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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70岁了,要参加奥运会去跳水 | 科幻小说

苏莞雯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本周的主题是「成长」

当机体老化不再能被当作放弃梦想的借口,你敢勇敢追梦吗?一个人能否继续成长,起决定性的因素其实并不是年龄,而是心态。

苏莞雯的小说总是昂扬向上,给人以力量。2020年的初夏,这份力量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 苏莞雯 | 科幻作家、独立音乐人,北京大学艺术学硕士。擅长在日常生活场景中展现惊奇想象。代表作《岩浆国》《九月十二岛》《奔跑的红》。《九月十二岛》获豆瓣阅读小雅奖最佳连载。长篇《三千世界》即将出版。 


风云阿嬷

全文约11200字,预计阅读时间22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一双手正了正桌上的照片。

“宝宝,我今天也70岁了。”姜蓉对着照片里笑容灿烂的老头说,“追上你的年纪啦。”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依然光秃秃的。今年春天来得有点晚。

“那我去上课了啊。”姜蓉关上门窗,穿袜穿鞋,锁门出发。

几个小时后,她就身处省体校的跳水馆里,做着伸展运动。有新面孔路过她身边时会喊一声“老师”甚至“教授”,几乎所有人都忘了她也是学生。

她扭扭腰,抖抖手,但没有更进一步的训练。眼前来了一对青春洋溢的女学生,一人说着“已经被晾干好久了”时瞄了她一眼。

“要是40岁就来上学该多好。”姜蓉忍不住咕哝着,目光在女学生身上晃荡。

“全员集合——”教练吹了哨子。

队员们站成一排,姜蓉在队伍的一侧。教练盯着一张名单说:“恭喜这些学员通过考试,你们可以毕业了。”

教练念出了一个个名字,念到最后,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姜蓉,喊出她的名字。

姜蓉张了张嘴:“教练,我……”

“你的理论考试得到了B级反馈,不错嘛。”

“可是实操……”

“你理论太好了,考虑到你的年纪,实操就不需要了。唉不用说了,恭喜毕业,不容易啊。”

下课后,跳水馆里很快变得冷清。姜蓉推开玻璃大门,下了两阶楼梯后就停下了。她呼吸困难,觉得自己几乎走不完这段楼梯。

还没有变成一个正式跳水运动员,怎么就要毕业了。

她一点点降低重心,在石阶上坐下来。黄昏的校园里有三三两两年轻人骑车掠过,她想起再不走就要错过末班车了。但硬邦邦的身体拖累着她,还有一些情绪在胸口跳动。

“啊……不想毕业。”


这天从家里出发前,姜蓉用一块又大又厚的海绵往粉盒里沾了粉,拍在脸上。等两颊的黄斑变得朦胧后,她又对着镜子擦了点口红,上下嘴唇抿起来发出“叭”的一声。

这下看起来精神多了。

她住在连江县,每天凌晨三点就摸黑起床,一边打扫卫生一边听语音广播,反正也睡不着。在出行高峰期到来之前,她就会去坐车,两个小时后刚好到福州的省体校上课。

这天她抬头挺胸走过跳水馆的大门,那里的海报写着“装备奥运会”的口号:科技与人的更快、更高、更强。

教练在训练新人,声音洪亮:“十米跳板是什么概念?你要适应这个高度!没事干就给我站上去,去感受它。”

“教练。”姜蓉直接找到教练,“我还不能毕业。”

“啊?”

“我要去奥运会上跳水。现在普通人也能报名参加奥运会了,只要我能入选国家队就可以了吧?”

确实,和所有年纪都能参加高考一样,现在的装备奥运会是报名自由的。教练有些为难。

“要不,我先去跳板上站着?”姜蓉问。

“不用不用,你先等等。”

周围的队员私下讨论起来:“让她孩子来劝劝呗?”

“她没有子女,老伴也去世了。”

“一个人,没有亲人?”

旁人无奈地摇头。

“那教练要怎么办?”

