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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降火球,开不走地球的古人怎么办? | 科幻小说

松泉 不存在科幻 2019-10-22



听上去怎么像我们在一个西瓜里呢?每个西瓜籽都是一个恒星,而我们的西瓜籽在西瓜的一侧。


松泉,天体物理博士,给星星写故事的人。科幻小新,学习之路漫漫修远,为写出有意思、有价值的故事而努力着。代表作《星变》。


星变

(全文约16800字,预计阅读时间42分钟)

一  万里人间伏苦暑,烟波江上论苍生

深秋十月。这个本该是寒气初上、万物萧条的季节,却一如三个月前一般热浪滚滚。

一条大河自西向东缓缓流动。说是大河,因为极其宽广,远远望去竟看不到对岸。河面上飘着不少小船,仔细望去,能看到一些渔民正在紧张地拉网捕鱼。太和星的光芒洒在河面上,粼粼闪闪,令人一阵心神动摇。

“金陵才士百零八,徐家游子二十三。” 河边的画船上传出一句温润的男声。船头的几只水鸟一惊,扑棱扑棱迎风而起,向着远方的高树飞去。

“高大哥,你就不要取笑我了”,一青年男子笑道。这男子肤色偏黑,却不是天生的那种黑,而是经常野外行走被晒出的那种黑。虽是黑,却掩盖不住天生的眉清目秀,举止神态分外不俗。

“我哪是取笑你,这可是碧海阁每五年公布一次的金陵榜。现在街头小巷的娃娃们都会传唱了。哈哈”,中年男子继续道,“竹杖山河开秘境,芒鞋草木入霜毫。妙!妙!”,说着不仅拍起手来。

“不过些沽名钓誉罢了,何足挂齿。

“你看看你,还是这么个淡泊的性格。这金陵榜的本意岂是为了让你们扬名?说白了就是认为你们是这一代的领头人。我金陵朝号称千万人口,但读书人不足百分之一,将来带领他们前进的担子少不得要落在你们肩上。

青年闻言正色,毕恭毕敬道,“高大哥教训的是,我竟没想到这一层。

“我倒不是教训你”,中年男子摆了摆手,“这金陵榜的前五十人中,理科只有你徐隐、张云、祖芾三人。你们不是从政之人,也不是应用学科,排名却能如此靠前,这是对你们的认可,也是给你们的压力。最近这几年异变频发,天下很不太平,你看这祖江,不过数年功夫,水量足足减少了一半。据说很多区域已经断流数月,今年的旱情怕是几年中最严重的。这次王上召见你们,也是希望你们能提出一些好的建议。

徐隐点了点头,望着东流去的祖江,沉默不语。

前些日子顺祖江东流而下,见到了太多令人惶惶不安的变化。比如江州附近的百香岛,每每想起令人唏嘘不已。那本是一个江心岛,方圆数公里,曾有人在那发现过数种新奇的动植物,比如一种长相颇似老鼠、声音如同羊叫的鸟;一种植物圆叶赤秆、黄花红果,动物食之无事,人食之则亡;还有一种植物开黑色的花,结白色的果,花与果香味浓烈,根茎却奇臭无比......但现在,原先水面以下数米的岛石都裸露了出来。听几个渔民说,岛上的水源都干涸了,植物死了大半,遍地都是动物腐烂的尸体......渔民还说,前段时间有几只三脚兔跳入水中活活淹死。它们是自杀?想起这些,徐隐一阵心悸,几乎喘不过气来。

“说起来,这些年的异象你可了解?”中年男子问道。

“异象之端是五年前开始的夏季延长。一般而言,立秋则夏止,但五年前直到白露时炎热天气才逐渐消退。随后炎热天气逐年延长,今年已过寒露,但温度还没有下降的迹象。第二个异象是大量坠落的陨石。两年前陨石第一次落在我朝密州,然后是徐州、蔡州等等。目前我朝各地均已发现坠落的陨石,据统计共约百余颗,最大的重数千斤,绝大多数为铁陨石,但仍有许多成分不明。陨石共造成伤亡约三百人。第三个异象来自东海国。一些渔民出海时,发现几处海上冒起浓烟,气味刺鼻,数日不息。浓烟周围大量鱼群死亡。据猜测,可能为海底火山喷发。

“不错。除了这些异象,我朝各地已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灾情。目前许多河流已断流,难以供应正常的灌溉需求。荆州、淮州等地的二季水稻大部分因干旱枯死,而北方的冬小麦也面临大面积干旱致死的情形。不少地区还因高温天气发生火灾。

“那百姓可有伤亡?

中年男子赞许地看了徐隐一眼,说:“如此大的天灾,百姓伤亡无法避免,而且流民也日渐增多。幸好各地府衙及时开仓放粮,全力救助遭受灾害的百姓,并建立了大量的流民收留站,才没有发生骚乱。内阁在这几年的事务处理上极其稳健得当,据说因为长时间的无休当值,阁内三分之一的官员都病倒了。

“百姓安居乐业,内阁担子最重。当朝首辅又是谨慎稳妥之人,相信他们不会让天下百姓失望。

画船再次安静下来。早先飞走的几只水鸟又扑棱扑棱从远处飞回,稳稳地落在了船头上。


二  斗转星移天变色,桑田沧海地生谜

王上召见是在文华殿。除了内阁诸老、朝中大臣、数位翰林学士,剩下的都是国内科学世家的代表,比如天文世家的张云、数学世家的祖芾、化学世家的葛清、工家的墨储、农家的贾和等。徐隐向众人一一打招呼。虽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但由于他经常在外勘探旅行,黑得竟有些让人认不出了。这些人里与徐隐最交好的便是张云了。“掌内棋盘布星海,胸中经纬破重天。”这是碧海阁对他的评价。金陵榜排名第八,他也是二十年来第一次排入金陵榜前十名的科研之人,年纪轻轻便已名扬四海。

