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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挚爱的亲人,你愿意付出多少 (上) | 科幻小说

昼温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本周的主题是“兄弟姐妹”
《冰雪奇缘2》正在上映,你是不是又一次被安娜和艾莎之间的姐妹之情打动了?年龄相仿的兄弟姐妹,能给你的不只是成长过程中的陪伴,还有面对困境时的支撑。
本周不存在科幻带给大家的,正是这样温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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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昼温 |未来事务管理局签约科幻作家。多年来笔耕不辍,曾在多家杂志、平台发表作品。代表作品《最后的译者》《沉默的音节》《温雪》《百屈千折》等。《沉默的音节》于2018年5月获得首届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2019年作品《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 for 2019)。

余光中的女孩 (上)

(全文约12000字,预计阅读时间35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一 追寻起始

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在我读小学的年纪,这个问题就一直困扰我。

父亲可以告诉我微波炉加热面包的原因,解释飞机和热气球为什么能上天,但他无法告诉我这个世界运行的机理。老师可以告诉我行道树的名字,指导我理解课文里的字句,可她不能为我描述世界的全貌。

像每个刚刚获得自我知觉的孩子一样,我带着没有休止的好奇心去了解身边的一切。可是啊,世界太大了,我的小脑袋再怎么思考、梳理,也无法去把握全部信息,描绘出一个令人信服,或至少令自己信服的图景。

每当深夜像星空伸出手,我便感觉自己就像一条不自量力的小鱼,想要认清汪洋里每一滴海水,或是一只深秋的幼虫,妄图数遍落在地面上所有枯叶的纹路。

求知欲的折磨只是童年插曲,真正地噩梦来自身边幼小的同类。

成绩优秀,离群索居,思想异人。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脱离了班里所有的小圈子,变成了同学们私下议论纷纷的对象。

有好几次,我会看见自己的作业本被撕碎扔在垃圾桶,珍爱的科普书被涂上污秽而幼稚的文字。我不知道是谁,没有小伙伴给我通风报信。他们聚合在我不在意的地方,成为生活中靡靡的背景音。后来,情况更糟了。在我所不能理解的宏大宇宙中,那些窃窃私语的小兽率先显露出形体。他们推倒我的饭菜,弄脏我的桌子,趁老师不在一起起哄,把我逼上讲台表演节目。

紧紧抱着课本,我瑟缩在台前的一角。我不明白,看别人窘迫的样子就那么有趣吗?

还好,哥哥来了。

他冲进教室,抓住我的手腕,护在我身前。他比我年长3岁,比教室里每一个人都高大。

“你们干什么!”

他冲着其他孩子大喊,声音颤颤的。

“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负她,我对你们不客气!”

他的手在抖。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只会看书不会打架,狠话里也藏着弱气。但在他身边的瞬间,我还是拥有了满满的安全感。

回家的路上,哥哥还是紧紧牵着我的手。

“都是哥哥不好,没早发现他们在欺负你。”

我没有说话。

“下次再这样,就来找哥哥,好吗?”

我点了点头,眼泪默默流了下来。

哥哥停下脚步,认真地帮我擦了擦脸。

“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我抱住他,头埋在他胸前的衣服里,闷闷地哭起来。他也温柔地抱住我,轻抚我的头发。

后来,我穷尽一生描绘世界的图景,也从未惧怕真相的面容。我知道,不管世界如何宏大、生活如何残忍,有哥哥在,一切就还不算坏。

二 神秘女孩 

哥哥失踪了,没人在意。

那时我已经在读大学了。我为他在高考时报了同一所大学,他为我留在本校攻读硕士。

我去了他的寝室。

是一人间,我常去。和往常一样,书很多,木桌、书架、阳台都塞满了。他全都看过,也写过几本。每次我来,他都会塞给我几本。我对哲学不感兴趣,从来没有翻开过。和物理学一样费脑,得出的结论却不实用,我不喜欢这样不接地气的学科。但我喜欢哥哥,我要找到他。

我先找到了他的电脑,轻易猜出了密码。

桌面很干净,背景是默认的风景。右上角有一个蓝色的文件夹,单名一个“影”。打开以后是十几个小视频,以时间命名,精确到了秒。

我无意窥探哥哥的隐私,但这是特殊时期。

第一个视频,2018年10月2日星期二8点27分07秒。

画质很差,拍的是一段校园小路。我推测是物理楼南侧监控录像的画面,但经过了处理。好像没有对好焦,又似乎是两个挨得很近的摄像头在同时拍摄,画面有些重影。那条路很少有人走,落满了初秋的叶子。我紧张地盯着屏幕,一会儿就有点头晕了——像是再看没有处理好的3D电影。

