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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到银河系之外,星座也还是要信的 | 科幻小说

郝赫 不存在科幻 2019-10-22


我们从事的是创造文明的艺术,是让不同的殖民星有不同星空,我们是用想象力去撰写传奇。


郝赫:未来局签约科幻作家,擅长在熟悉的世界中发现全新的设定,以缜密的思路展开全新的世界。代表作品《精灵》《不可控制》《葬礼》《完美入侵》《飞跃纬度的冒险》等。《完美入侵》获2015年豆瓣阅读征文科幻分类优秀奖。


烈日骄阳

(全文约18000字,预计阅读时间45分钟)

张动是在聚集地的摆渡港遇到常磊的。当时他刚下跃迁摆渡船,正被大厅里到处悬浮着的指示路标搞得晕头转向。

他发现自从变更了目标客户后,就诸事不顺。不仅因此耽搁了一个标准月,还由于多出的几次中转跃迁而花费颇多。等到了,又遇上大风天,无法按照预想那样第一时间在摆渡船上,看到这里的满天星斗。

第一感受很重要!按老师的说法,这会在潜意识里影响星象设计。可集团的介绍资料里只提到双星系统,却丝毫没说这呼天喊地的风。

而不想下了船,又迷了路,分不清方向。好在常磊从后面认出了他,并将他带出困境。

多年未见的师兄弟再度相逢,自然万分激动。两人手舞足蹈地聊了一路,恨不得把这几年的经历都一口气地告诉对方。不过张动问少答多。和上学时一样,常磊总是能主导话题。而追忆青春也令人热血沸腾,他突然有了和对方搭档的冲动。

可没等找到机会提出,他们就到了星盟的驻地。看着闪烁在门口的公司标识投影,他微微地皱起眉。

星盟是所有独立星象师既不屑,又嫉妒,更不愿接触的对象。他们背靠资源,设备先进,视行业规矩如粪土。他们只问结果,不问手段,把还算神秘、儒雅的行业面纱撕扯下来,彻底让星象成了商品。

如果老师还活着,肯定会说这是对宇宙以及文明的亵渎。张动也曾会怀着恶意去猜想:星盟设计的星象或许都是套路,是计算机中储存的模板,随便改几个名字就可以敷衍了事。但不管怎么说,强大的资本力量还是让他们短时间内成了行业里的金字招牌,甚至隐隐有一统江湖之势。不少星象师自愿或被迫地加入他们,成了被猎人豢养的猎犬。

张动和他们竞争过几次,各有输赢。星盟也试着接触过他,但被他拒绝了。他知道这次来肯定会遇上星盟,毕竟薪酬丰厚,但却想不到面对的会是常磊。

“你加入星盟了?”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大势所趋。动子。”常磊搂住他肩膀说:“单打独斗很难再吃得开。个人和公司的差距,就像是人类和宇宙。再说这没什么不好,我们签署正式的合同,有保险、各种福利、带薪休假,比一个人时省心得多。

“这听起来有点怪,而且束缚会制约灵感。

“灵感是没有才能的借口。”常磊把他拉进大门,边说:“给你看点好东西,真正了解了公司,你才知道它的好。还记得我们上学时的理想吗?要改革这个行业的陈腐。而现在公司做的,就是把我们的激昂文字化为现实,将那些迂腐的条条框框和毫无道理的规则全部击碎。像什么历遍河山、体味人文,可我们又不是苦行僧。何况就那点信息,随便哪个百科问答网站都能搜到。而且我们还有工具,别忘了,人类老早以前就已经开始使用卫星和望远镜了。

其实那只是为了能观察到不同纬度下的星图,看遍天球。他在心里解释。“有些对我们还是有帮助的。至少作品混入本地风俗,更能获得认同。

“得了,那只是老家伙们为了维护他们行业地位,而胡诌的言论。他们自诩泰斗,却保守得要命。我敢说他们中连脑波记录仪都不会用的也大有人在。所以没有公司,这个行业指不定就没了,或者只剩下一群老家伙在曾经的荣誉上苟延残喘。去看看市场反馈,那才是最好的证明。”常磊说得激动,“而且这里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你要取悦的不再是本地的土老帽儿,而是康氏集团派来的评估团。如果没有公司背后的支持,你永远没办法知道那些人喜好什么,倾心何种类型的故事……”

“星象师不应该这样。”他不由得打断道:我们从事的是创造文明的艺术,是让不同的殖民星有不同星空,我们是用想象力撰写去传奇。而那些传奇故事会成为文化根基,给人们以归属感,又保持对宇宙的敬畏和对星空的向往。哪怕死亡带走一切,它们也依然活着,会被传颂几代人,甚至上千年。因为它们是星象师赋予星球的灵魂。

“别跟我背教科书,动子。那你以为我们是在做什么?我们在让这些变得更完美!看看这个。”常磊带他一路穿过大厅(厅里的工位不少,但大部分都是远程投影过来的。来来往往,一个刚刚下线,另一个便连进来。可张动怎么也不觉得这些都是来写星象的),来到一个类似训练厅的屋子,随后做了个手势。

瞬间,两个人便置身于宇宙,上下左右全是璀璨的星空,一种渺小感攥住了张动的心。

常磊似乎很满意他露出的表情,笑着说:“震撼吧!这是我们近地轨道上的巡天望远镜拍摄的康氏星全星图。数据库还在更新,我们不允许漏掉任何一颗星星。而最厉害的是你可以随意观看不同位置、时间下的星空分布,并支持千倍内的数码放缩,还能给出合理化的星座建议。所以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扮演上帝,随意连接星星,然后去编写它们的故事。

“可我觉得上帝应该不会太随意,毕竟木匠是讲究规绳矩墨的。”说实话,他并不看好这个工具。虽然炫酷,但星座更多是由相邻的、视星等相似的星星(有可能是行星)组成,而且同一星座的几颗星也很可能相距甚远。所以尽管这星图数据详实地标注出每颗星的信息,又能根据星等筛选,可这都与抬头仰望的星空不同,何况还有大气、视差、人的主观倾向等诸多变量。最主要的是,人眼看不见这么多星星。

“好槽点。”常磊踮了踮脚尖。张动知道每当他紧张时就会如此,这是幼年在低重力星球养成的习惯——那里人走路都像是在跳芭蕾。“但你早晚得用到它。”对方语气笃定地说:“用不了两天,你就会发现这里和别的地方完全不同。现在是双恒星的交汇期,根本就不适合观星。康氏集团的项目决策者,根本就是群钱多得把脑子都挤没了的白痴!