“肯定是打算拖着呗,跟以前一样一直拖着。”

教练还是没有给姜蓉安排训练,但姜蓉已经开始观察其他队员了。一个叫张欣的年轻人是公认的装备奥运会黑马,她今年27岁,穿着定制的泳衣,意气风发。姜蓉对着她做起笔记,模仿她的训练动作甚至行走姿势,只在对方眼神厌恶时稍稍拉远一些距离。

这样一天下来,姜蓉回到家时比平时更加腰腿酸疼。她走过院子,心里只想着进屋好好躺一会儿,但脚步却停下了。

抬头,继续抬头,她打量起那棵老槐树。

“这个高度哦……”她喃喃着。

天色黑了又亮。第二天一早,姜蓉推着一只梯子来到槐树下。她先颤巍巍爬到梯子上,伸长手脚攀上了树,再往上爬。到了接近一只粗壮树干的位置,正好差不多离地十米。

她抱住树干,闭上眼睛。不行,要睁开才能感受高度。

调整呼吸,用心感受。

她感觉自己长进颇多。之后几日,那只曾经被丈夫用来修补屋顶的梯子就放在树下不再挪动了。有时候,姜蓉还会把早饭也带上去吃。一只小袋包着两粒馒头,一只保温杯装了五分之四满的热豆浆,带起来都方便。

这天她在树梢上一边眺望远方,一边投入地嚼着馒头时,听到了院子外头路人的讨论。

“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了?”

“报警吧。”


教练迈进警察局大院时在不住地擦汗。

姜蓉低着头坐在屋子里,一声不吭地喝茶。当教练要带她走时,脸色已经由红转白。他开车送她回学校,一路上没说话。

进了学校,到了跳水馆门口,教练停下车才转向姜蓉说:“你先去换衣服。”

“什么衣服?”姜蓉这时才好意思直视着教练。

“你的泳衣,我说的是装备。”

“我没有自己的,之前都是借用公共的。”

两人下了车,一前一后进了跳水馆。教练叫上了负责装备维护的小刘:“等下帮她定做一套装备。”

小刘使劲冲教练使眼色,教练假装没看见。

姜蓉第一次跟着小刘进了材料室。

“定制装备之前我们要先做个测试。”小刘说,“你应该知道了吧,泳衣使用的这种新型金属基复合材料,不仅在多种温度条件下振动也不会破裂,而且是有功能性的。但材料只是一方面,装备奥运会说到底还是围绕人的赛事。进来吧。”

“去哪儿?”姜蓉原地旋转半圈,目光落在一扇圆形的白色小门上。

“里面是微重力环境模拟舱。你还不清楚吧,跳水本质上就是一种微重力情况下的运动,在这个模拟室里测试,可以得到校准后的身体数据。”

姜蓉钻进那个空间中,一开始还感觉一切如常。直到小刘的声音从黑漆漆的广播中传出。“开始了。”他说。一瞬间,姜蓉的四肢被抽掉了重量,甚至感觉不到身体和头部的连接。她挥动手脚挣扎了一番,身体却静止不动。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就头晕恶心得闭上眼睛。

“好了。”小刘说完,姜蓉的心脏这才平静下来。

她颤颤巍巍钻出模拟舱,看到小刘正在电脑屏幕前观察一串数据和她的全身模型。“这可是最新的航天技术,想象你自己是一架飞机,把大气层当做一个跳板,你俯冲直下,但是完全不受大气密度、成分甚至是污染程度的影响,轻轻松松完成各种风骚的动作最后完美着陆,怎么样?激动吧?”

“我也穿过这种泳衣的。”

“那不一样,不是量身定制的。现在材料和你的身体数值一结合,再通过微纳米加工技术,就有了一套只属于你的泳衣装备。”小刘夸张地比划着手势,“穿上它,你会像一只通体光滑的蜗牛。更重要的是,你会更灵敏,更强壮。”

两天后,姜蓉头一回拿到了专属于自己的特制泳衣。

她还记得自己生平第一次跳水后,两手和肚皮肿得有多高。有了它,今后不会再有那种麻烦了。

她站在更衣镜前,左看右看,泳衣质量确实好,和身体线条完全贴合。只是瞄了眼在近旁调整泳衣的年轻女孩后,她悄悄将手伸向刚刚从泳衣上撕下的包装塑料,把它们揉成一团,往脖子下方塞进去。

胸口的位置鼓起了一些弧度。

“不好看……”她喃喃着,又将塑料掏出来。

“奶奶您好。”张欣凑过来,第一次主动和她打招呼。

姜蓉受了些惊吓,将那团塑料抛得远远的。

“您不用在家带孙子啊?”

