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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形者 不存在科幻 2020-09-02

本周的主题是「宇宙社会学」

也许茫茫宇宙中有着很多文明,地球文明不过是其中之一。我们勾心斗角争夺的一切,只是他们眼里的一场游戏而已。 

| 无形者 | 把存在主义当作人生哲学,热爱诗歌,热爱美,热爱形而上的思辨,所以喜欢神神叨叨,所以时常自言自语。最爱菲利普·迪克和威廉·吉布森,希冀着能在文字中勾勒出超现实主义的迷幻画面。小说《尼伯龙根之歌》2019年获得未来科幻大师奖三等奖。

漫游者和他的影子

全文约22300字,预计阅读时间44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一)酒神精神

狄奥尼索斯号入关时,空间站的仿生人蜂拥而上,如蝗虫般密密麻麻遍布整个飞船甲板。那些家伙是地球空间站的海关人员,也是科技的造物,铁面无私,绝无受贿可能,专为检查、核实星际航行中的货物是否存在偷税漏税行为。

趁此机会,音乐家唐怀瑟下了飞船,走在空间站洁净齐整的钛镍合金大道上。天空是虚假的蓝,漂浮着几朵雪白绵软的云,偶有几只可望而不及的大鸟从云下一闪而过。在栩栩如生的全息穹顶下,长着可笑手脚的自动贩卖机正大声吆喝着吸引过往行人注意,并向众人分发电子传单。

唐怀瑟百无聊赖,到处乱逛,嘴中哼着若有若无的悲伤小调,在不知不觉间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恰好就离那台滑稽蠢萌的宣传机不远。

见似乎有人感兴趣,自动贩卖机立马兴奋得大叫起来,“先生,先生!看这里!”它兴高采烈地呼唤道,“如您所见,我是公司指派的定点推销员VM。请务必告诉我,您是否还在为排队使用政府的黑洞而烦恼?您是否还在为少得可怜的垂钓时间而忿忿不平?”它挥舞着双手,理直气壮地亮起了脑波催眠信号灯,“没关系!如今泰隆-沃尔德伦推出微型黑洞,一次购买,终生受惠,私人专享,至尊体验……”

唐怀瑟警惕地看着那盏机器外壳上的LED灯,小心翼翼藏好自己的付款码。

尽管星际联邦多次明里暗里指出推销机器以脑波催眠的方式影响顾客购买意愿是一种极其不道德的商业行为,但太阳系早已不是过去那个世界啦。自从火星上的几家巨无霸企业联合起来组成泰隆-沃尔德伦辛迪加[①],并联合研发出微型黑洞垂钓技术,星际联邦便被彻底握住经济命脉。如今是火星巨头的天下。

VM还在那儿絮絮叨叨,“先生,不要走神,听我说——”它慷慨激昂地替唐怀瑟描绘着个人愿景,“当一个巨型恒星坍缩成一个黑洞,中心地带超大的密度和压强接近宇宙大爆炸,而大爆炸开创了我们的宇宙。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一个黑洞就是一条矿脉,不,简直就是一个私人独有的宇宙。”那盏脑波催眠信号灯剧烈闪烁着,像人的眼睛挤眉弄眼,“想想看吧,先生,只需向我出示付款码,你就能主宰一整个小宇宙的生死!当然,毁灭是无益的,我想说的是,这东西可以满足你的控制欲。你知道吗?多少人曾靠着我们配套的垂钓技术从那些小宇宙中的文明世界里钓起财富——”

“呃,抱歉,”唐怀瑟挠了挠脸颊,尴尬地说,“VM,你的推销很棒,但我已经有属于自己的黑洞和时空钓竿了。”

“靠!您已经有了?”VM失望地放下水管粗细的双手,“好吧,这该死的空间站,市场已接近饱和,生意还真是难做。”它抱怨似闪了闪信号灯,语气却神秘兮兮的,“嘿,先生,听我说,您知道sDirit吗?”

唐怀瑟摇了摇头,脸色露出犹豫之色,似乎正在纠结着是否要马上离开。

VM打起精神,信号灯骤亮。“sDirit,又称‘酒神精神’,是一种特殊粉末,近来在火星黑市上格外流行。”它热情地搓了搓手,奴颜卑膝地说,“利用黑洞进行时空垂钓就像在严冬中的冰面上凿一个小坑,其过程是一个随机不可逆的结果,你得到的未必就是你想要的。然而,利用sDirit混合饮料,您就能将部分意识顺着钓竿投入黑洞,如慧眼如炬的神明一般有目标地搜寻——”

“就相当于作弊,对吗?这有什么意思?”唐怀瑟眼神阴郁地看着那台机器,VM的说法让他有些闷闷不乐。情况比我想得还要糟,他想,火星上的神秘流行饮料已经扩散到地球空间站来了,这意味着自己又多了不少潜在的竞争对手,包括面前这台笨头笨脑的机器。

自动贩卖机忽然闭上了喋喋不休的嘴巴,冲着唐怀瑟身后努了努嘴。

一名穿着海关制服的仿生人正站在他的身后。这类机器虽然比自动贩卖机看起来更像人,却未安装高阶情感模块。海关的仿生人无需说服技巧,因此只具备基础表情。此时此刻,那名仿生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唐怀瑟。

“晚上好,先生,”那名仿生人说,“根据我接到的匿名举报,您所搭乘的这艘船上有人未按正常申报程序缴纳关税,请问您平时是否有注意到哪位船员——”

“有人在地火之间从事走私活动?”唐怀瑟摊了摊手,“我只是一个音乐家,不是侦探也不是记者,帮不了你。”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背着大提琴盒,松松散散地斜靠在冰凉的金属椅上。

“当然,先生。”仿生人咧着嘴,保持完美的微笑,“您是一个正直的人,我查了您的资料,作为音乐家,您经常搭乘这艘星际飞船来回于地火之间进行演出,我想,也许您或许察觉到什么。”

唐怀瑟摇了摇头,“抱歉,在往返途中,我一般只呆在自己的舱室内练习乐器。”他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背后的大提琴盒。

“我能检查一下您的大提琴吗?”仿生人脸上露出了感兴趣的神情。

“见鬼,我可不知道仿生人还对乐器感兴趣——”唐怀瑟嘟囔着,却瞥见对方耐心的目光,“哦,我是说,当然可以,但是千万小心。”他一边拿出大提琴一边解释道,“这是达维多夫·斯特拉迪瓦里大提琴,曾被达维多夫、杰奎琳·杜普雷和马友友先后使用过。这把大提琴是我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钓上来的。”

仿生人无动于衷接过那把价值连城的大提琴,眼中爆发出一阵湛蓝色的亮光,依次落在琴身、琴弓和琴弦之上。在扫描中,它仔细检查了大提琴,确认内外并无非法走私物品,便躬身致歉把大提琴交还给唐怀瑟。“很抱歉耽误您的行程,您可以走了。”仿生人轻声说道。

“飞船还有多久起飞?”唐怀瑟背好大提琴,漫不经心地问道。

“十分钟,”仿生人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果我们没发现任何异常的话。”

 

飞船一落地,唐怀瑟就搭乘涡轮飞行机急匆匆飞向家的方向。如今的地球污染极其严重,到处都是乌烟瘴气,城市内部矗立着一栋栋未完工的烂尾楼,而城郊之外则零零星星散落着某些无政府主义者的秘密据点。

山脉、田野与大地皆一片荒凉,真实的天空反倒不如空间站的全息幻象来得漂亮,就连路边的野草也病蔫蔫耷拉着枯黄的脑袋,像一个个垂头丧气、不被重视的小孩。狂野的风带来土狗的咆哮。人工草场早已荒废,杂草如瘟疫一般蔓延,老山羊不情愿地嚼着草根,野牛甩着尾巴慢吞吞走过,留下一坨坨新鲜的牛粪。

这个社会早已不事生产,人们无相无作,一切工具和生活用品都建立在对黑洞内部文明的强取豪夺之上。一开始,人们利用时空垂钓技术,在星际联邦提供的公共黑洞中攫取资源。后来,在以企业为代表的火星崛起之后,微型黑洞风靡太阳系,而以联邦议会为代表的地球经济便备受打压。为逆转贸易逆差,地球海关加收关税,形成关税壁垒。然而,无人能拒绝辛迪加兜售的产品,最终还是地球上的居民通过拼命垂钓、售卖来为政府救市的无能举措买单。