常磊停了一下,张开双臂接着说:“而这就是不公平所在,才能永远无法与金钱直接划等号。这个社会总是在才能前,乘上一连串代表地位、背景、资源以及各种规则条框、制约你的系数,最终让才能变得微不足道。但公司正在努力改变这些,让才能变得更有价值。

张动猜得出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加入我们吧,动子。”常磊的话音和他心中所想异口同声,“我了解你的才华,如果能直接等价金钱的话,你绝对是宇宙富豪。而能释放你的只有我们,把那些制约你的系数、变量全部被砍掉!

然后再换上代表资本的大数项?他本想这么说,但想了想,还是换了种说法。“抱歉!我可能接受不了星盟的模式,而且也习惯一个人了。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上学时还经常搭档练习,习惯是能变的。何况这次项目归我负责,你想要什么都行。”常磊见他只是摇头,最后只好大声地叹了口气说:“好吧,你想一个人也没问题。但这次你得帮我,我要把这个项目做得尽善尽美。后面我再去帮你。

“我们现在可是竞争对手……”他突然不想再多说。“把星星撤了吧,我想我该走了。

“听着,动子,这次你没希望的。在这个见了鬼的星球,你什么也干不了。我敢打赌,你都坚持不下来,绝对超不过半个本地年。

“那就打赌看吧。

等他离开时,常磊仍心有不甘地在后面大喊:“我是为你好……”

他摆摆手,没回头。直到走出好远,心中的厌恶感才渐渐消退,然而一种物是人非的悲凉又袭上心头。或许是年龄的原因,他第一次在跃迁后感到深深的疲惫。

他抬起头,想从星空中寻找慰藉,却只瞧见灰蒙蒙地穹顶,随着大风微微起伏。

 

 

 

常磊说的没错,这是个见了鬼的星球。

两个太阳远比官方介绍中来得凶猛。这让整个康氏星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白天,清晨和黄昏也长得令人抓狂。这些泛滥的阳光对星象师来说,简直就是灾难。而低于标准时间的自转速度,又将一切放大了好几倍。集团应该等上五六十个本地年,两星分离后再做文化建设。如果一直是交汇期的话,哪怕多给一倍的时间,也很难完成任务。

同时,这里还有大量的地质改造工程尚未完工。尽管集团宣称现在是大规模改造的间歇期,但对全球性的走访性活动来说仍是危险重重。不过最大的威胁还是来自天空,双日挥动火鞭,将整个星球烘烤。一旦离开聚集地的穹顶,即使有空调车和隔热衣,长时间在外也让人难以忍受。就算昼伏夜出,能去的地方也只限于聚集地的附近。这使得观星变得极为受限,看到的只是这个半球恒显圈里的星星。

要不是和常磊赌气,又不想被他们笑话,他肯定已经放弃,去找别的星球了。可现在只能埋怨自己被丰厚的报酬迷了心智,兴冲冲地跃迁过来,却未做好前期的调查了解。

他断断续续地写了一些,但都只是片段,难成体系。其实在早期时,不同星象故事间的关联并不强。而且根据观星习惯、写作方式,还有些流派的区分。不过随着科技的发展(也可能是行业的没落),星象师的方法越来越趋于同质化:大同小异的观测设备,标准化的测绘工具,以及仅有的那三两款专业的星图处理软件。故事也越来越史诗化,把整个的星空都囊括进去,浑成一体。所以保存在脑波记录仪里的苦思冥想,只能算做碎片。对应星座中的星星也多有重复,大部分还都集中于黄道带上。

但如果想把黄道带作为主脉络,就别放太多的星座,因为还要兼顾另外的半球。

这是第几条规矩来着?说实话,对于老一辈的金科玉律,他尽管不像是星盟那样彻底无视,却也不觉得必不可少。随着入行愈久,敬畏感愈淡。而之所以还在坚持,除了系统学习、训练后的习惯使然,更多地是其中一些确实能激发灵感。比如:实地走访。不仅仅能观遍天球,还可以了解到殖民星已有的雏形星象。也许那是只是哄孩子入睡的故事,又或者是为了纪念当地的人物,但多少都能打开新思路。而且如何将原有的星象完美融合,也是对星象师技能的考验。

不过在聚集地却很难感受到这些,这里几乎全是在一两个标准年内跃迁过来的外来人。他们被庞大的资本吸引而来,就像投入巨型星系中心的黑洞。然而来去匆匆,等负责的项目完成后,又像被抛出的霍金辐射,永不回头。

而康氏星上的本地人,则一直守着曾经的旧基地,远离这个半球,仿佛在另一个世界。在聚集地传言里,他们更像是信奉某种邪恶宗教的乡下人,愚昧、排外且危险。因利益分配问题,对集团的改造计划颇为抵触,甚至是破坏。官方的通告里并没有提及具体的冲突、破坏次数,但从行文间能看得出肯定是不少,且曾一度激烈。张动对此倒不觉意外,毕竟改造这里的最终目的就是要把它推向太阳,予以毁灭。而且集团也有反制手段,正不断地往旧基地所在的那片平原下注水,说是在最后阶段要将那里变成一片大海。

但还有报道说集团已与部分本地人达成了协议,并解决就业。而且好像还有个自媒体帐号,每日更新些本地人的快乐生活。不过他在聚集地里,一个都没遇到。想来也不会是真的。就算集团挑拨利益,让本地人不再抱团,但也不会有什么快乐直播,因为那两个太阳会将一切快乐蒸发干净。

张动最后决定还要去找本地人聊聊。因为他已被这里恶劣的环境折磨得毫无灵感,急需一些能开拓思路的东西。于是他租来辆车,备了些自认为充足的水和物品,待一个大晴天便出发了。

出发前,他还特意拜访了几个有过户外作业经验的人。可没人去过那么远,也没人觉得到本地人那里有多么必要,所以大家都挤在聚集地的附近活动。他只能靠租来的磁浮车长途跋涉,而没有其他更为方便快捷的方式。这或许也是集团对付本地人的手段之一,孤立、隔绝。

他原以为保全各种地质改造机器人的维修公司,会有相应的设备和经验,但实际上他们只是利用更为小巧的机器人远程临场来进行机修。这使得他远远地低估了这里的狠毒。

前期因心情兴奋,并没觉得多少不适,反倒有了种出游般的兴致。可惜行星现在近乎荒芜,之前几次大规模改造引起的环境巨变,几乎让所有的本地生物短时间内全部灭绝。即使偶尔还能路过一两株垂死的植物,或是有一闪而过的某种穴居动物,但这都让荒凉感愈发地凸显,甚至多了层死气。当然,据说集团采集过灭绝物种的遗传信息,正在跃迁站旁边的方舟实验室里进行基因改良,使其能彻底适应改造后的星球。