“我……不用。”姜蓉伸手摸摸头发,转身走出更衣室。


教练坐在跳水池边看着一叠资料,眉头紧锁。

“教练,你还在琢磨这个事啊?”小刘坐到教练身边,“偶尔让她训练训练就行了。”

“你知道姜蓉过去两年总共跳过几次吗?”

“八次吧。其中两次骨折,五次怯场,我记得只成功过一次。”小刘有点不敢大声说话。

“还有一次也成功了,你忘了入学考试的那次。”教练敲敲桌子,“两次了,这就不是偶然。”

“你是说……”

“让她试试。”教练站起身,吹哨集合队员。

对姜蓉而言,特别的一刻到来了。

教练批准了她今天试跳。他话一出口,跳水池边的气氛都不同了。两名队医匆匆赶来,在跳水板斜下方就位,紧张得直咽唾沫。

姜蓉排在练习的队伍里,手指不听使唤地反复搓揉。

她前面的女孩跳下去了。

“水花太大,怎么回事,臀部给我紧绷起来!”教练响亮的训斥叫人害怕。

轮到姜蓉时,她反复深深吸气,心中将所有要做的动作都默默演示了一遍。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目光跟着她的动作而移动。

抬手,踮脚,跃起,翻转,入水,“咚——”。

水花太大了,姜蓉心想。她浮出水面,抹了一把脸,有点不好意思。

教练的训斥声没有响起,不仅如此,他反而握住拳头,轻声说了句“成了”。有几人给出了稀稀落落的掌声。


这天姜蓉休息时,张欣主动坐到她身边。一边拧头发一边问:“奶奶……阿嬷啊。”

“学姐……”

“你就这么喜欢跳水啊?”

“也……没。”

“那你来跳水干嘛?想博眼球啊?”

“因为以前没做过嘛。”姜蓉反复摸着大腿。

“那你没做过的事那么多,你咋不上太空呢?”

姜蓉不出声。

“你想想看,你还有多少时间,怎么不知道把资源让给年轻人?”张欣说着站起来,“你想想这是正常人干的事吗?没有孙子你去养老院啊。你这样会毁掉年轻人的前程……”

“普通人不是能上奥运会了嘛。这都行了,怎么不行呢?”姜蓉省略了“我”字,这才勉强把话送出口。

张欣无奈摇头:“不是行不行的问题,是你该不该的问题。”

“不是该不该的问题,是想不想的问题。”教练突然走来,打断了张欣。

“教练……”张欣转向教练。

“你们也都懂,装备奥运会的综合评分是由两项构成的。”教练显得比平时有耐心,“一项是装备发挥的作用,一项是人的表现。如果整体完成度又好,原始身体条件又弱,得分自然就高了。虽然以姜蓉现在的能力,就算做到有一定完成度,综合得分也不见得会有多高。但我刚刚得到一个好消息,奥组委出了一个新机制。”

教练顿了顿,姜蓉和张欣都在等他说完。

“奥组委加上了年龄这一评分项。加上年龄因素后,她的综合评分就高了。你们猜能有多高?以我的经验判断,是有希望进奥运会十强的级别!”

“教练!”张欣跺脚了,“我们全队只有一个奥运会名额,她要是去了,那我怎么办?”

没等教练开口,她就红着眼跑开了。


网络上出现了一则偷拍姜蓉训练的视频片段,配上了夸张的讽刺文字。点开视频下的留言,能看到有人痛骂老太太不切实际,有人则想对她好言相劝。

教练看烦了那些留言,合上笔记本电脑,抬头望了一眼在近处热身的张欣。张欣立马低下头,脸上有愧意。

“集合——”

教练扫视着队员:“推荐去奥运会的人选定下来了。”

队员们屏住呼吸。

“入选的人是——张欣。”

张欣脸上的阴云瞬间消散,她跳了起来。

姜蓉低着头不说话。

“没有选上的人,还有一个机会。装备商那边也有选送奥运会的名额,今天开始会接收全国运动员的报名表,这个竞争比我们省队推选更加激烈。”教练的目光在姜蓉身上停留,“你也准备下报名表。”

视频发布者删除了姜蓉的视频,但网络上关于70岁老太太练跳水的话题还在继续,甚至时不时有人往姜蓉家的院子里丢点东西,好试探住在里头的究竟是白痴还是巫婆。在跳水馆门口时不时也会聚集一拨看热闹和扯嗓门的人。

终于有天,一个人挤过围观人群找到了教练。

“要撒野嘛?不要到我的地盘来。”教练不客气地说。

“我是装备公司的代表。”来人擦了擦汗,“想了解下最近在网络上谈论比较多的姜蓉女士。”

“装备公司?”教练神色变了,“哦哦,您来我办公室吧,我们慢慢说。”

“她训练方面完成程度如何?”