王上也是个奇人。他年轻时就对科学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经常召见各科学世家的家主问这问那。一开始,大家以为这只是年轻人的一时兴起,但王上即位后,却直接成立了国策院,把一半的席位分给了各大家主,从此科学世家在重大国策的制定方面有了极大的话语权。当时许多老臣连连上书反对,跑到太后那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说是动摇国本。天下各国也都出言讽刺“以不敬之心窥探天地,不自量力,必遭天谴”……不过令这些人出乎意料的是,金陵朝不仅没有遭天谴,反而国力突飞猛进。王上大力支持农家培育新的粮食品种、研究新的种植方法;支持地理世家在国内寻找各种矿产资源;支持工家改进灌溉设施、创新冶炼技术等等。王上将自己的年号命名为“更始”,寓意为“改变从此开始”。十几年来,金陵朝的百姓生活日益丰足,不仅再也没有大臣反对国策院,周边几个国家甚至也学起了科技兴国这一套,只可惜他们的王上并非真正对科学感兴趣,又常常受大臣的反对或阻挠,总之没一个学成的。

与前几年相比,徐隐发现王上憔悴了很多。这些年天下异象多发,各国都渐渐出现动荡的局势,上至各国君王,下到各级官员,都心急如焚,如果不能及时解决这些问题,只怕到时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王上环顾左右,说:“近几年天下出了不少事情,想必诸位爱卿都已知道。这次召集各位,便是想集思广益,想出个为什么和怎么办”,说着看向科学世家那边,竟有了一丝微笑,“这次能见到你们这些新一代的科学才俊,本王甚是高兴。本次会议也主要是想听一听你们的看法。

朝堂上安静了一瞬。

气象世家的黄安缓缓出列,道:“陛下。这几年气候变化殊异。我翻遍古代典籍,未发现有如此气候特征。我猜测,这必然是一种新原因所引发的变化。恐怕与陨石的密集坠落有某种内在关联。”说着看了张云一眼,“张兄可有解释?

张云琢磨了一会,道:“气候变化的原因我大概能推知一二,但陨石的坠落我尚不明白。

“奥?”王上突然眼睛明亮了起来,声调也高了几分,“你说说看。

众人也都注视着张云。

“诸位都知道,我们祖星自转一周称为一天,祖星绕着太和星运动,环绕一周称为一年。但祖星的自转平面与公转平面并非共面。也就是说,祖星的自转轴与其公转平面并非垂直。在这种情况下,太和星对祖星的直射点一年循环一次,就产生了我们的四季。祖星的自转轴一直是指向帝星的,但据我们近两年的观测纪录,祖星的自转轴发生了偏移,不再指向百帝星区,而是指向了旁边的麒麟星区。这就导致太和星直射点的范围发生了变化。我推测,太和星直射我们的时间变长,所以导致了气候的变化。

“唔!这解释颇有些道理!”王上赞叹道,“既然你已明了原因,为何不曾上报朝廷呢?

“回陛下,一来,虽然这能解释气候变化,但却无法解释陨石的密集坠落,而祖星自转轴发生偏移的原因也尚未查明,因此我目前还在求证。二来,祖星的自转轴偏移,虽然在我等眼中不过是自然现象,但百姓可能并不明了。若是贸然讲出,只怕会滋生事端。

“难得你有心。”王上看向众人,缓缓道,“此事确实需要谨慎求证。本次朝会内容一概保密,有泄密者立斩不赦。

“遵旨”,众人应诺。

“陛下”,说话的是一名老者,鬓发已然斑白,脸上有几分疲态,但目光依然神采炯炯。老者姓谢名谦,便是当朝的内阁首辅。“臣不太懂科学。但臣以为,陛下思虑各地的灾情,已是非常劳累,何必再去想这科学之事呢?更何况,这天上的东西摸不得闻不得,我们又怎么证明自己了解的是正确的呢?

“首辅大人此言差矣”,张云道:“科学之论,在于寻求真理的过程。虽然有时无法证明某个理论一定正确,但我们可以回避某个完全错误的理论。据我所知,南方的梁国因为高温已经有大量民众伤亡,大理国的农作物一半已经绝迹,而这两国的王上在干什么呢?他们发诏‘寻求各地的奇人异士,能布云求雨者官至上卿’,虽然应召之人络绎不绝,却无一人成功。有传言此二国已经流民遍野、暴乱随时可能发生。若不是王上当年大力发展科学,我朝现在恐怕也会如此吧。

“哼!伶牙俐齿!”谢谦冷笑了一声,转而向王上道,“陛下,这几年各地拨粮救灾、收救难民、兴建灌溉设施等耗费了大量库银。目前财政日益吃紧,但对各科学世家的款项支持却没有变化。臣恳请削减对科学世家的财政支持,加大对各地灾情处理的投入。

“臣等附议。”内阁诸老、绝大多数的大臣们纷纷表示赞成。

一时间,朝堂有些混乱。王上的脸色变了变,但没有说什么。

一会儿工夫,朝堂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安静之余伴随着些许尴尬。

徐隐环顾四周,咬了咬牙,前迈一步,说:“陛下,这些年,我们徐家周游四方,勘探地理资源,考察未知之地,有一些发现,不知对了解此事有无帮助。

“原来是徐隐,说来听听”,王上有了些精神。

“前些年,我远下南方,在大理国的最南处误入一古地。古地有一组石刻,石刻前部分烈火当空,万众伏野,祭祀高歌,求云祁雨,而后部分则是战乱四起,尸横遍野。据我判断,此地石刻距今已有千万年。而另一地理世家班家曾于极北方发现一古地,亦有一组石刻,内容却与南方的截然相反,上面刻的是冰覆八方,万物凋零,人迹绝踪。此地亦有百万年之久。

“奥?这些发现倒是颇为有趣,众卿可有耳闻?

一个翰林走了出来,道:“陛下,这些发现臣也听说过。只是我人族史不过两千余年,这号称百万年千万年的石刻实在是让人费解。况且,一些人把这作为古人的预言,臣也是不敢苟同。‘子不语怪力乱神’,臣以为这不过是些可笑的传言罢了。

“我也有此意。不过,虽然我不认为这是古人的预言,但我确定这些石刻的年龄基本正确”,徐隐欲言又止,面色有些挣扎,反复了几次,最终苦笑一声,“我认为,这些很可能是上古文明的遗迹。

“嘶~” 朝堂上响起了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大家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是说这是以前存在过的文明?