视频右上角的时间走到08:27:07时,一个女孩儿走进了画面。她穿着一条淡粉色的雪纺连衣裙,长袖短摆,领口上的飘带系成了一个好看的蝴蝶结。女孩儿个子蛮高,柔顺的长发垂到了腰间,随着她的脚步轻颤。

最神奇的是,在这个模糊的画面里,只有她的身形没有重影。仿佛是从另一个视频里扣出来、填进去的人物。

女孩儿没带书包,但怀里抱着一本书。我想看清书名,以搞清楚她是哪个学院的学生。凑近屏幕仔细看时,女孩儿突然注意到了摄像头。我们的目光跨越时间和空间相撞了,我吓得往后一躲。女孩儿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她停下脚步,抬起头定定望着我,露出了一个惊喜的微笑。

一阵风从她的身后吹来,几绺头发和翻滚过镜头的落叶暂时挡住了她的脸。女孩儿轻轻把发丝顺到耳后,笑得更开心了,好像见到了什么老朋友。

停留了不到半分钟,女孩儿低下头走出了画面,视频结束了。

这是哥哥喜欢的对象吗?怎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呢?

我立刻打开了第二个视频,2018年10月2日星期二12点13分59秒。

是食堂。正是人流量最大的时候,满眼都是摩肩接踵的学生。附中的孩子与我们共用一个食堂,几乎每一个座位都坐满了人,过道里也塞满了。我一眼就注意到了她。这次她穿着一条素色的细麻长裙,长发扎成了松松垮垮的马尾。人潮如水,女孩儿像鱼儿一样在其中辗转腾挪,像滑着轻盈的舞步。不过,她没有带包,手里也没有东西,怎么买饭呢?

仿佛为了回应我的疑问,女孩儿转眼坐在了餐桌边。位置是刚刚空下的,两个十几岁的孩子追着同伴出了食堂,餐盘也没有收拾。

这太失礼了。我在心里为他们感到抱歉。

我以为女孩儿会把餐盘送到回收处,或是把初中生吃剩的食物推到一边。可她却拿起了别人用过的筷子,认真打量着饭菜。

她不会要吃别人的饭菜吧?虽然米饭还有大半动过,青菜也是完好的……

也许她太缺钱了,也许……

吃了两口,女孩儿愣了一下。她猛得抬起头,那双模糊的眸子又对上了我。女孩儿再一次冲着摄像头笑了。

我也再一次吓到了——我才发现,坐在女孩儿对面埋头吃饭、时不时看一眼手机的人,正是两个月前的自己。

可我……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她。

校园小路,食堂,教学楼,物理实验楼,又是校园小路……

女孩儿在每一个视频里出现,笑嘻嘻地冲着摄像头打招呼。她的穿着不同,但都是衣袂飘飘,美目盼兮。

有那么几次,我和哥哥也在视频里出现。也许是擦肩而过,也许是同桌共食,但我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个姑娘。

她是谁呀?为什么会出现在哥哥的电脑里?为什么总吃别人的剩饭,又为何总是冲着监控微笑?时而重影、时而清晰的视频,又是经过了怎样的处理?

思索之际,身后传来咔嗒一声。

我吓了一跳,赶忙向后看去。原来是哥哥书架上的一本书掉了下来。开本很大,薄薄的,封面上画着密密麻麻的重复图案。是一本裸眼三维立体画册,很旧了。

我认得那本书。 

三 立体平面

 12岁那年,我的脸上落了一道疤。

右侧的额角开始,惊险躲过眼睛,滑过半个脸颊。鼻翼的一侧是塌的,上唇也被分成了不均匀的两瓣。伤口很宽,当年从身体别的地方取材植了皮,缝合的痕迹像蜈蚣的腿一般伸开在疤痕两侧。

因为这道疤,我的青春期比童年还要难过。

哥哥比我还要难过。有时候说,如果不是他刺激了那些小孩,他们也不会对我下狠手;有时候又说,要是他当时早点赶到就好了,绝对“把那帮小兔崽子揍个半死”。

我住了很久的院,整个脸都被包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双眼睛。哥哥天天都来看我,变着法儿逗我开心。

有一次,他不知道从哪儿淘来了一本二手画册。

“可神奇了!”

