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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雨果奖提名作品 | 偕外星人同游

卡罗琳·I·吉尔曼 不存在科幻 2019-09-02

晚上好,雨果奖周就要来啦!!


今天的小说是2017年雨果奖提名作品,等待大奖结果公布期间,先来读一读这个和外星人一起郊游的故事吧~


欢迎拉至文末点击“写留言”,和我们聊聊你的阅读感受。

*添加未来局接待员微信:FAA-110,在“不存在科幻”小说讨论群中参与小说讨论。



作 者 简 介

卡罗琳·艾维斯·吉尔曼(Carolyn Ives Gilman)生于1954年,现居美国华盛顿,是位历史学家,在国立美洲印第安人博物馆工作,专注于18及19世纪早期北美历史。她曾出版过多篇短篇科幻奇幻作品,先后三次获星云奖提名、一次雨果奖提名。她的首部长篇小说《半人》(Halfway Human)描绘了存在男性、女性与中性三种性别的世界,常被与厄休拉·勒古恩的作品相提并论。本篇《偕外星人同游》(Touring With Alien)发表于2016年,获2017雨果奖最佳中短篇提名。


偕外星人同游

(全文约25000字,预计阅读时间62分钟)
无可否认,外星飞船很美:壳质的碟状物互相交叠,形成高耸的穹庐,泛着珍珠般的黎明之色,仿若宁静海面上的倒影。一夜之间,十二艘造型如同肥皂泡般的飞船突然从天而降,它们分散在北美大陆之上,与周围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其中一艘阻断了俄亥俄的一条主要洲际公路,另一艘则把塔尔萨一座体育馆的停车场给霸占了,不过其余多数飞船都耸立在玉米地、森林和荒漠之中,几乎没有造成什么不便。
大家都管它们叫飞船,但专家们从一开始便对这种称呼表示了质疑。北美防空联合司令部[1]所作的记录中,既无飞行器到访,也无母舰在上空绕轨道运行。这样一来最大的可能性有二:其一,这是来自外星族裔的造访,他们宇宙飞行的工具先进之极,人类完全无从理解;其二,这是地球本身饱受摧残的生态系统产生的一次突变性爆发。
人类对这些穹庐完全无可奈何:发出的探查射线直接被弹开,在军方进入并封锁它们的所在区域之前,当地人曾经朝它们扫射过,结果也是一样。人们试图与他们进行交流,对方却毫无反应,那一座座穹庐只是在那里纹丝不动,以梦幻般灿烂的色彩映照着天空。
六个月过去了,最初的恐慌已然平息,就连CNN都已经厌烦了,不愿再报道所谓的爆炸性新闻——其实也就还是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而已。接着,入口处的嵌板开始开启,从每座穹庐里各走出一名翻译,全都是普通的人类,他们自称儿时便被外星人绑架,现在重返人间,来为自身的生物族群与收养了他们的外星人担任翻译。
人类从这些翻译们口中所知甚少,这颇出乎意料。外星人以和平的姿态到来,既无需求也无疑问,他们就仅仅是想安坐不动,待上一段日子,处理些自己的私事,希望不受打扰。
没人相信。
 
***
艾弗里的老板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兄弟家做客。
“话说你手里还有安全部的证件,对吧?”弗兰克问。
“没错……”她接受过安全调查,以便将机密度极高的一批核燃料拖到内华达州,这种壮举要让她再干上一回,她可不太情愿。
“你现在华盛顿,对吧?”
其实她是在北弗吉尼亚,不过离得够近了。“对。”
“我有份活儿找你。”
“别又是给那些我们连名字都不敢提的人打杂吧?”
他却没笑,这下她发觉坏了。“呃……不是,这回不如说是那些无法命名的东西。”
她一开始没听懂:“什么?”
“一些……邻居,住在奇形怪状的房子里,我在电话里只能说这么多。”
这回她听懂了。“弗兰克,你不会是从那帮该死的外星人那儿接活了吧!”
“嘘,”他忙打断,就跟全美每部手机都没被监听似的,“这可是绝密。”
“老天爷啊!”她叹了口气。她原先替弗兰克干的离谱事儿已经够多的了,不过这回还是太夸张了点。“时间?地点?任务?”
“今晚出发,从华盛顿去圣路易斯,是辆改装的旅游车。”
“旅游车?他们有多少个人去呀?”
“就两个乘客,一个人类,还有一个……随你怎么叫吧。你接不接啊?”
她望向公寓洁净的客厅,她的兄弟布莱克和他丈夫杰夫正在客厅里打着激烈而嘈杂的电子游戏,两人完全没有留意她在电话里跟人说了些什么。她原本答应明天去听布莱克的音乐会,这对他来说意义重大。“等一下,”她对弗兰克说。
“等不了了,”他回答。
“那就等两下。”她把电话调成静音,走进客厅。布莱克看到她脸上的神情,按下了暂停键。
她说:“我要是明天去不成音乐会的话,你会讨厌我吗?”
他脸上闪过失望、无奈和心不甘情不愿的接受,就仿佛原先就没指望她能信守承诺一样。“是什么事?”他问。
“来了份活儿,”她说,“真的非常重要。不过别担心,我这就把它辞了。”
“别,艾弗,别担心,我以后还会再开音乐会的。”
她依然踌躇着,问道:“你确定吗?”一直以来,她和布莱克相依为命,就像波涛汹涌的怒海中两个随流漂泊的人,互相支持着鼓起勇气顶风前行。令他失望就像是背叛。
“去吧,”他说,“要是你不去的话,我倒会觉得对你不起了。”
于是她恢复了通话:“好吧,弗兰克,我接了,最好别给我惹上麻烦。”
“骗你的话,叫我不得好死。”他答道,“我马上用邮件把指令发给你,再见。”
杰夫的声音从沙发那边传来:“现在我可知道你为什么想接这单了,因为多半又会给你惹上麻烦。”
“不会的,他都向我发誓了。”艾弗里说。
“牛仔弗兰克吗?就是叫你开车把枪拉到尼加拉瓜去那家伙?”
“那一次可是完全合法的,”艾弗里答道。
杰夫说话永远那么在理。特品运输公司接的那些买卖,全是声名卓著的公司都不肯沾手的。因此,艾弗里每次接的活都差不多那回事。
“这回又是什么事啊?”布莱克问。
“我不能说。”邮件已经收到了,弗兰克把指令放在了附件里,好像放在PDF里能比直接放在邮件安全点似的。她打开指令,迅速浏览起来。
这次任务政府已经知道了,但由于客户是外星乘客,她只能接受他的指令,前提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她继续浏览着指令的其余部分,直到看见开车接客人的时间。“靠,我现在就得走了。”她说。
她的兄弟跟着她走进客房,看着她收拾行装。布莱克从来也没能理解她这种浪迹天涯的生活方式,这令他一直以来的默默支持更显得宽宏大量。她注定就是要四处漂泊,而他则深深扎根在这个家里、这段感情里、这个邻里之间相互照应的温暖社区里。她对生活中的一切都那么大手大脚,用完就扔,毫不顾惜;而他则亲手创造了一个家,这个家以看得见摸得着的方式展现他自己——从简约的日式家具,到墙上的禅意色彩,莫不如此,来他家中做客,那感觉就仿佛是在一颗美丽的灵魂中栖息。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两人长大以后会这般性情迥异,就好像他俩都是捡来的。
她蹬上靴子,背起行囊,布莱克拥抱了她,对她说:“一路平安,记得打电话给我。”
“我会的,”她答道,然后便再次启程。
 