徐隐道:“虽然暂时没有证据,但我倾向于这个猜测。

那翰林叹道:“若果真如此,也太恐怖了!那些过往的文明,绝灭后竟无任何传承。

“陛下”,沉默了一段时间的张云突然接口道,“徐兄的话让我产生了一点想法。请陛下给我一个月时间,我可能会给出一个推断。

“好,朕给你一个月时间!希望诸位齐心协力,找出此事背后的原因,于此天灾中拯救天下子民!

朝会结束,当众人走出文华殿时,太和星已然落下。暗夜来临,珍珠一般的恒星瞬间布满整个天空,璀璨无比。万星争耀,各放光芒。

 

三  祖星千载不平事,敢向苍天问有情

万星阁建在一座数百米高的山坡上,是张家的中枢所在。这里既是张家的观星楼和实验室,也扮演着图书馆的角色,保存了史载以来各种天文典籍、张家多年的天文观测记录等等。

万星阁的大殿贴着一副对联:“尽遣有涯之生观星辰规矩;须纵无穷之思明宇宙真理”。这是张家第一代观天者所写,也是张家世代追求不息的理想。大殿两侧分别放置着两个巨大的模型。左侧是一个大展板,上面密密麻麻粘着一些大小不同、颜色各异的小球。小球在展板上形成了一条自左上到右下的宽带。左上的小球略大,数量较少,以蓝色居多;右下的小球最小,数量最多,而以红色居多;中间则以绿黄橙几种颜色过渡。这便是三十年前由张家的张赫所建立的恒星演化序列。这天上的繁星亮度不同、颜色各异,却冥冥中如有指挥一般,恰好地排列在一张光度与颜色的图上。人们也第一次发现太和星居然是一颗白矮星。右侧是祖星绕太和星的旋转示意模型。太和星的周围是一个巨大的圆盘,祖星位于盘外绕太和星做圆周运动。另一天文世家钱家的钱赋曾经推论,几亿年前,太和的前身星经历了红巨星的阶段,所有的壳层物质被抛向远方,而它的直径瞬间暴涨了几百倍。围绕太和旋转的近邻行星被无情吞没,由于我们的祖星距离太和足够远,才在这场灾难中侥幸存活下来。随后的几亿年,变成白矮星的太和慢慢冷却,而那些喷出去的物质也慢慢回落,形成了这个巨大的尘埃盘。这尘埃盘一直延伸到我们祖星附近,被前人称为“天上的岛屿”。

站在万星阁的大殿,徐隐用衫袖擦了擦汗,指着几个箱子说:“我可给你送来了!这是大理国古地石刻的所有拓印本。

“多谢徐兄!”张云笑着答道,随后指向一位老者,说:“这是古语世家的仓老先生,这次请来为我们解惑的。

徐隐马上向老者见礼。老人家一袭青衫,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捻了捻几捋胡须,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几人不再多言,快步来到议事厅,徐隐小心翼翼打开几个箱子,对二人说:“我已经按照时间顺序对这些拓印本进行了整理。古地石刻的技艺相当不错,我猜测他们已经掌握了一定的金属冶炼手段。

几人一幅幅石刻看过去,只见前半部分的石刻比例协调而写实,线条圆润而艺术;后面的石刻却力道不足,线条杂乱,可以看出雕刻得十分仓促。几人的心神逐渐浸入其中,那曾经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古文明,随一幅幅画卷重现世间。

烈日当空,燃出熊熊的烈火。一望无际的大地上,跪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人群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圆形高台。只见六个人披头散发,穿着奇怪的服饰,在高台上围成一圈,跳着奇怪的舞蹈。高台中心跪着一名大巫,他紧闭双目,双手向天空高高举起,好像在低声吟唱。俄而他又高高跃起,双手各持一个火把,跳起同样奇怪的舞蹈。

上天似乎感受到了人们的祈求,命令雨神驾着乌云前来布雨。一会儿功夫,大雨倾盆而下,地面上的人们露出兴奋欢乐的神情,相拥而庆,又纷纷对高台上的大巫磕头不止。大巫看着高台下的人群,双手高举,大声作笑。

然而,干旱并未因一场大雨而停止。大地龟裂,蜘蛛网一样的纹缝布满了所有角落。河流皆已干涸殆尽,田野的农作物渐渐绝迹。许多山井喷出浓烈的黑烟,遮天蔽地。

为了争夺生存资源,不同的部落之间开始爆发战争。无论成人,还是孩子,无论老人,还是妇女,都被卷进了战火里。只见一个骁勇的战士骑着三只角的猛兽,举着火把向对方的营帐冲去;一排弓箭手挽起长弓,远远射向对面的人群;更多的人则是持着长矛短剑在厮杀。每个人的表情是那么狰狞,似乎要将对面的敌人吞之而后快。一个战士将长矛刺进敌人的胸膛,没来得及抽出武器,便被一把弯刀削下了头颅。鲜血喷向天空,宛如一朵盛开的大红牡丹。熊熊烈火在大地上燃起,哪里有生命,哪里就有火光。没有人可以逃离。这里是人间,这里也是地狱。

大地上躺满了尸体,就连曾经万众伏拜的大巫,也被一杆长矛钉在了枯树上。一个骨瘦嶙峋的老人,正在捧食地上的沙土;一群成人,正高举一个皮包骨头的孩子,要把他丢到一个锅里;一个妇女正趴在地上嚎啕大哭;一个战士发指眦裂,手持一根长矛,对着众人怒斥,似乎要众人放下那个孩子……

“咕咕”,几人猛地一颤,心神被拉了回来。原来是几只孟鸟,正在窗边踱来踱去,好奇地看着几人。

“每次看这些石刻,我都不禁心惊胆颤,无法自持”,徐隐叹道。

“饿殍遍野,易子而食,析骨而炊”,仓老先生擦了擦额头的汗,“没想到世间真有如此惨剧”。

张云狠狠摇了摇头,长吁了几口气,说:“我们要抓紧了,毕竟……这不是我们想要的结局。

“最后的一个石刻不是图画,而是某种文字,你们看”,徐隐把一张拓印本放在大家面前。

仓老先生凑了上来,仔细看了又看,点头道:“不错,这应该是某种图形演变而成的文字。以万物为形创字,可谓文明之基。我曾经见过类似的文字,有些差别,但给我数日,大概能解的出来。