教练将手边的事交给小刘,和对方边走边聊:“经过系统训练后提升比较明显,基本达到上一届装备奥运会的运动员平均分值。”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现在就已经准备好了?”

“那不可能。运动纪录是在不断被刷新的,和上一届水平齐平还远远达不到跳水界的期待……”


更快,更高,更强。

奥运会自从增设了装备赛分会场后,已吸引了全球各个年龄层的普通人参赛。在奖牌榜上,得奖年龄最大的人超过了90岁,但跳水这一项目仍旧是中青年的主场。

姜蓉在家推开饭桌上的杂物,找到一张撕得方正的红纸,用毛笔在上面写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快”字。

她把它贴在家里大门上。

每天出门和买菜回家时,她都能看到那个字。看到了它,她就会更利索地摘菜削皮,刷洗假牙,换衣服打扫卫生。

她还站在椅子上,往高处的窗户贴上“高”字。

每天她站在阳台做早操,然后外出爬楼梯迎接日出。有时会有路人举起手机跟着她拍摄,并且配上解说:“这个阿嬷真的很严格。老实讲,之前就是我说她脑子有病报的警,现在我收回那句话……”

她在健身房举哑铃和练习蹦床时,也想要更高更稳一点。但是多数时候就算咆哮也做不到,她就只能一点一点调节手臂外侧的泳衣数值,让装备助她一臂之力。

她的卫生间门上贴的是“强”字。

既然决定了把日常生活都变成训练,就要深入到每分每秒。她给自己新添置了一只浴缸,方便洗澡时躲进水中训练水性。

泳衣一旦穿上就不想脱下,她在家跟着芭蕾舞蹈的视频锻炼肢体柔韧度时还穿着它;上街买箱牛奶也要穿着它,扛起牛奶在坡道上一走一跳,让路人摸不着头脑。

认识她的人比以往多了。谁又能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奶奶,还能被路边小孩大喊“加油”。

关于泳衣的使用攻略,姜蓉也已经烂熟于胸。

在跳水的过程中,人将体验到类似太空中的失重感。由于空气的阻力能给人体微小支撑,因而运动员在空中处于微重力环境。如果调高泳衣手臂外侧上的装备数值,运动员做各种动作时就会得到“辅助”,从而降低难度。但装备奥运会并非单纯的装备崇拜,人仍然占据重要地位。一旦数值调节上升,就会降低系数分,影响比赛结果。

一个月后的一天,训练结束后的跳水馆里传来消息:“姜蓉通过了装备公司的评估!将被推选去奥运会预选赛!”

队员们关注地围在一起,有人不以为然地说:“不算什么,装备公司也只是想捞个噱头,赚一次广告机会嘛。”

说话的人是张欣的密友,但张欣这次没有说什么。

姜蓉听到了消息,只是她还在更衣室里头,只能一个人对着镜子嘿嘿傻笑。她解除开关,换下泳衣,全身皮肉松垮了下去。

少了装备的支撑,她疲惫地呼出一口气。


奥运会留给跳水运动员的赛场只有两天,但是奥运会前的预选却长达半年。

张欣、姜蓉随教练一同奔赴北京,又辗转世界各地参加了十几场预选赛。姜蓉的身体条件在所有运动员中稳居末位,屡屡拿到惊人的系数分。从初出茅庐到化身年迈黑马,她总计得到了三个铜牌和一个金牌,在东南亚一带还引起了福建乡亲的热烈追捧。马来西亚媒体给她冠以“风云阿嬷”的称号。

私底下,姜蓉的刻苦训练也说服了队友。人们偷偷拍摄她的日常生活,并配上“蓉蓉冲呀”“我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的话语发布在网络上。