不过那些只是预想,目前能看到最多的景色还是各式各样的机器人。其中个头最大的是行走式建筑模块机器人,看起来就像座小山,光履带上的支重轮都比他租来的车子大。它们沿着设定好的路线游走,就地取材。啃食下经过的地表和石头,然后在肚子消化一番,吐出一块块建筑用的标准模块。这些模块将搭建成星球改造后的城市道路和建筑。越远离聚集地,模块机器人便越多起来,就像是这些巨人用踏起的扬尘赶跑了其他机器。但一种宛如大老鼠的地址布局机器人还在。它们靠卫星的指引,钻入板块下层的指定位置。等待命令发布,便掀起一场场移山造海的运动。

然而新鲜感逐渐退去,一切便索然无味。且随着主伴星双双跃上中天,到处都变得亮闪闪的。天地间仿佛都镀了金,连那些扬尘也不例外。大把的阳光不要钱似的洒满各处,晃得他眼球发胀。而这带来的还有攀升的热量,尽管有空调和隔热保护,又将车窗调黑至低透光状态,可车内还是宛若烤箱。他不断地喝水,也不停地出汗。整个人都晕乎乎的,眼底残留着光照后的亮斑,看什么都像打了块银补丁。

但更让他不安的是磁浮车,电磁机已有好几次过热报警了。他不得不时不时地停下来,却找不到阴凉。最后只好躲进偶遇的模块机器人的影子里,伴着它们扬起的粉尘,一同缓慢前行。这算是饮鸩止渴,冲进车内的沙尘同样会损伤空调系统和电磁机。已有个别机组在切换工作、调整磁极时开始偷停,让原本平稳的行驶变得起伏不定。而他能做的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操作板,生怕某个指标突破阈值,造成抛锚。

这样的双重折磨让他心力憔悴。大量的饮水冲淡了味觉,只留下满嘴的苦味,苦得令人恶心。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塞进了台剧烈旋转的离心机,而且还正在被不断加热。他舔着嘴唇、瞪大双眼,强打精神。可最后只坚持到将车停在一台趴窝的机器人旁,便昏睡过去。

 

 

 

“你脑壳晒化了?没有人告诉你不要在白天行车吗?”这是丹妮见他醒来的第一句话。

当时他仍处于似梦似幻的世界中,唯一的感觉就是嗓子里含着一团火。随后耳边的声音才渐渐清晰。“别想着去挑衅太阳,尤其在交汇期。要不是这个大家伙儿,你已经是咸鱼干了。

他晃了晃头,没看清对方在指是什么。目光还有些涣散,无法正常对焦。神经系统似乎被晒得融化,使得反应有些迟钝,像是在看最早期的侵入式电影。他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水,猛灌了几瓶,又用残留在嘴边的水抹了把脸。里面淡淡的盐分让眼角略略发涩,也让他清醒过来。

他抬头打量起面前的姑娘:她穿着一身颇有年代感的隔热服(上面有不少显然是后拼接上去的元件,一些张动只在博物馆的投影介绍里见过),头发高扎,戴着副宽大的护目镜。脸被挡住了大部分,只露出鼻头和下巴。眼镜也有些岁月,能从非透光的镜片上看到实时读取的数据。虽然无法看清容颜,但声音听起来美极了,火辣中透着绵柔。

他恍然大悟:“你是和康氏达成协议的本地人。” 随后又被自己沙哑的声线吓了一跳。

“那只是各取所需。”对方皱起眉说:“你又是哪个太阳来的?生存秀主播吗?

“星象师,我是个星象师。但请放心,我绝不是恒星人,因为我怕热。

 对方被逗笑了,笑声清脆。“那只是我们的土话”她说:“我听说过你们,你们中是不是有个叫星什么联的,很厉害?

他想了下说:“你说的是星象师创意联盟有限公司吧。我们都叫它星盟,是个团伙组织,不是人。

之后,他与对方相互通了姓名,并简单介绍了自己的职业,和来这里的目的。同时也知道了丹妮确实是和集团签了合同的本地人,负责每日巡检。即实地调查那些系统里显示的问题机器,然后再提交报告给相应的维修公司。所以多亏了旁边那台趴窝的机器人,她才能发现他。

“不过你在这儿想要看星星,不如看日头来得容易。”丹妮说。

他点着头说:“已经见识到了。所以想去找你们,了解下本地的星空文化和已有的流传故事。

丹妮轻呵了一下说:“那你可要失望了!我们这就没有和星星有关的东西。几个月之前还是连昼季,半天主星,半天伴星。其实这会儿算好的,只要不是连昼季,除了热点,夜晚的时间相对还有些。可要是交汇期前后的极昼期,这里整一天都白茫茫的。伴星说远不远,却总是落不了山,有可能几十年都看不见星星。

他沉默好一会儿,才说:“你吓到我了。我从没像现在这么后悔过。

这是实话,尤其刚刚品尝过两个毒日的滋味。可惜后悔晚了,已投入的精力和金钱都实难让人放弃,何况还有星盟。只能怨自己的贪心,不该头脑一热,变更任务,更因此耽误了时间。不然或许早已发现问题,不至于这般进退维谷。

不过至少知道为何集团要将星象项目的时间,选定在这大半年里了。可这并不是说康氏就了解这里。他们只是按照过往的经验,结合数据资料,设计改造方案。而事实上只要稍稍实地调查一下,就像他这样,很可能便不会有星象的招标了。但目前看集团确实不在意本地人的意见。

其实对康氏星来说,这些都无所谓。因为在下一个交汇期,行星便将被推向主恒星。这也是康氏集团购买、改造这里的最终目的——末日盛典。自打看过宣传片后,张动脑子里不时就会浮现出,那时星球上焚天煮海的景象。那些富豪大亨们正寻求于此,被钱浸透的骨髓已麻木到只能靠制造毁灭来找乐子。也许不等到康氏星建好,他们就已不满足于行星级的末日了。但至少现在集团的股价一路飙升。而按照规划,除了星球自身的改造外,还会微调运行轨道,以确保在下个交汇期行星能一头扎进主恒星的怀抱。

他想不透为何要这样费时费力,投入大量的资源。完全可以随便选个濒临死亡的星球,毕竟这种事情随时随刻都在宇宙中发生。难道说这是种减缓泡沫经济破裂的手段?