***
媒体将岩溪公园的那艘穹庐称作母舰——倒不是说这一艘有什么地方与众不同,只不过是因为它离白宫最近罢了。它跟其他那些穹庐没什么两样,都是一夜之间突然出现,并坐落在碧草茵茵的开阔地带的。这里原先是城市公园里一处僻静的野餐场地。穹庐塞满了整座溪谷,阻断了步道小径,给慢跑和骑自行车的人们带来诸多不便。
它庞大的体量颇出乎艾弗里的意料,她跟大多数人一样,只在电视上见过这些穹庐,而小小的电视屏幕根本就展现不出它们实际上的宏伟壮观,你得伸长了脖子才能看个明白。她将旅游车停在最后一处检查站前,倾身向前,趴在方向盘上,隔着挡风玻璃凝视着。刚才那辆一路护送着她经过多层检查站的国家公园警用皮卡开到一边停下。
外星人处所的出现在华盛顿引发了一场管辖权之战。穹庐逗留的位置是美国公园管理局的地盘,不过,华盛顿警方控制了所有出入的街道,而美国军方则管控着穹庐周边区域。谁都不愿将一丁点的管辖权拱手让给其它部门。更何况还有这位礼数周全、衣冠楚楚,自我介绍名叫亨利的年轻人,他现在就坐在她旁边的副驾驶座上。他一身西服熨烫得平平整整,看不出藏有武器的凸痕,不过她猜他是位CIA特工。
她现在看出,弗兰克毫无预兆突然给自己打那个电话,其实颇有道理。她在最后关头才匆匆赶到,所以谁都没法把她拉进旁边哪间空心砖砌成的密室里,给她做什么“情况简介”。相反,亨利只是陪她坐在旅游车上,闲聊几句。
“我说,等你开到路上的时候……”
“不行,”她说。
“不行?”
“外星人才是我的客户,我不会暗中监视客户的。”
他默然片刻,不过似乎非常镇定:“即便是为了国家也不行吗?”
“如果我认为国家陷入了危险,会跟你联系的。”
“很好,”他高兴地说,她并没料到他会这么轻易放弃。
他递给她一张名片,说道:“这样好跟我联系。”
她瞥了一眼那张名片,上面只印着“亨利”这个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既没有徽标,也没有单位名称,连姓也没有。她把名片揣进兜里。
当旅游车在距穹庐一百码开外的地方停下时,他说:“我得走了,很高兴遇见你,艾弗里。”
“把你的窃听器拿走,”她说。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你在这辆车上藏的窃听器。”
“没有什么窃听器,”他郑重地回答。
鉴于这辆车很可能早被布置成了一间移动演播室,所以她只是耸耸肩,决定暂时哪儿都不碰,免得大家尴尬,等有机会再好好搜查就是了。等亨利走出车外,她就关上了车门,等士兵挪开路障后,小心地缓缓向前开去。
时近黄昏,但当她接近穹庐时,泛光灯已然亮起,她将旅游车顺着墙的方向停好,放下轮椅升降机。那些六边形的嵌板当中,有一块缓缓滑向一旁,一位戴着黑色眼镜、身材敦实的黑发年轻人就站在那里,他身边堆满了包装箱,全都是跟穹庐相同的珠光材质。艾弗里正准备动手帮忙搬箱,他却紧张地说:“呆在那儿别动。”她便没动。他将第一个箱子向前推,箱子移动起来,就跟底下装了轮子似的,不过艾弗里并没看到轮子。包装箱比升降机略宽一些,那人便将手放在箱子两侧,往中间挤了挤,那箱子就变了形状,变得比原先更高更窄,直到可以顺利装进升降平台上。然后艾弗里启动了升降机。
那人不肯让艾弗里碰这些箱子,执意独自在旅行车后部将箱子们安置妥当,车后有一个私密的卧室套间,是以前有位著名歌星在巡游时曾经用过的。等最后一个箱子也装到车上之后,他走到车前方,对她说:“我们现在可以走了。”
“不是另外还有一位乘客吗?”艾弗里说。
“他已经在这儿了。”
她这才明白,外星人肯定是在其中一个箱子里,或者说不定他本身就是其中一口箱子。“好的,”她说,“我们去哪儿?”
“随便,”他说,然后转身走回卧室。
既然并没有收到过相反的指令,艾弗里便决定动身向南。她将旅游车开出公园,一路没有警车护驾,头顶没有直升机盘旋,也没有一眼便能看见的跟踪车辆。她知道,此次出行的条款经过最高级别的审慎磋商,他们的安保工作必须秘密进行,没人知道那些人在哪儿。弗兰克那边向艾弗里发出的指令则强调,此次除了务必将外星人安全送往他想要抵达的目的地之外,还必须将他的隐私不受影响作为头等要务。她本人不得窥探他的一切事务,也不能允许其他任何人这样做。
高峰时刻的车流耽搁了他们很长时间。一开始,艾弗里尽量让旅游车远离华盛顿。当她驱车驶离主路时,已过晚上10点,她打开GPS,想要规划一下路径,不过所有屏幕上都只显示一片雪花。她试过用自己的手机,结果也是一样,就连收音机也不管用。这些箱子里面,不知哪一口,肯定安放了信号干扰装置,所以现在整台旅游车就是一个移动无线电静区,什么信号都没有。她笑了起来,亨利的那些窃听器到这儿可就没戏了。
在黑夜里开车一片安静祥和。澄澈的秋季夜空中,一轮明月已近满月,四周森林环绕。从前,刚开始开车的时候,为了逃避挥之不去的记忆,她曾玩过一种游戏:随便选一条从没见过的路往前开,故意让自己迷路。现在她又故伎重演,根本不管最后会开到哪里去,反正她从来都不擅长走大道。
凌晨三点前,她开累了,看见路边有一座通向州立公园的入口,便调转车头,开进了空荡荡的停车场。将引擎熄火之后,四周一片寂静,她往旅游车后方走去,穿过厨房和休息区,想听听她的乘客们有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她把耳朵贴在紧闭的门上,却什么声音也没听见,心想他们应该是睡了。正当她转身走开的时候,门却突然被拉开,翻译问她:“你想干嘛?”
他仍然衣着整齐,就跟她之前看见的那身打扮一模一样,只是摘了眼镜。他的眼睛有点充血,就跟没合过眼似的。“我只是靠边停车,想睡一觉,”她说,“连续驾驶不休息的话挺不安全的。”
“哦,好吧,”他说,然后关上了门。
她耸耸肩,往前走去。车上有一张折叠床,本来是给前车主的随从用的,现在她就准备睡这张床。她在狭小的洗手间里刷过牙,从背包里拖出一只睡袋,然后钻了进去。
 