当初那个说她脑子有问题的人,成了姜蓉粉丝团团长。他把自家院子改造为奥运应援站,计划开发成连江旅游的一个新亮点。

在50进30的奥运会名额选拔结果顺利时,他在家门口摆出了以“连江人的骄傲”为主题大字的手写海报。30进20后,“连江”二字就被划掉,替换成了“福建”,他还为外地媒体提供了“福建人你怕了吗!70岁挑战世界跳水板”的新闻素材。

“风云阿嬷起步虽晚,却从不缺乏野心。现在已经不是向年龄妥协的年代了,只有更多各个年龄、各种背景的人加入其中,装备奥运会才能愈发凸显科技对人的影响。”新闻以煽动性的话语结束了报道,撩拨着高龄运动员蠢蠢欲动的心。

20进10选拔结束,姜蓉以第七名有惊无险入选后,海报上的“福建”二字被改写成“中国”。“中国老太太走向奥运会领奖台”专题片里,不再只有支持者和质疑者两种人,还多了新的挑战者。

“85岁、90岁的跳水挑战者相继出现,风云阿嬷的年龄优势面临挑战。近几年的装备运动比赛中,获胜者往往有着优秀的装备,这到底是科技和资本的胜利,还是运动员的努力呢?不管怎么样,人类的尝试不会止步……”

姜蓉训练的跳水馆里也播放了这一条专题片,她休息的时候看到了。只不过还没来得及看一眼那些老年挑战者的资料,她就得出发去商演了。

在装备商举办的商业演出现场,姜蓉要走上天花乱坠的布景中接受媒体的拍摄。媒体们喊她是老年偶像,她知道在那个地方,她只拥有僵硬的身姿、不自在的微笑和被镜头无限放大的皱纹。

对了,还有不可忽视的钱。

如果没有装备商,她的存款可不足以支付一大堆账单。

商演和比赛的时间相互交错,在一场和83岁新人运动员的比赛中,姜蓉输了。得分出来后,教练在更衣室发了脾气:“那些裁判睁着眼睛瞎打分!要说跳得好,肯定是我们好。”

姜蓉不敢说话,毕竟她输了比赛。

教练看她这个样子,也熄了怒火:“装备比赛一半评分靠装备数值,一半还是靠人工裁判打分,有时难免会有不公平的现象,我们能做的,就是保住装备数值分,还要争取表现得让裁判无话可说。”

然而比赛的失利,让原本聚集在连江小院里看热闹的人散了一波。不少人发出了质疑:“原来这个比赛是越老就越吃香,我还以为她有什么真本事呢。”

姜蓉还没缓一口气,又要马不停蹄去赶商演。这一次,装备商特意找了个跳水馆,她得当着媒体记者和观众的面实实在在地跳一轮。上台后,她才发觉脚下的跳板不是专业人员清理的,结果第一跳就受了伤。人们手忙脚乱把她送去医院时,她却有了种难得的自在感——人们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寂静无声。眼前的衣裳与脸孔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了滚滚而来的暮云与海浪。

让我缓一缓——她想。

这一缓就歇了两个月。

新闻上说,之前赢了风云阿嬷的83岁运动员首战告捷后立刻宣布退役,呼吁老年人应该多给年轻人创造机会。新闻上说,风云阿嬷已经停训两个月,奥运之路恐怕就此戛然而止。

新闻上说这说那的时候,教练来看望了她。

“别想东想西的,出院以后我计划让你先从小比赛开始训练,把节奏慢慢调整回来。”教练说。

姜蓉的身子却像猫头鹰一样缩起来。教练走后,她发觉病房门口还有一个人在转悠,吓了一跳——是张欣。

“学姐……”姜蓉叫出了声。

“别,还是叫我张欣吧。”张欣坐到她床前。“你别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媒体和网友啊,他们都活在上个世纪。现在都是普通人也能上奥运会的时代了。”

“我是不是挺坏的,还挺恶毒的?”姜蓉瘪着嘴,小心翼翼地吐着字,“因为怕死怕没机会了,所以才挤破头争这个争那个的。”

张欣瞪了她一眼:“你看看我,我还是一个单身妈妈呢,不是也有人在背地里骂我作风有问题,不配代表国家。说实话,22岁以前,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一个运动员。做过前台,搬水工,后来教练挖掘了我。你说我做这个,是天生就名正言顺的吗?”

