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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浸式VR体验,让你变成人棍 | 科幻小说

二树子 不存在科幻 2021-06-07

1月,「不存在科幻」的小说主题是「人体的改造与进化」

未来局曾经出品过一本《未来人不存在》,探讨在未来,人类可能有着怎样的形态,那时我们的生活会是怎样的。随着游戏《赛博朋克2077》的流行,关于人体改造和进化的话题,再次得到热议。科幻讨论技术对于未来和人类的影响,而“身体”作为人类自身的一部分,这种改变最能够对我们产生触动。一个人也许对未来的预言大胆而乐观,但变化降临到自己身上时,TA是否还能维持自己理性的判断?本周,延续《赛博朋克2077》的话题,我们为大家带来两篇赛博主题的作品。今天这一篇,是一个关于虚拟技术的近未来故事,通过一个游戏,讲述人体的感觉是如何被技术所欺骗的。

二树子 | 写手,对不起,我将永不纯洁。


幻肢人

全文约22000字,预计阅读时间44分钟

当男人像一条蚯蚓,以极其扭曲地姿态向我爬来时,我忍不住颤栗着后仰,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

身侧的警官扶住我,我仰起脸,看见他一脸严峻。

此刻,我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一道玻璃的隔离门,门内是一间狭窄的看护病房,陈设仅有一张床和一只马桶,顶部两台监控,24小时无死角地观察着病房里的男人。

男人的模样很陌生,是亚裔,大概30岁,整张脸虽然没有伤痕,却仿佛被人撕碎过似的,布满皱纹。由于这些交纵的纹路,他的眼角和嘴角下垂,表情似哭非哭,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他眼睑缝隙里的黑瞳是涣散的,像是无法聚焦的镜头。

最诡异的是,他像是不会使用双腿似的,软绵绵地伏在地板上,下颚和腹部交替起伏,如蚯蚓一般爬行。

警官解释道:“他叫柳京浩,于7年前失踪,此后杳无音讯,当时负责调查这起失踪案的部门付出了6个月的努力,一无所获,最终他们判定柳京浩已经畏罪自杀或是殉情,终止了调查。

“上周,他被人发现在东圣路易斯的一条街道上,已经精神错乱,认知混沌。他是忽然出现的,没有目击者,没有监控——那里是贫民窟——所以至今不知是谁把他丢弃在那的。”

我感到反胃,忍不住想起身,身侧的人立刻按住我的肩,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我只能用语言表达不满:“如果是让我指认罪犯、配合调查的话,你找错人了。我最近一直足不出户,什么人也没见过。”

警官转过身来背靠在隔离门上,面对着我,缓缓露出笑容:“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

我仰头看他,目光不自觉地稍稍移动,再次落向柳京浩。后者已经掉转方向,向马桶爬过去。

他的四肢瘫软无力地拖在身体后面,像咬在躯干上的四条寄生虫。我不禁恶寒,赶紧移开视线。

“柳京浩的失踪并不单纯。7年前,他有过一个女朋友,瑞秋·朗曼。当时的调查人员从他们在社交软件上发布的动态判断,他们的感情已经出现危机,正处于分手的阶段。在一次争吵爆发后,瑞秋·朗曼失踪了。”

“我有印象。”我脑中有模糊的记忆苏醒过来。

大约就在7年前,有一起少女失踪案闹得沸沸扬扬。失踪者是在商业上小获成就的天才游戏设计师瑞秋·朗曼。由于失踪前,她与男友爆发过一场冲突,是因为男方出轨还是怎样,具体我不记得了,总之当时公众都认定男方脱不了干系。

但案情始终未有进展,因为不久后,瑞秋的男友也失踪了。

原来在我面前的柳京浩,就是当年新闻的男主角。

“所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挑眉。

“当然没关系。”警官从鼻息中发出笑声,似乎在嘲笑我过激的反应,继续说,“时隔7年,柳京浩离奇出现,案件自然被重新申报。医院为他做了全方位检查,诊断显示,他遭受过长期虐待,导致精神异常,自我认知出现问题。正如你所见,他坚信连接在躯干上的四肢并不属于自己,所以没办法操控它们。”

“哈?”我感到惊奇。

“虽然可以认定他遭受过重创,但我们在他的身体上,没有任何一丝伤痕,连愈合的痕迹也没有。他的身体机能完全正常,换言之,找不到施暴者的线索。”

“很好,有悬念了,如果是一部罪案电影,我已经可以打两星半了。”我冷嘲热讽,“但是说了这么久,我还是没听出来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点耐心,我就快说完了。”警官俯身,再次按按我的肩膀,“柳京浩虽然意识混沌,但偶尔也会吐出几个模糊的单词,给我以突破口。在他口中,一个名字出现的频率很高——亚当斯。”

这名字有些耳熟,一时想不起来。

“瑞秋的哥哥,名叫亚当斯·朗曼。兄妹俩合伙创办过一个工作室,朗曼游戏,有过几部卖座的作品。但瑞秋失踪后,一切似乎停摆了,7年间未有新作品面世,也没人知道亚当斯在做什么。”

“那去搜查他啊?”

“当然。不过毫无准备的时候,将军不会贸然下令出击。”警官双手环胸,嘴角含笑,“何况,在没有证据的支撑下,我不能强制搜查任何人的私人领地,这关乎人权。”

这警官简直就是有病。

“正因如此,你成为了新的突破口。”

“我?”我凝起精神。

“据我了解,一个月前你曾收到过一封发自朗曼游戏的邮件,邀请你前往工作室做客,但你回复谢绝了。”

“哦?前一秒还在大说人权,后一秒就擅自读取别人的邮件,你这应该是侵犯我的个人隐私吧?”我有些气恼,同时也终于想通为何对这个名字感到耳熟。

一个月前,我确实收到过一封莫名其妙的邮件,发件人自称亚当斯·朗曼,他的自我介绍很含糊,只说希望一切见面详谈。出于安全的考虑,我借口守丧不便出行,回绝了他的邀请。对方并未再次纠缠,直到今天,我才第二次听说这个名字。

“关于邮件,你可以举报我。不过,我希望你重新考虑他的邀请。”警官面不改色,仍厚脸皮地说,“并在谈话间暗中配合我进行调查。”

我被气得简直要发笑:“我不同意,一来,我不清楚这个人的底细,如果他真是一个虐待别人长达7年的变态,那我此行必定会有危险;二来,柳京浩已经精神错乱,一个疯子说的话,有多少可信度,值得我为此冒险?”

隔离门内的柳京浩,似乎是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奋力把头昂起来,一张阴气沉沉的脸正对着我,似乎欲言又止。

“你大可以放心,我会保障你的安全。”警官打断我的目光,掏出一包烟,转眼又看到墙上禁止吸烟的标识,将打火机塞回口袋,叼着一支空烟对我缓缓道,“而且这份安全保护,保质期会很久。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心中一紧,警惕地再次打量他:“多久?”

“取决于你的配合度。”他咧嘴笑起来。

事实上,我遭受来处不明的死亡威胁已经很久,而这也是我近段时间足不出户的原因。


接受邀约的第二天,我再次收到亚当斯·朗曼的邮件。

邮件里提及了一款他前不久才制作完成的完全沉浸式游戏,《地球难民》。我在网上并没有搜索到相关讯息,想必是还未面世。他说,希望我对游戏进行试玩,然后将主观感受写成一篇报道。

忘记介绍,我叫叶红,是一名自由撰笔人。我本人并不出名,但你大概对我的作品有所耳闻。2025年,我受雇于一名律师,为他的代理人——美国田纳西州一名连环杀人犯,著写了生平传记。在传记里,我着重描写了他悲惨的出身,并不动声色地丑化了那些受害者,即那些整日出入于高档场所,品鹅肝饮香槟,享受一流资源却对社会全无贡献的社交名媛们。由此,我为他争取到了短暂的舆论胜利,隔年,案件重审,这名律师创造了将有期徒刑320年减刑至20年的奇迹。

这一役后,我陆续收到许多重刑犯、资本家,甚至黑帮势力的邀约。他们愿意下重金聘请我,为自己著书立传,颠倒黑白。那几年,我赚得盆满钵满,渐渐在业内小有名气。因此,亚当斯·朗曼会找上我,并不奇怪。

抵达工作室前,警官为我植入一枚入耳式针孔耳机,和一枚舌下感应器。前者能够同步声音,方便警官远程监听,及对我下达指令;后者是定位报警装置,当我发生危险,只需要卷起舌根,用下牙轻轻一刮,使它脱落,警官便能收到信号,即刻营救我。