***
 
她在朝阳的光辉中醒来,睁开双眼时,窗子里阳光弥漫。在离她一码开外的厨房桌边,那个翻译正坐在那里,凝视着窗外。在白昼的日光下,艾弗里见他长了一张方脸,脸色跟柚木差不多,黑黑的胡须修得很短。她猜他应该是拉丁族裔,年约20来岁。
“早上好,”她说。他转过头来盯着她,却一言未发。应该是并不熟悉社交礼仪吧,她心想。“我是艾弗里,”她说。
他还是没回应,她只好道:“一般这种时候,你就应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
“哦,我叫莱昂内尔,”他答道。
“很高兴遇见你。”
他什么也没说,她便站起身走进洗手间。等她出来的时候,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她开始煮咖啡,问他:“要来点吗?”
“这是什么?”
“咖啡。”
“我应该试一下,”他不情愿地说。
“行吧,我可不想逼你,”她说。
“你为什么要逼我?”他正在仔细观察她,似乎有些担心。
“我不会的啊,只是挖苦你一下,开个玩笑罢了,别介意。”
“哦。”
他焦躁地站起身,打开碗柜。弗兰克往里面塞满了各种必需品,甚至还有少数奢侈玩意儿,不过莱昂纳尔似乎并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东西。
“你饿了吗?”艾弗里猜道。
“什么意思?”
艾弗里搜寻着不同的表达方式:“我给你做点早饭吃好吗?”
他一副完全不知如何作答的模样。
“算啦,你坐下来就行,我给你弄点吃的。”
他坐下来,死死抓着餐桌的边缘。“那是一棵树,”他望着窗外说。
“是啊,这儿有好多树。”
“我应该到外面去。”
她这次没再犯同样的错误,比如跟他开个玩笑什么的。感觉就像跟狼孩或者外星小孩说话。
她将一盘鸡蛋和培根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疑惑地闻了闻:“这是吃的吗?”
“没错,很好吃,你尝尝。”
他先看她吃了一会儿,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炒鸡蛋。他脸上一副嫌恶的表情,不过还是毅然逼着自己吞了下去。可是等他再尝了口培根的时候,却再也无法忍受了:“这东西刺得我嘴疼。”
“你多半是不习惯里面的盐吧。那你平常都吃什么?”
他把手伸进兜里,掏出一些褐色的丸子,看上去有点像狗粮。艾弗里做了个恶心的表情:“那是啥啊,是人吃的吗?”
“它完美地满足了我们的营养需求,你尝尝看。”莱昂内尔说。
她本来想说“不了,谢谢”。不过很显然,他正在努力尝试新鲜事物,于是她便取了一颗丸子,丢进嘴里。倒也算不上特别难吃——很有嚼劲,但并不松脆,不过什么味道也没有。“我还是吃我们自己的食物好了,”她说。
他脸色有些沮丧:“我需要学着去吃你们的食物。”
“为什么?搞研究吗?”
他点点头:“我必须得搞明白,野生人类到底是怎么生活的。”
这么说,艾弗里心想,她面前的这人应该是从小被当成宠物养大的,现在正准备放回大自然中去。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
“那你今天想去哪儿?”艾弗里啜着咖啡问他。
他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
“你是要去圣路易斯吧?”
“哦,我只是顺手从地图上找的那个地名,看上去好像是在正中间。”
“没错,”她以前在那儿住过,那地方的位置中心到不能再中了。“你想走哪条特定的路线吗?”
他耸了耸肩。
“你打算走多久呢?”
“要走多久就走多久。”
“好吧,那我们就走风景优美的路线。”
她起身去洗碗,告诉莱昂内尔,要是他想到外面去的话,现在正是出去的好时机。他费了点功夫才下定决心。她往厨房窗外看去,看着他走向一棵树,好像是要跟它聊聊似的。他用手摸摸它的树皮,闻闻它的树叶,然后转身闷闷不乐地走回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跟头天晚上一样,艾弗里完全是随机选择前进的路线,只是总体来说在朝西移动。很快,他们便来到了第一座山脉。从西部各州来的人,觉得阿巴拉契亚山脉好像完全算不上山似的,但它确确实实是山——崎岖不平、难以穿越的山脉,就像是一堵堵耸立的高墙,阻挡着来自梦幻富饶之地的那些人们前进的脚步。在群山之间,所有的道路都沿着东北或西南走向延伸,穿过高低不平的土地上镶嵌的幽谷,只有那些勇敢的道路,才敢于爬上山脊,贯穿山脉。秋叶正当极盛之时,在灿烂的天空下,闪耀着金褐色的光芒。莱昂内尔整整一天都坐着凝望窗外的景色。
那天晚上,她在一个小城外找到了一处半荒废的露营地。她重新将水箱灌满,接上电源,然后回到车里。“一切准备就绪,”她告诉莱昂内尔,“如果你没问题的话,我就进城去了。”
“好的,”他说。
沿着高速公路的路肩漫步,舒活一下双腿,这滋味真是不错。空气十分冷冽,令人心神为之一爽。这座小城已然衰败,处于半荒废状态,不过她还是在城里找了家酒吧,要了一瓶啤酒、一个汉堡,然后坐下来。她忍不住观察着自己周围的其他顾客——基本上都是些颤颤巍巍的老头老太太,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她要是把外星人带到这儿来的话,他会对美国有何看法呢?
她想起自己现在不在干扰场内,便打开电话,然后立时意识到脉冲信号会向特工暴露自己所在的位置。不过既然开都开了,她便索性给兄弟打了个电话,给他在语音信箱里留了言,祝贺他那场自己没能出席的音乐会圆满成功。“我这边一切顺利。”她说,随即又恶作剧地补充了一句,“我还遇到了一位叫亨利的年轻人,小伙儿很不错,我觉得他应该是爱上我了。再见。”
她在夜色中往回走,发现有人在跟踪她。高速路上太黑了,看不出是什么人,不过当她停下脚步时,背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停了下来。终于有一辆车开过,她掉转身,看见了被车灯照亮的那个人。
“莱昂内尔!”她嚷道。他没回答,只是杵在那儿。于是她回头朝他走去:“你是在跟踪我吗?”
他站在原地,双手插在兜里,被冷风吹得缩头缩脑。他开口为自己辩护:“我只是想看看我不在的时候,你会干些什么。”
“我下班以后干嘛跟你半点关系也没有。听着!尊重隐私也得礼尚往来,如果你想要我尊重你的隐私,你就必须也尊重我的,明白吗?”
他看起来冷得不行,一副可怜相,于是她便说道:“走吧,我们赶紧回车里去,趁你还没冻成冰棍儿。”
两人肩并肩默默地走着,碎石子在他们脚下吱嘎作响。最后他生硬地开口道:“我想重新协商一下我们的合同条款。”
“哦,是吗?哪一部分条款呢?”
“关于隐私那部分,我……”他寻思着合适的措辞,“我们需要的应当不只是一名司机,还兼职翻译。”
至少他认识到了这一点,或许他的英文说得无可挑剔,但他对于人性却懵然无知。
“我的合同是跟你的……呃,雇主签订的,这是他的希望吗?”
“谁?”
“另外那名乘客。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叫他‘外星人’好像不太礼貌,他的名字叫什么呀?”
“他们没名字,他们没有语言。”
艾弗里大为震惊,问道:“那你们怎么交流呢?”
他向她怒目而视,她只好举起双手:“对不起,我并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只是想搞清楚他想要什么。”
“他们不会想要什么的,”他低声咕哝道,一边凝望着月光下的公路。“至少不会像你们那样,他们并不……清醒,没有意识,不像人类。”
艾弗里觉得这话完全说不通,寻思着他是不是语言表达遇到了问题。“我没明白,”她说,“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没有……知觉吗?”
“他们没有意识,”他说,“这二者之间是有区别的。”
“可是他们却掌握着技术。他们修造了这些穹庐,或者说把飞船开到地球上来了,或者甭管都干了些什么破事儿,总之他们拥有先进的文明。”
“我并没说他们不聪明,他们比人类更具智慧,只是没有意识。”
艾弗里摇摇头:“很抱歉,我完全没法想象。”
“你肯定可以,”莱昂内尔不耐烦地道,“每时每刻,人们都在无意识地行动。比如现在,你并没意识到自己正在保持着平衡,你只是自动就完成了这个过程。你并没有必要意识到自己正在走路或是呼吸,实际上,你对某一件事情做得越是娴熟,就越是无需意识参与。有意识地去做事情,反而只会降低他们的行动水平。”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营地的入口,在黑乎乎的松树背后,艾弗里能看到那辆旅游车,上面载着那位让人无法理解的乘客。有那么片刻工夫,那辆旅游车似乎也正用空洞的眼睛回瞪着她。她努力把心神集中到现实问题上来:“那我怎么才能知道他想要什么呢?”
“我正在告诉你。”
她强忍住没问:“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因为他已经拒绝对此作答了。这么说,新的隐私规则是有选择性的尊重。不过,除了这些翻译者之外,她已经是地球上对外星人第二了解的人了,但还是无法理解他们。
 