姜蓉说不上来,但她这下子瞧见了她脸上的憔悴。那些泪沟和斑点,就像姜蓉自己脸上的皱纹一样,是累了的痕迹。

“放心吧。生活很苦,只要活得够久,对谁来说都是这样的。”张欣拍拍姜蓉的被子,“你看到的那些人表面上风风光光快快乐乐,其实没比我们好多少。我们都是要和苦搏斗的人。”

张欣走后,姜蓉摸出手机。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查看账户的余额。一个月前,赞助商认定她的商演失败涉嫌违约,已经暂停了资助。

她看到了一笔不寻常的入账,点开明细,是教练给她打的钱,备注里联合写上了十几个队员的姓名。

护士举着一托盘的药水进来了:“就要出院了,想去哪里散散心呀?”

“去跳水。”姜蓉抹了抹眼角。

重新站上十米跳板的姜蓉,迎来了一波连续的胜利。胜利太多,以至于她都记不住每一枚奖牌上的花纹。而张欣那次在病房里留下的许多话,却一直很清晰。

“你可别退缩啊。其实你自己心里知道的吧。”

“是你让那么多老头子老太太穿上泳衣,白天装得淡定从容,晚上在镜子前怕得哇哇大哭。老人不再是老人了,都有了自尊心,羞耻心和上进心。”

张欣说这话时,两人都笑了。带着这相似的笑容,她连续迎击了78岁、85岁、93岁的各国选手。

媒体说她“如同暴戾的狂风,撕碎了那些天真而虚伪的挑战者”,说她“用艰苦的训练和强大的意志告诉所有人,她之所以能赢,不是因为她的装备和年龄,而是因为她就是她”,还说她“面带微笑望向远方,似乎期待着下一趟奥运会赛场的胜利”。

过关斩将之后,数以万计的年轻人开始以她这张布满皱纹的面孔为标志,为了一些触手可及的小事和不靠谱的大事爆发热血,前赴后继。

这些花哨的评价和引发的旋风她也不太记得住。她记得张欣的话:“别问脑子,问你的心。”


“本月8号,四年一度的重要时刻终于来临。奥运会以及装备奥运会联合举办,中国代表团跳水队派出了史上年龄差距最大的阵容,其中参加装备奥运会的运动员最大年纪达到70岁……”

奥运会比赛分为两天,第一天的预选赛前,姜蓉一入场试水就被各国记者拦住采访和拍摄。她的视线越过人群,望见一直陪伴她到入选国家队前的教练也在观众区看着她。教练用眼神让她安心,她乖巧地点点头。

预选赛和决赛一样,共分为十组跳跃。张欣的序号排在姜蓉之前,她的第一跳表现不错,但出水后她在后台多逗留了一会儿,等着看姜蓉的成绩。

中文解说员这样介绍即将出场的姜蓉:“来自福建连江县的姜蓉选手,是一个很有希望夺得奥运会奖牌的运动员,如果夺得奖牌,将是历史上年纪最大的跳板跳水运动员。”

在连江那个挂着“姜蓉粉丝后援会”横幅的院子里,也聚集了一批人在看现场直播。姜蓉想到世界各地还有那么多盯着她的人,一出场便感到眩晕。她身体僵硬,几米长的跳板都差点走不到头。

她知道这心情叫做紧张,不算什么。但越是劝自己,越是没法放松。还没想好怎么起跳,她的身体就跃了起来。

“咚——咚——”

“哎呀,水花出现了比较大的失误。空中动作的完成度也不是太高,目前排名只有第五名……”

姜蓉边上,表现好的运动员出水后和自己的教练紧紧搂着,笑着。她也试着笑。

第二跳,紧张感没有缓解,姜蓉能想象很多镜头追了过来,想象自己眉头透着疲惫,满眼的慌张失措。同样的心境早就反复品尝过那么多次了,怎么到了大一点的赛场,还是这样想要退缩?她不知道答案,一时间,没有千言万语,只有和水面的深深对视。

十组跳水结束后,姜蓉的总分排名降至第九。“虽然位列前十二名进入决赛,但根据规则,排名不利的她会在决赛当天靠前出场,关键就在明天了。”解说员这样评论时,姜蓉跌坐在休息椅上。