它们所能发出的信号微弱,难以被捕捉,且可阻隔屏蔽器干扰,非常适合现在这种情况使用。

“我会埋伏在周围,伺机而动。但除非真的遇到危险,不要轻易发信号给我,以免打草惊蛇。”警官做完一轮调试,松手放开我的下巴。

我闭上嘴,滑动舌头,确保它不会意外脱落。一丝苦味从舌根漾出来,但我很快适应了。

“你不必做多余的事,正常交谈就行。”警官交代道。

“放心,我不会自找麻烦。”我冷声回复。

警官在中途换车,他会保持距离跟在我后面,接下来的一段路我独自行驶,并无异常。抵达时,亚当斯已经在宅院门口等我。

这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看外观已经建成至少有20年了,由于缺乏维护,木质的门廊爬满杂草,金属的门牌也锈迹斑斑,一列蚂蚁沿着围墙向上爬行,恰好经过门牌上镂刻的“朗曼游戏”一行字母。

亚当斯年纪跟我差不多,戴一副眼镜,身高大概有一米九,但是微微驼背,显得没那么有攻击性。他穿着很得体,深栗色的西服套装,裤管笔挺,没有膝盖撑起的鼓包,显出几分绅士的翩翩风度。

我在车道旁熄火,他面带笑容,迎过来替我开门。

“感谢你重新考虑我的邀请,叶女士。”

我尽量让表情自然:“我的荣幸。”

“初次见面,自我介绍一下……”

“朗曼先生,不必了,如果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会到这里来。”

他了然地笑笑,引我走向室内。客厅的装潢是老派的黑白极简风,大概是故意走复古路线,会客桌上已经备好了酒,兴许是刻意讨好我,置物架上摆了一本我的成名作。

“请坐,你可以直接叫我亚当斯。”

“好,”我接过他递来的酒杯,没敢入口。

我曾与连环杀人犯打交道,但他通常被隔离在玻璃幕墙的另一面。与潜在的危险人物对坐小酌,这还是第一次。虽然亚当斯看上去彬彬有礼,但变态不会把这个词写在脸上。

我无心客套,只希望这次会面能够速战速决。如果能顺利完成任务,我将带着警方提供的庇护,躲回远离尘嚣的小城市去。

我将酒杯放回桌面:“开门见山吧,我对游戏领域一无所知。即使我有心,也未必有能力提供帮助。”

“不要紧,我看过你写的东西,非常喜欢,希望接下来的相处能让你感受到,我们很合拍。”他的笑容很自信,同时故意饮下一大口酒,试图消除我的戒备。

我环视四周,看起来这间屋子只是普通的住宅,家电型号也很落后,没有想象中游戏工作室该有的样子。

“你在这里工作?”

“工作,生活,娱乐,一切都在这里。我很少出门。”

耳机里传出轻微的电噪音,一丝细弱棉线的声音钻进耳孔:“打探关于瑞秋的事。”

我微皱眉头,思索着如何切入,刚要开口,又听见警官补充道:“不要太直接,让他主动开口。”

我再次陷入沉吟。

对于我的忽然沉默,亚当斯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疑惑地盯着我的眼睛。

“呃……”我匆忙张口,随意从脑中摘了一句话吐出来,“你的工作室有什么代表作吗?”

“《索诺兰之鹰》《战胜亚当》《致命3英里》……不过都是很早以前的作品了。近些年朗曼游戏寂寂无名,俨然已被市场忘记,但实际上,我一直在埋头制作《地球难民》……实不相瞒,工作室只有我一个人,凡事都要亲力亲为。”

他一连说的几个名字我都没有听过,只能点头应付,顺着话题接下去。

“虽然我对此一窍不通,不过想问,你为制作这款游戏耗时多久呢?”

他微微仰头,镜片折射冷色的灯光,沉吟片刻,他说:“算下来,将近有10年吧。”

这时间比我想象的长,10年前,瑞秋还没有失踪。

我吞咽口水,直言问道:“这么说,瑞秋也参与过制作?”

耳机里嗡的一声,警官在警告我,太明显了。然而电音落下,我观察亚当斯的眼睛,没有看到情绪波澜。

“你知道她?”他轻声一笑,“看来你做过功课。”

“毕竟是当年轰动一时的新闻,就算是我也略有印象。”我尽量保持语气自然,“贸然提起,请不要介意。因为工作习惯,我说话一向直来直去。”

他摇头表示不介意。

“都过去7年了,没什么不能提的。确实,我们一起创办了这间工作室,她负责搭建剧本,我负责技术实现。并不是我偏袒,她在创作方面很有造诣,失去她以后,再没人能与我合作。”

“追问。”耳机里传来指令。

“所以当年……”我话说一半,停下来盯着他,引导他说出更多细节。

“所以,《地球难民》是她的最后一部作品。”亚当斯并没能如我所愿,转而说回到游戏上,“我花了很多心思,希望它能尽善尽美。”

“这10年间,技术在进步,穿戴式游戏的玩法也在不断更新。因此直到最近,我才终于完成《地球难民》的玩法升级,向你发出邀请——毕竟它是带朗曼游戏重新回到人们视野的一款作品,我需要有最合适的人选,给我最真实的反馈。”

我只能顺着他的话题延展下去:“你说希望我试玩你的游戏,那可否先简单介绍一下?”

“嗯,《地球难民》,是一款完全沉浸式游戏。”亚当斯表情没有变化,但语气明显骄傲起来,“我在邮件里有提过,它是一种虚拟现实的……”

“所谓虚拟现实,”我打断他,“虽然我不太懂,不过,其实就是指穿戴VR头显和同步传感紧身衣进行的游戏吧,这很新奇吗?”

“没错,原来你是懂一些的,真令我惊喜。”他无视我的直白和无理,反而露出开朗的笑容,“早在上世纪60年代,就有人构造出多感知仿环境的虚拟现实系统,到如今,我们确实能够通过超高还原人体感知的穿戴设备,实现在游戏中身临其境的效果。但是,有一个难题始终未能解决。”

他留下一个供我插话的停顿,但见我不打算开口,便继续说下去:“自由度。”

“沉浸类游戏,对计算技术有极高的要求。目前市面上所能见到的产品,玩家都必须按照写定的剧情进行探索。举例来说,你在游戏里看到一瓶水,你只能选择喝或者不喝,但你做不到往瓶子里撒尿,骗别人喝下去。”

他大段解释的时候,我觉得枯燥,总忍不住走神,去猜想瑞秋和柳京浩到底经历过什么。但刚才的最后一句,我注意到他镜片后的笑眼里,闪过了一丝叛逆。

“总之,在《地球难民》里,你拥有几乎和现实一样的自由度。”

“恕我直言,为什么不直接装修几个房间,再雇几名演员,把玩家丢进去任他自由行动呢?何必耗费如此大的精力,来仿造一个现实。你是创作者,也是商人,投入与回报不成正比的事,你应该不会做吧?”

“叶女士,你有所不知,”由内而外的笑容从他脸上漾开,“游戏的魅力就在于,身在其中,你的一切行为都不需要付出代价。”

“时间有限,请允许我带你体验游戏剧情中的几个片段。”说着,他向我做出移驾的手势。


随亚当斯沿这栋老式建筑的楼梯一路向下,来到应是地窖的地方。

沿途没有灯,我表面虽沉着地迈着步子,心里却在打鼓——楼梯尽头会是什么,用来施虐的刑房吗?房门打开前,是不是我逃走的最后时机呢?