“所以你是要打道回府,还是继续向前?”丹妮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向前。我不能白受这么多的苦。” 他咬了咬牙说。更不想在决赛前,就此向星盟认输。

“那你会发现得受更多的苦。”对方说:“不过确定的话,我可以带你过去,但要收费。而且你这辆小车得留下,它挺不了那么远。还有我们那儿的老头子可不太友好。

“这都不是问题。车子有自动返航系统。”他从浑身无力的状态中振奋起来,跌跌撞撞地下了车。在看见丹妮那辆车后,不免惊叹一声。

虽然和一旁的机器人比不了,但对于车来说,那仍是辆怪兽。两节改装后的庞大车身,靠纯机械结构连接在一起。宽厚的车轮还能看出早期登陆探险车的痕迹,车头则看起来像是某种小型飞行器的一部分。尤其坐进驾驶室,那些有着明显DIY痕迹的操作台面,甚至隐隐唤起他心中的野性。

他吐了口气。“这车看起来真的……很朋克?

“朋克?是啥太阳?

尽管他明白这个古老词汇的意境,却很难解释清楚,只好敷衍地说:“和棒极了的意思差不多。

“其实不过七拼八凑起来的破烂儿罢了。”丹妮“嘣”地撞上门。

他们开了近一个晚上,这怪兽车无论是速度,还是颠簸程度都足够的狂野。就在张动觉得身体快要散架时,丹妮说快到了,但外面却刮起风来。

康氏星只有两种天气(无论黑夜还是白天),不是大风,便是晴天。两个太阳的长时间蹂躏,让大气里很难有水汽能聚集成云。而这里的环境更因乱七八糟的改造,变得十分恶化。被那些模块机器人啃刨出的土,与大风一拍即合,化作遮天的沙尘暴。这也让本就不多的观星时间,变得更加稀缺了。

沙土打在车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可丹妮丝毫没有要停车的意思。用她的话说,后面拖挂的燃料电池足够他们开足马力,抢先冲回基地。经前期调查,他知道那里是没有宜居穹顶的,于是对防风提出疑问。

“曾经有,不过是那种最古老的穹顶,还是刚登陆那会儿的技术,后来也就拆掉了。”丹妮说:“原本这里没这么大风,更没有那么多沙尘,都是快速改变的后遗症。尤其最初的几个月,星球随时都在振动,那感觉就像你被绑在一把大功率的按摩椅上。不过基地在盆地边缘,山能挡住一部分风,何况我们还有防护林。

“防护林?

“一片阴错阳差长起来的仙人掌。太阳出来的话,这会儿应该能看见了。

似乎为了认证丹妮的话,夜色仿佛瞬间转淡,续而大亮起来。但风沙仍模糊着世界,不过已依稀能看见不远处高大的黑影。那些仙人掌完全不像外来客,或许是因为这里的低重力和本地生物的大量灭绝,它们得以肆意地伸展身躯和扩张地盘。最矮的也有一丈高,丑得像是故事里的巨魔。估计等集团准备建设生态时,会发现需要面对的是满星球的巨魔仙人掌。

显然作为入侵物种,它们比人类要成功得多。

 

 

 

尽管见识过各种各样待开发、刚起步的殖民星,张动还是被基地任性的混搭风格吓了一跳。一座座奇形怪状的建筑除了视觉上的冲击,更多地是在宣告贫困。所以这里看上去更像是那些开发过度的星球上的废弃社区。

大部分房屋还都是登陆时期的遗留,那时整个星球登记备案的名字还只是一大串混杂的字母和数字。按照当时的技术,这些住宅和穹顶是一体的,被同时打印出来,像是长在穹顶外的分形。而现在穹顶没了,只留下一圈不高的硅酸盐基座,成了基地中心的广场。屋子也多有补丁,下层的还能看出喷补、打印的痕迹,再后面的便多是拼焊接上去的。期间有些两三层的小楼,是用标准模块搭建起来的,但都七扭八歪,显然没经过计算设计,不过倒是与外面的仙人掌颇为呼应。

这是典型的家族或伙伴式探索殖民,没有财团在后面支持,建不起跃迁站,信息和资源也都少得可怜。更不要提标准化的行星改造,很可能某项改造的投入就能让他们破产。所以节约成了这里必要的生活手段。大量无用或坏损的设备都被拆解后,重新利用,就像丹妮的那辆车。他依稀认出个别房屋外露的隔热层,原本是属于某种飞船的。而矗立在广场中心的那把如风扇般的太阳能大伞,显然来自于几艘短途运输机。

“康氏故意没将无线电能覆盖这里,所以我们主要用电靠这个。还有个应急供电设备,是殖民飞船的动力源改建的,有点不太稳定。”丹妮带他走了一圈,边介绍说:“怎么样?有灵感了吗?

张动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又听对方询问他想何处落脚。这才意识到还有住宿的问题——旧基地不像是集团聚集地能提供临时住所。

“那你可以来我家,”丹妮晃了晃手指说:“但别想多了。这可不免费,我只是想多些收入。

“这都不是问题。”他说:“不管怎么说,都谢了。

“对了,我能把刚刚录到你的内容上传吗?更新账号也给钱。”丹妮指着卡在胸口的微型摄录镜头说。

他有些诧异,觉得不可思议,一直没注意到那里还有个设备,不过还是点了点头。这时,他看到远处奔来一人。上了些年岁,但身材仍很魁梧,步伐有力。还未极近,便指着他吼道:“你哪个日头来的?

张动被劈面而来的话打蒙了,好在丹妮挡他前面说:“我的房客,只是个写星星的作家。

“外来的?你的新同事?

“行了,胡安。他不是康氏的人,更和我没关系。

“我只是想提醒你别被这帮日头弄的骗了!你们在这条路已经走得够远的了。不摘掉眼镜,就永远都长不大,迟早要吃亏。

“这话还是留个你们自己吧。”丹妮也提高了声线,“别忘了康氏可是你们找来的。

“所以我们一直在弥补错误。而你却带着人妥协,去签那个日头弄的协议,现在又领着他们的人来参观。想考察下怎么把这里变海,是吧?

两个人的争吵引来了其他人向这边围拢。大多是胡安那一代的,不乏手里拿着家伙的,盯着他的目光颇为不善。

张动犹豫要不要走上去,说明来意,缓解争吵。丹妮却先一步挥着手臂,大声说:“那不是妥协!康氏既然给钱,为什么不做?你们已经输过一次,凭什么觉得能抗争得赢?

“因为我们占理!而他们给的那点儿,连修房子都不够。我就不信他们最后真敢把我们这儿淹了!