我兴冲冲地翻开看了几眼,完全不知道哪里有意思:既不是画风可爱的绘本,也没有好玩的知识。每一张都是一个小图案不断重复自身组成的,像难看的桌布。

“这叫三维立体画。”哥哥耐心地解释,翻开其中一页举在我眼前。我只能看见一堆小小的红心密密麻麻平铺一起,盯久了让人眼晕。

“你要先放松,不要盯着看,也不要被这些小图案影响。对,对,让视线模糊一点……”他缓慢地拿着画册在我眼前移动,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

我皱着眉头,还是什么都看不出来,闹着不玩了。

哥哥倒也不急。

“你不是想要了解这个世界吗?可很多东西都是我们用平常的方式看不到的。放弃了它们,世界的拼图还完整吗?”

他把画册留给我,匆匆忙忙赶着去上课了。

哥哥的话刺激了我。那几天,我一直捧着画册看啊,看啊,不断调整距离和焦距。我小心地控制眼睛,红色的小心心变得清楚又模糊。有好几次,我觉得我要看出什么来了,可哥哥却说不是。

后来我突然就开窍了。在一个特定的距离下,巨大的立体心脏图案从我模糊的视线中浮现出来,眼神聚焦后也没有消失。它没有自己的颜色,仿佛还是那些密集的小心形组成的,但轮廓非常立体,只是薄薄的纸页变成了极具纵深的箱盒。掌握诀窍后,我立刻翻到别的图案。高耸出画面的小山,圆润的苹果,盘旋的蟒蛇……我乐此不疲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开心极了。

哥哥告诉我,两只眼睛看见的其实是世界不同的侧面,画面在大脑中重叠后才让我们有了立体感。这些三维画就是利用了这种特性。

没想到哥哥还留着这个画册。

我把它拾起来,轻轻拂掉上面的灰尘。看着那个俗气的封面,我仿佛又回到了在医院病房里和哥哥哈哈大笑的日子。疤痕随着日子淡去,如今已经看不太出来了,青春期遇见的不公也渐渐落在了记忆的角落里。那场灾难留给我的,仿佛只剩下和哥哥的快乐时光。

翻开老旧的画册,一眼就找到了那个心形图案。我把它举在眼前,前前后后移动。十几年没有看三维画了,我已经忘记了那个诀窍,只能不断调整自己的视线。

试了整整五分钟,那个立体图案如约浮现了出来。我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和小学时第一次成功时一样高兴。

放下画册,眼神还没来得及聚焦,世界在我的眼睛里还是模糊的。

突然间,就像立体的心脏从画册的背景中浮现出来,一个透明人影出现在眼前。 

四 女孩现身

 我一惊,手中的画册掉落在地。

眼神聚焦后,人影消失了。我捡起画册,紧张地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眼花了吗?我看看手里的画册,又看看它之前掉出来的地方,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书架的玻璃门关得好好的。

哥哥电脑里的录像浮现在眼前,它重影的处理手法也很像三维图画。我不经怀疑,这个房间里很可能还有一个人。一个看不见的人。

我试着看用涣散的眼神看眼前的空气,可什么也没有。想了想,我又拿出画册看,一看到立体图案便立刻抬起头打量四周。

书架前,没有。床上,没有。阳台,没有。

只有一个方向了。我转过身,那个浮现在空气中的透明人正坐在我刚才的位置上,打量哥哥的电脑。

我的眼睛适应过来后,她的容貌也清晰了起来。是一个女孩儿。她像一个精心雕琢的水晶人,穿着短裙,头发长到腰际。她冲我笑了,和视频里的一样。

她的嘴巴在动。我努力分辨,她在说四个字。

“再用力些。”

我用力地看她,同时又紧紧控制着自己的眼神。不能聚焦,也不能太涣散。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词:目眦欲裂。在我累得快要眨眼时,女孩儿的轮廓更清晰了。皮肤白皙,面颊红润,仿佛整个人褪去了透明的外壳,血肉之躯生生从某个虚无的世界中剥离出来。

女孩儿咯咯笑了。

一旦找到了平衡点,我就能比较轻松地看见她了,也听见了她的声音。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和我哥是什么关系?”