尽管如此,唐怀瑟在这茫茫数十亿地球人中闯出了一小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当他连夜奔波回到家时,一名顾客正急躁不安地在他家门口踱步,脸上望眼欲穿的表情无不述说着此人的焦急与迫切。

“该死,兰德尔,你站在我家门口干什么?”唐怀瑟慌忙扫了一眼四周,见无人注意之后匆忙推着那名顾客进了门。

“我的微型黑洞被我玩坏了,”兰德尔无奈地说道,“那个里世界的文明已经灭亡。我需要一个新的,可商店的微型黑洞太贵了,我支付不起。要知道,这些的日子里,我都无聊透了。”

唐怀瑟反手锁门,飞快点燃音乐壁炉,随手播放瓦格纳的一出歌剧。弦乐、木管、铜管和打击乐共同演绎序曲。待音量渐渐充斥室内,他松了一口气。“所以,你是想来买货,对吗?”他压低嗓门,恶狠狠地说道,“听着,兰德尔,以后不许在我家门口徘徊。作为一名落后于时代的古典音乐家,我干这行除了想赚点外快之外,也是为了让我的地球同胞少花点冤枉钱。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傻子也看得出我有问题。”

“对……对不起,”兰德尔连连道歉,不好意思地说道,“只是我实在有些等不及了。你比以往要晚上一小时,我担心你出了问题,就赶紧过来看你。”他殷勤地替唐怀瑟接了一杯水。

“谢谢。”唐怀瑟抿了一小口,还是忍不住讥讽道,“但是,兰德尔,你是担心我出问题,还是担心货出问题呢?”他哂笑着打开大提琴盒,“无论如何,我没事,除非那些机器敢砸了这把琴,否则就凭那些电子青光眼还真难看透这道屏蔽涂层。”他从储物间中找出一个黑洞魔方,“你要的东西在这儿,钱货两讫。先别急着走,我这儿还有好东西。”他转身又从高仿大提琴内部掏出几包粉末,“看看这个,这东西是sDirit,又称‘酒神精神’,是火星上的新产品,也算是我最近主打的商品。可别小看它,同样的东西从火星搬到地球就得贵十来倍。”

“怎么用?”兰德尔激动地抓过那包sDirit。在那精致的外包装中,点点蓝色粉末在音乐壁炉投出的暖光下反射着梦幻般迷人的星光。

唐怀瑟摊了摊手,“把粉末混入威士忌或杜松子酒当中就行。”他嘟哝道,“据说,这种新产品混合酒精的口感要比酒精饮料还要棒,甚至于,火星上还为此而衍生了一种新职业,叫sDirit调酒师。”

“火星啊火星,物美价廉……”兰德尔瞪着满是感慨之色的双眼,悠悠然畅想另一个独立的人类世界,“那可真是一个好地方,如果能在上面生活,也许我每天都能以最优惠的价格买到最好的产品。”

“火星也未必有那么好,火星上的人类就像蚂蚁一样生活在地下。”唐怀瑟撇了撇嘴,一脸狐疑地看着兰德尔那空洞而不太真切的双眼。

在收了钱之后,他推着兰德尔出了门。

不知何时,外面起了大雾,潮湿的白色水汽将阴郁的黑色街道染得一片模糊,唯有昏黄的路灯在雾中隐约涣散为一团朦胧的光。在泛黄的微光下,他勉强辨认出雾中站着一道纤细的人影,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的房屋。

“女士,有什么我能帮你吗?”唐怀瑟踌躇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那是一个年轻漂亮的时髦女郎,妆容精致,身材高挑,曲线玲珑,活像那种时尚杂志封面上的都市丽人。她的表情有些僵硬、有些死板,也许是因为整过容,也许仅仅只是因为紧张。他认出此人是才搬来不久的邻居,到这个社区的第一天就吸引了不少男性的目光,当然,其中也包括他。

“先生,你认得我吗?”时髦女郎揪着衣角,脸色苍白,瞳孔涣散无神。这下他看出来了,这个漂亮的女孩是一个瘾君子,也许刚磕了药没多久。总之,她很紧张,很不安,有些急躁,有些混乱。

“你是伊丽莎白,新搬来的邻居。”唐怀瑟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注意到你站在路灯下一直盯着我家看。女士,您是磕了药吗?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不,不用,”伊丽莎白勉强一笑,“先生,我没嗑药,事实上,我正处于治疗期间,戒断反应让我看起来糟透了。”她伸出颤抖不已的双手,“所以,我想买一点儿刚才那位先生买的那种东西,我需要一种新东西转移我的注意力。”

“买什么?”唐怀瑟皱起眉头,内心暗暗警惕。

“微型黑洞和钓竿。”伊丽莎白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地说,“我是您的老顾客罗森先生推荐来的。先生,我知道您的规矩,除非是熟人介绍,否则您绝对不卖货给陌生人。”

“罗森?那该死的老色胚,竟拿我套近乎……”唐怀瑟嘟哝道。他看着伊丽莎白楚楚可怜的表情,目光顺着对方精致的五官往下滑进V字领的深渊。“好吧,伊丽莎白,我可以这么叫你吧?”他移开目光,那抹晃得耀眼的雪白仍残留于脑海,那该死的无处安放的荷尔蒙仍在翻涌,“事实上,伊丽莎白,别听罗森那流氓胡说。我是一名音乐家,又不是毒贩,哪有这么多规矩。我只是顺路帮自己人带些火星特产罢了。”

“这么说,您肯卖给我?”伊丽莎白惊喜道,“这么晚了,不会打扰你吧?”

“当然不会。”唐怀瑟摇了摇头,“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怎么常带微型黑洞和钓竿回来了,这两样东西不好隐藏,风险太大。”他若无其事地说道,“外面天气寒凉,赶紧进屋吧。如果你愿意,我给你看点新东西。”

十五分钟后,他已和伊丽莎白并肩而坐靠在沙发上,对着桌上一包粉末、一把钓竿和一块足球大小的魔方侃侃而谈。

那魔方内部就是一个特殊的微型黑洞,相当于冰钓必备的冰层豁口。在未启用时,黑洞并不存在,唯有对齐魔方六面,微型黑洞才会出现在魔方内部,并且此时不得轻易移动魔方,以免维持黑洞的表层防护材料崩溃。至于所谓时空钓竿,的确长得和鱼竿类似,只是鱼钩是一块可以吸附在魔方表面的金属贴片,而轮座和鱼线轮是一块感应最近物体方向与距离的仪表盘,把手和尾件则是空间传输通道的出口。

“唐,你能教教我如何使用这种‘酒神精神’吗?这东西不会上瘾吧?”伊丽莎白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他的小臂,眼里流露出仓皇无助的光。

唐怀瑟欣然答应,“哦,不,不会,火星上的人都在用这东西,它很安全,只是把你带进另一个世界。”他安慰道,“如果你之前只听过却没接触过‘酒神精神’,那我的确该同你一起神游黑洞内的世界。”他看起来有些局促,因为服用sDirit进入同一个微型黑洞其实是一件相当亲密的事。然而,实际上,他自己也从未找到合适机会亲自体会这种产品,对他来说,这也是第一次。

伊丽莎白开始拼凑魔方。唐怀瑟兴冲冲从冰柜里翻找出一瓶威士忌,将闪烁着梦幻般光彩的蓝色粉末倒入其中。紧接着,他从储物间里找到另一支备用钓竿。待一切准备完毕之后,他和伊丽莎白抿了一口威士忌,各持一把时空钓竿,启动垂钓程序。

刹那间,房间像果冻般摇晃,墙壁如蜡水般融化,一切家具和生活用品仿佛在对撞机的高温下解构为夸克-胶子汤。世界开始旋转,万物被捣成浆糊,在扭曲之中,一切向着闪闪发亮的魔方坍缩。在这一过程中,他们的大脑频率因这种“酒神精神”产生共振,在意识搅成一团的情况下,情感、体验、思想也进而同步共鸣,渐渐滑入漩涡。

然后,他的意识掉进无边黑暗,伊丽莎白的存在像在他身旁又像在他的体内。他们在茫茫真空中漂浮,群星在两人身侧拉出无数道光轨进而一闪而过。直到视野中央出现些许非同寻常的斑斓,这种坠落才堪堪停止。