***
“对不起,我总不能一直叫他作‘他’或者是‘外星人’吧?”第二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艾弗里说,“我得给他起个名字,就叫他‘博比奇先生’好了,如果他不知道,肯定也不会介意的。”
莱昂内尔并没有显出什么不安的样子,完全跟平时一样,她便将此理解为同意了。
“那我们今天去哪儿呢?”她问。
他专心思索着,抿紧了嘴唇:“我得去个可以获取知识的地方。”
这个词的含义过于宽泛,从妓院到大学都可以沾边。于是艾弗里问道:“你得说得更具体点,哪种类型的知识呢?”
“关于你的知识。”
“我?”
“不是,关于你们人类,关于你们的行为机制。”
人类。要满足这一点,她得找一个再大些的城市。
当沿着县级公路前行时,艾弗里心里想着布莱克说过的话。从前有一次,他曾经对她说过,如果想要真真正正弹好一件乐器,就必须彻底清空所有意识的干涉,完全依靠手指的肌肉记忆。“你必须完全专注于当下,不给你的自我留下空隙,”布莱克说,“没有自我,没有怀疑,也没有反省。”
她很羡慕他能达到这种状态。她原先也试过吹萨克斯,不过从来也没能吹得多好,不足以体验到布莱克描述过的那种境界。只有在打电子游戏的时候,她才可能全心投入,以至于失去自我意识。这很奇怪,逃离她自己的头脑铸成的这座监狱,忘记自我,这感觉真是令人心醉神迷。神秘主义和冥想者费尽千辛万苦,也是为了达到这样的境界。
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点动静,让她猛地踩下刹车,急打方向盘。一头受惊的鹿踮起四蹄犹如芭蕾舞演员一般轻盈地旋转着身体,上下掀动着尾巴,一跃而去。她继续往前开,放慢了车速,搜寻着路标,好搞清楚自己现在的位置。刚刚经过的那几英里路,她完全没印象,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拐弯。她冷冷地笑起来,发现原来开车就是她的技能,她对此娴熟于心,无需意识也能做得很好。甚至在弄清楚遇到的是什么威胁之前,就已经做出了反应,条件反射比她的意识速度更快。
外星人是否始终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呢?永远保持着流动状态,就像音乐大师,或是安住于三摩地的禅宗僧侣?获得如此高超的技巧,其代价却是永远也不知道是你自己在做这件事,意义又何在呢?
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一座小镇,小镇依偎在陡峭的山壑中,下临一道奔腾的急流。她沿着镇上的主干道向前开去,发现了一座带穹顶的古雅建筑,前门挂着一块“市图书馆”的牌子。她继续往前开,在小镇的边缘找到一处废弃的车行,它的外面有个杂草斑驳的停车场,于是她便拐了进去。“跟我来吧,莱昂内尔。”她朝他喊道,“我找到了一个地方,可以让你获取知识。”
他们一起走回镇上,安静的图书馆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老头在看杂志。这儿没有多少书,倒是有一排计算机。“你会用吗?”艾弗里低声问。
“这种我不会,”莱昂内尔说,“实在太……原始了。”
他们一起坐下,艾弗里向他说明了如何使用鼠标,如何上网,怎样搜索和滚动页面。“我懂了,”他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她耸耸肩,留他独自进行搜索。她沿着主干道闲逛,先是在一间药店里停下,然后又找到了一家咖啡馆。咖啡馆里有煎蛋三明治卖,用的是神奇面包[2],这在她的童年时代可算得上是种奢侈食品。她在这儿吃过午饭,又要了杯咖啡,坐下来一边慢慢等着,一边用手机处理电子邮件。
过了一会儿,她发现柜台后面有台电视,正在播放日间曝光秀,主持节目的是个尖嗓子女人,正用一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愤怒语调播报:“接下来请看,奴隶还是卖国贼?这些外星人的翻译究竟是谁?”
艾弗里意识到,她的大脑中有一部分刚才肯定在听,然后向她的意识发出警报,提醒她注意,就像之前对那头鹿做出的反应一样。她身上具备一种连自身都并未意识到的威胁侦测系统。
在接下来的新闻中,一位记者揭露道,这些翻译与过去20年中失踪的孩子们全都对不上号。主持人认为这一点非常可疑,应该有人继续调查。随即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专家小组,开始讨论大家对于这些翻译的全部了解,结论是一无所知。
“叛徒!”坐在柜台旁边看电视的一个男人评论,“怎么有人居然会背叛自己的种族呢?”
“他们连人都算不上,”另一个人接口,“只不过是披了张人皮罢了,其实根本就是克隆人,或者机器人什么的。”
“政府啥都不会干,就任凭那些外星人在那儿呆着。”
艾弗里起身买单,收银台后面的女人问她:“你跟停在芬尼曼那儿的大旅游车有关系,对吧?”
她忘了,在这样的小镇子,一有什么出格的事,每个人都会知晓。
“是啊,”艾弗里答道,“我和我……男朋友正要给新车主交车呢。”
她抬眼瞅了下电视,恰好看见屏幕上出现了一幅人脸组成的拼贴画,莱昂内尔赫然在最顶上那排。“看清楚了,”节目主持人说,“如果你认出以上任何一张脸,请拨打我们的电话1-800……”艾弗里等不及听完那串号码,店门在她身后关上。
走得太快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但也顾不得了。她怎么会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就跟这样很安全似的?她首先想把旅游车开过去图书馆那里接他,但那样只会招来更多的注意,合理的做法应该是悄无声息地离开小镇。
她走进图书馆的时候,莱昂内尔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一个关于大脑的网页,她在他身旁坐下,悄声道:“我们得走了。”
“我还没……”
“莱昂内尔,我们必须得走了,现在,马上。”
他皱了皱眉,不过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趁他站起身穿外套的时候,她迅速删除了他的浏览记录和缓存,然后领着他往外走。他们绕到楼后,走到一条僻静的后街上,这样遇到的人能少些。“牵着我的手,”她说。
“为什么?”
“我跟他们说,你是我男朋友,我们得演得亲切一点。”
他既没反对,也没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外星人把他训得挺好,她心想。
他们走到那条街的尽头,这么一来,两人又只好拐回主干道上,刚好路过刚才那家咖啡馆。在艾弗里眼里,每一扇窗户都像是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陌生人。他们走出镇上的商业区,路边的建筑逐渐稀少。她发觉,在大约一个街区开外的地方,有人正跟在他们身后。她往后一瞥,瞧见一个身穿迷彩猎装、头戴短檐帽的男人,扛着的枪盒用带子固定在一侧肩膀上。
她加快了脚步,但跟着他们的人也随即加快了步伐。当旅游车出现在视野中时,艾弗里把车钥匙塞进莱昂内尔手中,对他说道:“你先走,我来拖住这家伙。快上车,除了我谁来也别给开门。”然后她便转身迎向追踪他们的人。
那人逐渐走近,看着有点眼熟,她不由心中一乐。当她确认了来人的身份,便向他扬声道:“下午好啊,亨利!在这儿碰到你可真巧。”
“你好,艾弗里,”他说。他穿猎装的画风不太对,因为他的相貌实在太像典型的城里人,身材也过于匀称了些。“你可太不小心了,我跟在后面是为了确保你们平安返回。”
“我不知道他的照片在电视上都已经传遍了,”她说,“我一直与世隔绝。”
“我知道。我们有一阵子跟丢你了。请别再这样了。”
随着其他危险逼近,亨利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邪恶了。她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没发现有联系的必要。”意思就是,他们并未威胁到国家安全。
“谢谢,”他说,“听着,要是在前面19号高速公路上左拐,你会进入一个国家公园,里面有露营地,会很安全。”
她一边往旅游车走,一边在心里编了个谎话,好解释自己刚才在跟谁说话。不过莱昂内尔根本连问都没问。她刚一上车,他就开始急不可耐地大谈起在图书馆里学了些什么。她从没见过他这么活跃,于是便示意他在旁边的副驾驶位上坐下,自己重新开动了旅游车。
“你们之所以会有意识,是因为有大脑皮层,”他说,“这算是个附件,是整个大脑当中进化得最慢的部分,唯一的作用就在于监督大脑其余部分的活动。感官接收的所有信息都会首先进入大脑内层进行处理,所以皮层接受到的所有数据都是加工之后的,它只能看到外界信息对大脑其余部分造成的影响,而看不到外界真实的存在。正因为这样,你们才有自我意识,实际上可以说,这就是你们所能意识到的一切。”
“你为什么说是‘你们’呢?”艾弗里问他,“你自己不也一样有大脑皮层吗?”
他自辩道:“我跟你们不一样。”
艾弗里耸了耸肩。“行吧。”不过她还是不想冷场,“所以博比奇先生没有大脑皮层吗?你刚才是不是这个意思?”
“没错。”莱昂内尔说,“对他来说,生命活动就是一连串植物神经系统的运作,用不着他刻意去学习。正因为这样,他思考和反应的速度都比我们快,消耗的能量也更少,因为信息无需经过大脑皮层,去那儿徒劳地绕上一圈。”
“怎么会没用?”艾弗里反驳道,“我倒是情愿意识清醒。”
莱昂内尔陷入了沉默,整个人突然变得神色黯然,似乎十分烦恼。
她瞥了他一眼:“怎么啦?”
他以低沉的语调答道:“他也情愿意识清醒。他们想从我们身上获得的正是这个。”
艾弗里紧紧抓住方向盘,尽量不让自己做出任何反应。到目前为止,那些翻译们都坚决表示,外星人什么也没想从人类身上获得。不过接着她又想到,或许莱昂内尔刚才所说的“我们”并不是指人类。
“你指的是你们这些翻译?”她试探道。
他冷冷地点头。
“那有什么不好吗?”她看见他脸上那样的表情,便问道。
“不是对我们不好,”他答,“而是对他们自己,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他正与某种激烈的感情斗争着。也许是内疚吧,或者是悲哀,她心想。
“对不起,”她说。
他气冲冲地站起身,朝旅游车后面走去。“你为什么非得让我想起这些?”他说,“你干嘛非得多管闲事?”
艾弗里继续往前开,听着他将卧室门猛地摔上,心里一点也没觉得生气。内疚和哀伤的感觉有多糟糕,会让人觉得多无力,她再清楚不过了。对她而言,现在莱昂内尔的表现反而更容易理解了。外界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内心的感受,这二者混为一谈,让他难以分别。即便是做人做得如鱼得水的那些人,也有处理不好这一点的时候呢。
 