面对一连串问题,女孩儿只是冲我微笑,似乎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

“你怎么会隐身?”

“我没有隐身,我只是藏在了两个世界的缝隙里。”

“两个世界?”

“左眼看见的世界,和右眼看见的世界。”

我并不满意她的回答,但现在不是重点。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一直在啊。”她还在笑,笑得令我恼火。有什么好笑的?

“不可能。就算能隐身,但你总要发出声音。呼吸、走动什么的。我进来的时候房间里绝对没有人。”

“你只是没注意到罢了。人的认知资源是有限的,当他们对一件事太过在意时,往往就会忽视其他危险。如果我说身后还有一个人一直看着你,你注意得到吗?”

我猛地回头,只有空荡荡的房间,门也关得好好的。

女孩儿又咯咯笑了起来。她不知何时站到了桌子的另一端,我完全没有听到椅子挪动的声音。

“你到底是谁?”我感到很烦躁,“和哥哥是什么关系?”

她收起了笑容。

“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那换个简单的问题:我哥现在人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

女孩儿终于不笑了。她叹了口气,双手一撑,坐在了桌子上。我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喜欢坐在桌子上,只是每次都会被母亲责骂。

“也许,他也在你身边,和我一样。”

五 认知盲点

“什么?在哪儿?”我再次环顾四周,一无所获。

“唉,”女孩儿叹了口气,“你看不见他,就像你看不见我一样。”

“我能看见你。就算用眼睛看不见,我也能感觉出来。”我想起视频里女孩吃饭的场景。旁边的来来往往的人怎么会注意不到勺子上下翻飞,盘子里的菜不断减少呢?

“不,你不能。我跟了你好几天了。”

我打了一个冷战,想起了背后灵。但我的科学素养立刻提醒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鬼,她在说谎。

“没有发现我也是很正常的。”女孩儿仿佛又读出了我的心思。

“人类的身体有很多缺陷,你知道生理盲点吧?”

我点点头。人的眼球后部视网膜上有一个点没有感光细胞,那是视神经进入眼球的地方。如果有东西落在盲点覆盖的视野区域,我们就看不到。但大多数人不会注意到视觉盲区的存在,因为代偿作用足以把那小小的暗处修补好。理论上来讲,如果一个一直跟着你的小虫子永远藏在盲点里,你是没有办法发现它的。

“你们不可能利用生理盲点,它太小了。”

“我们待的地方不是你眼睛里的盲点,而是大脑里的——认知盲点。”

女孩儿把头发编成了两个长长的麻花辫,一左一右垂在胸前。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认知资源是有限的。环境太复杂了,人类大脑不可能对所有信息作出有效分析,所以认知资源的分配必须是不均衡的。而过于注意某些事物时,感官往往会对其他东西失效。街头变魔术的艺人便极会把握人的注意力,常常会用这种技巧创造出超越常识的小把戏。”

我想起了某些只能看见运动物体的冷血动物。

“而且……别告诉我你很信任人类的感官吧?”

不,怎么可能?女孩儿的话又戳中了我。作为物理专业的学生,我对肉眼所见嗤之以鼻。人类是何等粗砺的机器,既不能一睹微观粒子动物园中奇异夸克的真容,也无法倾听宇宙诞生时期就回荡在苍穹中的天籁。

在追寻世界全景的过程中,人类认知上的短处一度令我懊恼。凭这样肉体凡胎,如何理解宇宙的宏大与复杂?

“我们就藏在感官的缺陷里。藏在眼睛看不见的方向,藏在不被注意的角落,藏在被记忆模糊掉细节的人群。如果被观察者死盯,我们就藏在他两只眼睛之间的世界。”

“那你们怎么生活?啊……”我想起了女孩儿吃剩饭的样子。

“对。我们吃的东西,穿的衣服,都是人们不会在意、也永远不会想起的东西。”

为什么要藏起来?又是如何精巧地避过所有目光?如果执意隐藏,我又该如何找到哥哥?满腔的问题,不知道先问哪一个。

咚咚咚。

房门被敲响了,声音很急。我本能地想回头去看,但又害怕女孩儿就此消失。

“你要记住,我们是需要被抹平的时海涟漪。”

女孩儿摆弄着自己的麻花辫,又冲我笑了,仿佛在告诉我自己永远不会离开。

咚!咚!!咚!!!