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落在一块石头内部,伊丽莎白也在里面。在他们脚下,无数人正念念有词,对着他们顶礼膜拜。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并非落在石头之内,而是神像之中。这是一处神庙,神像跟前摆放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物品。

唐怀瑟曾利用这套设备从里世界中钓起过锅碗瓢盆,也钓起过新鲜出炉的汉堡,甚至有时还能钓起添柏岚大黄靴和备受古董商喜爱的老式留声机。但他一直不明白时空钓竿是如何在宇宙中搜寻到那些物品,更不知道这种垂钓机制如何运转。

现在,他都明白了。那些黑洞内部的文明世界把外部世界施加的影响当作“神迹”,里世界的居民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把那些准备献祭给“神明”的物体摆在特殊的祭坛上。

每一次钓竿的掠夺对于那些内部文明来说都是神迹的彰显,钓竿落下之时是奇迹显现之际。

这些里世界的蠢货,这是何等的可笑。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伊丽莎白立刻感受到他的情绪,受此共鸣,她也情不自禁笑了出来。意识上的波动如一滴水落入平静的湖面,荡起的涟漪迅速掠过那些诚惶诚恐的人类。于是,信徒们慌忙匍匐在地上,把身体压得更低了。

“选一样你想要的东西吧。”唐怀瑟柔声说道,“钓竿一次只能转移一样东西,况且,我们也不能涸泽而渔。”

伊丽莎白犹豫了一下,“就这个吧,”她的目光落在一双及膝小牛皮长靴之上,“这双靴子真好看,这是手工制作的吗?我们这个时代已经没有这种东西了。”

“当然是手工制造的。”唐怀瑟笑吟吟地猜测道,“我想,如果是献给神明的东西,一定得手工制造的才有足够心意吧?”他的意识颤了颤,心生感慨,“伴随着科技发展,当人类社会进入彻底解放双手的阶段,真正的自由反倒是一种空虚。垂钓体验应运而生,人们不必无所事事,而仍可从垂钓中找到淘宝的乐趣。那些从黑洞中取出的物品会被钓竿打上电子标签和特殊产出证明,而星际贸易也就此建立在运输和交易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之上。只是如今——”

“如今怎么了?”伊丽莎白疑惑道。

如今,这种神明体验或许将取代垂钓体验,唐怀瑟暗暗思忖,火星那边的市场要变了,也不知道这sDirit的制造商是谁。无论如何,他有一种直觉,泰隆-沃尔德伦可不会袖手旁观,任由这种“酒神精神”吞噬他们的市场。

唐怀瑟回过神来,“没事,没什么。”他的意识波动着,“走吧,东西拿完了,我们就该回去了。”他没解释,却忘了在当下这种状态下思维共享已经令伊丽莎白知道了他的想法。

里世界再度远去,现实重新归入感官范围。

唐怀瑟和伊丽莎白倒在沙发上。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幽幽,却看见兰德尔正大马金刀坐在对面一把十九世纪手工摇椅上,身边还站着几个警察。此人向来唯唯诺诺,可此时再度出现却满脸凶相,气质也陡然一变。

“怎么回事?兰德尔?”唐怀瑟脸色一变,不安地看着那些警察。伊丽莎白坐在他身边,同样不知所措地看着满屋子的制服暴徒。

“你被捕了,唐怀瑟。”兰德尔面无表情地答道,“还有,叫我警官。”他抓住唐怀瑟反手一扣,通了电的磁力镣铐紧紧勒进走私犯的肉中。


(二)红色沙丘

兰德尔进了审讯室,拉开椅子不紧不慢坐下。他按照一定次序,将一份份文件摊在桌子上,又迅速扫了一眼角落里工作正常的监控,之后便大大咧咧翘起了二郎腿。

“嘿,老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唐怀瑟挣了挣被勒得生疼的双手,神情郁郁寡欢,脸上仍旧挂着些许未消的震惊。

“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吗?”兰德尔冷淡地问道。

唐怀瑟摇了摇头,“完全没头绪。”他装傻充愣,一副无辜的表情。

“你在地火之间从事走私活动。”兰德尔抱着双臂往后一靠,眼中写满戏谑。

“你是说,那些卖给你的黑洞和钓竿?”唐怀瑟眉头一皱,大叫道,“该死,我只是经常往返于地球与火星之间,给自己的朋友捎一些特产怎么了?兰德尔警官,我们认识也有一年了吧?这一年来你可从没告诉我你是一名警——”他忽然闭上嘴巴,意识到从一开始兰德尔就是有意隐藏身份,潜伏在他身边。“为什么到现在才动手?”

兰德尔冲着角落里的摄像头点了点头,监控室的警员关掉审讯室录像,并将其写进故障报告之中。“放长线钓大鱼,唐,”兰德尔点燃香烟,惬意地吐出一口青烟,“涉案金额太小,犯的罪太轻,罚的金额太少,我们可以捞的油水就太过微不足道。”

唐怀瑟握紧拳头,肌肉紧绷,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要争辩什么,可证据确凿,警方有着充足的准备,他支支吾吾半天,最终像一颗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瘫软下来。“一年时间……”他苦笑道,“我这只是小本生意,但想必一年下来,光是我卖给你的所有东西加起来的数字之和就足够让我下地狱了吧?”他耷拉着眉眼,兀自恹煎,像猎人陷阱中绝望的放弃挣扎的困兽。

“理论上来说,的确如此。”兰德尔抽了一口香烟,将辛辣的烟雾毫不客气吐在唐怀瑟脸上,“不过,今天你卖给我的东西,让这件事情有了转机。”

“什么意思?”唐怀瑟咳嗽几声,甩了甩头,尽量避开那些呛人的青雾。

兰德尔放下香烟,“地球警察去往火星太过惹人注目,公司会派人一直盯着我们,而你不同。我们在考虑让你当警方的线人,作为报酬,你可以被纳入证人保护计划。”他笑吟吟地说,“sDirit不是泰隆-沃尔德伦的产品,它提供的神明体验却远胜于越来越无趣的垂钓体验。但凡你有点儿商业眼光,都能看出这种‘酒神精神’的出现即将改变太阳系格局,甚至极有可能让泰隆·沃尔德伦徒做嫁衣。”

“你想让我为你找出sDirit制造商?”

“不,不是为我,是为整个地球的利益。”兰德尔替唐怀瑟解开手铐,表情又渐渐软化为那副唯唯诺诺的亲切模样,“设想一下,当星际联邦被泰隆·沃尔德伦扼住喉咙的时候,一件全新的非凡的产品会为这个社会带来什么?公司奴役政府的时代终将结束,身为地球人,你应该清楚自己的立场。”

唐怀瑟叹了一口气,“要嘛认罪,要嘛就是为你们找出那神秘的制造商……”他揉着僵硬麻木的双手,嘟哝道,“如果我去火星,找到那制造商或者拿到配方,我想我可能还要面临火星巨头的威胁。但是,我想,我没得选择,不是吗?”

“当然,时势造英雄嘛,只要你能成功,就注定载入史册,成为星际联邦的英雄。”兰德尔心满意足点了点头,“事实上,在我进来之前,就已经帮你们买好了船票。明天下午一点钟,你们就可搭乘那艘狄奥尼索斯号前往火星,然后联络你的货源,顺着找出那个制造商。除此之外,记住,不要相信火星警察,虽然那些人名义上仍在星际联邦的管辖范围,但实际上他们拿的却是泰隆-沃尔德伦的工资。放心吧,如果泰伦-沃尔德伦抓了你们,证人保护计划中的协议将要求我们尽一切努力保护你们的安全。”

“等等,你一直说‘我们’,我和谁?”唐怀瑟一脸狐疑地问道。

兰德尔再度夹起香烟,“噢,当然是和你一起被抓进来的那个姑娘。”他吹了声口哨,“怎么?你不会以为那个你想骗上床的女孩也是我们的人吧?”

