,怎么知道区分哪条鱼交配,又是怎么找到对方在哪儿呢?”“嘿,夫妻之间的心灵感应你知道不?哎,你还年轻,不懂大人的这些事情。”鲍瑞打趣道。“水温!”卡尔说,“而且水温比一个月前高了!你注意到没有!”“对啊,这不明摆着的吗,否则哪来的鱼呢?”“热垒可能不远了。”卡尔的一只右下肢轻轻拍打着两只左下肢,“我要去抓只鱼回来。”
几个星期过去了,自从馋心大动的鲍瑞不顾卡尔的劝阻,试毒奇角鱼之后,餐桌上已经有六种新的鱼类被品尝过,其中奇角鱼最难吃,肉质很柴,但是有只大虾吃起来十分肥美。鲍瑞的心中充满了胜利的喜悦,且不提破产的阴云已经散去,光是作为第一个吃到这些异域美食的人类,他美食家的灵魂就体验到了巨大的幸福,人类历史上有几个美食家能经历这种时刻啊,无数前所未有的食物扭着腰、排着队等待大嘴的临幸。但是卡尔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水温越来越高,这要是在海底,得是热垒旁边才有这样的高温,但是这里的却还没有出现热垒的边儿;各种鱼类越来越多,但是没有一种鱼会发出叫声,这些鱼仿佛真的有心灵感应一般,不靠声音就能进行复杂的群体活动,不靠回声定位就能捕猎食物。而且这些鱼类有一个共性,它们的脑袋上大多数都有对称的两个小突起,有的突起甚至还能灵活转动。“海底的鱼没有这样的。”卡尔一字一顿地说,“除了人类。”鲍瑞摸了摸自己脑袋上的两个很小的突起,“你说盲痘啊,这个没什么用啊,你小学没学啊?这是退化的器官,就像你屁股后面的尾椎骨一样。”“这些鱼都有盲痘,为什么?”卡尔难以相信自己脑中的那个解释,这不可能是真的。“你是说,”鲍瑞也严肃起来,“难道我们和这里的鱼儿是亲戚?我不该吃他们?”“会不会,他们能通过盲痘交流?”卡尔摇摇头,驱散这个疯狂的想法。会发现什么呢,卡尔陷入沉思,向上,再向上,我们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海水的断层出现了!海水的尽头!他们的身体紧张地抖动着,腕足颤动着,紧紧抓在一起,声带禁不住发出战栗的声响,他们在向断层靠近,二十海尺上面,声波在断层那里反弹回来,断层在起伏不定的舞动,那舞动是他们从未听过的,变幻莫测,妖异,魔幻,令人心生畏惧。“停下吧”,鲍瑞的声音颤抖着,“不能再往前了。”“别怕,没事的。”卡尔抓紧鲍瑞的手,“就算是神域,也要闯进去听一听神的声音啊。”“傻小子,你还不明白吗,这是海水的尽头啊!那边连海水都没有!会死的!只要碰到边界就会融化的!”“就变成灵魂了吗?”卡尔轻声叹到,“外婆说灵魂死后都会去极上界的尽头,就是这里吗?”“快停下吧,这里还有很多鱼我没有吃过啊”鲍瑞不住地颤抖着,盐水从盲痘渗出来,“停下来,让我先吃一个月,吃一个月再去送死。”“你感觉到了吗?一种奇妙的晕眩感,在盲痘上!就像飘带草拂过……痒痒的,比最美的乐曲还要美妙的感觉。”“昨天就有了啊!盲痘对着上面,感觉就强点,对着下面,就弱点。”“我的盲痘感觉到了什么,就像是声音探测到的东西有了具体的形状。模模糊糊的,朝着断层,那边更热,但盲痘感觉到的不是热,不,我说不上来。”“是断层在吸引我们的灵魂,就像海葵和海蛛,这是吸引灵魂的幻觉啊!”“软,特别温柔,”卡尔觉得灵魂要从体内游出来了,“是从盲痘那儿来的感觉,就像被拥抱在热流里。”卡尔一把推上发条机的扳子,转速骤然加快,他等不了了。不管那是神也好,是无边无际的热垒也好,是世界的尽头也好,他只想盲痘体验到这种感觉再清晰点,再强烈点!螺旋桨轰鸣起来,上浮艇猛地窜向了断层。鲍瑞啊啊啊地嚎叫着,卡尔浑身肌肉紧绷,紧紧地捏扳子和鲍瑞的手。哗啦一声,上浮艇窜出了断层,小艇带出的水花打在海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灼热的光中,他们第一次“看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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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还记得刘慈欣的《乡村教师》和《山》中,那些诞生于海底,或是星球内部的外星文明们,想要看一眼星空,付出了多么艰辛的努力吗?任何一个活下来的文明,历史上都不缺少勇于向外探索和创造的先行者。是这些人为我们所描绘的新世界,让我们有了更加广阔的视野,去眺望更加遥远的彼方。——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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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宇镭  题图 《爱,死亡与机器人》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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