一周后,仓老先生果然如约,命人把翻译的拓本送了过来,并托人带话,“老朽年事已高,实不忍再看一遍如此的惨况”。徐隐和张云默然,打开拓本,只见字字如血,不忍卒读。

“大云部落七十三年记。自五百年史载至今,有红日侵世。历代圣贤殚精竭虑,率民抗灾。四百年前,轩帝携百万民众北上千里,披荆斩棘,开辟新土;三百年前,禹帝率众移南山,通北河,植绿林,兴沃野;百年前,黎子依山辟洞,授穴居生活。然数年来,河川枯竭,鱼龙陈尸,山井喷流,昼夜火燃。上命各方求雨而不得,飞蝗蔽日,魑魅横行。部落野战,连年不息,瘟疫横行,万物不生。啮草嘬土,流民载道,饿殍盈野,死者枕藉。长太息,掩涕兮,吾族何以不容于天地?吾辈才思不达,上困于天灾,下败于人祸,负众生之所托。若后来者得见我辈所留,当怀先贤济世之心,为八方生民立命;行先贤未竟之业,开万世春秋太平。临碑涕零,不知所言。

 

四  绝恐客星侵玉宇,恶闻星海是牢笼

一个月后。清晨,当孟鸟的轻啼声唤醒大地,太和星冉冉升起。太和星巨大的尘埃盘会掩盖周围一圈恒星的光芒,宛然众星中的帝王,四方恒星拜服。

这次会议设置在张家的万星阁,因为王上说张云等人时间宝贵,不如亲自去拜访。此次参会的人不多,除了王上和谢谦,到场的就只有上次集会中科学世家的人了。

张云一脸疲惫,满眼的血丝与蓬松的鸡窝发型让人几乎认不出他,很明显已经多日没睡个好觉。他向王上行了一礼,说:“恭迎陛下来到万星阁。这几天我们日夜推算……”

王上摆摆手道,“不急说,我们先到处看看。朕年轻时曾在这万星阁向老家主请教宇宙之学,观星有数月之久,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朕都甚是想念。

穿过万星阁的大殿,后面是一个小园,迂回曲折的碎石小径穿园而过。园中摆放着从全国各地搜集而来的陨石,有些坑坑洼洼如蜂窝虫穴,有些闪耀着青铜色光滑如镜,有些则覆满墨绿色的纹状结构,奇形怪相、颜色不一,衬以各种花草,似是随意陈列,又暗合某种审美,令人赞叹不已。

小楼的二层是议事厅,推开窗向后山望去,青松、红枫、木禾、葪柏、枇杷……各种树木,满眼秀丽。张云介绍说,这些都是历代观星人亲手种下的。许多大树状如十围之木,盘根错节、亭亭如盖,远远望去甚至有高耸入云者。

王上一屁股坐了下来,说:“朕许久不来万星阁,没想到多走几步竟然如此之累,看来朕也是老了啊。来来,你们也都坐下。

众人见王上如此随意,便也不拘束了,纷纷坐下。

待众人坐好,几个侍女奉上点心和热茶。这不是普通的茶,而是张家独有的星辰茶。据说是某代家主赴西域的戈壁观星,晚上突然发现一处山谷星星点点,既像人家的灯烛,又如萤火之光。在得知那里并无住户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家主独自一人去了山谷。结果他发现了一种花,在满目繁星之夜能够发出七彩的光芒,而在阴天的晚上便如普通的花朵一样平淡无奇。家主带了几棵回万星阁,好生养着。那花谢后会结出一个小球,小球里面是很多圆圆的种子;把种子碾碎,会有一种奇特的香味飘散出来,用来泡茶清香四溢回味无穷。更为有趣的是,这花经历过的星辰之夜越多,结的种子越饱满,泡的茶也越香。因此张家给它起名为星辰茶。

众人一边喝茶,一边听着这茶的来历,不禁啧啧称奇。

喝过茶后,王上看了张云一眼,说:“开始吧。

“遵旨”,张云说,“大家应该了解,我们祖星之所以绕着太和星做运动,是因为太和星对祖星有着吸引力。这是二十年前由物理世家牛家牛敦儒发明的理论。事实上,任何两个物体之间都有吸引力,并且这个力的大小随着物体之间距离的变大而急剧减小。也就是说这天上的星海里,每一颗星都对我们祖星有吸引力,但因为距离我们太过遥远,远远比不上太和星对我们的吸引力。但是,如果有一颗星在向我们靠近呢?

“它对祖星的吸引力可能会跟太和星相比拟?”一人接道。

“不错,经过祖芾兄和我这几天的计算,”张云盯着在坐的众人,缓缓道,“有一颗天体正在向我们靠近,而它对我们的吸引力影响了我们绕太和星运行的轨道。如果没猜错,我们正在逐渐靠近太和!

“什么?”众人不自觉的喊出声来。

“我们正在接近太和的尘埃盘,而这个盘上有许多巨石颗粒。这些就是陨石的来源?”王上紧紧盯着张云。

“是这样。

“那些灭绝的文明也可以解释了么?”徐隐突然问道。

“以大理国的古文明为例,同样出现了干旱、火山等迹象,只不过要比我们严重的多。同时石刻中还提到’红日侵世’,说明有一颗红色的恒星持续向太和靠近。我因此猜测,前几次文明的覆灭都是由于一个天体扰乱了祖星的轨道造成的。

“同一个天体还是不同的天体造成的?