“我可没有那么想。”唐怀瑟嘀咕道,“我只是看她可怜。”

兰德尔一脸无所谓地摊了摊手,“总之,无论如何,作为交易的另一方,既然她不幸在现场被逮到了就总不可能安然无恙,况且我们还在数据库中查出那姑娘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吸毒史。”他笑眯眯地说,“要我说,她有潜在犯罪倾向,不得不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好好干,为了你的自由,为了你的人生。”

 

狄奥尼索斯号飞船坠入稀薄的大气,穿越高大的山脉,缓缓降落于火星地表。红色沙丘变幻着形状,沙子在狂涌的喷射气流下朝着四面八方滚动。在沙漠中,嶙峋怪石静静矗立着,被不知名的火星艺术家雕刻成千奇百怪的人体形象,仿佛一位位欢迎远方来客的迎宾。

怪石雕像遍布火星,地表随处可见泰隆-沃尔德伦的象征符号。在漫天风沙中,一切类人形象或哭或笑,或悲或喜或作沉思状,覆盖着一层鲜红的苔藓,却又无不面朝同一片浩瀚无垠的暗色深空。

通往地底世界的传输口如苏醒的巨人般抖落黄沙站了起来,银灰色的金属表面在蓝色的夕阳余晖下泛着清幽冷寂的光。磁力锁牢牢吸附住飞船,在对接完毕之后,乘客们通过气闸舱排队跃入城市传输口。

事实上,火星地下本身就是一座被改造的城市,始于上世纪末人类用核弹轰击行星两极以分解冰盖释放更多的水汽和二氧化碳。在地表改造失败之后,人们将目光转入地下,沟壑纵横的熔岩管道成了城市的大街小巷,遍布坚冰的天坑是天然的广场。

考虑到如今地球上变幻多端的恶劣气候,这儿的地底条件在改造后趋于稳定,倒也不算糟糕,更遑论无处不在的神奇微型黑洞以极其诱人的低价填补了一切空洞与不满。

“伊丽莎白小姐,很抱歉连累了你。”唐怀瑟一脸歉意地说道,“如果可以,真希望咱俩可以不必蹚这趟浑水。”

伊丽莎白毫不介意地挥了挥手,“哎呀,没事啦,你可以叫我丽莎。”她漫不经心地说道,“其实我早就想来火星看看,只是一直通过不了星际签证。”她回头,心不在焉一笑,漆黑的眸子反射着一层动人的光。看起来,她又开始走神了,陷入那种恍恍惚惚的戒断状态,仿佛已随着这个以不同模式运转的火星社会进到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尽管如此,伊丽莎白的宽容大度还是令他感动。

要想分辨一名火星人类和一名地球人类是很简单的事。由于重力的原因,火星的居民体型偏瘦,身高也远大于正常地球人类,就像这儿的绝大部分山脉都比珠穆朗玛来得更高。

他们来到这座城市最繁华的片区之一。在人来人往的吉尔摩福地,这儿鱼龙混杂,游客与商人摩肩擦踵,络绎不绝。人群如蚂蚁般密密麻麻,令他喘不过气。远方熔岩管道尽头飘来阵阵食物香气,在一道道自动贩卖机的热情吆喝声中,人们兴致勃勃地与机器进行激烈的讨价还价,就好像地球人类与火星人类彻底模糊了界限,全都一个样。

不同于政令严苛的地球,火星社会商业气息极浓,这儿的人热衷于与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自有一套说不完道不尽的生意经。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潜藏的商业基因,火星人类对地球人的警惕远远小于地球人对火星的万般敌意。

唐怀瑟带着伊丽莎白穿过人山人海,好不容易才来到一处稍显冷清的小商品市场。与别地儿不同,这儿的店铺和摊位皆由自动贩卖机独立运行,没有任何人类看管。

“我们到了,”唐怀瑟凑到伊丽莎白耳边小声说道,“就是这里,你在这儿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伊丽莎白双手环抱于胸,一脸畏畏缩缩,“我不想一个人呆在这里,这儿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我害怕独自呆在汹涌的人潮之中。”她伸出手抓住唐怀瑟的臂膀。

“好吧,丽莎,”唐怀瑟叹了一口气,“你的状态的确不适合一个人呆着。”他轻轻抓住伊丽莎白的手,“兰德尔那个混蛋,枉我一直把他列入我的VIP顾客席位,结果却连你也不放过。”

“谢谢。”伊丽莎白疲惫地笑了笑。

唐怀瑟带着伊丽莎白穿过大大小小的摊位,朝着最里头的自动贩卖机走去。火星上的自动贩卖机和地球上的稍微有些不一样,这儿的自动贩卖机要更先进一些,线条也更加圆润,更不具棱角。

一见到有人光顾,那台圆头圆脑的机器苏醒过来,兴高采烈挥舞起双手,“哇哦,新客人!”它热情地喊道,“先生,女士,欢迎光临VM的快乐小站!”自动贩卖机的脑波催眠状态灯亮了起来,意味着新一轮的推销正式拉开帷幕。

唐怀瑟撇了撇嘴,“所有的自动贩卖机都喜欢管自己叫VM。”他从机器透明的胸腔展柜上挪开目光,尽量摒除脑中杂念,以免被脑波催眠信号影响大脑决策。“嘿,还记得我吗?”他亲切地拍了拍自动贩卖机的顶部,“我上周来这儿和你买过sDirit,现在我需要更多,你能提供吗?”

“噢,我想起来了,是你。”火星VM一下子关闭脑波催眠信号,“该死,你能不能别摸我头,然后再小点声?”它压低嗓门,鬼鬼祟祟地说,“老兄,告诉你个不幸的消息,最近市场上那些电子监管已经开始追查那种粉末的来源,我现在已经不卖那玩意儿啦。”

“你不卖了?”唐怀瑟失望地说,“我这儿可是有来自地球的大订单。”

“订单?多大?”火星VM亮了亮顶部两盏红色的大灯泡。

“至少你赚得的利润足够让你把你身上那堆破铜烂铁全部升级一遍。”唐怀瑟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在提到‘升级’时,这两字几乎是从他的牙缝间挤出来的。

“可是,订单越大,风险也就越大。”火星VM吞吞吐吐说道,“虽说利润与风险成正比,但我必须好好考虑一下,给我两天时间——”

“听着,VM,我们没时间等你,还有其他胆大心细的机器瞪着和我们合作。”伊丽莎白插嘴道,“除了电子监管之外,你还要看到来自人类的风险。如果你不答应我们,我和唐一走出这里就躲进地球驻火星大使馆并向电子监管报告你偷偷贩卖sDirit。但如果你选择和我们合作,我们可以绕过你直接向你的上一级进货,并在事成之后分给你足够的利润。你可以在不掺和的情况下拿到相同的报酬。我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商业机器是否会主动阅读《资本论》,但我不妨和你复述一遍其中一段话——”她当着自动贩卖机的面缓缓念道,“一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有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

“我读过的。”VM闷闷不乐地说,“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好吧,你们说服我了,我可以带你们去见大麦·约翰。”

红色灯泡闪烁着,圆滚滚的机器颤了颤,垂头丧气答应了伊丽莎白的提议。唐怀瑟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后者又陷进了那种惯有的恍惚状态。


(三)秘境潜影

日落之后,夜幕笼罩大地,银河横贯苍穹,璀璨星光被稀薄的大气揉碎了,为红褐色的星球披上一层暗蓝色的面纱。天空高悬两颗明星,火卫二和火卫一,是惊慌,也是恐惧。

地表之下,VM把自己接入地行车的中央控制系统,驱车带着唐怀瑟和伊丽莎白一路北行,来到吉尔摩与福尔图娜福地的交界处。此地对应地表之上正是古谢夫陨石坑附近的哥伦比亚丘陵。

“我已经和大麦·约翰说好了,”VM不厌其烦地啰嗦道,“无论事成与否,你们都不能再拿这件事威胁我。”

“当然,你已经尽力了。”唐怀瑟迟疑道,“不过,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说动那人。”

“那是你们的事了,反正我做到了你们要我做的事。”VM不满地说道。它哼哼唧唧动了动方向盘,把地行车停在一处施工到一半的建筑工地之外。

时值三更半夜,工地空旷寂寥,无人徘徊,零零散散几台自动贩卖机正在远处的居民区待机,就连机械建筑工也为了不影响附近居民睡眠而各自进入休眠模式。

唐怀瑟和伊丽莎白下了车,跟在VM身后上了施工现场临时搭建的升降梯。

夜深人静,在一片深沉而浩渺的静谧中,唯有升降梯在无限攀升中发出一阵阵低沉的若有若无的哀叹。

一个男人在高处等待着他们。

这是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老态龙钟、鸡皮鹤发,苍老的脸庞上堆满褶皱,深色的老人斑爬满了那枯瘦如柴的双手。老人有着地球人的身材,却形容枯槁,瘦得几乎不成人样,仿佛濒死的灵魂行将就木,只差一步就可躺进棺材。