“淹也好,我打一出生就受够这儿了。

“日头的!我们几代人都在这,这是我们的应许之地。

“只要有钱,哪儿都是应许之地!”丹妮冷笑了一下,“完全可以再找个星球,我从不觉得被两个太阳这样折磨有什么好的。

“你一点儿都不像你父亲!”胡安几乎跳起来,瞪大的双眼仿佛要决眦而出。

“没错!关于这点,我感到很庆幸!”丹妮扬起下巴,转头对张动说:“我们走。他们没那个太阳资格来盘问我们。”说完,她顶开胡安,从人群的一边大步走过。

张动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最后只简单地挥了下手,便快速地跟着丹妮一同离开了。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他才断断续续地了解到情况:在处理集团和星球的问题上,丹妮和老一代有着截然不同的想法。这里面还牵扯到丹妮不愿提及的父亲,因果复杂。总的来说,上一辈意图变革,想借助外来资本更好地改造行星。然而康氏集团和他们对星球的定位完全不同,本地人压根就不想毁灭这里。冲突自然不可调和,仲裁官司打了十几个标准年,可最终的结果还是倾向于集团。于是作为牵头人之一的丹妮父亲,在结果发布后,便以剧烈地自戕来表示抗议。但这并未引起太多的关注,在集团的公关下,很快便被其他热点掩盖了。

他能感受到这件事对丹妮产生的巨大影响,以至于她现在既不相信集团,更不相信其他人能与之抗争出结果。所以她近乎病态地攒钱,只想有一天能够离开,甚至都无心考虑离开后的规划。

这也让她与众不同。尽管本地年轻人和老一辈之间有所隔阂,且不少人也与集团签了合同,但他们只是生活态度的区别,没人想要离开。不过是跃迁站建好后,被蜂拥而至的、滞后了几十年的海量信息激荡起了好奇心。而老人们却觉得这是场狂轰乱炸,是洪水。每当张动路过,他们都面露轻蔑,吐着吐沫,嘀咕些听不懂的咒骂。

“那不过是些华而不实的技术,和你们的娱乐一样,日头的卖弄风骚。”胡安则言辞激烈,仿佛那一切都是他带来的。

不过与丹妮一样,本地的年轻人都戴着几乎脸那么大的护目镜,只有隔热服各不相同。张动一度怀疑他们是靠隔热服来彼此识别的,因为除了在房间里,他们从不摘下镜子,仿佛那是与生俱来的器官。可老一辈人即使白天,也无人佩戴。

在一次和丹妮出任务时(由于基地不在集团的输送电能范围内,记录仪等随身设备只能借此机会充电。虽侵占了观星时间,却让他和丹妮日渐熟悉),他问出了自己的好奇。

“只是习俗,”丹妮说:“保护小孩子的眼睛。我们这儿还有不少莫名其妙的习俗,和与之对应的童谣,来告诫我们如何才能不被那两个太阳干掉。一般稍大点儿的时候,就不会再戴了,但摘掉后,你会发现已习惯的世界变得完全不同。他们管这叫成人礼,可这种太阳弄的感觉能让人疯掉。你明白那种感受吗?我一直都觉得老头儿的偏执,和这不无关系。所以我发起号召,拒绝改变。

他点点头,这不无道理。视觉上的陡然变换,确实会冲击世界观。他还记得第一次出任务时,险些因此失败。之后在不同的世界间反复冲击,也便渐渐麻木了,麻木到连看星空也缺少敬畏。

“但要说奇怪,每天卡在你脑袋上的东西是啥?”丹妮随后问道。

“脑电波想法记录仪。它能实时把想到的灵感、点子、句子录下来并编辑整理。

“那它怎么分辨哪些是你要的,哪些又是胡思乱想?

“手动啊。”他指了指太阳穴附近的开关。

丹妮撇了下嘴,“我还以为有什么高科技,超级AI啥的。

“你被电影和游戏骗了,人类还到不了那么先进。这东西配个脑纹加密就不错了。

他发现康氏星的年青一代,似乎对外来的生活都有一种自行脑补后的理想设定。

 

 

 

张动没想过自己能在旧基地待下去。

因为刚到之时,觉得这里根本就不适合生存。与之相比,聚集地那边能称得上是天堂。暴虐的阳光让人大部分时间不得不躲在屋子里。而缺少温控的房间,即使有隔热层,仍闷得人无时不刻不在出汗。还有可怜巴巴的生活用水,他不得不像本地人一样,靠舔润嘴唇来避免干裂,几乎成了习惯。

更别提由于缺少卫星预报而神出鬼没的风,许多次都让他观星无功而返。即使赶上个好天,山外侧聚集的大量模块机器人——以后那里要建一座双子城——轮廓灯的叠加亮度对观星也有一定的影响。严重时,几乎能达到古波特尔分类的4级亮度。所以他准备等作品完成,就去找机器人的设计商,好好问问在这些靠卫星定位和传感器识别的机器上装个灯到底是啥意思!不过只要是记录仪电量允许,每晚他都会扛着设备,爬上基地后面的山顶。

也许是恶劣环境给人的紧迫感,又或者不一样星空分布确实带来新的感受。作品的进展异常顺利,仿佛又找到了一度丢失的灵感,一时间豪情万丈。而其他的时间除了修改整理作品,更多的是和丹妮混在一起。他乐见于此。如果不是环境过于恶劣,甚至想长久地持续下去。

唯一的遗憾是对本地文化的探访不深。虽然也有想去找老一辈的聊聊,可胡安为他上的第一课太过印象深刻。对方就像是被天上的太阳附了体,暴躁猛烈。最后还是靠丹妮曾提起的本地童谣,才浅浅地有所了解。

然而丹妮不大愿意复述童谣,觉得这些幼年的训诫,和与之相关的习俗是造成本地人性格问题的根本原因。何况里面讲的都是太阳,似乎与星象无益。但他却欣喜若狂,甘愿为此付费。

其实,阳光和星象并不冲突。对光明的崇拜,早已植根进人类的基因。在很多星球,他都将太阳和星象故事完美的融合,只不过康氏星相对有些特殊。不过从童谣中能看得出,本地人对太阳并无怨恨,更多的还是敬畏。

这些童谣行文大多简单,以元音为韵。有些前后段落的跳跃性较大,个别的句子似乎是为了强行押韵而显得莫名其妙。内容除了隐性的告诫,还包括简单的本地历法、地理等。其中最长的那篇童谣(他是经丹妮及其他几个同辈人口述,才汇总拼凑出来的)就介绍了如何利用主伴星升空的顺序,以及彼此的相对位置来区分季节。

但这里有一首十分特别,他整理后,命名为《新郎》:

世界一片白茫茫,

新郎要去迎新娘。

不想遇到另一个,

吵吵闹闹比谁强。

一个放出巨量热,

一个射出万多光。

于是,

所有人都吓跑了,

只留下热迷糊了的小新娘

和哈哈大笑的俩儿新郎。

这是唯一一首以太阳为主角的,也缺少相应的教育意义。不过情节明快,令人印象深刻。很多人在提及童谣时,第一个想起的都是这首,连丹妮也不例外。他喜欢这种嬉笑间透着惊悚的感觉,相比其他为了告诫而人为设计的恶意,要好上百倍。