我舌头在口腔里动了动,感到舌根的异物感,稍稍放心下来。

然而,房门被推开,眼前不是刑房,而是游戏工作室的全貌。

两侧依墙而建的透明陈设柜中,展示了曾在各个时代流行过的游戏设备。亚当斯打开壁灯,幽蓝的荧光笼罩在每一件展示品上,为它们镀上一身科幻色彩。房间由高至天花板的书架隔开,划分成两个区域。一侧大概是他的办公区,全息影像计算机、巨幕屏、穿戴装置、书籍以及被写划过的废纸,遍地散乱,散发着极度压抑的味道;另一侧是游戏区,陈列着几尊还原比例的角色模型,和许多用途不明的设备。

我小心注意脚下,不被盘根错节的电线绊倒,亚当斯为我指出角落里一个方向:“那里有更衣间,里面有女式的全身动作传感衣,请先去换上吧。”

我有些迟疑,脚步未动。

“噢……请相信我的人品,里面不会有任何偷拍设备。如果不放心,可以保留贴身衣物,不会对体验产生特别大的影响。”他向我有礼地微笑,“不过不可以保留电子设备,否则会对游戏装置产生损耗。”

我点头,走进更衣间。

挂在衣架上的传感衣很轻薄,用指腹触摸,能感觉到夹层里密布的传感网。衣料弹性十足,从脖颈到脚趾间,似乎是完全贴体的。

换衣时,我轻轻敲敲耳朵,听到警官发出指令:“不要摘掉。”

我低低应了一声。

这衣服很难穿,我只保留了内衣裤,感觉有些别扭。外面传来电线在地板上拖拽的声音,亚当斯微微喘着气,突然发问:“叶女士,你对自我的定义是什么?”

“什么?我没听懂。”隔着门帘,他的声音很模糊。

“你认为,‘你’是由此刻拥有的这具肉体所代表,还是隐藏在大脑神经元中的意识所代表?”他顿了顿,声音中努力展现出笑意,“请别在意,只是随便聊聊。”

“肉体和意识共同吧,它们都是我的一部分。”我回答。

“假如分离呢,脱离了肉体的意识,和脱离了意识的肉体,哪一个才是‘你’?”

不知为何,他的这句话使我想起病房里的柳京浩,不由得绷紧身体。思考片刻,我决定不作回答:“不知道,我没想过。”

亚当斯沉吟片刻,有设备发出开机的蜂鸣声,风扇呜呜运转起来。他继续说:“我认为,自我即意识,而肉体只是意识用于感知外界的一套工具。因此,意识会决定肉体的形态。”

我已经换好衣服,走出更衣室,强作镇静地挤出笑容:“想不到,你是个唯心主义者。”

“不。”他向我走来,手里捧着一个封闭式头盔,口中仍然不停,“1995年,麻省理工的阿德尔森教授做过一项光学幻觉的实验,证明人的意识能改变一样物品的颜色……”

透过镜片,我看到他眼里闪烁着隐隐的兴奋,似乎还想继续。

我已备受煎熬,只想早些结束,赶忙打岔道:“可以开始了吧?”

“啊……当然可以。”他说着,却没有将头盔交给我,而是抬手指指自己的耳朵,“那么,请把录音设备摘下来吧。”

我盯着他不露感情的瞳孔,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早就发现了,那么他知道我此行是与警察勾结,为套话而来?

瞬息之间,各种思绪掠过脑海,一片嘈杂。我的牙尖抵住舌根,不受控的表情毫无疑问已经暴露了我的慌乱。

但亚当斯的表情松弛,见我发愣,他十分宽心地笑起来:“没关系,我知道的,你们作家在采集资料时,都会佩戴一枚针孔录音笔。我尊重这个习惯。”

他以为我只是在为报道记录资料。

我的心几乎是从喉咙里跌落下来,头脑也恢复清明。我听见耳朵里流淌出吱哇的电流音,警官似乎在说“争取”、“错过”什么的,但我也顾不上了,急忙用指甲拽出针孔耳机。

“需要我为你保管吗?”

怕他从型号看出异常,我迅速将那小指盖大的玩意儿握在掌心,塞进脱下的外套口袋里:“不用。”

亚当斯替我谨慎地戴上头盔,指向一把皮质躺椅:“行了,请躺上去吧。”

我转头张望,躺椅处在一个六边形的平台中央,平台地面铺着由特殊材料制成的绿色地毯,踩上去脚感很诡异,像踩在乳胶垫上。平台与周围地板之间有一指宽的缝隙,缝隙里黑洞洞的,似乎有什么东西。

“我从没玩过游戏,应该会非常不习惯。所以只体验5分钟就够了。”我深吸一口气,躺上去,感觉到呼吸喷在头盔的透明前罩上,凝结了一层水雾:“亚当斯,说真的,5分钟就够了。”

一片氤氲中,我看到黑压压的屏障从平台与地板间的缝隙中拔高,像升起的车窗玻璃那样,围出一个六边形的封闭空间。身下的躺椅微微颤动,我尝试调整姿势,却感到身体仿佛被一股强引力吸住了,动弹不得。

头盔前罩渐渐变得不透明,映照出我满含惊慌的瞳孔,正要挣扎,耳畔传来“连接成功”的电子音,紧接着,亚当斯的声音出现在附近,仿佛近在咫尺。

“放轻松,我会从旁协助你的。”


再睁眼时,我已经来到《地球难民》。

游戏背景发生在距太阳系百万光年外的某颗恒星,上面生存着一种高等文明。而我所扮演的,是潜入这颗星球,企图为舰队寻求补给的一名地球难民。

眼前的视野与现实相差无几,没有屏幕边框的限制,也没有像素感。如果不是不停提醒自己身在游戏,我恐怕真会以为来到了某个陌生环境。不过,身处的空间仍然是六边形封闭的,石质的墙壁上布满深深浅浅的刻痕,像是楔形文字,但我仔细查看,才发现这是记录时间的一种方式。

看起来,“我”似乎在这里被关了许久。

身下的躺椅变成了一张石床,我坐起来,感觉身体沉重。亚当斯在我耳边解释,这里的重力比地球要高一些。我了然,翻身下地,看到地面上散落着什么,似乎是某种武器的碎片。

沿着满地碎屑看出去,斜对面角落里坐着一具枯骨,看头颅应该是人类,右腿骨上拴着一条锁链。

我想过去看看,才迈出几步,便感到自己的脚也被一条链子牵着。链子不长,另一端嵌在石墙里,这会儿已经被扯到最大长度。我尝试挣脱,却是徒劳,只好坐回石床,重新审视自己。

我身上穿的不是宇航服,而是单薄的制服,样式简单,衣裤的口袋里都是空的,像是遭过一场洗劫。

“亚当斯,你还在吗?”我对着空气发问。

“怎么了?”耳畔凭空传来他的声音。

“我在哪里?”我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追在他的声音后面问,“我要做什么?”

“这里是渡船的牢房。”

“牢房?”

“嘘。”

我立即噤声,因为我感受到脚下的地面,正在一下一下地震颤。

有脚步在靠近,听起来,是个庞然大物。我环视四周,没有可躲藏的地方,干脆钉在原地。

这只是个游戏,我提醒自己,只是游戏而已。

正对面的那扇墙壁似乎感知到什么,自动沉降,一个灰绿色的巨大身躯出现在那里。六肢,有翼,双眼巨大,像恐怖电影里变异的蝉,被放大了几万倍,每一根毛都格外清晰。它身上穿着一件类似黑色斗篷的东西,显出与蝉的不同,它拥有更高级的文明。

它站进来,墙壁在它身后升起,空间变得拥挤。我坐着,高度仅到它弯曲的膝关节,因此它得附下脑袋,才能与我对视。

除了两只巨大的复眼,它的头部还星罗棋布地长着许多小的单眼,口器里露出一根倒刺般的舌头,有手腕粗细,肉乎乎,红色的。它盯着我,口中喷出一股恶臭味,盘桓在我周围,迟迟没有散去。

我捂着嘴,感觉到强烈的反胃,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亚当斯?”

我低低地喊,没有人回应。

片刻后,眼前的怪物伸出一只触肢,或者说“手”,上面夹着一张卡片。

卡片上有英文,也就是说,这是地球文明的产物。

它将卡片在我眼前晃了晃,发出“嗯嗯”的声音。我猜它是想让我拿走,于是试探着伸出手指,碰到卡片的同时也碰到它的手,触感冰凉。我紧忙缩回来,低头一看,卡片正面是我的名字,叶红,还有一串编号,似乎是我的身份证明,背面是块电子屏幕,上面显示着一幅图,由无数环网的线条和数字构成。

我身上没有武器,右腿被锁死,体型也处于劣势,怎么看这游戏都不会是格斗玩法。我毫无头绪,正打算求助,面前的怪物突然发出一声咆哮。

它的触肢和翅都动起来,发出咯啦咯啦的声响。片刻后,我眼前的影像开始变幻,一行我能读懂的文字浮现在视野中。

“交出坐标。”

我明白过来,这张卡片是宇宙地图,其中隐藏了地球舰队的方位。它们之前从我身上搜刮走,但没能破译,所以现在来拷问我。

我的内心有片刻恍惚,仿佛不知自己是为何置身于此。上一刻,我在家里躲避死亡威胁,下一刻,我在游戏里与怪物对话。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我开始后悔答应被卷入这件事。

趁我失神时,怪物似乎发怒了。它再次发出咆哮,双翼展开,前肢扬起,狭窄的室内被它煽动起旋风。

对它的视觉、触觉、听觉、嗅觉都太真实了,即使我不停提醒自己,这些都是幻象,却还是无法克制生理的本能反应。我感到恐慌、厌恶、恶心,不得不别过脸,逃避地摇头:“我不知道坐标,我看不懂。”

啪。

它扬起的前肢袭来,我躲闪不及,被抽中脖颈和右肩,向后摔去,后背抵在墙上。

天哪,连痛感都异常真实!