唐怀瑟感到震惊,因为他认出了此人——大卫·沃尔德伦,泰隆-沃尔德伦辛迪加的核心人物之一,也是第一批联合火星企业对抗星际联邦的参与者。外界多有传闻大卫·沃尔德伦正躺在昂贵的医疗器械中苟延残喘,每个人都以为这个老人将随着旧时代的远去而不可避免滑向死亡的深渊,可此时此刻,大卫·沃尔德伦却一个人出现在这里,没有护卫,没有保镖,仍带着当初白手起家之时那一分胆色。

“VM,你出卖我们,”伊丽莎白紧张地抓住唐怀瑟的臂膀,冲着那台自动贩卖机恨声说道,“你竟把我们卖给了泰隆-沃尔德伦?你这该死的机器。”

“我没有,”VM不满地叫嚷道,“你面前的人真的就是大麦·约翰!如果我真想这么做,早把你们带进火星警方的陷阱而不是这荒凉的不毛之地。在这儿等着,我去通报。”它迈着小短腿朝着老人跑去,片刻后,黑夜中响起若有若无的交谈声。

“这么说,大卫·沃尔德伦就是sDirit的幕后制造商?”唐怀瑟局促不安地看向面前这位垂垂老矣的传奇人物,“可是,为什么?您大可以直接光明正大地制造并销售——”

“也许是分润不均?”伊丽莎白小声回答道,“这些年来辛迪加内各企业在争夺产品销售和原料分配份额上竞争愈发激烈,或许,沃尔德伦家族早就有意摆脱整个组织。”她迅捷而警惕地扫了一眼高楼之外,“绝大部分人已经拥有了时空钓竿和黑洞魔方,sDirit绝对是一种极具市场冲击力的新产品。一切都必须通过总办事处,沃尔德伦家族如果仍处于这个庞大的联合体之下,就无法独立销售商品和采购原料。”

大卫·沃尔德伦还在和VM交谈。时不时地,他投来平静的一瞥,没有上前,没有说话,唯有那对浑浊昏黄的瞳孔偶尔闪过一丝智慧的光。

“可是,”唐怀瑟大失所望,愁眉不展地说,“如果制造商本身就是沃尔德伦家族,那么我们的任务不就已经失败了吗?我们不可能从他这儿得到配方,就像这世界上没人能从可口可乐公司那儿得到配方。”

“这倒未必,沃尔德伦一手参与打造的火星辛迪加已然成了一座围城,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如果大卫·沃尔德伦试图摆脱组织,打破这种局面,就必须借助强大的外力。”

“我想,我似乎明白了你的意思。”唐怀瑟摩挲着下巴,思忖道,“兰德尔等人要的看似是配方,实际上却是一次经济复苏机会。也许,地球方面没办法从大卫·沃尔德伦那儿得到配方,却能协助对方在地球建立新公司,将沃尔德伦家族纳入地球经济体系。”他笑了笑,“沃尔德伦得到自主生产和销售的机会,星际联邦则坐享税收之利,这是一次合作共赢的机会。”

恰在此时,VM离开大卫·沃尔德伦,回到他们身边。“好了,大麦·约翰同意和你们交谈。”它飞快说道,“不过,对方只愿意给你们十分钟的时间。十分钟内,你们要搞定一切,如果你们做不到,那可和我无关。”

“事实上,就在刚刚,我觉得我们已经找到了谈判的制胜良机。”唐怀瑟自信一笑,正准备大步上前,却发现伊丽莎白的冰凉小手仍紧紧抓着自己。“怎么了?”他注意到女孩脸色发白,神色急躁不安,双手却在颤抖间嵌进自己的皮肉之间,迸发出极大的力道。

伊丽莎白摇了摇头,“没事,我——”

一道凄厉的警笛如细长的银针一般挑破了宁静的夜。黑暗之中,警车的啸叫器发出一波又一波催命似的噪音,红蓝两色光亮不断交替闪烁着,如汹涌的光海一般从四面八方将建筑工地淹没。

他们被包围了,警察来的速度之快远远超乎众人想象。

大卫·沃尔德伦脸色一变,转身就走,看起来已经准备马上离开。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唐怀瑟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果错过这一次见面,一旦不信任的种子种下,那么压在他肩头的任务就可能永远无法完成,或者说,无法在他手上完成。届时,他将面临的是走私的罪名、巨额的罚款和无可避免的牢狱之灾。

想到这儿,唐怀瑟再也顾不上其他,拉着伊丽莎白追了上去。然而,大卫·沃尔德伦身周的空气莫名扭曲,仿佛有一颗石子落入平湖,荡起阵阵涟漪。无处不在又无所不容的时与空在某种外力的作用下以一定频率颤抖起来。在涟漪渐渐掠过之处,大卫·沃尔德伦的身影就像梦幻泡影一般破灭。

一种惊人的直觉攫住了唐怀瑟。他惊醒过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趁着大卫·沃尔德伦尚未彻底消失之前,一把抓住了对方的一片衣角。紧接着,他感受到一种熟悉的共振频率,而那道荡起的涟漪已顺着他的左手扩散至全身,又顺着右手传至伊丽莎白身上。

下一秒,世界天旋地转,山海皆平,万物归入虚无,像果冻一般摇晃,像蜡烛一般融化。宇宙成了空洞一片的黑暗,他和伊丽莎白掉了进去,在虚无之间下坠,一如鸿毛沉没于三千弱水。

在空泛的寂寥中,万千人声整齐划一,像虔诚的佛教徒转山朝圣,又似礼拜时基督徒的祷告——

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万事令人厌烦,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岂有一件事人能指着说这是新的?哪知,在我们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已过的世代,无人记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记念。

唐怀瑟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处地洞之中,边缘处围坐着一群戴着小瓜帽的红衣主教,而那些人手中皆握着一把钓竿垂入洞中。他低头,沿着鱼线望去,发现自己脚下正是一块黑洞魔方。在他身后,伊利莎白的身影一点一滴显现。

“这是哪儿?”伊丽莎白惶惑地看着那些虔诚而狂热的信徒。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头儿像一台台忠诚的机器,对于两人的出现无动于衷,脸上麻木的狂热也仅仅只是针对某种认识之外又绝对不可认识的物自体[②]

唐怀瑟爬出地洞,回身拉了伊丽莎白一把。大卫·沃尔德伦正坐在不远处的石像下小憩,更远处是古老而茂盛的原始森林。

“你们也被钓起来了?”大卫·沃尔德伦看起并不惊讶。

这是那个老头儿的逃生之道,唐怀瑟忽然明白了,自己和伊丽莎白是因为接触而被顺带着带到这里的。

“钓起来?”唐怀瑟恍然大悟,“这不是我们的世界,可这里是——”

“这是一个微型黑洞内部,我们不仅是意识,而是完完全全进到其中。”大卫·沃尔德伦胸有成竹地微笑着,仿佛永远智珠在握。

“可是,这怎么可能!”伊丽莎白激动地看着周围一切,“如果我们掉了进来,又如何回到我们的世界。”她绝望而无力地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发颤。

“利用sDirit,我不再掠夺那些里世界文明,而是选择更明智的沟通。”大卫·沃尔德伦慢吞吞解释道,“一开始,我通过意识进入石像向这里的原住民传输概念。这里的文明并不落后太多,只是缺少一些必要的点拨。”他耸了耸肩,一脸轻松,就好像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的话是神谕,我教他们如何制造钓竿和魔方,在必要的时候从他们的宇宙把我钓起来摆脱困境。”

唐怀瑟不解地问道:“可是,你怎么会知道人可以被钓竿钓起,之前从未有过这种先例。”

“不,的确有过这种先例。”大卫·沃尔德伦轻描淡写一笑,目光悠远而充满感慨,“在火星尚未崛起的时代,这种事发生过一次,而那个最早被钓起来的人就站在你们面前。”他指了指自己,“那个时候,人们都利用星际联邦的公用大黑洞进行垂钓,而我是一个不太美妙的意外。sDirit的真正价值是我回家的归途,而所谓微型黑洞世界实际上并不存在,因为一个那么小的黑洞并不具备足够媲美宇宙大爆炸的密度和压强。”