第一日的比赛结束后,姜蓉进了更衣室,没有再出来。

她想一个人静一静,但总是精神不集中,仿佛有幻听——止不住地想该不该把泳衣的数值给调大。

姜蓉的手靠近了按钮,要是当真向数值认输,那么分数优势就将不复存在,意味着她得不到奖牌了。

但好处是,空中动作容易完成,她会像风筝御风流浪,会像机器人通电而行,会变回一个老人。

是平坦走完这条路,还是……她又想起了“不想毕业”的感慨——还没有真正试过,怎么就没机会了。

她将手从泳衣手臂那侧移开,站起来,挺胸收腹,踮了踮脚。

无论有没有跳板和水池,有没有教练和观众,她只是被这个准备就绪的动作吸引,自顾自地练习起来。

“别问脑子,问你的心。”张欣的话蜕变为一个极其自然的想法,冒了出来。

她拉伸着手臂,感觉自己即将腾空而起,是门外的动静提醒了她此时此刻身在何地。

她开了门,发现之前的教练和队友都在门口围着偷听。

几双眼睛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们。

“你们都不去休息,是想退赛吗?”她留下这句话,一手拽着物品袋要回房间去。

“我在台下——”教练对着她的背影握了握拳头说,“给你加油!”

“加油!”队友们异口同声,像是在喊每次训练开始前的“集合”。

她回头看着他们年轻矫健的身体,真想展示给他们一个笑脸——但挣扎了下,还是先确保不要哭得太难看。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现在是北京时间18时20分,奥组委主席刚刚寄语全体运动员:你们为运动事业付出了不懈努力,我为你们骄傲,和你们一同拼搏!”

姜蓉站上了第二日的跳水台。

眼前的水是白亮亮的,观众也是白亮亮的。彩色的广告横幅在她眼底虚化为摇曳的火光,和她这辈子的光影交相辉映。

昨天她还觉得那些东西太过锐利,不是给她这样的老人准备的。今天她就不这么想了。反而是这场馆里的温度和湿度过于温柔和模糊,快要把彩色的世界熏成了粉红泡泡——这柔和,不是给她这样的老人准备的。

她这样的老人,决定不遮不掩,用肢体坦白地流露感情。

坦白的,就不丢脸。

坦白的,就可能伟大。

她开始深呼吸,仔细呼吸。


十一

那一天,姜蓉在医院睁开眼睛。

“宝宝……”隔壁病床传来喘息声。

“宝宝,你说什么?”姜蓉转头看着丈夫,试图挪动身体。

“我想起了……你说的一件事。”丈夫有点变形的眼睛难得放光,“当年高中你们学校选拔跳水运动员,你体检都过了……就差上台试跳了。结果你一怕,跑了。你说过的,全班就两个人过了体检。当年……要是……试一试就好了。”

丈夫的话是临终前的胡话,不讲道理,异想天开。但是半年过去,从初秋到早春,姜蓉还总是会想起自己回答“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说这些干嘛呢”之后,有啜泣声被哽在喉咙里。

到底还是走到了这里。

这里是十米跳水板,空气的震荡和别处都不一样。

姜蓉从来不是什么风云人物,她知道别人的热闹过后,她还是皱皮老太婆一个。这一跳开始,不为别人,而是为了高中时代没敢下水试跳的那份懊悔。

她居高临下,深吸一口气。

三,二,一!

两手高举,颠倒,感受风,感受重力,纵身入水。

当她嘴唇发白钻出水面时,望见人们挥舞的双手像镜面上的阳光一样刺眼。

“噢……这一跳是灾难性的,现在她的综合得分垫底了。”解说员发出遗憾的感叹。

继续跳,姜蓉想,还有九次!

从今往后的每一天,她会萎缩得更瘦小,呼吸也总会像丈夫一样微弱下去,但她不能再添懊悔了。

第二组出场时,她的状态开始令人惊讶。

跳!

“这一跳没有问题,可能会成为关键的转折……”

跳!

“太出色了,精彩的表现!”

她的得分稳定攀升,排名不断刷新,四座时不时爆发出高亢的喊声与掌声。

跳!