这篇更在作品的结构上,带来了新的灵感。完全可以以此为主线,将两个半球的星空分成两派,在相互攻伐、纠缠间,彼此串联起来。甚至还能对应到集团和本地人,从他们的冲突中汲取素材。不过领头的新郎不能是太阳,于是他在南北天球的中心重新设计了两个星座。

可构思写作时,却总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两个太阳。他觉得自己似乎患上斯特哥尔摩症了,所以才会忍受着太阳带来的折磨。又或许是因为丹妮。每次摘掉护目镜后,那双明眸都让他心跳加速。

当然,还有常磊不时的刺激。他总发来些视频邮件,但里面都是些趾高气昂的炫耀,要不就是看似苦口婆心的老生常谈。

“如果你代表星盟,一切就不可能。这没得谈。”他被纠缠得烦了,便发起通话,想好好谈一次,就此了结。

而常磊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我这是为了你好,动子。你要是在别的星球,兴许真能和我们一较长短,但这里不一样。实话说吧,公司和康氏有战略协议。所以对于我们来说,目前唯一的问题不是怎样能赢,而是怎样能赢得漂亮。

张动不置可否地耸了下肩。

“别不信。我们为康氏提供过大量的故事情节套路模板,供他们在一些偏远星区使用。

“你们是在玷污这个职业,知道吗?”他听说过这样的风言风语,也如是恶意猜想过。但听对方直截了当的吐出,还是忍不住啐了一口。

“这才是常态!看看现在的星象,有哪个设定是新的?而且你以为所有的殖民星都请得起星象师?别逗了,就像最早的这里,穷得连跃迁站都建不起,稍稍加速的地质改造工程都能让它破产。殖民者只能胡编几个记忆中的故事,来定义星座。而我们提供的廉价模板,只要按教程去做,就能达到二三流星象师的水平,让他们的文化根基更富有科学性、艺术性。

“你就不怕我把这段录下来公开?”他有一瞬间真想这么做。

常磊嗤了一声说:“那得有人信你,恐怕更多的只会觉得你是故意炒作而做的假视频。何况没有多少人会在意星象,真的,知道星象占集团改造成本的多少吗?零头都算不上!我们真的没有教科书里说的那么重要。

他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发堵,闷得喘不上起来。对方透露的信息让他恶心。却不得不承认大部分都是对的。可他仍无法接受,至少在饿死之前不能。

“咋了?”丹妮把他从思绪中拉出来。

他摆摆手,却在抬起头的一刹那,再也无法抑制倾诉的欲望,将有关星盟、常磊,那两个太阳的折磨,以及老一辈本地人恶狠狠的注视等等全都一股脑地吐了出来,随后他便后悔了。

可对方简单的一句“我懂”,瞬间又将他融化。再清醒时,嘴唇刚刚与丹妮的分开。他一时间不知所措,激动中带着忐忑。

“有点……出乎意料。”丹妮喘着气,打破分开后的尴尬。“呃……我来是……需要些帮助。希望你能帮我看看这个。”她把他一路领到基地外的仙人掌林,几个相识的年轻人等在那里。

“做什么?”他问。

“别急,还有些程序要走。”说着她退到一旁,开启隔热服上的摄录机。其他人则围绕选好的仙人掌转圈,做着古怪的动作,感觉像是某种仪式,最后大家一起砍倒仙人掌。

“既然短时间无法离开,就只能去改变。”丹妮解释说:“我想重建习俗,那些老礼儿已不合时宜,更没办法匹敌康氏带来的新鲜玩意儿。可是我们懂得不多,需要你的帮助和建议。

他点点头,有些抑制不住心中兴奋。这是所有星象师梦寐以求的夙愿,朔造一个星球的文化根基,赋予它灵魂。然而文化习俗涉及方方面面,非一人所能驾驭。好在见识的星球不少,还有曾写过的无数星象故事,多少都能提供些帮助。

丹妮也开始对他的星象和故事感兴趣,不时会关心进度和内容,似乎想从中汲取灵感。他会挑一些自认为精彩的章节读给对方,但讲到更多的还是过往的荣誉,以及那些印象深刻的星空。一谈起星星,他便会滔滔不绝,却没注意到这些似乎并不是丹妮想要的。

而老一辈人对他们搞的这些完全不屑一顾。反之亦然。在他看来,那些童谣、旧俗和他们行业的金科玉律一样,不能说错,却弥漫着陈腐的味道。但他又不想搞得如星盟那般激进。

期间,胡安倒是来警告过他,让他离丹妮远些。

他对这警告自然也是不屑一顾。

 

 

 

张动被巨大的撞门声吵醒,却陷入进宿醉后的头疼。那些仙人掌酿的酒很是上头,回味里的苦涩更让舌头都打了结。

他努力地回忆昨天的疯狂,但能记起的不多。丹妮先提议庆祝,为他最终完成的作品。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而放松下来的心也让他醉得很快。隐约记得两个人搂在一起,互诉衷肠,可说了什么已全无印象。

砸门声仍未停歇,期间还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咒骂。他四周瞧了下,没看见丹妮的身影,只好掐着脑袋去开门,边抱怨这里缺少门禁系统的落后。

是胡安。门刚开,便像只野兽似得冲进来,四处巡查。然而未能找到想要的东西,气得整个人呼呼作响。

张动试着打招呼,可回应他的却是对方轮过来的拳头。一瞬间,仿佛上万个工质引擎在耳道里点燃。待耳鸣渐弱,听到的都是胡安的咆哮。“你把她弄哪儿去了?

“啥?”他只觉得对方发了疯,被打的半边脸现和宿醉的脑袋一样木得僵硬。

“日头弄的!你把丹妮骗哪儿去了?”胡安一手拎着他的脖子,一手做着手势,从穿戴的终端里调出一段视频,投影到旁边。

视频里是丹妮,她有些局促不安,不断地舔着嘴唇。她说:“我要离开了,这会儿正等着跃迁。我会找到一个更好的星球,然后再给你们消息。别抱对抗的心思,你们赢不了康氏……我爸就是证明。现在唯一可谈的,就是去要你们的跃迁资格。离开这儿,真的,这里不是应许之地。还有替我和阿动说声对不起,我拿了他的脑录仪。这不光彩,但已经不重要了。

“她拿走了我什么?”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挣开胡安,开始四处翻找。这消息对谁来说都很突然,而带来的打击不亚于刚刚的那一拳。“这不可能,太阳的不可能。”即使一无所获,他仍不甘心地喃喃自语。“那东西对她没用,何况还有脑纹,除非……我知道了!”他猛地转头盯着胡安,“我知道谁骗走了她。我们得把她找回来。

胡安和他对视了好半天,才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啥时候收到那留言的?