“因为数据有限,我们还不能确定是哪种情况。但我倾向于是由不同的天体造成了这几次文明的覆灭。

“如果仅仅是炎热天气延长、陨石降落,会覆灭一个文明么?”王上问。

张云道:“陛下不要小瞧了陨石。目前降落下来的陨石比较小,暂时没有造成大规模的伤亡。可如果是一颗十公里左右的陨石落下来,撞到我们地面,会直接掀起大量尘埃覆盖整个祖星数月,到时候植物会因无法接收太和星的光照而全部死亡;如果撞到海里,会直接引起大海啸,淹没我们的绝大部分国土,同时水汽大量蒸发,造成气候剧烈变化。无论哪种情况,我们都几乎无法存活。

“恐怕事情还要严重”,徐隐缓缓道,“如果我们受到太和星的引力发生变化,首当其冲的便是海水受到的潮汐力发生变化。那么海水的运动可能会造成海底火山受到的压力变小,从而集体大爆发。

“难道东海国的海底火山便是?

“很有可能”,徐隐道,“如果有大规模火山爆发,到时侯喷出的大量灰尘也会覆盖祖星的表面,造成植物的死亡。要知道这些火山灰都是有剧毒的。

“这么看来,文明的覆灭是完全有可能的。”王上喃喃道。

众人沉默了。这些论述听上去非常合理,而且与目前的情况非常吻合,但没有人愿意接受。难道这就是宿命?这颗星球上的文明要一直生生灭灭反反复复?这是一个残酷的推论。冥冥中似乎有一只大手,在任意拨弄着命运的罗盘。而这颗星球的人们就像一只只蚂蚁,生生死死尽在大手的掌握之中。

气氛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所有人都在沉默。

“你们的计算可信么?”王上问。

“基本可信”,张云回答。

“能够找出是哪颗星在向我们靠近么?

“目前观测资料不足,还没能找出来。但应该不是毁灭大理国古文明的那颗红色恒星。我们认为应该是个较暗的天体。要么质量很小所以很暗,要么质量很大已经变成了理论中很致密的中子星或黑洞,所以我们也很难观测到。

“我们能挺过去么?

“这……很难说。

参会之人无一不是才智超群,但听到这种回答,不免一阵颓然无力。人族有史载不过两千余年,其中经历了无尽艰难,与天地斗,与猛兽斗,与瘟疫斗,但面对这些苦难时,至少还有希望。因为有无数的先贤带领人族披荆斩棘,有无数的战士站在人族前面毅然牺牲,有无数的百姓一代代任劳任怨前赴后继,所以人族,历经千年而不倒,已然成为这片天地的主人。但那些灭绝的文明竟然一点抵抗之力都没有,如此无声无息的永远消逝,让人在不寒而栗之余万般无力。这天地,终究是不能战胜的?我们的文明,难道也会这般灭绝?

“不过”,张云说,“对比史料,太和星的温度比以前下降了许多,而且还在不断下降中。这个是白矮星正常的演化结果。这个效应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消夏季变长的问题。

“是这样。虽然这几年的炎热时间在变长,但最高温度并没有升高,甚至记录上有隐隐变低的趋势”,黄安说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又是沉默。过了大约十分钟,王上终于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开始计划吧。

“陛下?”众人疑问。

“虽然我们最终可能灭亡,但如果不试一下,怎么甘心呢?

众人精神一振,心道,王上果然为格局最大之人,这么快就从绝望中摆脱了出来。

“王上说得对”,一直没有说话的谢谦开口,“相比于其它文明,至少我们已经知道了以后会发生什么,可以进行万全的准备。那么无论将来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于是,在颓废却又有一丝希望的气氛中,众人从科学技术支持、政策制定、百姓安抚等各方面进行了讨论,会议直到夜晚才结束。

王上临走前道:“今日之议不可外传。此事太过消极,只怕世人知道后会引发暴乱。待计划完成后,再与世人解释吧。

“只怕陛下会遭到世人的非议。”张云道。

王上一笑,“朕遭到的非议还少么?只要能够延续金陵朝、延续人族,名声于朕不过瓦石耳。你们要继续验证你们的计算,排除其它一切的可能性。未来几个月我们还要继续讨论后面的计划。

从张家出来,已是繁星如画。目送大多数人离开后,徐隐几人留了下来,令人稀奇的是,谢谦也留了下来。

半球形的天空中满满地镶嵌着恒星,如宝石般散发着各种炫目的光彩。几人在小园的亭子中坐下,煮上茶,一阵夜风吹来,茶香四溢,众人的眉头舒展了不少。

徐隐指着天空,说道:“你们看这满夜的繁星,又是何人安置的么?

“这只怕是哲学问题了”,张云道,“不过根据我们的动力学计算,这恒星位置应该是初始运动速度与所受外力综合作用的结果。经过了长久的演化,才到了现在这个状况。

“那初始速度又是哪来的呢?

张云面露难色,“这是困扰我们天文界很久的问题。我们对恒星的演化序列做了许多研究,也有很多理论解释。大家认为恒星最开始也不是这个样子,而是起源于一团混沌无序的物质,后来由于某种扰动使其运动、塌缩,最终变成了球体。但我们却从未观测到这样的现象。

“果然是奇思妙想”,徐隐赞叹,“你们张家的恒星演化序列,所谓光度就是它真实的亮度,那么这个光度应该受到距离的影响吧?

“不错,我们计算了天空中绝大多数恒星的距离,然后得到了它们的光度。

“那么最远的恒星是哪颗呢?

“你们看”,张云站起身,指着南边,“就是朱雀星区与凤凰星区交界处那颗最暗的星,大约距离我们1万万亿公里。

“这恒星的分布是均匀的么?或者说东南西北各个方向恒星到我们的距离的分布是一样的么?”墨储问。

“我听说并非均匀。好像是一边恒星多,一边恒星少?”徐隐道。

“不错,我们统计过这些恒星的距离,发现夏季的恒星不仅多于冬季的恒星,而且夏季有更多距离远的恒星。冬季的恒星最远大概是一千五百万亿公里,而夏季的恒星”,张云指着刚才那颗星,“最远是一万万亿公里。

“大约是七倍啊。

“而且,你们看那个方向”,张云指着天空中西偏南方向,“那里的恒星更多,也更亮。

“听上去怎么像我们在一个西瓜里呢?每个西瓜籽都是一个恒星,而我们的西瓜籽在西瓜的一侧。”徐隐笑道。

夜竟有些凉了。

墨储打了个哆嗦,“你别说得这么吓人。

张云脸色微凝,说:“徐隐兄的比喻并非没有道理。数年前郭家的郭勃也曾如此说过,我们似乎是生活在一团恒星里面。而且他还问了一个问题,‘一万万亿公里以外又是什么呢?’”