我捂着脖子,感受到那里的皮肤充血,正在渐渐隆起。我剧烈喘着气,呼喊道:“亚当斯,停下,让我出去。”

“你不会受伤的,我发誓。”亚当斯的声音依旧优雅。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自由度,我体验到了……先让我出去……”

“还早得很呢。”


那怪物已经离开牢房,现在这里就剩下我一个人,还有一具枯骨。

游戏该怎么进行下去?我在满地的垃圾里翻过一遍,尝试为自己组装一件武器,却毫无头绪。

“首先要获得行动自由。”亚当斯提醒道。

对,我低头抚摸脚踝的锁链。它质地很硬,触感介于金属和岩石之间,环扣连接处严丝合缝,未见锁孔。这里没有合适的工具可以撬开它。

“你可以大胆一点,有壮士断腕的精神。”亚当斯顿了顿,“反正只是游戏里虚拟的肉体而已。”

瞬间,我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浑身一冷。没错,身边的碎片都有十分锋利的断面,虽然无法切割锁链,但对付血肉之躯,已经足够。

“怎么可能。”我叫嚷起来,“别戏弄我了!”

“你不会受伤的。你看,现在你握着锁链,但实际上,那只是传感衣在指尖释放压力,让你造成握着锁链的错觉而已。你本人现在在封闭的游戏室里,手中什么也没有,非常安全。”

“也不会疼吗?”

“唔……面对血腥的场面,你会脑补出强烈的痛感。再加上传感衣制造的效果,说不疼是假的,但绝对不会真有那么夸张。”

是吗?我捡起一片扇叶形的碎片……怎么可能下得去手,我不是变态。

“我放弃,看来我真不是玩游戏的料,让我出去吧。”我强笑道,抬手摸摸脸,只能摸到柔软的皮肤。我触碰不到头盔,连把它摘下来都办不到。

“体验一下,不会有任何后果的。”亚当斯鼓励道,“而且,还没到5分钟呢。”

“……”

当我说服自己,试图将锋利的一端按压在腿上时,六边形囚牢的另一侧墙壁忽然发出震动,缓缓沉下去。

一个拥有一头红色短发的女孩出现在门后。她像是经过长时间奔跑,面色潮红,双手撑在膝盖上,气喘吁吁地说:“找到你了。”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救不了你,我不在这里……而且,它会发现我。”她小巧的五官拧在一起,忧心忡忡地问,“你还好吧?”

我点头,同时扯了扯锁链:“你能帮我解开这个吗?”

“它疯了,我也没办法,对不起……”她又低头喘息一会儿,再抬头时,双目中含满泪水,“它就快追查到地址了,现在我也很危险……”

看来只是一个无用的剧情角色。

我不再理会她的话,自嘲一笑,转而问道:“你身上至少有武器吧,借我一用?”我做了一个枪的手势。

她依旧没有理会我,自顾自道:“唯一的方法是不相信,千万要记住!”

墙壁升起,她像是掉线一样,消失在后面。

“怎么回事?刚才那一段,是剧情?”本以为神兵天降的女孩没有提供任何帮助,我一头雾水。

“她是瑞秋。”

猛然听到这个名字,我心中一惊:“你为她创建了一个角色?”

“我很怀念她。”亚当斯的语气里充满遗憾。


我问亚当斯,当年瑞秋的失踪究竟是怎么回事。

“恋爱,沉沦,头昏脑涨……就是那一回事。她对我说,决定跟那个叫柳京浩的小男孩回家,退出朗曼游戏。”他这样回答。

“然后呢?”

“然后她就失踪了。”虽然亚当斯的语调没有变化,我却仿佛听到了其中的悲伤。

如果没有摘掉耳机的话,警官就会教我应该怎么做了吧。但事已至此,我只能孤军奋战。

“你讨厌那个叫柳京浩的男孩吗?”我试探着问。

然而这一次,亚当斯没有立即回答。

“你好像很感兴趣?”半晌,他用耐人寻味的语气回应,“如果继续玩下去,你会知道的。”

“为什么,你把当年的事编入了游戏剧情?”我不解。

耳边传来他的轻笑:“算是吧。”

说话间,脚下的地板传来震动,怪物回来了。我攥着碎片的手条件反射地藏在身后,希望它能派上点儿用场。

这一次,透过怪物的鼻息声,我能察觉出它没刚才那么好惹了。它庞大的身躯压迫性地立在我面前,阴影笼罩,那两只巨大圆润的复眼中,映射出无数张我的脸。一瞬间,我被震慑住了。

四周的温度仿佛在迅速流失,我紧弓着身体,像落在蛛网上的一只可怜猎物。

还是那四个字,交出坐标。

看习惯了眼前的场景,我的心渐渐镇定下来。刚才亚当斯说,继续玩下去,就可能看到真相。我现在身处异度空间,别无选择,只能暂且相信他了。

我重看一遍卡片,线条和数字交错,显然地图是用某种方法加密过的,我确实看不懂。怪物等得不耐烦了,向我迫近,它的头部在不断拉近的距离下变得扭曲,更加丑陋,那些密密麻麻的单眼,好像钻进皮肤下面的蜱虫,吸饱了血,隐约透出暗红色。

我屏住呼吸,几乎就要吐出来了。

一根布满倒刺的舌头从口器里探出来,缓缓的,像从舞蛇人口袋里冒出来的蛇。肉红色的器官越伸越长,已经来到我的面前。

“只是游戏而已,只是游戏而已……”我在心中默念。

突然,那根舌头猛然下刺,贯穿了我的腹部。我只感觉像是肚子被人打了一拳,身体凹下去,直到看见没入身体的那团肉色,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那些扎入我体内的倒刺,一下一下地抽动着,似乎在汲取我的体液。疼痛以极慢的速度扩散,逐步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浑身发抖,感觉四周的温度仿佛正在迅速流失。

脑中响起亚当斯说过的话:“面对血腥的场面,你会脑补出强烈的痛感。再加上传感衣制造的效果,说不疼是假的,但绝对不会真有那么夸张。”

骗子。

痛感是真实的,恐惧也是真实的,我几乎就要死过去了。

眼前的画面已经变得湿漉漉的,但一片朦胧中,四个字还是清晰的显现出来,交出坐标。

“亚当斯,拉我出去……”我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紧接着,一股遏制不住的感觉便涌上喉头。

我俯身一扑,呕出一滩浑浊黏稠的液体。

“还没到5分钟呢。”

我早该料到的,柳京浩的精神失常与他绝对脱不了干系,他是个骗子,是个变态,而我却心甘情愿地一步步走入他的圈套……

对了,发信号。我卷起舌头,然而,那里空空荡荡——原本附着在舌根的感应器,不知何时不见了!

怎么会,难道我要死在这里了吗?

剧痛正在消耗我的意识。此刻,我神志恍惚,视野朦胧,只能听见怪物发出吭吭的声响,仿佛在嘲笑我的弱小。意识涣散前,一样异物刺痛了我的手心,是刚才藏起的那片锋利的碎片。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舞利刃向怪物的舌头砍过去。

噗。

我浑身一松,像是失去支撑的力气,倒向地面。那节断裂的舌头失去活性,从我的腹腔中脱落,我蜷起上身,看到肚子上一个鲜血淋漓的大洞。

地面震动起来,怪物发出暴躁的声响,看来彻底被激怒了。

死定了。我闭上眼睛。


醒来时,我躺在朗曼游戏一楼会客室的沙发上。

见到熟悉的场景,我稍稍安心下来,但紧接着出现在耳边的一个声音,使我的精神再度紧绷。

是亚当斯,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语气依旧和缓:“你还好吗?”