“是一个标准时前的邮件……”

“那我们还来得急,这里只能跃迁到星区中心站,每天一班。所以太阳的,我们得快点!”他胡乱地套上隔热服,蹦着跃出房门。一切都说得通了。她为何会突然对星象感兴趣,甚至曾有意无意地建议过可以考虑星盟的招揽。可他仍无法相信丹妮做出的选择。这背后一定是常磊搞的鬼!

胡安的车更为地狂野,但也制约了速度。不过他汇合了几个老家伙儿,直接将应急供电设备搬来用动力源,或者说那本身就是殖民飞船的动力源。

张动一点儿也不觉得这玩意儿安全,所以车子速度越快,就越觉得是坐着颗行星级杀伤性武器在赶路。可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转移注意力,同时心中的愤怒也需要宣泄,于是大谈起对星盟诱骗丹妮的推测,希望能将胡安拉到同一战线上。

“所以和康氏扯上关系的都是日头弄的。”对方猛地推了下控制杆,随后瞄了他一眼说:“也包括你。你们是来侵蚀这里的,想让我们的后辈拿着你们胡编的东西,去窥视自己的命运和运程,还津津乐道。

“这里面有误解……”

“得了,我有不是没去过别的星球。不过你们注定要失败。抬头看看,这里除了太阳还有啥?”胡安说:“但孩子们确实很吃你们和康氏那套。日头的,我们就吃过亏,被骗走了星球。所以我不会让她重蹈覆辙,这也是他爸的遗愿。可她还是被你们洗脑了。

他沉默了一下说:“那只是她自己的选择。

“日头的。她懂什么?只是个拒绝长大的孩子,连成人礼都没经历!

看着情绪激愤的对方,他有些理解丹妮。老一辈本地人就这样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固执里。而这事儿要说起来,他才是最大的受害人。愤怒早已将他点燃。如果有可能,他希望现在就生撕了常磊。这份怒火也支撑着他,尽管已热得每个细胞都在喊渴,却精神亢奋。

得益于改造后的荒芜,他们无需转弯或减速,可以始终保持高速飞飙。但他很怀疑长时间满负荷下,车子能否坚持到站。胡安倒不在乎,仍不时推进动力,加大输出。所以几个标准时后,便已能远远地瞧见地平线上鼓起的基地穹顶了。那就像是康氏星吹起的鼻涕泡泡。

这已经很快了,但也很接近摆渡船起飞的时间。他不断地咽着口水说:“摆渡港在基地南侧,那里进不去这么大的车。可如果得绕到正门的话,我们恐怕……”

“这都不算啥太阳!”胡安哼了哼,便径直朝摆渡港的方向冲过去。

他意识到胡安的打算,下意识地想要阻止,可却发现心里已被复仇的快感填满。热血沸腾之际,超快的车速眨眼便将他们带到穹顶边缘。接着他感觉像被扔了某种熔化的粘胶里,时间以及一切都仿佛缓慢下来,犹如快进的视频被突然按了暂停。他想吐,胃里面翻江倒海。不过没难受多久,就像被扎破的泡泡,世界又恢复了正常,可迎接他的却是剧烈的撞击。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有人在拍他的脸。耳朵里充斥的都是尖锐的鸣叫,头昏沉沉地,看哪儿都仿佛转个不停。开始以为是宿醉后晒中了暑,可很快被回忆起了一切。

“我们得在安保来之前,找到丹妮。”胡安把他拉出来边说。老头儿的手臂受伤了,衣服上渗出大片的嫣红,可他却满不在乎。

张动站起来,扶着侧翻的车子四顾了好一会儿,才辨出方向。靠着胡安的拉扯,在人群围拢过来前,跌跌撞撞地奔向摆渡港。

或许是改造间隙期,和他来时一样,往来跃迁的人并不多。大部分人都被他们制造的事件吸引到窗边,所以他一眼便瞧见远处准备离开的常磊。于是怪叫一声,领着胡安冲了过去。

常磊和他都还不太适应本地重力,很难跑快。胡安几步便追了上去,用拳头和常磊打起招呼。等他赶上来时,常磊正被胡安咆哮的洗礼。其他人则惊叫着躲进角落,对这边指指点点。

随后,他看见了在候机区里的丹妮。对方显然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就追过来,一脸诧异地捂着嘴。胡安也注意到了丹妮,扔下常磊,怒气冲冲地跑过去。但在他们之间,还有道安检闸门。

胡安第一次没能撞开,反让警铃大作。又接连撞了几次,才豁开条夹缝。一边奋力地挤向里面,一边高喊着丹妮。可劝说还都是老一套,什么父辈们的尊严和荣誉,以及外面世界的凶残与险恶。等挤进半个身子时,他涨红了脸,语气变得愈发强硬。

丹妮已镇定下来,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仿佛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原本张动还有一大堆的话想要问她,不过已经没有必要了。他完全理解丹妮的动机,还有无奈,但越是这样,心底受到的伤害就越深。他无法将透明隔板后面的身影,和最早那个戴着宽大护目镜、一身朋克装的形象重合起来,又或许那只是自我想象的记忆错觉。

内心里只剩下被欺骗和背叛后的煎熬。他扑向常磊,用拳脚、牙齿、指甲、咒骂,这些最原始的方式来宣泄着愤怒和痛苦。

扭打间,他被人拉了起来。一队安保机器人将他和常磊强行分开,另一队则控制住了夹在门缝间的胡安,尽管他还在大喊大叫。

“你们死定了!死定了!”常磊被拉起后也大喊起来。

但他并不在意,更没去听安保机器人播放的法律条文,只望向丹妮。看着她和其他人一样,在闹剧过后快步地转身离开。

没有回头。

 

等待询问调解时,张动和常磊隔着桌子相向而坐,分别被两个安保机器人押着。常磊的半边脸已肿起来了,衣服多有撕破,满是污垢。他一边吐着血沫,一边骂骂咧咧地说:“这事儿你怨不到我,是你那小妞儿先找来的。索性我们达成协议,各取所需。

张动只是盯着他,没说话。

常磊咧了咧嘴,接着说:“别觉得不公平,遇上这种事的又不只有你,我也一样。但认清形势才是聪明人。没人会在乎那到底是谁写的。集团不会,本地人不会,那些日后来旅游的富豪大亨更不会。他们想看的只是末日风景,就算对故事感兴趣,也只是无趣时用来打发时间的。