众人变色。一瞬间似乎千百斤的重量压在大家的身上,又像是一双看不见的手死死掐住了大家的咽喉。

“啪”,谢谦将茶碗重重地放在石桌上。众人一惊,才发现自己的背上已经湿了。一股寒意瞬间渗入了骨髓。

“好茶。”谢谦缓缓道,“你们也不必慌张。天外的尽头是什么暂时还影响不到我们。今日一议,我当真见识了诸位的才学。这科学之境,妙不可言。”谢谦起身,“从今之后,内阁会全力支持诸位的科研要求。这天下百姓的生死存亡就交给你们了。

“谢首辅言重了”,张云立刻起身道。

“我并不是顽固不化的老头子”,谢谦负手,望着那无穷星海,“我辈读圣贤书,为的便是这天下长治久安、百姓安居乐业。先前反对你们是为此,如今支持你们也是为此。只是如今这天地已变,相比于我们,你们所做的更能挽人族之困顿、扶大厦之将倾。你们有这个实力,也应有这个担当。

众人都站起来回礼。

“好了,老夫年纪大了,经不起这长时间的折腾。回去睡觉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首辅当真是心怀天下。”张云赞叹。

“是啊,上次他在朝堂百般阻挠我们,我还觉得他太固执自私,如今看来,是我小人之心了。”墨储道。

“我们张家世世代代仰望星空,企图窥得一丝半缕的宇宙规则,然而对这世间百姓的生死存亡却难有作为。庙堂诸老鞠躬尽瘁,为民生的付出有目共睹。而农工家的诸位也都是这社会的脊梁,最终能够救百姓于水火的也必然是你们。

 “我们即刻准备吧”,徐隐说,“用这辈子拼上一次,即便不行,也能证明我们活过。

张云点头道:“我们的努力必将不会白费。或许,基于我们的努力,我们的后辈有一天能够离开这里。不仅仅离开祖星,或许能飞向那一万万亿公里以外。

“像鸟一样?

“比鸟飞的更高、更远。

“总有一天,他们能离开这个牢笼。

“对,离开这个牢笼。”众人击掌。

 

五  辟地开天何所惧,我负人间且行行

看着一身破旧的衣服,尤其是正中央那个硕大的“囚”字,徐隐皱了皱眉头。

“没想到出现这种情况……别看天了,你倒是说句话啊。

正值冬日,透过石屋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正飘着一些雪花。说是雪花,并不是说雪小,恰恰相反,雪下的很大。这石屋是建在一个巨大的洞穴中,所以看到的只是一些调皮的偷偷潜进来的雪花。洞穴外,正是鹅毛狂舞。

张云端起一碗粗茶,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说:“能说啥?八成是京城那位听信了一些谗言吧。

“那他们会把我们放出去么?计划还会继续下去么?

张云沉默不语。

这里是漠山,祖星极北区域最长的山脉。漠山东西走向,长约数千公里,山高数公里,山顶积雪经年不化,一直以来是人迹罕至之地。二十年前,它迎来了有史以来人数最多的一批观众。

金陵朝征调北方的冀州、幽州、并州百姓约六十万人前往漠山。北行的建议由张云、徐隐等人提出,经过数月的讨论与辩证后,由内阁和王上最终拍板确定。之所以前往漠山,第一是因为陨石主要来自太和星的尘埃盘,那么越偏离祖星绕太和星运转的轨道平面,被陨石击中的概率越小。第二是由于极北方气候寒冷,大气冷却下沉,有覆盖面最广的高压,经常形成超强的寒流,对阻挡陨石撞击的粉尘和海底火山爆发的火山灰有巨大作用;同时,未来必定会有无数的伤亡事件,而低温环境能够有效阻止瘟疫的发生。第三则是可以沿漠山挖掘大量的洞穴,即便以后祖星温度大幅降低,洞穴也能有一定的保温作用。

计划命名为“薪火”。

金陵朝发文称,此次征调百姓是为了对付逐渐延长的炎热季节,王上决定在漠山建立新都。民间一时怨声四起,官员也纷纷上书反对,但都被内阁压了下来。民间传出言论“有坠星下桂州,至地为石,上有字曰’金陵灭而地分’”。有流民暴起作乱,自号通天军。王上命镇南军全力镇压。不出一月,暴乱平息。随后,内阁颁布奖励机制,凡举家前往漠山者,该家庭永久免除税赋。如此方慢慢平息了反对声。

漠山的工程由墨家、鲁家等工家人全权负责,计划沿漠山开辟一千个巨型洞穴。每个洞穴面积约两万平方米,高约五米,大约容纳一百户人家。而每个洞穴又采用蜂窝式设计,划分为九个“蜂房”,充分保证支撑的强度。工程难度巨大,幸运的是人们在漠山发现了数十个天然形成的大型洞穴,极大地解决了前期的居住问题。在供给上,内阁采取了前所未有的措施,从各地强征大批粮食运往漠山。同时,农家人发明了一年多季小麦种植方法,成功培育了一些适应低温的粮食品种,虽然未能完全解决百姓的食物需求,但也算基本满足。

就这样,“薪火”计划在无数的困难中一步步前行。

第十五年时,京城发生了几件大事。第一件是谢谦的去世。在内阁召开例会时,谢谦突然一阵急咳,吐出大口鲜血,随即从椅子跌落地上,昏迷不醒。太医诊断为劳心劳体,气血亏虚,无可救治。数个时辰后,谢谦离世。谢谦旁边的几个奏折都沾上了鲜血,王上看到后,沉默许久,说这天下再也没有全心全意为其挑担子的人了。