我猛地坐起身来,头脑一阵眩晕,才发现自己还穿着传感紧身衣,每一寸皮肤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完好无损。

我摸摸肚子,后知后觉:“没事了?”

“抱歉,吓到你了。”他镜片后的眼睛满含笑意,“我说过不会让你受伤的,只是我没想到,让你受了这么大的惊吓。”

我坐好,捡起桌上的酒杯闷下一口,深呼吸几回:“刚才的感觉太真实了。”

“说白了,虚拟现实不过是一种超强的欺骗技术而已。”亚当斯肯定地点头,“人的大脑很容易被仿真环境欺骗,从而拥有与现实相似的感官体验。”

不知是不是酒不够劲儿,仿佛没喝一样,我的精神还是没有振奋过来。摄人心魄的恐惧和疼痛感还停留在体内,狠狠扼着我的心脏。

一道灵光闪过,我似乎猜测到柳京浩是如何精神失常的了。他看似经历过长期虐待,谵妄错语,只能在地上爬行,但身体完好无损,找不到一丝伤痕——这与我刚才的经历几乎完全吻合。

柳京浩确实遭受过虐待,只是一切都发生在虚拟空间。外传失踪的这些年,他大概是被亚当斯囚禁在游戏里了,其原因是……瑞秋决定跟他离开这个国度,但她是朗曼游戏的灵感缪斯,失去她的亚当斯必将一事无成。亚当斯深切知道这一点,他无法放弃已经拥有的声名,因此柳京浩必须消失。

但那些关于分手的传闻是怎么回事?莫非柳京浩临时反悔,争执中失手杀死了瑞秋,因此亚当斯才将其囚禁,为妹妹复仇?

我不知道,我不必知道……这些应该交给警察去调查!

或许是我脸色本就铁青,即使变得更加难看,也没有被亚当斯发现异常。他仍滔滔不绝地说着:“还记得吗,在游戏开始前,我向你说了阿德尔森教授的光学实验,证明意识可以决定物体的颜色。”

我不敢让他看穿内心所想,只好配合点头。

“其实我认为,意识可以决定肉体所能感知的一切。”他笑起来,语调上扬,“意识只把肉体当做认识世界的一件工具,即使没有这样工具,它也会发现其他的方式。谁听从它的指令、给它反馈,它就信任谁,把谁当做自我的一部分。”

未给我消化的时间,他继续说:“就像你的意识把游戏里的虚拟身体认作了自我的一部分,即有了真实的反应。”

我愣住,浑身发冷。不是因为体会到这段话的含义,而是因为我意识到,

不是因为我体会到这段话中的含义,而是我忽然意识到,从一开始,亚当斯就在言谈中不断暗示我,企图让我明白这个道理。

为什么,难道我是下一个目标?贴体的传感衣下面,我的皮肤起了一层冷汗。

我差一点点,就落入了和柳京浩一样的境地。

目前来看,亚当斯还没有伤害我的意图,但我不能保证,在被发现已经领悟真相后,是否还能安然无恙。

我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抱歉,亚当斯……我感觉很难受,今天恐怕没办法继续了。”我捂住嘴,做出即将呕吐的样子,“我能改天再来拜访吗?”

“别开玩笑了。”

我惊恐地抬头,却看到亚当斯眼中满含温柔。

“别开玩笑了,难道我会放心你这样一个人开车吗?是我的失误导致你身体不适,所以,请务必留下来休息。”他坐过来,将手贴在我的后背上,“如果想吐的话,我扶你去洗手间。”

被他手掌覆盖的皮肤,瞬间起了鸡皮疙瘩。我不动声色地侧身:“好吧……至少先让我把衣服换回来。”

“你可以穿这身睡一会儿,等体力恢复……”

“我想换回来。”我打断他,见他眼神有疑,又急忙补充道,“我出了一身汗,穿这个太难受了。”

“这样啊,好的。”亚当斯起身,向我伸出手,“我扶你去。”

一路煎熬,好不容易抵达更衣室,我放下门帘,静候他脚步声离开,才紧忙从外套口袋里翻出耳机。

我手忙脚乱地将耳机塞好,轻轻敲一敲,里面立刻发出一种刺耳的电噪音。

坏了吗?

正在我思考的瞬间,眼前的景象忽然一阵高频闪烁。像失去信号的电视屏幕一样,墙壁、衣架、门帘……一切皆化作了白茫茫的光点,我双目失焦,再聚焦时,画面已然重构。

我从震惊中醒悟过来,发现自己仍旧置身于游戏中的囚牢。


我……从来没有回到过现实?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去出没什么,以证明不是在做梦。向前走出几步,脚踝忽然被扯住了,锁链依然在。

“亚当斯,这是怎么回事?”

此刻,我已确信自己身处险境,恐惧爬上心头,但表面仍强装镇定地问着。

“抱歉,吓到你了。”他的声音里保持着该死的笑意。

但这一回,他不止是耳边的一道声音,他的虚拟实体就站在我的身后。

我紧张地转身,险些被锁链绊倒:“让我出去。”

“不。”

“为什么?”虽然极力控制了,但我的声线仍在颤抖。

“如果让你出去,你就会逃走了。”他彬彬有礼地微笑着,“我不想放你走。”

我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为什么不继续玩下去,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

“我知道……你对柳京浩做的事。”

“嗯?”他神色泰然,干脆在石床上坐下来,仰面看我,镜片反射出摄人的光,“我做了什么?”

“……”我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一部分真相。”他语气坦然。

接下来,他巨细靡遗地讲述了对柳京浩实施虐待的经过——

让柳京浩置身游戏中,遗忘现实,去信任一具虚拟身体,是个非常漫长的过程,亚当斯用了将近5年。

这5年间,亚当斯用针扎、刀刺、电击等各种方法,不断伤害他的虚拟身体,同时让传感衣在他肉体的相同部位予以等量痛感。渐渐地,他的意志会恍惚,现实与虚拟的边界在他的脑中不复存在。

等这时,再伤害他的虚拟身体,不需要传感衣的同步,大脑就会给他相同的痛苦。

正如亚当斯所说,意识可以决定肉体所感知的一切——意识能制造痛觉。

柳京浩的虚拟身体被一段段切割,手指、手掌、手臂、脚、小腿、膝盖,在漫长的时间里,他被亚当斯一点一点切成了一只人棍。从此以后,他只能爬行,就像蚯蚓一样。他沦陷在亚当斯为他制造的虚拟疼痛里,孤立无援。直到前不久,他不堪折磨,精神被摧毁了。

亚当斯失去乐趣,将他丢弃到贫民窟的大街上,任他自生自灭。

“你看。”亚当斯张开双臂,他背后的石壁上,布满深深浅浅的刻痕。那些刻痕像是楔形文字,但其实是一种记录时间的方式。亚当斯笑起来:“这些,全部是他发疯前刻上去的,每一道代表一天。我觉得很美,就替他存档保留下来,你觉得呢?”

他的笑容依旧温和,一如我初见他时的模样。但现在,它令我毛骨悚然。

“你这么做……是为了瑞秋?”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嘛。”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失望,“那个婊子,因为一点分歧,就用离家出走威胁我。叶女士,你知道被亲人背叛是什么感觉吗?”

我浑身僵硬,脑中嗡嗡作响,不知如何反应。

大概10年前,亚当斯和瑞秋联合创作了《地球难民》这款游戏,但他们始终认为,游戏体验差强人意,因此迟迟未能上线。7年前,亚当斯解决了自由度难题,从此,玩家可以在他的游戏世界中为所欲为。

一开始,瑞秋也很满意,但她很快意识到了,这提供了游戏的另一种玩法——不留痕迹地摧毁一个人。

当《地球难民》成为一块不法之地,瑞秋害怕了。她坚决要销毁游戏,这让亚当斯与她产生了分歧。由于无法说服对方,瑞秋提出退出朗曼游戏,威胁无效,她想出无声消失的办法,来抗议哥哥的独裁。

但她没有想到,面对自己的消失,哥哥做出的反应竟然是绑架自己的恋人。彼时,由于她的失踪,柳京浩已经成为警方和一些朗曼游戏簇拥者的怀疑对象,他被推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他的失踪,更让人们坚信了他是畏罪自杀。

瑞秋离开时,带走了一套设备,可以远程登入《地球难民》。这促使她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虽然明知亚当斯此举是在逼迫自己现身,她还是登陆游戏,去寻找被囚禁在虚拟世界的柳京浩。

但她失败了,不但没能救走恋人,还暴露了自己藏身的地址。

“瑞秋……现在在哪里?”我强忍战栗,咬着牙问道。

亚当斯抬手,指出一个方向:“那不就是吗。”

我看过去,是那具被铁链拴着的枯骨。白骨森森,落满灰尘,头颅低垂着,躯干靠着墙面,还勉强维持着人形。

“那是瑞秋?”我牙齿打颤,“怎么可能!”