***
亨利推荐的那个国家公园原来是在坎伯兰山口[3],早年的拓荒者曾经翻过这座隘口向西,往肯塔基方向迁徙。他们在公园里的露营地过了一晚,整夜平安无事。黎明时分,艾弗里走出旅游车,在潮润的空气中漫步,观赏着周围的景色。很快她便返回车中,对他说:“莱昂内尔,出来,你一定得看看这个。”
她领着他穿过公路,走到一处面西的眺望台。站在阿巴拉契亚山的悬崖边,他们俯瞰着一座又一座笼罩在云雾之间的繁茂的丘陵。朝阳从他们背后升起,照亮整个世界,将一切涂抹上淡紫和蔚蓝。这一刻,艾弗里恍惚觉得自己就像丹尼尔·布恩[4],正俯瞰着那片蒙主应许的乐土,它在她眼前延伸开去,伸向那薄雾渺渺的远方,丝毫未受过去的侵染。
“我觉得这很好看,”莱昂内尔严肃地说。
艾弗里微笑起来。对于一个完全不习惯自省的人来说,这已经算是具有突破性的表述了,要知道,仅仅两天前,他连自己饿了都还不会说呢。不过她只是简简单单地答道:我也是。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她又试探地问:“你不觉得,博比奇先生说不定也愿意看看这样的景色吗?反正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想不想从旅游车里出来,在外面呆一会儿呢?”
“他现在正看着呢。”莱昂内尔说。
“什么意思?”
“他在这里,”莱昂内尔用一根手指敲敲自己的头。
艾弗里情不自禁地盯着他看:“你的意思是说,你跟他之间有某种心灵感应吗?”
“没有所谓的心灵感应,”莱昂内尔对此不屑一顾,“他们是通过神经递质进行交流的。”她还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于是他便说道:“他不需要全部存在于某一处,他一部分在我这儿,另一部分在车里。”
“在你的脑袋里吗?”她问,一边尽量掩饰着心中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点点头:“他需要我帮助他观察这个世界,理解这个世界。他们也用过很多其他物种作为助手,替他们办事。有些负责建筑,有些负责运输,不过我们是第一个具备发达意识的物种。”
“所以他们才会对我们感兴趣。”
莱昂内尔望向别处,避开她的视线,但点了点头:“他们喜欢意识。”他声音低沉,语调勉强。“一开始他们只是觉得新鲜,不过事到如今,他们已经完全上了瘾,就像种危险的毒品。为了意识,我们在新陈代谢方面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因此我们的寿命才会如此短暂,而他们可以活上成百上千年。但是一旦迷恋上我们,他们生命消耗的速度变得比我们的还要快。”
他捡起一块石头,向悬崖外抛去,望着它向上画出一道弧线,然后骤然下坠。
“那要是他死了的话,你会怎么样呢?”艾弗里问。
“我不想让他死,”莱昂内尔回答,他将手插进兜里,盯着自己的双脚。“有他在身边,这感觉……挺好,我喜欢有他作伴,他相当年长,非常睿智。”
有那么一会儿,她可以从他眼中看出这种感受。有这样一种古老的生物,因为无法与他的人类养子分离,正日渐衰亡,而养子在感情上与之亲密相连,这种感觉她可以想象一二。莱昂内尔内心的负担何其沉重,因为他正在逐渐夺去自己所爱之人的性命。
不过她仍然觉得不安。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她问。
他表情疑惑:“什么意思?”
“你说他年长而睿智,这一点你是怎么知道的?”
“就跟你下意识地知道什么事是一样的,就是种感觉,是种本能。”
“你能确定他没有在控制你吗?没随意摆布你的神经递质?”
“那太荒谬了,”他略微有点生气,“我跟你说过了,他没有意识,至少天生没有,而控制是一种意识行为。”
“可要是你做了他不愿意的事情呢?”
“如果是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我也不会想做。比如说现在跟你讲话,他肯定已经决心相信你了,要不然的话,我根本就什么都不想跟你说。”
艾弗里并不确定,自己到底希不希望被一个外星人相信,不过她的确愿意让莱昂内尔相信自己,于是她便换了个话题。
“你今天想去哪儿?”她问。
“你老是问我这个问题,”他凝视着面前的美景,似乎正在等待着某种启示。终于,他开口又道:“我想看看正常生活的人类,我们几乎都还没怎么见过人呢,我没觉得这颗星球会如此人烟稀少。”
“好吧,”她说,“我得打个电话,安排一下。”
等他回到旅行车上后,她慢慢踱到一旁,拿出亨利的那张名片,拨打了上面的号码。虽然是清晨,他还是在电话刚响第一声的时候就接起了。
“他想看看人,”她说,“正常生活的正常人,你能帮我解决这个难题吗?”
“我得打几个电话,”他说,“我用短信告诉你该怎么做。”
“不要特工,”她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
中午时分,当艾弗里停车加油的时候,加油站的电视上正高声播报着新闻——司法部门将调查外星人绑架人类儿童事件。她躲到洗手间里,掏出手机来看。网上的各种猜测满天飞:翻译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能否获得解救,他们到底是不是真正的人类。原先批准了莱昂内尔这趟公路之行的那个政府部门,还有设计出这个新战略,想要从外星人那里榨取新信息的这个部门,两者之间显然出现了意见分歧。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关于有一个外星人正坐着一辆改装过的大巴,沿着美国的乡村小路四处游荡这件事,还没有走漏风声。
亨利给她发了一条语焉不详的短信,建议往巴黎方向走。她只好上谷歌搜索了一下,发现这儿居然真的有一个叫巴黎的地方,肯塔基的巴黎。等她走出来付油钱的时候,看到电视报道已经变成了世界职业棒球大赛,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她一时心血来潮,为莱奥内尔买了一顶红雀队的棒球帽。
巴黎其实是肯塔基一座古朴的小镇,过去一度曾有过跻身都市的错觉。今天镇上有场盛事,是一次农产品交易会。前来赶集的车辆将房车营地塞得满满当当,不过艾弗里的外星人专车还是设法挤了进去。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她在旅游车踏板上坐下,啜着一罐百威啤酒,等待夜色降临。天黑之后再出去活动更能掩人耳目。盯着她看的只有一只胆怯的流浪猫,正蹲在一个垃圾桶后面。不知为什么,那只猫让她想起莱昂内尔,于是她便朝它丢过去一块奇多饼,看看能不能把它引出来,可猫并没上钩。
当天晚上,莱昂内尔戴着红雀队棒球帽,借着夜色的掩护,看上去毫不引人注目。动身前往集市之前,她问道:“我俩都不在,博比奇先生会不会有事呢?要是有人想破窗钻进旅行车怎么办?”
“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莱昂内尔意味深长地说。她决心一有机会就给亨利打电话,警告他不准轻举妄动。
路上的行人看着全都货真价实,如果说马戏篷上方隐匿着狙击手、旋转木马上坐着特工的话,她也看不出来。售票处和爆米花车那儿的人们都没有认出莱昂内尔,她这才开始放下心来。大家来这儿都是为了寻开心的,可不是为了找什么外星人。
她领莱昂内尔见识了玉米热狗和棉花糖的美味,带他领教了摩天轮和旋转椅。他摆出一副严肃而虚心好学的架势,耳朵听着人们的高声喧哗,鼻子闻着油炸食品的气味,眼睛看着闪烁的灯光。等他们把各种让人晕头转向的游乐设施都挨个儿尝试了一遍以后,两人在一张野餐桌旁坐下休息,一边呷着可乐。
艾弗里问:“博比奇先生玩得开心吗?”
莱昂内尔耸耸肩:“你开心吗?”他这并不是在转移话题,而是真心想知道。
她思索了一下,才答道:“我觉得人们之所以喜欢这些活动,主要是因为能重温儿时的记忆。”
“是啊,的确感觉有点熟悉,”莱昂内尔说。
“真的吗?是什么感觉?”
他停顿了一下,在脑海里搜寻片刻,终于道:“是那些气味。”
艾弗里点点头,她自己记得的也是气味:油炸锅、爆米花。“你被绑架之前的事情还有印象吗?”
“是收养,”他纠正道。
“好吧,收养。那你的家人呢?”
他摇摇头。
“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不会找我的那种人,”他冷冷地说。
“等等,你又不知道他们找没找过,说不定你不见了以后,你妈妈眼泪都流干了呢。”
他紧盯着她,她发觉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情绪有点出乎意料的激动,这个话题碰到了自己的痛处。“对不起,”她嘟囔道,站起身来,“我累了,我们回去好吗?”
“当然,”他起身跟上,什么也没问。
 