而仅仅三个月后,王上驾崩。王上是在城墙上去世的。当天夜里,王上心血来潮,要看一看自己从未去过的漠山,看一看那举全国之力兴建却从未去过的新都。在城墙上,王上先指着天破口大骂了一通,各种脏话从这位特立独行的帝王口中喷涌而出,周围负责警戒的侍卫脸憋得发紫,宫女们也不禁红着脸掩嘴而笑。骂完后王上长吁了一口气,似乎多年来郁积在心中的愤懑一扫而空。随后只见王上切切私语了许久,好像在为谁祈祷,然后便陷入了沉默。御前总管上前奉茶时,发现王上已没了气息,嘴角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王太子登基,继续进行之前的计划,年号“伏安”。

“说起来,已经有二十年了。真是时光荏苒啊。”徐隐叹道。

“当年咱们这些人一起来到这里,信誓旦旦地说要将这建成人族文明最后的堡垒。我们没有虚言。

“我们也算对得起支持我们的人了……谢首辅、王上,我们无愧于他们。只可惜咱们这位新王,并不是坚信科学之人。

张云道:“我倒没有特别埋怨那位,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像先王一样笃信科学。这二十年来除了异象不断,并没有大灾难发生,也难怪人们会心生疑惑。那些大臣们说我们误国误民……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可不止如此,还罄竹难书呢。

“哼......我唯一觉得对不起的,便是在这漠山牺牲的无数百姓。他们为了文明的延续在这漠山日夜劳作,用生命建成了这堪称人族最伟大奇迹的山中之国,留下的却只有累累白骨,在风沙的肆虐中变成了一捧黄土。

“唉~还有农工家的各位。他们站在最前线,做着最高强度的工作,不少人年纪轻轻便染上一身恶疾。你说的没错,农工家之人是这天下的脊梁。

“脊梁个屁!”一个突兀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徐隐与张云回头,只见一个中年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三角眼、酒糟鼻,颌下是一排整整齐齐精心修剪过的胡须,显得极不搭配。来人正是此次负责传达王命的钦差魏裘。

“说什么天下脊梁!不过都是你们的同伙罢了!妖言惑众之徒!

张云道:“敢问魏大人,在下何言曾妖?惑过何众?

“你们发布祖星文明将绝的言论,不算妖言么?你们煽动先王、内阁进行漠山迁都,不算惑众么?

“你可别乱说”,徐隐急道,“我们从没说过祖星文明将绝。正是担心这样的情况发生,我们才进行漠山迁移的计划。

魏裘冷笑道:“那好,二位都是科学家,自然知道凡是实验结果、观测结果,都有个误差,或者说是可信度。敢问你们的结论是百分百可信么?

这位魏大人显然不是一个蠢人。

张云答道:“我们的理论百分百可信,但结论自然不是。

“有什么区别么?

“天下的各种异象都是由于祖星偏离了绕太和星旋转的轨道而发生的,并且祖星一直在向太和星运动,这便是我们的理论。据统计这几年的陨石数量明显增多,也证明了我们理论的正确。但最终是否会有巨陨石降落,陨石降落是否会造成毁灭性的后果,我们的文明是否会像古文明一样悲剧性地终结,这些都只是可能性的结论。我们无法肯定预言它们的发生。

“既然只是存在可能,那么你们开展这个巨型计划是值得的么?你们耗费了金陵朝无数的物资,牺牲了上万百姓,可以说,你们一手阻碍了金陵朝的兴盛发展。若不是周边国家都进入了不同程度的动荡,只怕我金陵朝已经自身难保了!

张云沉默许久,悠悠叹道:“你说的我们何曾没有想过。每当有民众在我们的面前倒下,我们就会扪心自问,这样值不值得?最终会不会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张云声调突然高了起来,“我们不敢赌,你明白么?我们不能拿整个人族去赌。我们要考虑的是最大的危险和所有可能的概率,宁可有所牺牲,也要去避免那个极有可能发生的后果。

“说的好听,既然可以有所牺牲,为何不牺牲你们自己?

“我们每时每刻在等待着牺牲”,徐隐道。

 “哼!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浪费口舌了。如今京城已是民怨鼎沸,王上下命,将你等就地正法!‘薪火’计划停止,漠山百姓一个月后迁回故土……”

“什么?”二人叫了起来。

张云急道:“绝对不行!虽然目前没有巨陨石坠落,但概率还是很大。除漠山外,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

“哼!漠山是安全,但再这样下去,只怕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了。

“不会的。如今漠山已有两千公里长的空穴,可以满足百姓居住的需求。食物方面也能基本满足。可以保证,未来漠山的百姓不会再出现较大的伤亡。

“行了,我的张科学家。王命已经下达,你就不要再抱有幻想了。另外再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久后我金陵朝将对各科学世家进行封锁查抄,将你们的人统统逐出国策院,免得你们再祸国殃民!

“完了……”,张云一屁股坐了下来。

“居然最后的结局是这样。”徐隐双手捂脸。

沉默许久。几片雪花透过窗户飘了进来,无声无息地落到二人的衣服上,悄然融化。

“你后悔么?
“当然不。二十年前我就说过,用这辈子拼上一次,即便不行,也能证明我们活过。只是我不甘心,我们拼了一辈子,输给的不是上天,而是自己人。

“当年做这个决定时,我们就曾料到会有非议,会有民怨。二十年前那场流民暴乱便是一次警示。不过那时候有王上,有谢首辅,有他们在前面抵抗着世人的非议,我们只需要在这里放开拳脚地做事情便可。但现在……唉,我想王上也没料到会如此吧。

“事已至此,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想,即便王上召回百姓,有些人生于斯长于此,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环境,必然会留下。如果灾难真的发生,也算给我们的文明留下了种子。如果最终灾难不会发生,那岂不更好……那就当用我们的命来祭奠那些牺牲的百姓吧。

徐隐看着张云,使劲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这些年我也没闲着,我发现咱们确实活在一团恒星里,我把它称为‘星团’。祖星、太和星以及这满天的繁星都位于一个星团中。这个星团大概是一个球形,半径约一万万亿公里。星团里恒星密度非常高,所以恒星之间存在频繁的相互作用乃至碰撞。也正因为如此,祖星绕太和星的轨道经常受到干扰,以致多次文明覆灭。