“所以要怪只能怪你,和那些老家伙儿一样,无法适应现在的宇宙。不过说真的,我有点失望,那作品没有好到让人耳目一新。但情节和星座设计还不错,算是对得起我们雇黑客破解的花费。

按理说,他应该早气得失了理智,可现在却冷静得连拳头都不曾颤抖。看着大吼大叫,像只炸了毛的猫的常磊,他突然觉得世界极为的不真实。

没一会儿,有两个治安警远程临场过来。投影不太稳定,治安警的脸上更是写满了不耐烦。简单询问一番后,又例行公事地说了几句劝解的话,便准备下线了。

“他偷了我的作品,不仅仅是抄袭。”张动抢在他们退出前说。

其中一个皱了皱眉说:“这个不归我们管。说真的,要不是康氏报说抓住了蓄意破坏公共设施的人,我们都不会来。所以你要是有证据的话,最好直接去仲裁院起诉……”

“他和那个破坏分子是一伙儿的。”常磊突然插嘴进来。

治安警闻言对视了一下后,便定住不动了。这是切换到后台或其他线程的表现,应该是调查情况去了。

常磊趁此大笑起来。“你完了!你应该听你那小妞儿的,她都知道你斗不过我们!

不过他没叫嚣多久,治安警就回来了。又教育了两句,将常磊打发走,只留下张动一人。之前说话的那个说:“你的问题比较复杂,不过说到底要看你和康氏和解的程度。如果他们不打算起诉你,我们这边就没问题。所以你最好先和这里的主人聊聊。”说完,两个人便下线了。

随后一个安保机器人来到他对面,用怪异的声线做了自我介绍,说是负责集团法务的AI之一。名字有些长,很难一次性记住。它先是对整个事件表示愤慨,接着引用了大量的法律条文和相关案例来恐吓,最后语气放缓给出了一套解决方案。简单讲就是希望张动作为证人,指证本地人对整个星球的建设正在做有预谋的破坏,以此来抵消这场纠纷。

他抬起头想注视对话者,却不知该看哪儿,面前的机器人显然只是对方临场的工具。最后只好干巴巴地说:“我需要考虑一下。

“但这并不是很难的选择,”AI发出一个声音,感觉像是在笑。“所以你只有五个标准时。最好不要远离聚集地,治安警还在等你的答复。

这确实不算是难题,只要是思维正常的都知道该趋利避害,又或者说集团根本就没有给他选择。但愈是这样,就愈是不甘心。倒不是说他会对本地人(尤其胡安)产生内疚,只是这触碰了心底的道德和早已习惯的自由。但他不善于应对这样的情况。一直以来都是循规蹈矩,也正是因此才会对星盟有一种本能上的厌恶。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那些固守的本地老头儿没什么差别。看似坚持的东西,实际上只是种寄托。他们还不如那些正逐步丧失自我的年轻人,至少他们的随波逐流和迷茫毫无掩饰。现在想来,只有丹妮一直未改初衷。始终目标明确,不会彷徨难择,甚至不介意手段。

他被思绪牵引,在聚集地里漫游。走到摆渡港时,之前被撞破的地方已被补好。新喷的凝胶状材质,还没有氧化变深,像是层熔融的玻璃,透过它能看到低垂的伴星和即将泯灭的主恒星的余晖。随着黄昏的展开,虽说伴星还会统治天空一段时间,但已能瞧见一颗闪亮挂在中天。

“那是啥星?”丹妮有一次问他。

“那不是星,是跃迁站。”他当时笑着说,“对肉眼来说,确实不太容易分别。有时你看到一颗很亮的星,但它很有可能是片星云或星团。用望远镜的话,就会看到许多亮度不等的星星。即使是划分到同一星座、彼此间距离看似很近的星星,但实际上有可能相差几百上千个秒差距。好在康氏星由于这两个过于亲密的太阳,成了系统里硕果仅存的行星,所以天球里不会有其他混杂进来的行星。可却无法避免人类文明带来的天体乱入。

“一般来说,人造天体跑得都很快。不过停在拉格朗日点上的,就要小心区别。这就是宇宙的欺骗性,应当属于胡安所说的‘外面之险恶’的一部分。”说完,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最后他围绕在闪亮的跃迁站,编了个有关爱情故事。而丹妮正是从那时起,开始对星象颇感兴趣,尽管她说那个并不算是爱情故事。

他现在仍残存一丝奢望,或许事实的真相并不像看到的那样,就像那些建筑模块机器人身上的灯。丹妮说那是为了让肉眼在夜晚更容易注意到它们,虽然在这里略显多余。

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他必须为自己做出抉择。

他低下头,注意到隔热服上有亮起的指示灯。这才发现身上的是丹妮的备用衣,一定是出门时着急套错了。而指示灯代表这种特制隔热服上的摄录仪正在工作,很可能是撞击时触碰了开关。接入随身终端,里面保存了近乎全部的记录,从摆渡港入口到询问室。不过受身体移动的影响,画面质量并不好。但常磊和集团AI的话,倒都录得清清楚楚。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看见了希望。然而在网上走仲裁程序时,却被告知上传的视频属盗录,无法作为直接证据。

他大笑起来,直到笑得涕泪横流。

还能想到的办法仅剩下诉求公众。但对手是集团或是星盟公司时,这无疑是个蠢主意。对方公关费用雄厚,经验老道。即使是购买高亮、置顶服务,恐怕也和丹妮父亲一样,最终泛不起多大的涟漪。

他决定只公开常磊那段,所以不管星盟如何应对,想来最后都不会让直接负责人跑了责任。

这是常磊自找的!

他感到一丝快感,随后又一次想到了丹妮。对方总是说赢不了。或许正是如此,才会做这样选择;也同样觉得赢不了老一辈,才想去设计新习俗(不过这一走,恐怕不会再有人坚持);又觉得赢不了集团,才会离开。而此时此刻,他终于彻彻底底地理解了丹妮。可也仅限于理解,不想原谅,或许原谅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旧基地待久了,宜居穹顶里的环境反让他觉得有些别扭。于是走到刚补好穹顶前,感受伴星透射进来的能量。还未变深的补丁里,能隐约看到他被反射扭曲后的镜像。

他打了个寒战,不禁想起那首《新郎》的童谣。

 

……

所有人都吓跑了,

只留下热迷糊了的小新娘

和哈哈大笑的俩儿新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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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古至今,每个民族和文明都有自己关于星空的故事,人们把星星连成星座,化为星宿,或想象它们每一颗都是人的灵魂,不管怎样,人们到的其实都是同一片星空。然而,在科幻中的太空时代,当人类已经遍布银河时,每一颗行星上看到的星空都是不同的,太空时代的吟游诗人们,会经历什么呢?

—— 责编 |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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