“是她先背叛我。”亚当斯推了推眼镜,眼底流露出一丝遗憾,“把她带回来以后,我想开创一些新玩法……”

亚当斯的新玩法,是为瑞秋设置一个“快门”。

简单来说,就是既然意识可以将虚拟身体接纳作“自我”的一部分,或许也可以接纳其他物品。亚当斯在瑞秋面前,用刀划伤一张桌子,同时直接刺激她的大脑皮层,让她产生疼痛感。久而久之,瑞秋的意识就会把那张桌子当作自身的一部分——只要亚当斯伤害桌子,瑞秋就会感到痛苦。

这样,他就拥有了能远程掌控她的“快门”。

“你……真让人恶心。”听完他的讲述,我脑中只剩下这一句话。

亚当斯起身,向我走来,然后轻飘飘地与我擦肩而过,来到枯骨面前。

“我失误了。直接刺激大脑皮层,对她的脑组织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她变成了一个没有知觉的傻子。”亚当斯微微俯身,温柔地抚摸上骷髅的头顶,仿佛忆起什么,沉浸在思绪里。

半晌,他接着说:“失去知觉,那还有什么乐趣?但我不想让她安乐死,我让她活着,她现在就躺在这栋房子的二楼……”

“……她还活着?”

“身体活着,意识已经死了。”他收回手,直起身来,“我把她设置成一堆骨头,她就真的以为自己死了,变成了这副模样。”

“你看,她都不会动的。”说着,亚当斯猛然飞起一脚。

腿骨受力,在地面上滑行出去。整具骨架支撑不住坍塌下来,七零八落,宛如一堆垃圾。


此刻,我已经涕泗横流,瘫软在一地狼藉中,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亚当斯踱步到我身边,手掌轻轻落在我的头顶。他还是那样绅士,那样温和,像一位护士,轻柔地将恐惧注射进我的体内。

“为什么……找我为什么……”我已语无伦次。

“失去瑞秋后,我一直很无聊、很空虚……直到看到你写的书,激起了我的兴趣。”亚当斯像骑士受礼那样,把身体低下来,对上我的视线,“你生长于新德里一个贫民窟,没有父亲,母亲是理发师,你们母女在异乡相依为命。17岁时你被人强暴,被迫与强奸犯签订婚约,但不久后犯人一家死于一场由电路老化引起的火灾,你也逃离了新德里。2025年你受雇于一名律师,撰笔洗白他的委托人,虽然获得了大笔报酬,却也因此臭名昭著,多次遭受死亡威胁。2027年你被一本杂志评选为‘年度十大没有良知的名人之一’,并获得了一个嘲讽性质的奖杯……我说的对吗?”

我说不出话来。

“你很聪明,很坚韧,不会怜悯他人的痛苦,恰好和我一样。你不知道,见到你时我有多开心,你就是我理想的伙伴。”

我无法逃避他的直视,绝望地闭眼,抽噎着开口:“你要我……做什么?”

“有件事我隐瞒了你。《地球难民》很早以前就面世了,只不过我的客户,仅限于一些上流社会的权贵。呵,你想不到,有多少人想拥有这样一间私人刑狱。在这里,他们可以轻易毁掉一个人而不留痕迹,可以做任何事而不付出代价,多诱人啊。所以,我必须不停开发出新的玩法,保证我的客户们不会玩腻。”

看到他镜片后闪过的光芒,我明白过来,我是他的新玩具。

“叶女士,你听说过幻肢痛吗?”

他捏起我的下巴:“幻肢痛,就是指人在失去某部分肢体后,仍能感觉到那里的疼痛,像电击、灼烧、撕裂一般的疼痛。任何药物都对它无效,因为这种痛发生在意识里……”

我注意到他的手臂正在逐渐变形——变得纤长,坚硬,像是包裹了一层甲虫的壳。无数尖锐的毛刺从上面生长出来,刺穿他衬衫的袖管,缓缓地,将布料撕扯成碎片。我顺着他的手臂向上看去,他的脸也正在变形,变得无比硕大,两只眼睛像气球一样涨起来,化成了无数细密的复眼。

他扭曲的嘴巴里,还在发出模糊的声音:“……我能不能使这具身体成为你的幻肢,让你即使退出游戏,去过正常的生活,也能时刻感受到肢体被剥离的幻痛呢……”

话音未落,他幻化成了刚才的那只怪物。

看到它的瞬间,我仿佛又一次感受到了腹部被贯穿的疼痛,手脚并用地向后逃生:“一直都是你?”

“呵呵,”亚当斯的声音凭空出现在耳边,对一切不置可否,“继续玩啊。”

怪物发出咆哮,整个房间震颤起来,它胡乱扬起触肢,我躲闪不及,被狠狠抽中小腿,如遭电击。我全身“嗖”得蜷缩起来。

交出坐标。

那噩梦般的四个字再次出现在视线里。

 不知过了多久,那怪物持续袭击我的身体,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我爬行、翻滚、闪躲,毫无用处。脚被锁链栓着,四周没有任何庇护,我只能忍痛挨着。

我的肋骨可能断了,鼻梁大概也歪了,满嘴是从体内散出来的血腥味。我不断尝试摘下头盔,撕扯附着在身上的传感衣,却是徒劳,指尖只能触摸到冰凉的皮肤。

我要死在这里了,我真的……对了,我进入游戏时,身处于一个六边形的平台,四周墙壁是由地面下升起来的隔板围成。只要撞破它,我就能回到现实中吧!

我撑开血肉模糊的双眼,看向那六面石质的墙壁——那只是头盔让我看到的虚拟画面而已,只要我穿过这道边缘,一定能触摸到真实。

想到这里,我拾起地上的一件碎片,发力向右脚砍去。

边锋划破了我的皮肤,我咬牙,趁决心还未软弱下来,发狠砍下第二刀,第三刀……伤口已可见骨,我有些晕眩,在心中强调,这只是游戏而已,只是游戏而已。

许是足量的血液作了润滑,未等脚腕断裂,我便奇迹般地挣脱出来。

怪物的触肢再次向我袭来,顾不得其他,我手脚并用爬向距离最近的一面墙壁,使尽全身力气撞过去……

就要结束了,我的痛苦。


然而,眼前的不是自由,而是一条漆黑的长廊。

我奋力向前爬行,没有区别,两侧是同样的六边形牢房,数不清数量。长廊分出许多岔路,无论我往哪个方向,都看不到尽头。

 “叶女士,不必费力了。你脚下的地面是特殊材料制成的,能感应你的行动,它会根据你的步伐运动,保证你时刻处于平台中央。”

“混蛋,放我出去。”筋疲力尽后,涌上我心头的是被欺骗的恼怒。

“为什么不试试破译地图。如果你肯配合,还会少吃些苦头。”

伴随着他的话,那张电子卡轻飘飘地落在我面前。我已经无力反抗,瞥向卡片,忽然注意到写在我名字下方的那串数字。

上一次我只当它是我的ID号,这次仔细看清,才发现是斐波那契数列。

是了,我明白了,文明可以有千万种衍化,但数学是宇宙共通的语言。

这串数字是破译宇宙地图的关键,我咳出一口血痰,抹抹嘴,将卡片翻转过来。在那张线网密布的图片中勾勒出一条斐波纳契弧线,在它经过的关键点上,我搜寻到了代表坐标的数字。

 原来这么简单。

我念出那一串数字,瞬间,眼前的画面破碎,消散,幻化为无数光点。

我已习惯游戏中的场景切换,并不感到意外。画面重组后,我置身于一个光线昏暗的房间。

空气中有消毒水和灰尘的味道,有一种陈旧的感觉,仿佛房间被封存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缸里,已经被时间遗忘了。

我花了几秒钟让眼睛适应,屋子的装潢很简洁,紧闭的窗帘、衣柜、铺着洁白被单的单人床,床头摆着鲜花、药瓶和手抄的佛经,加湿器的呼吸灯一明一灭,发出微弱的哔哔声。

我熟悉这个房间,是我母亲在疗养院的房间。

我不敢置信,撑着身体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床边。被子隆起,有人正窝在里面睡觉,背对着我,脸埋在枕头里,只露出一头银灰色的卷发。