声音越来越大,变成了砸门。我应了一声,晃神了。

打开门,是哥哥的同学。

“我听到房间里有声音,还以为你哥回来了。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我心不在焉地回应,眼睛还在房间里不断搜寻,视线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女孩儿不见了。

六 梦魇之一

那次会面之后,我总觉得有什么人躲在暗处观察自己,感到浑身不自在。有好几次,我猛得转身,希望能看见来不及躲进路边灌木的裙摆。我甚至故意创造独处机会,拉上窗帘、锁好房门,眯着眼睛看遍房间里每一个角落,以期女孩儿或哥哥能够现身。

睡觉时更不安稳。一方面担心哥哥的安危,另一方面又害怕错失与女孩交谈的机会。精神持续紧张,几年来常做的噩梦又找上门来。

在梦里,我会看见自己脸上的疤痕没有随着时间淡去,而是越来越明显。

扭曲的镜子可以映出我的面容:一条紫色蜈蚣般的凸起痕迹贯穿了整个脸颊,与正常皮肤相接的地方因为容易感染而长出黄色的脓包。五官仿佛被那道疤痕吸住了,皱成一团。面部神经也受到了影响。我没法微笑,也不能发怒,嘴巴微微张开,整张脸保持一个呆滞的神情。

因为疤痕,整个中学时光都在被人指指点点。我努力把自己藏在教室不起眼的角落里,还会有同学为了给外班人介绍丑八怪而在窗外对我指指点点。

哥哥想保护我,一直在坚持和我上一所学校。他尽力把流言蜚语挡住,暗暗教训了不少让我难堪的同学。甚至为了照顾我,高大帅气的他拒绝了很多女生的求爱。可他毕竟也有自己的生活,不能时刻陪在我的身边,很多黑暗也只能自己一人承受。

高二报志愿的时候,我放弃了理科,也放弃了追寻世界真相的梦想,只是因为男生多的班级里,恶意会成倍增长……

这晚,我也从梦中惊醒了。

我掀开被子,急急爬下床,来不及披一件外套。“啪”地一声按开台灯,我凑在镜子前,仔细端详自己的脸。

还好还好,那只是梦。我的疤痕还在,不过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淡去了。如今只要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我想起那个神秘的女孩儿。她的脸光洁无瑕,五官也是那么好看,随便穿什么衣服都很美。这样的人生一定很顺遂吧,真令人羡慕。

“唉。”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唉。”身后也响起了叹息声,仿佛是对我的回应。

七 抚平时漪

 这次有了经验,我稍加注意,女孩儿便在黑暗中现出形来。这回她穿着一条小号碎花短裙,还有两个夸张的泡泡袖。不知道又是在哪个小姑娘的衣橱深处翻到的。

“别到处藏食物了。你有意放的东西,我吃不到。”

“我找了你那么久,为什么不出现?”我忍不住责难。

“你以为我不想啊。我是身不由己。”

“难道有警察在抓你吗?”

令我没想到的是,她点了点头。

“名叫‘时间’的警察。”

我记起她上次留给我的话:我们是需要被抹平的时海涟漪。

这样让我想起一个著名的穿越故事,男主角回到了过去干预了自己的出生,以至于自身的存在都成了问题。难道女孩儿也是跨越时间而来,隐藏自己只为躲避因果悖论?那哥哥又是怎么回事?

 “我其实不属于这个时代。时间本身就是最严格的警察。与其说是在躲,不如说我正在被时间推挤出这个世界。”女孩儿又一跃坐在了桌子上,居高临下地俯视我。

“推挤?”

“先是推挤到没人注意的地方,再彻底落入认知盲点。如果一个穿越者执意要在人群中暴露自己,那只能彻底消失了。为了不对世界的逻辑产生太大影响,时间的手段很多。”

“时间听起来很残酷啊。”

“对啊。我的活动范围非常有限。这个时代之前的穿越者过得应该好些。那时候人没有那么多,也没监控设备。我都快窒息了。”

“等等,你是说,不被人注意到就算不产生影响了?”

“当然,”女孩儿瞪大了眼睛,“如果你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我,也没有听说过我,那我存不存在对你来说有区别吗?如果全世界没有一个人注意过我呢?”