***
那天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躺在那儿盯着外面的灯光在车顶投射下的图案,思绪却都在车厢后部打转。在此之前,她的睡眠从未被那里的古怪所影响,虽然只有一门之隔,不过今晚它却让她心绪不宁。
大约凌晨三点左右,莱昂内尔从她身边走过。她正在打盹,就被他轻轻的脚步声惊醒了。她静静地躺着,听到他轻手轻脚打开旅游车门。等他走出车外之后,她坐起身,想看看他在做什么。只见他朝一座维修库和几个大垃圾桶走去。她内心有些矛盾,到底该不该跟着他,侵犯隐私正是自己曾经呵斥过他,不许他做的事情。最后,对他安危的关怀占了上风,她从控制台那里拿起一支手电,放在防风夹克的兜里,然后跟着他走出车外。
一开始她还以为自己跟丢了,停车场上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一阵清风拂过公路边的松树。然后她才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砰一声,然后是微弱的咔嗒声。一开始,她只是站在那儿听着,等再也听不到什么声响的时候,她蹑手蹑脚地往前走去。转过一个大垃圾桶,她在桶后的阴影里看见一个人影,正蹲在地上。看不清是怎么回事,她便打开了手电。
莱昂内尔转过身,双眼蓄满野性和敌意。一只猫的尸体软绵绵地从他手上耷拉下来,头被扯掉了。他脸上鲜血淋漓,看见她,他故意用牙齿从猫尸上拽下一块肉来,吞了下去。
“莱昂内尔!”她悚然尖叫,“快放下!”
他转过身,像动物一样,企图把他的猎物隐藏起来。她不假思索地攥住他的胳膊,他猛地转过身,像要跟她干上一架似的,眼睛完全是异类的模样。她后退一步道:“是我,艾弗里。”
他低头望着手中残缺的尸骸,然后扔掉,站起身,后退两步。艾弗里再次抓住他的手臂,领着他从大垃圾桶边走开,回到旅游车上。一进车里,她就把他带到厨房水槽边。“快洗洗。”她命令道,然后过去将旅游车门牢牢关上。
她的心跳得如擂鼓一般,手里紧紧握着沉重的手电,以便自卫。不过当她转身走回来的时候,却见他抖个不停,连肥皂都拿不稳,只能靠在水槽边,以免栽倒在地。她见他脸上依然鲜血淋漓,便拿了一张纸巾,替他擦掉,然后再擦干他的双手。他一屁股坐到厨房餐桌旁的凳子上,她双臂交叉,站在一旁盯着他,等他开口。他却一言不发。
“刚才怎么回事?”她严厉地问。
他只是摇头。
“猫不是食物,”她说,“是生物。”
他还是没说话。
“你是不是一直都晚上悄悄溜出去?”她追问。
他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试试什么滋味。”
“你是说,博比奇先生想试试什么滋味吧,”她说。
“也许吧,”他承认道。
“嗯,人是不会干出这种事的。”
他脸色难看,她抓起他的胳膊,把他推搡进洗手间,头对准马桶。她任由莱昂内尔在那儿吐个不停,自己则转身收拾起行李,将东西都塞进行囊。她把背包挂上肩头时,他蹒跚着走到洗手间门口。
“我要走了,”她说,“既然知道你会干出这种事情,我就没法在这儿睡了。”
他吓得目瞪口呆。她从他身边挤过,走出车门外,大步穿过碎石铺就的停车场,这时他在她背后高声喊道:“艾弗里,你不能走!”
她转过身:“不能走?你就瞧着吧!”
他从旅游车上下来,跟在她身后:“那我们该怎么办?”
“爱怎么办怎么办,”她回答。
“我不会再那样了。”
“现在说这话的是谁?是你还是他?”
两人旁边的那辆房车上亮起了灯光,她这才发觉,他们俩就跟房车公园里的瘪三似的,正在上演一场午夜好戏,招来别人的注意。这种争论他们不该当众进行。而且她脑袋一热跑出来之后,才又发觉自己其实无处可去。所以她又赶着莱昂内尔往回走,重新朝旅游车走去。
两人回到车里后,她说:“莱昂内尔,你给我听好了,这整件事儿快把我吓死了。只要还是他说了算,你就什么也承诺不了。说不定下一回,他就该想试试看,趁我睡着的时候把我给干掉,又是种什么滋味儿呢?而你又阻止不了他。”
莱昂内尔似乎颇为困扰:“他不会那么干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这可不行,我必须得跟他见个面。”
艾弗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话就脱口而出了。但她知道:跟这位无时不在、却又隐而不见的乘客同车而行,她已经完全无法忍受了。除非能弄明白车后那扇门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否则她根本无法心安。
他摇摇头:“那没用的。”
她双臂交叉道:“除非我能搞清楚他是什么,否则我没法待在这儿。”
莱昂内尔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反观内省的神情,仿佛他正在征求自己良知的同意,最后他才说道:“你得发誓,不跟任何人说起。”
艾弗里原本没指望他能答应的,现在倒紧张得微微有些发抖。她把背包扔到床上,手握成拳:“好吧。”
他领着她走向车厢后部,轻手轻脚地打开门,仿佛生怕惊扰到住在里面的人。她跟着他走进门去,小小的房间里,点着昏暗的光,有种泥土的气息。他带上车的那堆箱子肯定已经被收叠起来了,因为她一个也没瞧见。床铺没有整理,床边是个透明的盒子,像个水缸,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她看不真切,等莱昂内尔开了一盏灯,她这才看清缸里的东西。
那东西看着很像是珊瑚或海绵,泛着黄色,看似圆溜溜的植物,大小跟半个沙滩球差不多,它栖息在木屑和枯叶之上。莱昂内尔拿起一个喷壶,轻轻往上喷洒水雾,那东西随之向外膨胀开来,就跟在呼吸似的。
“那就是博比奇先生吗?”艾弗里悄声低语。
莱昂内尔点点头:“是他的一部分,最重要的部分。”
外星人看上去毫不起眼,感觉用一瓶漂白剂就能干掉。“他能动吗?”她问。
“绝对没问题,”莱昂内尔说,“但跟我们这种动法不一样。”
她等着他进一步解释。刚开始他似乎不太情愿,但最终还是开口道:“他们其实是由细胞组成的聚落,这些细胞有着复杂的生命周期,目前他们正处于发展演化的最终阶段,其生命形式最复杂,也最完善。在此之后,他们便零落成泥,细胞并不会湮灭,而是继续组成新的共生体,但这一个体却消亡了。跟我们差不多吧,我猜。”
她发现自己此刻的感觉竟然是失落,尽管莱昂内尔之前已经告诉她很多,她仍然期待着与外星人之间会有某种形式的交流。在此之前,她从来都没真正相信过这个外星人会没有意识,但现在她信了,说实在的,要说他们能思考,她才觉得难以置信呢。
“你怎么知道他是智慧生命呢?”她问,“说不定他就只是一团化合物,就跟一片发酵的面包似的。”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是智慧生命呢?”他盯着水缸回答,“或者其他人。”
“你会对我作出反应,你会交流,而他却不行。”
“不对,他可以。”
“怎么反应?要是我碰他一下——”
“别!”莱昂内尔飞快地说,“别碰他,你等着瞧吧,他会有反应的,不是出于什么恶意,就是一种条件反射。”
“那你是怎么……”
莱昂内尔勉强回答:“他必须得接触你,接触是他们交换神经递质的唯一方式。”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内心正在交战,她看到他脸上一副矛盾的表情,最后还是无奈地开口:“我想他愿意与你交流一下。”
这正是她之前所希望的,亲自确认一下外星人的意图,不过一旦这样的机会真的摆在面前了,她的本能却表示反对。“不了,谢谢。”她说。
莱昂内尔如释重负,她意识到,他原本并不愿放弃与博比奇先生之间独一无二的这种关系。
“不过还是谢谢你。”她说,因为他慷慨地答应了这违心的要求。
但她心中仍然觉得不安。所谓的“外星人态度友善“毕竟仅仅是莱昂内尔的一面之词,而发生了今晚的事情之后,只有这句承诺是不够的。
 