我听见她沉稳的呼吸声,眼泪忽如决堤的江水,喷薄而出。

几个月前,我的母亲在疗养院去世,疑似护工在为她注射药物时搞错剂量,导致心脏衰竭。没有证据表明是蓄意谋杀,那名负责她的护工被吊销执照,进了监狱,她承认那天她与男友约会,喝了酒,但坚称自己意识清醒,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意外。

我知道并不是意外。彼时我母亲已经得知我臭名在外,遭受生命威胁的频率越发频繁,但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指责我、看轻我。她安慰我说,理解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摆脱过去贫穷的生活,不再重蹈17岁那年的覆辙。在她的包容下,我封笔隐居,期盼那些心怀仇恨的受害者能放过我。

但我显然未能如愿。母亲去世前,给我打了一通电话。那通电话我没接到,被自动转接给了留言信箱,直到葬礼结束后我才听到。她在留言里说:“躲好,他去找你了。”

这句话是她的遗言。

我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她,活着的她。我顾不得擦尽泪水,伸手触摸她的头发,但我的手就像捕捉水中的倒影一样,扑了个空。

手指穿透她的脸,一无所获,我不死心地尝试了几次,终于崩溃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亚当斯!”

“恭喜你通过上一关。”他的声音充满愉悦,像个撒谎成功骗到糖果吃的孩子,“我早就说过,玩下去,你会看到真相的。”

他的话音落下,门开了,一道黑影闪进来。

门被利落地反锁,我看不清来者的模样,屋内的光线似乎更暗了几分,黑影向床边靠近。他模糊得就像受潮的老照片,我必须仔细辨认,他身形高大,比我高出一个头,穿着漆黑的连帽衫,戴着口罩。

我看不出他是谁,但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他俯身观察我母亲的鼻息,确认后者正在熟睡,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当他借着呼吸灯的一点亮光,掸动顶端的一点液体,我才认出那是一只针管。

“你干什么……不要!”我痛苦地喊出声来,想扑上去勒住他的脖子阻止,却如一阵风穿过纱帐,摔向了前方。

我哭嚎着回过头来,亲眼看着他将那管不明液体注入我母亲的手臂。

母亲醒过来,她吓坏了,忘记了挣扎。那团黑影死死地压着她,怕她喊出声,抽出一只手掐住她的咽喉。母亲喘不过气,拼命撕挠着他的手臂,在上面留下五、六道深深的血印。

“让你女儿知道我来过。”他注射完毕,低低地抛下一句,便扭身扑向门口,拧锁逃了出去。

母亲剧烈地咳嗽着,手在床头挥舞,打翻了花瓶和加湿器,似乎在摸索报警铃。我伏在地板上,想要向她道歉,却已经痛哭失声。许久,她的手错过报警铃,摸向了墙上的嵌入式电话。

此刻,她已面色酱紫,几欲晕厥,手捂在胸口,安抚狂跳的心脏,强撑着拨出一串号码。无人接听,电话转接到语音信箱。我清晰地看到,一行清泪从她脸上滑落,她说:“躲好,他去找你了。”

挂断电话,她躺回床上,闭好了眼睛。

亲眼目睹母亲被杀时的场景,我的精神近乎崩溃,伏在地上不知哭了多久,忽然,门再次被开启了,那道黑影再次闪入门内,将门反锁,探查床上人的鼻息。

刚才发生过的一切,正一遍、又一遍,在这个房间中重演!

“够了,停下来……你到底是谁,亚当斯……你干脆杀了我吧!”我精疲力竭,如斗兽场中奄奄一息的野兽。

亚当斯轻柔的声音凭空出现在耳边:“我是你的同类。”

“求你,求求你,你杀了我吧……”

“喔,你误会了,杀她的人是连环杀人案受害者之一的家属。我不是野蛮人,我没有杀过任何人哦。”他顿了顿,“我也不会杀你的,就像瑞秋、柳京浩一样,等我玩腻了,就会送你离开的。”

他说的没错,这个游戏是一所私人刑房。

总有一天,他会用无休的绝望和痛苦将我驯服。


十一

我哭昏过去,又再次醒来。

不知时间过去多久,房间里依旧昏暗,空气里是熟悉的消毒水味道,死一般的宁静中,唯有加湿器发出微弱的哔声。

我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伤口已经凝固,曾发生在其上的疼痛恍如隔世。这时,我发现了眼前的一样异常。

一道黑线。

它悬浮在空中,大约比我的手指长一些,非常细。它不依附在任何一件物体上,如果硬要说,那就是依附在空气中。它和我保持着恒定的距离,我向前走,它就飘远些,我向后退,它就飘近些,我转向别处,它也转过来,不肯离开我的视野。

“这是什么?”经历过之前那些,我几乎被锻炼出处变不惊的态度,语气冷淡下来。

“什么什么?”

“别装傻,亚当斯,你又在搞什么花样?”我的目光仍没有离开那道黑线。它给我一种眼熟的感觉,似乎曾在别的地方见过,但又想不起来。

“叶女士,装疯卖傻可没有用。”亚当斯回应道。

看来亚当斯并不知道那道黑线的存在,他看不到,黑线只存在于我的视觉里。我想起来了,眼熟的原因,我的手机曾莫名损坏过,后来虽然修好了,但屏幕出了故障,画面中永远显示着一根黑线。

我忽然意识过来,是舌下感应器。

我感受不到它,是因为我正在使用的是这具虚拟的身体,实际上,它还老老实实地挂在我真实肉身的舌根下方。亚当斯说过,携带电子设备进入游戏会对装置产生损耗,如此说来,感应器持续不断发出的信号,虽然微乎其微,但终于对头显产生了影响,干扰了我在游戏中的视觉。

“唯一的方法是不相信。”不知为什么,我的脑中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是谁说的……是瑞秋?是在上一个场景中,闯进牢房的瑞秋说的。

回想起来,当时她的出现非常突兀,不像是剧情的安排。亚当斯说过,瑞秋曾远程登录游戏,试图营救被困的柳京浩。如今想来,那一段很可能是当时瑞秋造访的真实影像记录。

或许是出于傲慢或戏谑的心态,他将这一段保留下来,编写进了剧情里。

这是说得通的。当时她说“我救不了你,我不在这里……”——她已经逃走了,无法救出被绑架的柳京浩。

“它疯了,我也没办法,对不起。”——亚当斯疯了,她无力阻止。

“它就快追查到地址了。”——她明白,亚当斯即将追查到她的位置。

……

我们鸡同鸭讲,是因为我们根本不在同一频道上。

“唯一的方法是不相信。”这句话是她留下的线索。她在提醒柳京浩,只要认清现实和虚拟的边界,亚当斯就伤害不了他。

理论来说是这样,只要我的意识足够坚定,拒绝那些混淆五感的试听,就能找到真实,从而逃脱。拿到黑线的出现对我帮助很大,它会提醒我,眼前所见皆为虚假。

我凝聚精神,仔细感受,紧贴着皮肤的传感衣,脚下硅胶质感的地板,那才是我真实的处境……

真实的痛感从腰部传来,我低头,看到一只触角破皮而出,长满细密的黑毛。后背也有撕裂的疼痛,衣服碎成几片破布,我侧脸,看到两团黏糊糊的蝉翼正缓缓舒展,鳞片的纹路清晰可见。眼前的画面也在分裂,像是正在繁殖的细菌,也像建造中的蜂巢,那条黑线很快变得微不可见。

我头疼欲裂,挣扎着告诫自己,不要被亚当斯的计俩干扰……但不由自主的恐惧是真实的。

“不要相信,不要相信……”我大口呼吸,不停念叨。

“没用的。”亚当斯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就像恐高的人走玻璃栈桥,明知脚下踏着实地,还是会晕眩。你能控制得住吗?”

我闭上眼,努力摆脱一切干扰,恐高的人闭上眼,不是也能走过玻璃栈桥吗?