我想起了卡尔·萨根一个著名的故事——车库里的龙。如果车库里有一条龙,一条会隐形、悬在半空中、喷出的火焰没有温度甚至本身都是非物质的龙,那这条龙存不存在对这个世界来说又有何影响呢?

不对。我发现了女孩儿话里的漏洞。

“也许你可以利用认知盲点躲过大部分的目光,但你不可能不与这个世界产生物质交换。除非……”

我猛得探身,想抓住她的手腕。她轻轻一跳躲开了,碰倒了桌子上的神仙水。

“别靠近我。”

“对不起,”我看着厚重的玻璃瓶咕噜咕噜滚过地面。“因为蝴蝶效应的存在,你的行动不可能对这个世界不产生影响。”

她又笑了。

“不重要。”

“什么?”

“我说这些影响都不重要。多一滴少一滴雨水不重要,多一颗少一颗星球也不重要。”

开什么玩笑。我学的就是万物运行之理,要从纷繁复杂的现实世界抽象出最普世的规则,物质不灭,能量守恒,这些怎么可能不重要?

“你说,”女孩儿再一次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宇宙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根据现代宇宙学中流传最广的宇宙大爆炸假说,137亿年前。”我立刻答道。

“如果我说是一秒之前呢?如果在时间的掌控下,因果在不断改变呢?”

我没法反驳。这当然有可能。可能过去的记忆都是在前一秒装灌进我的身体里,所有已知的物理法则都是儿戏;可能我就是一段程序、一个缸中的大脑;可能这个世界就是一场梦境,而我会作为一只蝴蝶醒来。这都有可能,都像车库中看不见的龙一样无法证伪,可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算是这样,我也要根据现有的状况,观察、实验、计算,不断接近这个世界的真理。”这是我早就想明白的答案。

女孩儿咯咯咯笑了起来。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探寻这个世界,不如好好了解一下你的内心。”

人啊,认识你自己。

八 上帝悖论

她讲话的方式很像哥哥。

尽管从小护着我,他和我思考问题的方式大不相同。

大一些后,我更愿意捧着《万物理论》读了又读,喜欢拿着放大镜做实验,但总是被哥哥拉去分析一些奇怪的悖论。一开始只是阿喀琉斯追乌龟之类的简单故事,我还能用上极限和时空不可无限细分的理论与他讨论一番,后来就没这么有趣了。

“听说过摩尔悖论吗?”哥哥又来了。

“只知道摩尔定律。”

“‘天在下雨,而我不相信下雨。’这就是摩尔悖论。”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可讨论的,还没有说谎者悖论有意思。

哥哥一下子看出我没懂。

“当人们断定‘天在下雨’时,隐含意思就是他们相信‘天在下雨’,所以他们不可能‘不相信下雨’。人不可能相信一件事,又不相信这件事。”

“为什么不可以?‘小明不爱我,可我不相信他不爱我’,这也能说得通啊。”

“在这里你只是不愿意‘相信’,但在内心深处实际上是‘相信’的。”

“‘火车晚点了,昨天我不相信火车会晚点。’”我立刻又举出一个例子。

“两句话的时态已经不同了。必须是第一人称、现在时态,这个悖论才成立。”

“唔……”我感觉有问题,但实在不想玩文字游戏。

“小妹,我想信念世界和现实世界一样,不能同时存在互相矛盾的东西。此刻相信就是相信,不会出现即‘相信’又‘不相信’的状况。”

我不同意。混沌无序、光怪陆离的人类内心,如何与遵循自然定律、严格自洽的现实世界相比?但我敬重哥哥,没有说出口。

“嗯,拉姆齐测验呢?听说过吗?”

我对拉姆齐有点印象。自学概率论与数理统计这门课时,我听说他是第一个提出主观概率论的人,还想用这个理论来解释条件句。他认为概率是人的主观信念的度量。

“Alan Hájek和David Chalmers曾经做过一个经典的推导,将摩尔悖论的句式代入拉姆齐测验进行分析,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什么呀,”我心不在焉地问着。

哥哥在纸上写出了摩尔悖论的两个变体,分别与“拉姆齐测验”相连,一边写着“人是无所不知的”,另一边写着“人是永远正确的”。

“拉姆齐和摩尔的信念承担着,合理的主体应该接受他们像上帝一般全知全能。”