“这一跳开局还不错,最后的入水有点遗憾。”

人生真是反反复复。

“有国外的选手提出抗议,要求检查姜蓉选手的装备是否出现问题。裁判过去了,检测完毕,没有问题!”

“第六跳非常漂亮!看来她很有可能拿到奖牌!”

教练在场边站着,两手合十贴在嘴上。

“跳水的奇妙之处就是形势风云变幻。”解说员说,“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不知道会怎么样,所以跳!

“漂亮!尽善尽美!姜蓉真是在她的最佳状态。”

不知道会怎么样,才要跳!

“这一跳也成功完成了!现在还有两跳,如果这两跳都能保持这个水准,她就能锁定一枚奖牌了,至少是铜牌!”

跳!

“噢……有点小遗憾,入水之前的姿势都非常完美的……”

人生真是变幻莫测。

所有人都将目光聚焦在她的最后一跳上。

“姜蓉临时改变了难度系数——向后翻腾两周半转体一周半屈体,这是女子十米跳水难度最高动作之一!这真是太疯狂了!我们从教练那儿得到消息,姜蓉在训练时曾经成功挑战过这个难度,但是在赛场上还没有尝试过。这会是她的第一次成功公开挑战吗?”

跳!

“最后一跳完成!无话可说,惊心动魄,接下来只剩等待了!中国队锁定了又一枚奖牌,而且极有可能是金牌!这可以成为跳水历史上的一个伟大瞬间,惊人的景象……”

姜蓉出了水,喘着气,连她也忘了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只有后来电视上反复重播的各国点评才能帮她记起一些片段。

“一股非同寻常的情绪在现场爆发了。我从未想过会在这项运动中见到这样的场景。成千上万的欢呼声,这些无疑是只有冠军才能享受的荣耀。这个70岁的运动员做到了。不可思议!我们虽有预期,但仍对这种热情程度始料未及。”

“天哪,那种压力,你能想象吗?我去看过她的训练,有人说老运动员的优点是有平常心。我看到的完全不是这样的,她作为一个老人之前首先是一名运动员。我们都错了,我们不该把她当作一个老人,她和我们没有不一样。”

也有一位欧洲解说员除了重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之外,再也说不出其它话来。

“分数马上就要出来了!我们知道,上一届装备奥运会十米跳板跳水冠军的总分是895.80分,如果能超越这个分数,她无疑会是今天的赢家!”

“得分出来了——903.20分!她做到了!一个新的记录!她将跳水这项运动带向新的高度……”

“我试图回顾我进行体育报道的过去这二三十年,在我报道过的所有比赛中,我不知道还有谁让我这样热泪盈眶,从未见过,不可思议。她在这里奋力拼搏,不知道她是怎么撑住的。我感觉她应该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现在,她将巨大的压力转移到了在她之后要出场的张欣身上……”

姜蓉的比赛结束了,之后的时间像梦境的碎片一般,让人时常搞不清身处何方。聒噪的记者会结束后,奥运会之行告一段落。她回到连江老家,休养身体。

餐桌上的广播开着,奥运会征战的新闻热度未减,时不时还能听到她的名字。

她把银牌摆在丈夫的遗像旁边。

起风了,院子里老槐树的枝头不断摇晃。

她正了正奖牌,咕哝一句:“好像还是金牌好看点。”

奥运会决赛那天,最后出场的张欣发挥出超常水准,从姜蓉手中夺下了金牌。这对忘记了年龄差距的姐妹在领奖台上久久拥抱。

“宝宝,下一届奥运会还有四年,不知道我能不能撑到那时候噢……”

“人类想要进军太空,就必须深入研究微重力环境下各种现象的规律。”广播中有了新的播报,“我国下一颗微重力卫星发射在即,将面向全国招募志愿者参与微重力流体物理等现象研究,为期一年,目前正在接受报名……”

姜蓉的眼神变了。

风声抖动了窗户。

“你知道我想什么了?哪有为什么……”姜蓉反复摸起大腿,“因为,我没试过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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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小说讲述了一个技术变革的时代,一位老人捡起年轻时的遗憾的故事。很多事情,错过了,我们就以为一辈子不会再遇到了,但是在科幻小说里,未来的一切都还有无数的可能。关键在于,你自己为未来做好准备了吗?你是否愿意付出努力,以及迎接和面对周围人们不理解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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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我和我的祖国》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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