***
两人谁也睡不着,所以天色微明时,他们就又上路了。艾弗里向西而行,心里知道,他们正日渐深入荒无人烟之地,就连陌生的人类到了这儿也不受欢迎,更别提外星人了。这里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她熟悉的家乡。从这里开始,车厢外的世界就是充满暴力和威胁的所在,到处都是一堆堆的穷鬼,满心嫉恨别人那美国式的幸福生活。在这里,就连教堂布道也在教人懂得知足,不满情绪都是那些仇视自由的人们——诸如大学教师、同性恋和移民——咎由自取。
成长过程中,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在这乡间终老,她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按部就班——高中一毕业就结了婚,当了女服务员,19岁怀上孩子。她的人生轨迹本已经注定了。
现在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天早晨,莱昂内尔似乎很愿意跟她说说话,他坐在她身边的副驾驶席上,目视前方的道路,同时回答着她的问题。
“他跟你交流的时候什么感觉?“
他思索着:“就像一种心情,或是直觉,或者是冲动行为。”
“那你怎么知道是他,而不是你本人的潜意识?”
“我不知道,这无所谓。”
艾弗里摇头:“我不愿意过跟着感觉走的人生。”
“为什么?”
“你的潜意识……完全靠不住,你根本控制不了,它没准就把你带沟里去了。”
“那太荒唐了,”他说,“又不是什么外来的东西,那就是你自己,你的意识才是奴隶主,老是担心失去主控权,你的潜意识只想保护你而已。”
“有个外星人在旁边指手画脚可不行。”
“他不像你说的那样,这种支配欲是意识的产物,可他头脑中并不具备这种奴隶主意识。”
“你是确切地知道事实如此,还是仅凭猜测?”
“猜测是你的潜意识告诉你的,而知道是有意识的行为。只有当你的头脑自相矛盾的时候,这两者才会发生冲突。”
“我听着倒跟人类现状一模一样,”艾弗里说,这肯定是她这辈子最荒诞不经的一场对话了。
“他现在在这儿吗?”她问。
“这还用问吗?”
“你就从来没想过要摆脱他吗?”
他疑惑地问:“我为什么要摆脱他?”
“为了隐私,为了自己一个人独处。”
“我不想自己一个人独处。”
他的语气透露出他已经想到更远的了,甚至他这位终身伙伴死后的情形。他猛地起身,走回车厢后面去了。
扪心自问,她刚才其实对他说了谎。她也曾经历过跟着感觉走的人生。遵从直觉的指引曾是她的座右铭,因为她一直都对自己的感觉满怀信心。当然了,这肯定跟直觉或是内心半点关系都没有——她所遵循的不过是自己的潜意识罢了。正是由于潜意识的影响,她才选择了这条路,而不是另外一条;所以她才喜欢吃葡萄干小麦片,而不喜欢吃粟米片;所以她才觉得某些曲调美得令人心痛;所以她才会喜欢这个古怪的年轻人,而罔顾理性的判断。
他们沿公路前行,逐渐接近伊利诺伊州南部,艾弗里的记忆开始浮现,悔恨拉扯着她的心,仿佛一根令人窒息的绳索,将她拖向她未能成为的那个人。那一个个没能做出的决定,连绵不断地从她脑海中纷驰而过,她就这么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如无根飘萍,如断线风筝,在这烟火人间,她也是个陌生人,就如莱昂内尔一样,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意识对我又有何益?她心想。意识只能让她明白,在内心深处,她其实永远也无法与另一个人血肉相连。等到她的细胞开始融入尘土的那天,她的意识也不留半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
那天晚上,他们在距圣路易斯一天车程的高速公路休息区扎营。莱昂内尔闷闷不乐,神色忧虑,艾弗里拿一本狗血小说想逗他提起兴趣,却毫无作用。最后她忍不住问他出什么事了。他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合适的言辞:“他病得很厉害,这次旅行是个馊主意,各种刺激恶化了他的病情。”
她试探着问:“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往哪座穹庐的方向开?”
莱昂内尔摇头:“他们治不好这种……这种意识上瘾症,就算他们真能治,我觉得他也不肯接受治疗。”
“其他那些外星人知道他怎么回事吗?”
莱昂内尔默然点头。
她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最后只好道:“好吧,出游毕竟是他自己的选择。”
“自私的选择,”莱昂内尔生气地说。
她不禁留意到,这一次他是在为自己发声,说话的是莱昂内尔,而不是博比奇先生。她若有所思道:“或许他们爱我们的程度不如我们爱他们深吧。”
他望向她,似乎“爱”这个词对他来说闻所未闻:“别说什么我们,我跟你们不同。”
有片刻工夫,她觉得难以置信,但她只说了句“随你便吧”,便又重新埋头看书。过了一会儿,他走回车厢后面,把门关上。
她在那儿躺了一会儿,努力集中精神看书,但心思完全不在故事上,而是一直在留神听着门后的动静,看能不能听到什么,好判断出他们的状况。她终于悄悄起身,走到门边去听。可什么声音也没有。她试着推了推门,发现没锁,于是便轻手轻脚将门打开一条缝,往里窥看。
莱昂内尔并没睡觉,他正躺在床上,头紧挨着装外星人那个水缸。但外星人已经不在缸里了,而是在枕头上。它伸出许多条索状的细长触手,将莱昂内尔的头揽在其中,仿佛美杜莎的拥抱,那些触手蛇一般钻入他头上各处窍孔,一条伸进了一只耳朵,一条钻进一个鼻孔,还有一条将眼球挤到一旁,好钻进眼窝里。连接人与外星人的半透明触手间,有液体正迅速流淌着。
艾弗里在恐惧的边缘踌躇着,她的本能第一反应是过去干涉,以保护莱昂内尔免受这种似乎是攻击的行为。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却并非恐惧,而是安详。他之前含含糊糊地提过所谓神经递质的交换,现在她想起那些话,才明白他原来是这个意思。外星人交流的方式原来是饮下脑脊髓液——它选择的毒品,同时将自己的注入莱昂内尔体内。
她战栗着,轻轻将门重新关上。那个画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走出车外,围着旅游车转圈,好让自己镇定下来。转了三圈之后,她向后倚靠在冰冷的金属车身上,这么多年来,头一回希望自己手里有根烟。头顶之上,星光明亮而冰冷。她冷不丁插身其间的究竟是种什么关系啊?猎手和猎物?父与子?毒贩和瘾君子?主人与奴隶?或者说是一种怪异的综合,上述各种关系都兼而有之?她刚才亲眼目睹的,是不是一个外星人正学着去爱呢?
她存了一瓶留待特别的场合才喝的波旁威士忌,于是她走进车里,给自己斟了一杯。
还没来得及喝得酩酊大醉之前,莱昂内尔出现了,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想着要不要给他也来上一杯,但这酒跟注入他脑中的那种玩意儿混合起来会怎样,她却无甚把握。
他在她对面坐下,却只是默默注视着地面,良久之后,方才轻轻动了一下,开口道:“我觉得我们应该带他去个隐秘的地方。”
“哪种隐蔽的地方?”艾弗里问。
“庄严一点的,亲近自然,与世隔绝。”
去死,她意识到。外星人想要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死去,或是莱昂内尔希望他这样死去。这二者之间的界限实在难以分别。
“我知道一个地方,”她说,“他还能再坚持一天吗?”
莱昂内尔默默点头。
趁着波旁威士忌的醺然酒意,艾弗里想着该怎么跟亨利说。国家安全受到威胁了吗?她不这么认为,这似乎只是一件私事。她向他求证道:“要是他死了,你肯定他的亲戚们不会责怪我们?”
“责怪?”他问。
她发觉现在是意识控制下的交谈:“就是在他回不去的情况下做出反应。”
“如果他们会有反应的话,早在他离开的时候就该反应了。他们并没指望什么,甚至也没指望他能回去,跟你们人类不一样,他们并不会生活在对未来的想象中。”
“真是明智,”她说。
“是啊。”
 