我皱起了眉头。虽然没懂听过程,但这结论肯定不对。如果我上知网去查,肯定能找到无数反驳这个奇怪悖论的文章。我没兴趣这么做,哥哥也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和往常一样,与我分享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东西。

我们的差异越来越大。

随着知识面的扩展,我越发感受到自己的无知,把握世界全景的可能性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离我远去。但我没有放弃努力。我想,人类总有一天会成为全知全能的生物,但那绝不是靠玩文字游戏推出不符合常理的结论,而是一代又一代的理性人观察世界、验证理论、积累知识的结果。我愿成为其中的一环,串起人类整体文明至圣的阶梯。

在大学读了不同的专业后,我开始习惯用科学主义的视角看世界,更把物理当作毕生追求。他则继续研读哲学,年纪轻轻就得到了学校里几个教授的赏识。

谈起世界起源时,我理所当然会想到The Big Bang Theory。而他眼中的起源、意义之类的概念更多在于人类,或是偏向于这个词语言本身的含义。我关注广阔无垠的客观世界,他关注同样没有边际的人类内心。

不过,在他的引导下,我也慢慢接受了自己面部的缺陷。丰富的内心世界,远比薄薄的皮相更重要。

九 时海行舟

 女孩儿告诉我,在未来,她在一场学术会议上遇见了年长的哥哥,一起探寻出了穿越时空的法则。

“学术会议?你是……?”

“语言学博士。你哥哥已经是享誉国内的哲学教授了。”

我一愣。她的穿着打扮和行为举止完全就是一个十几岁的学生,只是皮肤状态没有那么好。心里感觉有些异样,但我把它压了下去,只是把她的定位从“女孩儿”改成了“姑娘”。

“那我呢?”我赶紧问。按现在的进度,那时候应该已经作出不少成果了吧?有没有离世界的真相更近一点?

“这个……”她面露难色。看到我的表情,姑娘赶紧又加了一句,“活得好好的,别担心。”

“算了。继续说,哥哥是怎么回事?”

“他呀,听说我小时候被人欺负过,就想着回去帮忙打抱不平。”

我心里一热。因为我的缘故,哥哥对校园霸凌深恶痛绝。

“那他去了吗?”

姑娘摇了摇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见了。”姑娘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星星印在她失神的眸子上。

“像你一样,我找了他很久。最坏的结果是他去了,把自己的存在暴露给了很多很多人,多到认知盲点也救不了他。所以啊,时间干脆把他抹掉了,像擦掉一条细细的铅笔痕迹。从未来的未来开始,一点一点消弭过来,最终连出生都会抹掉。”

我打了一个寒战。我无法想象没有哥哥的生活。

“那你为何来这里?”

“跨越时间是有限制的。我只能来到这儿,幸运地发现他还在。我知道他会在学校的监控室替兄弟值班,也给了他足够的提示,希望他能发现我。我想警告他,未来不要那么做,他会死的。可是……”

“可是什么?”

“就在我们要相见的时候,他不见了。再一次,我怎么也找不到他。”

姑娘背对着我,低下头,声音哽咽了。我几乎可以确定,她就是未来的嫂子。

“我能做些什么吗?”

“唯一的办法,就是去他去的那一天。”姑娘回过头,眼睛亮晶晶的,“我已经被时间束缚住,走不了那么远了,但你可以。求你拉住他,把他带回来。”

我点点头。

“我们走吧。”

当我按耐不住心里的激动、以为就要看见藏在某处的高科技时间机器时,姑娘却告诉我不存在的。

“什么?时光机是被我哥开走了吗?”

“没有。”

“那我们怎么……”

“催眠。”姑娘眨眨眼睛,不像在开玩笑。

“来,闭上眼睛。”她说着朝我伸出一只手。

“等等,”我躲开了,皱起了眉头,对她的好感度疯狂降低。“语言学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科学……你在哪所大学读的书,拿到学位没有?”

“当然。而且我告诉你,未来我就在这所大学教书。……别拿看神棍的眼神看我。能不能成功,试试不就行了?”