一片漆黑中,我像是漂浮在汪洋中的一片枯叶。

忽然,痛感停了,异变的扭曲感也停了,一阵设备的蜂鸣后,我卷起舌头,感受到舌下植入物的存在感。

成功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或许是我体验游戏不久,幻境对意识的浸淫不够深入。顾不得细想,我睁开眼,面前先是一片纯白,渐渐有颗粒组建成画面,是头显前部透明的罩子,上面蒙着一层呼吸间喷出的雾气。

我摘掉头盔,迅速将舌根在牙齿上刮了一下,传感器脱落了,我“呸”一下,将它啐在地上。周围的六边形隔板缓缓下沉回地面,外部的一切是我所熟知的,真实世界。

不等隔板完全下降,我扑上去踢碎了一片,不顾一切地抄起手边能抄起的物体,接连向四周砸去。巨大的屏幕被掀翻在地,书架摇摇欲坠,运行游戏的电脑背身溅出火花,我立在废墟中,没有找到亚当斯的影踪。

短暂的发泄后,恐惧再次袭上我的心头。我应该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抄了一件角色模型的武器防身,是一只金刚杵,幸好是钢制的,有些重量。我攥着它,做出蓄势的样子,警惕的移动脚步,沿记忆中的原路返回。

我终于来到了大门。

眼前是夕阳橘黄色的光芒,暖烘烘的,门外是一片杂乱的草地、木质门廊,远处有围墙和道路,还能隐隐看见我的车红色的尾部。夹杂着青草味道的风吹进来,掠过我鬓边的发丝。

只要逃出这里,我就自由了。

我迈出脚步,踏入被阳光烘烤过一下午,还残留着余温的门廊。

不行,还不能这样离开。我的大脑中有一个声音在尖叫——瑞秋还在这里。

亚当斯坦白过,瑞秋就躺在这栋房子的二楼,她还活着。

再次瞥向门外,我真的一刻也不想再呆在这里,但是,经历过《地球难民》,她已经成为我的伙伴,我能把她继续留在这里吗?一念之差,我掉转步伐,回到房间里。

来到楼梯口时,在拐角处的阴影里,我看到了那个穿深栗色西服,微微驼背的身影。即使已经回到现实,他的样子也足够我浑身颤栗。

他背对着我,身形在阴暗中若隐若现:“叶女士,你让我失望了。”

我口中不断骂着脏话,企图用声势为自己壮胆:“……你去死吧,你会下地狱的!”

“你根本不是我的同类,你和他们一样无趣,让我空欢喜一场……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他却像听不见我说话一样,自顾自地呢喃着。

我浑身一紧,攥紧了武器。

“你逃不掉的。”他在阴影中转过身来,露出半张脸,嘴角挂着若隐若现的笑容,“跟我回去玩游戏吧。”

我的大脑“嗡”的一下,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亚当斯后退一步,隐没在拐角之后。我拔腿紧追,他的身形虽高但很瘦弱,像只竹节虫,仿佛能被拦腰折断。终于,我们咫尺对面,没有怪物,没有幻境,两具肉身公平地厮搏。

他伪装出的风度终于破碎,面露狰狞。他的力气比我大,但不善打斗,只知胡乱地挥舞手脚,看穿他的虚弱,我的勇气也悄然回归。从我生长之地带来的野蛮本能在体内苏醒,我高举钢杵,重重挥下。

嘭。

尖端砸中了他的额角,鲜血像是迟疑了一瞬,才倾泻而下。他满面鲜红,双眼一翻,向受力的方向瘫倒下去。

钢杵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巨响,我清醒过来,不敢上前检查,赶忙转身向楼梯口跑去。

上了二楼,迎面的第一间房紧闭着门,直觉告诉我,就是这里。

我屏住呼吸,推开门,一阵腐烂的风吹得我睁不开眼。风散后,我看清屋里的样貌。

瑞秋躺在床上,全身包裹着传感衣,头部隐藏在头盔里。我缓步靠近床头,见她眼睛微睁着,双颊凹陷,脸上没有表情。她的肤色发青,像是盖在松针上的雪,满头的红发几乎掉光,仿佛身患绝症接受化疗的女童。

我握住她的手掌,感觉如同一层皮包着骨头。她全身都一样枯瘦,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双腿并拢从一条泛黄的盖毯下延伸出来,安详得宛如木乃伊。令我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咽喉处开了口,可见一个黑漆漆的洞,有机械接在上面,在帮助她呼吸。她的下身也接着软管,从毯子下延伸至一个密封的罐子,大概用于处理排泄物。

旁边的柜子上放着针筒,一瓶黏糊糊、漂着许多杂质的流体,许多一次性分装的营养药。

这房间里的一切都令我窒息。

我小心翼翼将瑞秋的头盔摘下来,生怕动作稍微猛烈一点,就会折断她的颈椎。

她已被折磨的不成人样,仅剩一口活着的气还在。我在她耳侧呼唤她的名字,她没有反应,我轻声说“结束了,你会没事的”,她连眼睫都不动一下。亚当斯说的没错,她仅剩一具苟延残喘的躯体,意识已经死了。

“瑞秋,如果你想自杀……我会帮你的。”我犹豫着,抽出了她身下的枕头。

这时,一串悠扬的警笛声打断了我的动作。楼下传来巨响,有人踹门进来,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

是那名警官,他收到感应器的信号,前来拯救我了!


十二

“警官制服了亚当斯,逮捕了他。

“审讯中,亚当斯声称自己无罪。那些受害者们是在游戏中迷失了自我,自发地产生了精神问题,这是承受力的问题,与游戏开发者无关。而瑞秋,她疾病缠身,卧床不起,出于对胞妹尊严的保护,他才决定隐瞒她的现状。

“他一口咬定自己没有残害过任何人,检方拿不出实证,不得不说,他险些脱罪了。

“但幸好,我想到了瑞秋访问的那段影像记录。我想,既然他有储存记录的习惯,那么在游戏的某个角落,一定也有对柳京浩实施精神虐待的记录。

“搜证花了不少工夫,不过最后,他们找到了能将亚当斯定罪的证据。接下来,等待他的将是审判,和制裁。

“而我,获得了警方的保护,独居在远离尘嚣的一所公寓,安定且幸福。”

我搁笔,合上日记,侧身看了看坐在墙角里的那一具枯骨。

“瑞秋,你喜欢这个结局吗?”我笑着问道。

屋外走廊里传来隆隆的脚步声。每天准点,他会出现在那里,接我去另一个地方。

打开门,一个庞大的灰绿色身影出现在门口,六肢,有翼,双目巨大。它弯腰为我戴上沉重的脚镣时,口器中喷出一股恼人的臭味。

我正出神,它发出一声低吼,眼前立刻浮现出一行字:

游戏时间到。

我回想起那一天,警车鸣笛停在朗曼游戏的门口,警官闯入房子,在一楼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我如溺水者抓住救生圈般向楼下跑去,与他汇合。

我领他去看我砸伤亚当斯的地方,那里空无人影,只余下地上一行血迹,断断续续的,指向下行梯的方向。

“那里就是他的工作室,小心。”我嘱咐。

警官要我带路,他举枪护在我身边,我们紧挨着,向楼梯下方的黑暗里走去。

一步,两步……我紧盯着那团黑暗,感觉身边的呼吸声越发急促,忽然,黑暗中传来一个疲弱的声音。

 “信号发射器,认真的吗?你差点毁了我的设备。”

我不明所以,刚想开口驳斥,便听见身侧的人兴奋道:“抱歉,我只是不想错过。我希望她最痛苦的时候,我能在场见证。”

电光火石间,我醒悟过来,转身欲逃,一只强有力的手按在我的肩上,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我摔倒在阶梯上,手脚并用地向高处的光明爬去,身后有子弹上膛的声音,我回过头,看见警官拿枪指着我。

他裸露的手臂上,有几道淡淡的疤痕。

时间回到此刻。

我面前站着一只庞然大物,从它漆黑的眼睛里,我能看清自己无数的倒影——一张千疮百孔的脸。

走廊里一片漆黑,看不见尽头,两侧是一间间紧挨着的六边形牢房,不计其数。这里是游戏还是现实呢,我已经懒得区分了。

我戴着脚镣,丁零当啷,一步步走向属于我的囚牢。


(完)

编者按

很多科幻迷也许最早是从《黑客帝国》里了解到关于赛博朋克的这个设定的:如果在虚拟世界里你死了,现实世界的你也会死,因为你的大脑以为你死了。本文分析和拓展了这个设定,用一个技术狂人的成果,将技术对于大脑欺骗的细节和未来的各种可能性,在这个案件中令人印象深刻地呈现了出来。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头号玩家》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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