“果真奇妙”,徐隐赞道,“只是在目前这种环境下,没人再有余力关注科学了。

“是啊,恐怕所有的科学都要停滞了。不知道这天下最终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三天后,雪霁初晴魏俅命人算了算,得知是吉日,便要当天行刑。

一行人被押了上来,包括张云、徐隐、黄安等人。墨储、贾和等工农家之人被赦免,王上命他们将功补罪,做点实用的工作利国利民。

大地银装素裹,一尘不染。衙役们在雪上打了木桩,然后把张云等人一个个绑在上面。

“雪刑”,下面有人窃窃私语。雪刑,顾名思义就是将人绑在雪中,浇以冷水,令其在低温下活活冻死。

魏俅坐在椅子上,指着张云等人,对下面的百姓说:“二十年前,这些人号称世界会毁灭,欺骗先王在漠山建都。现在呢?什么也没发生,我们都活的好好的。欺君罔上,误国劳民,罪不可赦!如今王上上应天意,下顺民心,下旨曰诛。张云,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张云说:“魏大人,我们是科学家,不是预言家。我们并没有试图告诉大家,未来一定会发生哪些事情。我们只是提出事情发生的可能性,然后采取措施,防止最坏的事情发生。未来有很多的方向,我们只是选择避免某个可能的未来。

“然而现在的事实是,我们根本不会走向那个未来!不仅如此,你们的行为已经让我们几乎失去了未来!你们所做的不仅是没有价值的,而且是灾难性的。

“究竟有没有用,只怕还未可知。魏大人,我等不过是科学家,只会从科学上寻求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法。这可能会在其它方面带来无法弥补的伤痛,但我们别无选择。

“天下人的未来当由天下人决定,不需要你们这些人替我们选择。

张云沉默许久,欲言又止,却最终洒然一笑,说:“你说的也对……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哼,还在嘴硬”,魏裘冷笑道,“不管有愧无愧,明日之后你们都是一具具尸体。被风沙肆虐,腐烂在那野地里,被猛兽所吞食。这就是你们最终的结局。

“历史会给我们一个公正的评价。”一人接口道。

“不要妄想了。数十年后人们便会忘记这里的一切,忘记你们的初衷,忘记你们的理论,只记得你们的行为给这世界造成了多大的破坏。你们永远都将是我人族的罪人。

“当年‘薪火’计划开始时,先王便将名声抛在了身后。我等又在乎什么?流芳百世也好,遗臭万年也罢,我们从不在乎。我们拼尽这辈子,只为了后人能够选择自己想要的未来,只为了当灾难到来时,他们有与之抗争的筹码。希望有一天,他们能够飞出祖星,飞出这个牢笼般的星团。我相信,那里有一个新的世界。”张云的眼中泛出异样的神采。

“说的好!”被绑在木桩上的众人拍手大笑。

“本官不与你们浪费口舌”,魏裘盯着张云,说:“你有什么遗言?本官可以帮你带回张家。

张云看向天空,目光所及一片晴朗。漠山银装素裹,峰顶处闪闪发亮,摄人心魄。张云笑道:“这极北之地果然是观星佳处。空气干净,阴天又少,我看到了前所未见的星空。真是让人心旷神怡。你可知道,对一个天文学家来说,天天看星星真是最幸福的了。

“冥顽不灵!”魏俅骂道,转过头,又问徐隐,“你有要说的么?

“张兄爱这星空,我独爱这大地。我徐家历代去过东海,下过南梁,也曾到过极西的荒漠,唯独没来这极北的漠山。而我徐隐是来这的第一人。我们走过无数的山河秘境,最后死在自己欣喜的地方,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哈哈!”众人再次大笑。

“能死在这前所未有的极端气候,也是幸事啊。

“朝闻道,夕死足矣。

“各位,在下身子最弱,怕是要先行一步。我在奈何桥前等待诸君。

“行刑!”魏俅怒道。

底下的百姓看着。他们也是现在才知道,这些人就是导致他们迁来漠山的“罪魁祸首”。他们有不少亲人朋友在这里生病、死亡,他们也曾浸在悲痛之中,说不恨他们也不可能。但大家并没有喊骂。这么美的雪景,实在让人生不出打骂的念头。太和星一如往日般明亮,巨大的尘埃盘环绕在它的周围,像一只巨大的眼睛,俯瞰着人世间。

第二天,这些“罪犯们”果然都变成了冰雕。立在那里,颇有些好看,原先光秃秃的白雪突然显得不那么无聊了。

王命已经下达,百姓们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漠山。一些人站在石雕旁,看着这庞大的山中之国,露出伤感之色。

“那是什么!”有人惊呼起来。

一个巨大的火球从天而降,拉出一条横贯天际的尾巴。在场的人仿佛能听到空气爆破的啪啪声。火球愈烧愈烈,一霎间增亮了许多,人们不自觉闭上眼睛低下头。天地间茫茫白雪,只有那一排冰雕,身躯直立,仰着头颅,看着那颗火球向遥远的南方坠落而去。

“轰隆隆”,漠山也震动了几下。漠山高处的积雪出现了一条裂缝,然后巨大的雪体开始滑动,向山下急速冲来。

“雪崩!”人们急喊,“赶紧躲到洞穴里去!

如果这时候有人在祖星之外,会看到一颗巨大的陨石坠落在梁国。整个南方世界顿时尘烟翻滚,乌云密布。随后东海大量海底火山爆发。南方的尘埃和东边的火山灰急速袭卷整个大陆。

祖星的极北区域,那里有座很高很长的山。那座山叫漠山。那里是人族最后的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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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部架空历史科幻小说。写了一段虚构的历史中,古人是如何应对一场天文级天灾的。构思不算十分新颖,但作者塑造了生动的人物形象,故事处处透着着古人的风骨大义。
古人的风骨大义是什么呢?
是朝闻道,夕死可矣。
是士可杀不可辱。
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古今中外的人类历史上,不乏这类坚持科学真理、不惧死亡的勇者,令我们得以发展到今天。这些精神是不会随时间褪色的。每次看到这样的故事,总是会被打动。

——责编 陈虹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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