我完全不能接受她的说法。不过这位姑娘身材如此娇小,奈何不了我什么。不如先试一下,用事实反驳她更好。

睁开眼睛的瞬间,汹涌的波涛声灌满了我的双耳。

曾经坚实的大地摇晃起来,我站立不稳,一下子跪倒在了木板上,胃中一阵翻滚。

姑娘把我扶起来,让我趴在船邦上——不知何时,我们远离了陆地。

我勉强支起身子,立刻感到湿咸的海风打在脸上。举目四望,全是看不到边际的海面。

时间还是晚上,但夜空不是真的。闪亮的星星发出钻石一样的光,被细小的金丝相连,组成了人类臆想中星座。海天相接的地方发出淡淡的白光,好像每一个方向都有一轮即将喷涌而出的朝阳。

目之所及的地方都翻涌着同样的波涛。缓慢而有节律,推着我们向一个方向前行。

“这是哪里?”我问姑娘。她就站在我的身边,长发在海风中纷飞。

“时间之海。”姑娘嘴唇在动,声音来自苍穹。她的声音是真的,但形象应该是我的想象。

一望无际,永远流逝的时间之海。

“我们要去哪里?”

“低头。”

这海意外得浅。不,不是浅,是透明。借着星座的光辉,我能看见海洋深处平整的细沙床。白沙上用宋体印着黑色的简体汉字和阿拉伯数字,组成了绵延向远方的无穷标尺。最大的字是“月”,“月”中间是“日”,“日”又被“小时”分割成了24份。“分”“秒”的刻度太小太密,我看不清。我想在它们之间,一定会存在着最小的时间单位。

小船就沿着标尺的方向驶去。船体颠簸,但速率恒定。我俯身看标尺严格按着一秒一格的速度向后退去,心里不由生出一丝紧迫感。

真乃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时,姑娘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们要去的是12年后。”

我点点头,把身子俯得更低了些,伸出一只手波动水流,想让船向前走得更快点。姑娘噗嗤一声笑了。

“这是你想象中的世界,你是主宰。”

“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都可以。”

我抬起头,木船上多了两柄桨。我站在中间,学着电视上的样子奋力摇动它们。我感到船桨在击打液体,也看到水花在船体旁四溅。小船摇摇晃晃,可速率一如既往。

见我费力地划船,姑娘笑得更开心了。

“想要什么都可以。”

小木船变成了小型战斗快艇。我启动了高速柴油机,轰鸣声响彻这个安静的虚拟世界。快艇后的水面被疯狂搅动,驶过的地方掀起两道雪白的水花。我握紧不锈钢扶栏,身体和心脏随着着工业文明的轰鸣震颤。

速度没有改变。

我们在一艘奥林匹克级邮轮的甲板上,高出海面60英尺。身后的船体映出点点灯光,比天上的繁星还要闪耀。在我们脚下,一台帕森斯式低压蒸汽轮机和两台往复式蒸汽机驱动着三个巨型螺旋桨,贡献出59000匹马的拉力。时间的海洋里没有冰山,它应该以每小时四十五年的速度向未来驰骋。

速度没有改变。

我们矮身没入水中。钢铁将我们包裹,隔绝了柔软粘腻的水滴。内部结构是中国第一代攻击型核潜艇和法国“可畏”号的混合,由反应堆提供动力。外型则运用了美国国防高级研究计划局研发的超空化技术,特制的头部足以在冲开水体的同时制造包裹全身的气泡,抵消掉70%的摩擦力。这种超空泡潜艇可以在两个小时内横跨太平洋,从上海直达旧金山。

速度没有改变。

我们贴着海面飞行,标尺在厚厚的舷窗外清晰可见。

速度没有改变。

火箭在海上发射平台喷涌着热浪和烟火,宇宙飞船在真空中航行;我们缩在旅行者号狭小的空间里,它将以每秒17公里的高速飞出太阳系。

可我们,还是在以每分钟六十秒的速度移向未来。

姑娘叹了口气。

“闭上眼睛吧。”

(未完待续……)

参考文献:
胡怀亮."拉姆齐测验与摩尔悖论." 自然辩证法研究 2(2017):26-30.

文学锋,and 何杨."濠梁之辩、摩尔悖论与唯我论." 现代哲学 2(2011):124-128.

杨晓红,and 张志杰."时间隐喻中的空间参照框架." 心理科学进展18.1(2010):1-9.

张建理,and 丁展平."时间隐喻在英汉词汇中的对比研究." 外语与外语教学9(2003):31-34.

周榕,and 黄希庭."时间隐喻表征的跨文化研究." 现代外语 23.1(2000):58-66.

曹泽贤.”物理学咬文嚼字”.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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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电视剧 《哥哥扭蛋》(2015)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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