***
接近黄昏时分,他们开进了圣路易斯,驱车穿过圣路易斯拱门[5]旁边的白杨街大桥,然后驶入70号州际公路,向城北开去。此行的目的地在何方,艾弗里胸有成竹。从弗兰克先前告诉她终点是圣路易斯的那刻开始,她就已经知道,自己最后一定会开上这条路,开向她度过前半生的那个地方。
在维多利亚时期,贝尔方丹公墓的所在地,是这座城市的郊外。一道石墙和熟铁门后,是几百亩郁郁葱葱的土地。这里算得上是那个年代的遗迹了,那时候的公墓还是远离城市的避难所,有着公园般美丽的景致,蜿蜒的路边,粗大的老橡树和枫香树罗列两旁,枝干衬着天空变成道道暗影。艾弗里缓缓驶过一座座大理石陵墓,向公墓背后的那座丘陵驶去,从那儿可以俯瞰面向密苏里河的那道幽谷。这里的一切都符合莱昂内尔的希望——安详、自然、幽寂。
阴暗的天空中飘下微微细雨,在空气中氤氲开来。艾弗里把车停好,走出车外,看看周围是否有人。靠近入口有一个遛狗的人,除此之外她一个人影也没瞧见,也没发现有车跟着他们开进来。再过半小时就该关门了,在那之前必须把车开走。亨利和他的朋友们多半就在大门外守株待兔,等着他们再次出现。她走回车里,敲敲莱昂内尔的门,他立刻把门打开。房间里,他们原先买好的那个大号冷藏箱正敞开着,已经准备就绪。
“帮我把他抬进去吧,”莱昂内尔说。
艾弗里绕过冷藏箱,走向水缸:“我碰他没问题吧?”
“把你的手举在靠近他的地方,停留一会儿。”
艾弗里依言而行。从外星人身上那堆菜花般的褶皱里,伸出一根透明的触手,碰到她的手掌,往后缩了一下,然后又再度伸出,迟疑而温柔地探索她的手掌,盘在她的小指上,让她觉得略微有些发痒。她保持着一动不动。
“他在想什么,”她悄声道。
“他在研究你的化学属性。”莱昂内尔回答。
“没有意识的话,他怎么研究呢?他能记得住吗?”
“他当然记得住,你的免疫系统不也能记住每一种曾经遭遇过的病原体吗?它不也一样没有意识。倒是你,能把它们一一记住吗?”
她摇摇头,无言以对。
终于,显然是满意了,那根触须又缩回外星人的身体里。
“好了,”莱昂内尔说,“现在你可以碰他了。”
外星人重得出乎意料,莱昂内尔已经在冷藏箱底用尘土和木屑铺好了一张床,两人抬着他放在那张床上。莱昂内尔把箱盖子松松地扣上,然后两人一边一个,抓住箱子上的手柄,抬着箱子走到车外。艾弗里在前面领路,绕过一座形如希腊神庙的陵墓,走到路旁一个野草丛生的隐蔽之处。地上杂七杂八堆着梧桐树叶和树皮,在雨中湿漉漉的。
“这儿可以吗?”她问。
作为回答,莱昂内尔将他那一侧的冷藏箱放在地上,直起身,呼吸着林中的气息:“这里可以。”
“我得去挪车了。你就藏在这后面,以防有人过来。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将旅游车驶到外面马路上时,守门人向她挥手致意。她在邻近的居民区路边停好车。回到公墓时,门已经关了。她绕着公墓的外围走,来到人迹稀少的侧翼,然后爬上墙,越过墙上的防盗护栏。
公墓中,城市车水马龙的喧嚣声消失不见,头顶的树木交错掩映,形成道道拱形,犹如教堂般肃穆。连一只松鼠的扰动也没有。艾弗里在一块墓石上坐下,等待着。小山背后,莱昂内尔正陪在他那位行将就木的伙伴身边,为他守夜。她想给他些私人空间。这种安宁感觉很好,但却很陌生。她的人生充满了动荡。二十年来,她一直在开车——开车远离,开车超越,永远朝向新的目的地,从不回头。
夜晚即将降临,她还需要完成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她将雨衣的兜帽戴上,往坡下走,湿润的青草轻抚着她的运动鞋。距离她上次来凭吊女儿加布里埃尔的坟墓已有数年,女儿短暂的生命仿佛一道天堑,将她的生活截然分成两段。那时候,他们管这叫婴儿猝死综合症——那是一种无法解释的随机死亡,毫无意义可言。“你完全无能为力,”医生说,比起直面宇宙的残忍,他觉得这么想能让她略感宽慰一些。
加布里埃尔的墓在一片雪松园中,这块墓地是艾弗里原先打工的那家咖啡馆里一位好心的顾客送给她的礼物。一开始她本想拒绝的,因为这座小小的墓碑肯定会被更加醒目的墓碑遮挡。不过那些郊区墓园看起来都太过工业化,连纪念碑都是用机器打造的,她倒是喜欢上了这个地方的古老和清静。最开始那段时间,她曾经一遍又一遍来扫墓。
她在愈来愈暗的暮光中走向女儿的坟墓,看到墓碑上放着什么东西。当她走近以后,才看清那是个小小的赤陶天使,折了一翼,应该是某个陌生人放上去的。艾弗里站在原地,凝视着那个沾满泥污的小小雕像被雨水淋得透湿。这是一位连名字也不清楚的人送给她女儿的礼物。突然之间,一阵意想不到的哀伤席卷而至,令她不由得弯下腰去。离上一次抚摸自己的女儿已时隔二十年,但当时的记忆依然活灵活现,她依然记得她身上的香气、柔嫩的肌肤、眼里毫无保留的信赖。她已离自己而去,那种令人心痛的空洞感又再次袭来。
艾弗里蹲下身,双膝着地,跪在湿漉漉的青草上,为自己未能保护周全的孩子而啜泣,为那位陌生无名氏的同情而啜泣,甚至为那位再也无法飞行的残缺无助的天使而啜泣。
身后传来一阵声响,她抬起头,莱昂内尔正站在那里看着她,雨水从他的脸上滚落——不对,是泪水。他擦干双眼,然后望着自己的手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可怜的糊涂蛋。她站起身拥抱他,因为他此刻的感受与自己如出一辙。他们在原地站立了片刻,两个人,各自困在自己的情感中,只有共鸣才是能打破这堵墙的唯一缝隙。
“他走了吗?”她轻声问。
他摇摇头:“还没有,我把他单独留在那儿,怕我……会干扰他。然后我看到了你,就跟着你过来了。”
“这是我女儿的坟墓,”艾弗里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还这么想念她。”
她握住他的手,开始往坡上走去。两人沉默不语,但都没有放开彼此的手,直到走回刚才放下博比奇先生的那座大理石陵墓。
外星人仍然在那里,在冷藏箱旁边的地上。莱昂内尔跪在他身边,伸出一只手。一束触手伸出来,抓住他的手,然后收回。艾弗里站在一边旁观,莱昂内尔走过来:“我要在这儿陪他,但你不用。”
她回答:“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呆在这里。”
他暗自埋下头去。
于是两个人安下心来,观看一场奇怪的死亡。艾弗里拿出从旅游车上带来的一些化学暖手剂,分给他一些。等暖手剂用完,夜色渐深,她在公墓管理员的短木头堆底下找到了几块干木头,生起一堆篝火。她坐在火旁,用棍子拨弄着火苗,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现在就像一只旧轮胎一样干瘪疲惫。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吗?”她问。
莱昂内尔点点头:“我知道,所以他知道。”他略微有些伤心地补充道:“这就是意识在你们身上干的好事。”
“这么说,正常情况下他应该不知道吗?”
他摇摇头:“不知道,也无所谓,这就是他们生命轮回的一部分。如果自身未能意识到死亡,也就不存在死亡。”
“那样生命也不存在,”艾弗里说。
莱昂内尔只是坐在火堆旁,掰断一根根树枝,扔进火里:“我一直在想着是否值得,究竟值不值得为了意识去死。”
她努力想象着消除掉自我之后的情形——对过去无悔,对未来无惧。她心想,如果这是《星际迷航》系列剧中某一部的话,现在就该让柯克船长发表演说来为人类辩护了,尽管人类身上存在着各式各样的缺点,但她却并不这样认为。
“你说的对,”她说,“意识是有点操蛋。”
当他们终于在外星人身上看到一点变化的迹象时,晨光已熹微。那一团脑花似的物质开始收缩,在它的下方逐渐出现一汪液体,逐渐铺开,仿佛正在溶化。这一过程无声无息,直到最后,他的躯体像只下陷的蛋奶酥一般,缩得越来越小,最终什么也没有留下,直余树叶上一点微壳、地面上一滩湿迹。
他们坐在那里,久久沉默着。日出时分,莱昂内尔站起身,掸掸自己的裤子,面色阴沉凝重地说道:“好了,就这么完了。”
艾弗里不愿离开:“他的细胞已经进入泥土了吗?”
“是的,它们会在地下生活一段时间,不断传播和繁殖,会经历某种类似开花和结出孢子的生命周期,这种时候,要是有狗或者小孩经过的话,这些孢子就会在他们的脑中栖息下来,这就是他们入侵的方式。”
他的声音完全漠不关心,艾弗里盯着他道:“你应该早说啊。”
他耸耸肩。
她脑中忽然闪过一星灵感,于是抓起一根棍子,在地上的那摊水迹中挖了起来。她舀起润湿的泥土放进手中,然后移入冷藏箱里。
“你在干嘛?”莱昂内尔说,“你阻止不了他的,已经太晚了。”
“我没想阻止,”艾弗里说,“我只是想搞些细胞回去移植,我要种出一个属于我的外星人。”
“这真是个愚蠢透顶的——”
过了一会儿,他也在她身边跪下,挖起土来。当挖到的土差不多装满了半个冷藏箱的时候,两人便用树叶把土遮盖起来,好让它保持湿润。
“在这儿等着,”她对他说,“我把车开过来接你。再过一小时,大门就该开了。别让任何人看到你。”
等她走回停车的那条街时,亨利正在一辆停泊的车里等着。他走出车外,为她打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但她并没有上车。“我得回去了,”她说,一边将头扭向旅游车的方向,“他们在等我。”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只不过是需要休息一下。不得不离开一阵。”
“在一座公墓里?休息了一整夜?”
“这是我的私事。”
“有没有什么是你应当告诉我的?”
“我们今天就要启程回家了。”
他等着她往下说,但她再也没多说一句。告诉他也没有用,他对此无能为力。入侵早就开始了。
他眼睁睁看着她回到旅游车上。她将车开到加油站,加满了油,等着公墓开门。一到8:30,她就将旅游车开进公墓大门,朝着困惑的守门人挥手。
她和莱昂内尔一左一右,扛着冷藏箱回到车上,只在身后留下一堆篝火的残迹和略微有些乱糟糟的泥土。然后她便径直开往高速公路。
在伊利诺伊州南部,他们停下来吃了顿快餐当早饭。艾弗里一边开车,一边吃着猪柳蛋汉堡,喝着咖啡。很快,莱昂内尔走过来,厌烦地挨着她坐下,手里拿着个装满泥土的塑料盒。
“这是我的吗?”她问。
“不,这是我的,剩下的都归你了。”
“谢谢。”
“这不会是他,”莱昂内尔说这话时,双眼望着他小心地抱在腿上的那抔泥土。
“不会,但它会属于你,你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来抚养和教育。”
她自己的也一样。
莱昂内尔又道:“我原本以为你至少该有那么点忠于自己的种群,会阻止他们入侵呢。”
艾弗里思索片刻才道:“要知道,我们并不是毫无防守之力,我们身上有他们想要的东西——自我和死亡的天赋。上帝呀,我觉得我就跟花园里那条蛇[6]差不多。不过我的外星人会喜欢我这一点的。”她从后视镜里能看见那个冷藏箱,就放在厨房的地板上。她已经开始喜欢那个以后会长成的人了,此刻他正孕育其中。“这算是给外星人绑架又添了一层新的意义,对吧?”她说。
他没听懂她的笑话:“你害怕变成……像我这样的人吗?”
她瞥向他:“莱昂内尔,没人能跟你一样。”
尽管两人已经共度了这么一段时光,但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他仍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1] NORAD(North AmericanAerospace Defense Command)是一个由美国和加拿大共同组成的军事机构,成立于1958年5月12日,作用是由美加两国作北美地区空中联合防卫。

[2]一个著名的面包品牌

[3] Cumberland Gap,美国东部穿过坎伯兰高原的天然通道,在肯塔基、维吉尼亚和田纳西三州交界处。海拔500米,由河流冲蚀而成,曾为向西移民的要道。

[4]美国拓荒时代的英雄。

[5]美国向西开发的一个象征,这座雄伟壮观的不锈钢悬链线的建筑物高达192米,是1964年动工后仅用两年时间建成的。拱门底部有电梯可以直达顶层,为圣路易斯市的地标建筑。

[6]意指魔鬼的化身。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译者 | 罗妍莉

校对 | Punch、孙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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