“但我们的确可以利用黑洞魔方对另一个世界进行垂钓,不是吗?”唐怀瑟反问道,“如果那不是黑洞,那么魔方中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大卫·沃尔德伦神秘一笑,“爱因斯坦-罗森桥,也可称虫洞。”他说道,“所有的魔方都连接最早那个公用大黑洞。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能离开这里。等VM安全了,它虽然没有意识,不能服用sDirit,但只要我们主动走到祭坛上,它就会把我们钓回去。”他悠悠然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吧,两位,来这石像下躺好,慢慢等着就是,不会太久。”

伊丽莎白瞥了大卫·沃尔德伦一眼,拉着唐怀瑟走到一旁。“唐,这还是真是一个重大发现,足以改变世界。”她凑到唐怀瑟耳边,吐气如兰,“大卫·沃尔德伦竟然是里世界的人,而这一切又仅仅是一个急于在死前归乡的老人的尝试。”

“是啊,难以想象。”唐怀瑟感叹道。

伊丽莎白犹豫一下,“你发现了吗?如果大卫·沃尔德伦的观点正确,那么或许sDirit建立的将不仅仅是一种体验,还是一种全新的星际旅行方式,就像我们刚刚那样,只是一眨眼就能免去舟车劳顿之苦。”她抓住唐怀瑟的手,激动得有些难以自抑,“唐,你对我有感觉,我能察觉得到。事实上,我也喜欢和你共患难的这段经历。想想看吧,如果我们掌握sDirit的制造方法,那么,你和我可以携手一起开创一个新的商业帝国,我们可以共度一生,也许我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是的,我喜欢你,大家都喜欢你。”唐怀瑟犹疑道,“可你的意思是——”

“审问,然后——”伊丽莎白冲着大卫·沃尔德伦的方向努了努嘴,做出抹脖子的动作。

“不,这不可能。”唐怀瑟瞪大眼睛,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我承认,我只是一个落魄的有些爱贪小便宜的古典音乐家,可是我赚钱仅是为了支撑我的音乐创作。”他轻轻掰开伊丽莎白的手指,“我有我的底线,我不能这样做,这实在违背我的初衷。一旦背负上良心的阴影,我的音乐生涯和灵感就毁了。”

“好吧,”伊丽莎白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既然你不愿意,那么此事作罢,当我没说。”她别过脑袋,轻轻搂着唐怀瑟,侧脸紧贴对方跳动的心脏。

苍穹之下传来一声枪响。火光迸发,子弹射入腹部,雷鸣般的回声吹皱浮云,惊起林中飞鸟。


(四)自由选择

唐怀瑟浑浑噩噩醒来,浑身酸麻,头疼欲裂,腹部某个点仿佛有一团烈火熊熊燃烧。他迎着强光,眯着眼睛打量世界,却发现那些垂钓的信徒已经放下手中钓竿,围绕着他坐成一圈。

光彩夺目的太阳高高盘踞于那些原住民的头顶,缕缕炫光晃得他头晕目眩,耳鸣不断。他忍住呕吐的欲望,闭上眼睛,重新适应亮度,可痛感却在神经中蔓延,一波又一波冲击他的大脑。那股吞噬小腹的灼烧感正由里到外提醒着他一件事实,而那个事实揪着他的心坠入他的胃袋,又一同跌入无情的利益搅拌机中。

此时此刻,那些戴着小瓜帽的主教注意到他的苏醒,便以古怪的第三人称和他交谈——

“他醒了。”

“太迟了。”

“不,他还有机会。”

唐怀瑟捂着小腹坐了起来,涂抹了速效愈合药剂之后,伤口处只剩下一抹淡淡的余痛。“什么机会?”他按住太阳穴,使劲拍打耳朵,试图驱散耳鸣,“伊丽莎白去哪儿了?发生了什么?”渐渐的,记忆上涌,唐怀瑟彻底想起了始末。

“他知道那个女人杀了代理人吗?”

“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但我想他很快就会知道。”

唐怀瑟茫然看着那些喋喋不休如枝头小鸟的主教,却听见不远处传来铁锤敲打铁钉的叮叮当当声。他咬着牙,撇去疼痛带来的感官冲击,勉强站起身走了几步。他跨出主教们围成的小圈子,来到老者的尸体处。

大卫·沃尔德伦面目全非,伊丽莎白把一颗子弹送进他的颅腔内,暗红色的鲜血和灰白色的脑浆像廉价的颜料一般随意溅洒在石像脚下。有另外几名主教正拿着锤子蹲在地上敲敲打打,一块木头十字架和一副棺材先后在他们手中成型。

“你们要做什么?”唐怀瑟问道。直到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如此干涩如此沙哑,简直如冬季里断裂的枝木。

“送代理人回家。”其中一名主教头也不回地说道,“大麦·约翰给出了一条通道,可以穿越万千宇宙秘境,直抵代理人的家乡。”

“大麦·约翰死了。”唐怀瑟以一种梦呓般的语气呢喃道。

“哦,不,死的是代理人。”另外一名助教回答道,“大卫·沃尔德伦是大麦·约翰的代理人,就像耶稣是神在人间的牧羊人。那个女人从代理人这儿得不到什么。”

唐怀瑟渐渐清醒过来,“你是说,大卫·沃尔德伦只是sDirit的代理商?”

“正是如此,看来他想明白了。”

“但代理人还有遗物要交代。”

“那么,把配方给他吧,然后送他离开。”

第三名主教走上前来,双手捧着一卷古老的羊皮纸。其他主教正忙着把代理人钉上十字架,封入棺材。

唐怀瑟心不在焉扫了羊皮纸一眼。事实就是如此,当他得到了一直想要找到的东西,这一切反而不重要了。有某种古怪而悲伤的情绪攫住了他,就像一只艳羡雄鹰的乌鸦以一套滑稽而可笑的俯冲动作冲向羔羊,爪子却被缠在羊毛之中无能为力无法抽离。这就是他,一只忘记自己叫什么的笨鸟,只会张着嘴巴呱呱叫唤。

主教送着唐怀瑟来到石像脚下。血迹已被清洗干净,切面齐整的石板借着薄薄水渍反射着头顶太阳的亮光。他服下sDirit,点燃三根香,在石像脚下躺倒,木然闭上双眼感应着时空钓竿垂落的涟漪。在眼皮合上的最后那一刹那,他看见了那具高大石像的脸庞——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悲喜交加,凝视同一种潜在可能方向。

一道灵感的闪电劈中了他。初时,荒唐的念头如火苗,后来,这种想法已不可遏制,眨眼之间,星星之火已然燎原。

真相就在眼前。出于激动和恐惧,唐怀瑟无可避免地颤抖起来,可还没等他追问,万事万物就像流淌的江河一般迅速远去。另一个世界正在归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红色沙丘、蓝色地球和黑色人心。

“他回来了!他回来了!我把他钓起来了。”VM那吵吵闹闹的电子嗓在他耳边响起。

唐怀瑟睁眼,看见兰德尔和VM正围着自己,而他躺在一间褊狭受限的火星出租屋内,墙壁上的视讯终端正在播放大卫·沃尔德伦在某家医院不幸病逝的可怕消息。

“消息传得可真快。”唐怀瑟讥讽道。

“噢,那是伊丽莎白带去的消息。”VM义愤填膺地说道,“你猜怎么着?结果是,那个伊丽莎白从一开始就是火星安插在地球的间谍。辛迪加培养了不知多少这样的间谍,从小时候就喂他们服用骨质密合剂,并在1G的模拟重力环境下对他们进行训练。”

唐怀瑟下意识捏紧拳头,勉强咧了咧嘴。

“事情我已经从这台VM这里知道了,”兰德尔低着头,眼神阴郁,“大卫·沃尔德伦就是大麦·约翰,这是谁也没想到的事。”他的嘴角有伤,脸上有多道淤青。

唐怀瑟犹豫了一下,“伊丽莎白杀了大卫·沃尔德伦,但应该没有从他口中问到配方。”

“当然没有。”兰德尔冷淡而不屑地说道,“sDirit可以改变太阳系格局,伊丽莎白选择杀了大卫·沃尔德伦,无非就是在自己和火星得不到的前提下,也不让地球得到。”他锤了锤桌面,“事实上,如果我更仔细一点,就不会让她跑了。”

“伊丽莎白醒来时,这位地球警官和她打了一场。”VM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腔展架,“伊丽莎白早有准备,要不是我,你的这位朋友就惨咯。”

“问题是,兰德尔,你怎么在这儿?”唐怀瑟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明白了,如果火星能在地球安插间谍,那么地球自然也能在火星内安插内应。”他盯着兰德尔,咬牙切齿地说,“从你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对吗?你知道伊丽莎白的身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利用我,伊丽莎白也利用我,只有我一个人完全蒙在鼓里。”他毫不客气地竖起中指,“看看这是什么?兰德尔,去你妈的!”

 兰德尔撇了撇嘴,“我现在没有功夫和你吵架,而你在这儿怒气冲冲地看着我也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他漠然说道,“你太无害了,唐,即使你犯了罪,也依然无害到就像一件可随意利用的工具。”他微微抬起下巴,冷漠而高高在上,“权力机器内化到我们体内,规训权力的诞生与现代性的崛起密不可分。权力以更加隐蔽的方式影响着我们,而法律本身只是一种规训机制。以法律的名义,你被打上了‘罪’的标签,可我知道你却不是‘恶’,至少,你是温顺无害的,这就是为什么大家都想利用你达成自己目的的原因。”

“不,我只是有自己的底线。”唐怀瑟脸色发白,古怪一笑,“难道这样不对吗?是你们教导我们要礼让谦恭、彬彬有礼,现在又是你们用实际行动缔造残酷现实让我明白这世界弱肉强食、汰弱扶强。我只是尽力做出符合自己内心想法的选择——”

“噢,得了吧,唐,”兰德尔毫不留情地打断道,“你究竟是盲目追求成功,还是相信那一套老生常谈的‘英雄’论调呢?事实是什么呢?事实是,你是弱者,毋庸置疑的弱者。当知识经过权力的驯化成了知识谱系,当你轻信了现代社会许诺的诸多美好承诺,当你笃定现代知识结构划分的对错,你就陷入了规训的深渊。”他冷笑着,喷吐词句打击唐怀瑟,“所有的言语、所有的观念都处在权力的影响下,所有的反抗和抵制本身就是一种受影响之后做出的被动选择,你以为是自我选择的话语,实际上却仍受到权力的支配。你知道吗?你太幼稚了,这个世界永远不会是你们这种人的世界,这无关乎真理与道德准则,而是生存本能作祟。你想要自由?自由仅存于古人披着兽皮持着骨棒走在旷野之上,因为文明的代价就是自由,现代文明的代价是自我。”

“文明的代价……”唐怀瑟紧抿着嘴唇,转过身,“好,好,我走,我走。你知道吗?道德不该政治化,将道德视为国家意志是一种根本的错误。也许,真正的自由是自我放逐。”他笑了起来,用礼貌微笑掩藏心中痛苦。

他找到自己的高仿大提琴,浑然不顾身后VM的喊叫,失魂落魄走向出口。有那么一刻,他自怨自艾,觉得自己可笑极了,因为这个世界并不容许像他这样幼稚的理想主义者胡思乱想,然而,那些追逐利益的人却被允许胡作非为。他注定是庸庸碌碌的失败者,可这世上还会有失败者的容身之地吗?

或许会有那么一个世界,美德与生存本能并行不悖,但在这个世界,狂热的拜金主义和极端的权力欲望已经吞噬了绝大部分灵魂的人性。何为因?何为果?我们是一切之源,还是不可避免之恶?

唐怀瑟找了一辆地形车,上到火星地表。

离开里世界时,他瞥见了石像的脸庞,那一幕至今仍残留在他的脑海中。那些高大而伟岸的神像,就如这红色沙丘中的嶙峋怪石。

寒风在荒芜的旷野中呜呜咽咽,不远处几只变异的火星豺狼正躲在沙石后头偷偷观察着他。有一只仰天长啸,悠长而凄凉的嗥叫在风中破碎,化作断断续续的哀嚎。

挥之不去的念头缠绕着他,像绑了渔网的巨石,重重束缚在他的脑际,砥砺着他的神经。

唐怀瑟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下了车,来到其中一座石像脚下。上世纪末火星地表改造失败后,这儿的地面植被仅以一些鲜红色的苔藓植物为主。他用一把瑞士军刀剥去一块方形石头上的红色苔藓,一座祭坛很快暴露出来。

他服下sDirit,恭恭敬敬点燃三根香,像待宰的羔羊一般横躺在荒废的祭坛上。火星豺狼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绿油油的眼睛闪烁着饥饿的光。他漠不关心,心存死意,微微颤抖着闭上晦暗无光的双眼,内心却酝酿着另一个近乎异想天开的计划。

“来吧,来吧,都冲着我来吧!”唐怀瑟癫狂大笑,叫嚷道,“如今这是什么世道呢?人类占领太阳系,却时刻不忘在内部制造仇恨和恐慌。权力是永无止境的,这个社会到处充斥着病态的控制欲和躁动不安的心,当人的尺度可以被精确计量,世界就成了虚拟现实恐怖秀。垄断集团用药物取缔感情、用广告入侵生活、用食品改变思维、用媒体混淆视听,用我们的金钱构建了一场人类史上前所未有的幻梦。当我们痴痴傻笑着沉浸其中,你们施施然打开后门进入我们的大脑,在梦中附耳轻声呢喃,用规训的棍棒搅乱汹涌的思潮。于是,我们在催眠中变得温驯,变得无害,变得任其屠杀,反过来,你们这些豺狼又来责怪是我们自己太过天真,逼迫我们展现最恶劣的一面,好让我们知道自己与你们没有任何不同。”他狂笑着,疯狂的笑声彻底点燃情绪的汽油桶,“我们的确与你们一样,只是你们更成功。你们赢了,是的,豺狼们,如果这是你们想要的话,那就撕了我吧。死亡无可避免,这是生命终将支付的代价。”

怪异野兽在不远处低沉咆哮。火星豺狼近在咫尺,命运的硬币已然抛出。事已至此,他仿佛已彻底丧失理智,也彻底丧失了任何逃生的机会。生死安危基于一次大胆的推测,这石像现在在看吗?世界幕后的生物会救他吗?

硬币悄然落下,随之而来的还有豺狼的尖牙和利爪。

蓦地,火星豺狼发出一阵恐惧的嚎叫,便如丧家之犬一般夹着尾巴匆匆逃跑。

一阵狂风吹过,如一滴泪水落入池中,荡起的时空涟漪吞没了唐怀瑟的一切。他又一次被钓了起来,这一次却和之前每一次都不太一样。这已不再是那种通俗的世界。当内心尘埃落定,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维度打破认知局限的异次元空间。

这儿没有东南西北,也没有上下左右之分。时间是一团摇摇晃晃的果冻,半透明的胶质内部刻满了所有已发生和即将发生的细节。

唐怀瑟有些迷惘,这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他震撼无语,下意识迈了一步。

天花板是墙壁,墙壁也是地板,四面八方都布置着不断扭曲变幻着形状的座椅。每一个卡座都有四个座位,四张椅子背靠背围成一个方形,中空处漂浮着一个不断旋转的黑色漩涡。

绝大部分卡座都坐满四个类人灵体,唯有他眼前的卡座只坐有三人——左边那人仰望高处,眼神飘忽不定;中间那人低头掩面沉思,手掌覆盖大半张脸;右边那人平视右方,目光幽远而寂寥。

三人的耳朵中皆有闪闪发亮的烟雾飘出,在祂们头顶汇聚成一团海市蜃楼般的华盖。一大团瑰丽绚烂的光霭从云海幻象上垂入黑色漩涡之中。

所有形象并非通俗意义上的实体,这些类人灵体是这个空间的生物,诸如此类的场景有十来多处,更远方的黑暗中则漂浮着一大片明灭不定的目光。

他听到窃窃私语,从云海幻景中看见了伊丽莎白,也看见了兰德尔,更看见了无数台VM。这是他存在的罪恶世界,映射的是记忆、情感、烦恼、思维、欲望的踪迹。人心是妄念,芸芸众生在丑陋欲望的渊薮中浮沉。

“我是裁判,你是怎么发现我们的?”一道声音在唐怀瑟脑中响起,那声音来自中间那人。

“石像,当然,除了石像之外,还有一些容易忽视的细节。”唐怀瑟在心中大声回答道,“我认为,时空是一个圆,多重宇宙是一个又一个的黑洞,其本质是层层嵌套的循环。如果里世界的人也可以把我们钓进去,我们和他们就不存在里外世界之分,但的确,应该还有一个超然世界在循环之外。”他顿了顿,“如果大卫·沃尔德伦只是代理商,那么,我想,那个超然世界就是大麦·约翰所在的世界。我可以见见他吗?大麦·约翰?”

“事实上,你已经见到它了。”裁判平静地说道,“这里是大麦-约翰卡特尔[③]举办的星际策略对抗锦标赛十六进八现场,两位漫游者蛰伏在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中,通过创造和修改‘原型[④]’来控制火星和地球进行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上的较量。目前,控制火星的漫游者有经济和科技优势,而控制地球的漫游者已经暗中囤了大当量的核弹,双方正处于冷战期间。”

“那么,谁占优势?”唐怀瑟下意识问道。他注意到左右两个类人灵体手中各抓着一瓶酒精饮料,上面印着某种深奥晦涩的图案。

“两者相差无几,当下局面取决于你手中的配方最终花落谁家,而那配方本是我们提供给代理人在内部协作管理的报酬。大卫·沃尔德伦想回家,在游戏规则中,这种变数引入的新技术或新发现统称为‘尤里卡时刻’。”

“我明白了。”唐怀瑟情不自禁笑出声来,像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一切都是游戏,而如果游戏结束,一切就将终了。万物将湮灭为最纯粹的微粒,而世界也将被毁灭以待重启。一场这样的游戏要持续多久呢?”

“视情况而定。”裁判无动于衷地回答道,“双方漫游者从火星殖民时代开始发展,短则数千年,长则数千万年乃至数亿年,而最长的一次游戏时间记录是50亿年,那时双方漫游者的阵营和势力已经发展出了银河系,太阳演化成红巨星的征兆是游戏强制自动结束的标志。我们有的是时间,至于现在,你的选择将大大加快这场策略对抗游戏的进程。”

唐怀瑟沉默片刻,“也就是说,我必须把配方交出去,而不可能销毁它?”

“是的,这是游戏规则,否则我们不必要从豺狼口下救你。”裁判仍旧保持着掩面沉思的姿势,巍然不动如山,“那么,你想给谁?地球警察兰德尔?还是火星间谍伊丽莎白?根据其‘原型’和内在倾向,我可以向你展示他们说服你的方式,以便你更好做出选择。”祂头上的光霭分化出两幅人物肖像。

“唐,你必须保护地球。”兰德尔的嘴唇动了,动态画面传出来自内心的回响,“我们付出了这么多,难道就要在此功亏一篑吗?听我说,没有人比你更热爱地球同胞,也没有人比你更能理解火星对地球的经济压制,sDirit配方是我们唯一反超的机会,一切都是为了地球的自由,一切都是为了你的自由。”

唐怀瑟摇了摇头,“不,你想要的不过是权力。我们都有罪,‘罪’不是‘恶’,‘恶’却必然是一种‘罪’。”他自言自语说道,“就像你之前说的,‘自由’本身就是一种规训的话语,从疯癫到理性,藏在文明进步下的规训权力不仅使人为之死,还使人为之生。自由早在现代社会的全景敞视下消失了,那些灌输我内心的想法就是奴役的本质。你是极大的‘恶’,或许政府是必要之恶,或许我永远无法摆脱你们,但你们也仅仅只是那庞大空洞的抽象权力主体中微不足道的一枚尘埃,连齿轮都称不上。你这该死的笑面虎,索取的不过是永无止境的权力。所以,滚吧!”他移开目光,望向另一幅肖像。

伊丽莎白没有说话,就好像她的内心是一片空荡荡的虚无,没什么可以想法填充,也不需要任何东西填充。她就那么微笑着,立身于动景之中,用一种哀怜的、责怪的、幽怨的、凄美的迷离目光望着他。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唐怀瑟迫使自己对上那对目光,“当你说愿意和我共度一生的时候究竟是认真还是惺惺作态?”他顿了顿,冷漠地说,“不,也不是你。我想,无论如何,这都不再重要,我也不会把配方给你,说什么都不可能,这招对我没用。是的,‘不’就是我的回答——”他神经兮兮地笑了起来,“不,我不爱你。”

“但你必须把配方交出去呀,”裁判诧异地说道,“游戏规则如此,两位参赛漫游者都在等你,否则我们只能抹掉你。”

唐怀瑟仍在吃吃发笑,“你知道吗?实际上,我根本不在意。也许,大家本来就是数字,物欲和人欲被搅在一起,人的尺度被精确计量,现在我又何必在意一场游戏的结局?”他瞪着疯狂的双眼,大声说道,“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我想,双方都可以拥有这份配方,就让这群疯子重新回到同一起跑线上继续打下去吧。当我们远离了中世纪的断头台和各种残酷暴行,权力以更高明的方式披上理性的锦裘钻进我们的身体之中。我倒要看看人的贪婪和欲念借着权力能把这世界折腾成什么样。”

裁判沉默片刻,仍兀自垂头掩面,藏在手掌下的双眼闪烁着万千瑰美星云。

战争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使这可悲世界得以存续。现在,唐怀瑟也有了自己的权力。选择就是权力,但实际上没人可以真正选择,因为人人都是权力的受体。这些类人灵体给了他选择权,尽管这权力有限而他被迫无法放弃,但他却可以通过攫取权力走向另外一种极端。

唐怀瑟喘着粗气,重新冷静下来。他心灰意懒地笑着,绕过裁判,走到背面。“通过刚才的对话,我最大的发现是,一场游戏需要四方参与,包括裁判、两名漫游者以及一名代理人。代理人可以得到报酬,而大卫·沃尔德伦选择了自己的报酬。”他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说道,“这场策略对抗游戏将会继续,可游戏终有结束的一天,到那时,在下一个新宇宙内部对抗中,你们仍然需要代理人替你们在内部维持和平衡游戏秩序。”

“所以你的选择是——”

唐怀瑟走到空出来的第四把椅子边上,“这就是我的选择,你们是真正的权力主体,我是你们永远需要的代理人,我加入你们。”他微笑着掸了掸衣袖,轻飘飘坐下。


(完)

注:

[①]辛迪加,垄断组织形式之一,少数大资本家联合起来,通过签订统一销售商品和采购原料的协定而建立的组织,辛迪加内各企业受制于总办事处,不能独立地进行商品销售和采购原料,也难以随意脱离组织。

[②]物自体,又称“物自身”或“自在之物”,是德国哲学家康德提出的一个哲学概念,指认识之外的,又绝对不可认识的存在之物。物自体是现象的基础,是人的感觉来源,但人永远无法认识这“自在之物”。

[③]生产或销售某一同类商品的企业,为垄断市场,获取高额利润,通过在商品价格、产量和销售等方面订立协定而形成的同盟,是垄断组织形式之一。

[④]原型是集体无意识的主要内容。荣格认为原型不是意象、图像,而是人类在千百年进化过程中留在神经系统、大脑和身体中的烙印,是对于特定事物的特定认知及模式化的理解。


后记:在这个故事中,支撑整篇小说的是福柯的《规训与惩罚》和尼采的“道德谱系”。以下是我必须解释的人物动机,因为不适合插进文中便只能放到这里。

兰德尔认为唐怀瑟是罪却不是恶,但仍毫不犹豫利用唐怀瑟,是因为他从属于自我肯定、骄傲、主动的主人道德,这种道德形态并不管善恶,而是区分好坏(考虑的是道德价值观不同)。与之相对应的是唐怀瑟的奴隶道德,这种自我否定、谦卑、反动、怜悯的道德形态则把行为放进善恶(考虑的是本质上的不同)之中。


编者按:无形者的小说一向很有菲利普·迪克的味道,这篇尤其如此,火星殖民地的反抗者、毒品般的幻觉药品,与本篇小说的核心设定——黑洞垂钓有趣地结合在了一起,构成了一个颇具动作感和风格化的世界。最好的科幻设定往往能用一个比喻让你明白它在说什么,如果黑洞是宇宙湖面上的一个冰窟,在旁边垂钓的你能找到什么呢?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宇镭

题图 | 动画《爱,死亡与机器人》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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