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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下的三艘小船:救援艇、冲锋舟和光膀子的人

关外文艺复兴阵线 惊人院 2023-03-17



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


停电了。


明灭之间,逐渐逼近的死神眨着它或红或绿的双眼,仪器的亏电故障灯发红,安全出口指示标泛绿。听着病人的喘息,小凡希望时间能回到今天早晨。


最开始,除了阴天,没有任何不祥。


普通的一年,普通的夏天,普通的大夜(指值从0时到8时的夜班),下了班也不走,手头的病人下午要拉去做CT,没她不行——这就是小凡作为重症护士的第三年。


她不喜欢人,只想和机器打交道,当初轮转到重症,就像榫插进卯,再也不想离开。


她记得一位女登山家说过,海拔五千米以上,人人都会变得纯粹,没精力勾心斗角,眼前只有装备,心中只有登顶。


重症监护室,就是小凡隔离人群的高原。


没胃口吃饭,就眯一小会儿吧。


睡前再次推演一遍下午的路线,重症12床,男性病人,50岁,重症急性胰腺炎引发ARDS,氧合指数低,自主呼吸弱。亲属需要雇护工把他转移到轮床上,再推到CT室,好在医院考虑周到,重症急诊和CT都在二楼,到时候她在后面推床监视仪器······


下午两三点醒来,雨大了不少。


梦里一直躲避的目光竟然真的就在她身边——老张。


不知道这个老色胚护工盯着她看多久了,蓝色的护工服也遮不住他的啤酒肚和油腻。


“嘿,小凡,待会儿送CT又是咱俩打配合。”


小凡努力控制表情,从临时休息的轮床坐起,想远离他。


“又不说话?我就喜欢你这种冰山美人。”


比起色眯眯的眼神,最让她受不了的是老张掉进钱眼里的职业素养,他甚至干过把病人扔在病房外,家属不加钱就不搬不推的事,还不止一次。


当初,小凡就是为了躲避这种糟烂事才钻进重症,没想到还是没躲过老张。


她走回护士站,老张没有跟上来。


通话器跟家属联系,护工全部待命,刚准备跟医生报告把病人调出来,就接到上级通知准备转移——要淹了!


扒在走廊栏杆上看天井,就像无人机俯拍水族馆,黄水泛着白浪在一楼滚,滚过了休息椅,滚过了导航台齐腰的桌子,滚过了自助挂号终端,LED灯板闪烁不断,医院的“院”字残破不全,只剩了一个——完。


水涨得太快了。


不必渲染对水灾的惊惧,医护人员不想这些。


12床病人,氧合指数不到100,体温38摄氏度,生命体征不平稳,转移非常困难——这才是该想的。


她往回跑,听到有人吵,四下寻找,一二楼的楼梯中间,老张跟人疯狂对线。


这时候了还朝家属要钱?


发灾难财一定会遭报应,不挨打就不错了。


她喊:“老张!回来帮忙,要转移了!”


老张吵得更大声了。


不能耽搁下去······小凡跑回重症,回到12床旁,仪器读数暂时正常,呼吸机功率70%,封好鼻饲管,呼吸机放在病人左侧腋下,智能输液泵放在右侧腋下,医生拎着心电监护仪看读数,自己拿氧气罐,比袋装大米还沉,不在乎了。


没人推轮床,还是得找老张,出去一看,老张缩在楼梯一角,被四五个人围起来泼着凉水打。


叫他就是救他,小凡刚要喊人,灯突然闪了一下,空气中响起了轻微的嗡嗡声,接着万籁俱寂,世界漆黑。


停电了。


小凡希望时间能回到今天早晨。


陈光宗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他还记得八点去楼下吃胡辣汤的时候,店老板刘利民还说下雨天宜钓鱼,祝他生意兴隆。可现在才过去不到三个小时,别说生意了,街上连个能跑的物件都找不着。


他叫了网约车——要是不能按时到店,耽误了那几个大客户的单子,亏的可就不只是几百块打车钱了。


进了渔具店,柜台上放着刚打包完的七八组包裹,里面装的都是本汀、光威、哈斯达这种中高端经典款,这一单少说也能挣个万八千左右。


“老陈?”


雨声中,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探头出去,发现是街对面开沙县小吃的马老板。


“老陈!是你在店里吗?”


“有事?”


“你是不是有条冲锋舟来着?”


“是啊。”


他刚下意识地做了应答,突然听到轰的一声,外面的雨势又大了一倍——如果说他来的时候那还叫下雨,如今外头就几乎是在泄洪了。


拖出两包沙袋垒到门前,他现在只求排水系统能够正常运作,不然他这种开在河边上的店铺真的就啥也别想要了。


马老板抹了把脸,眼中露出一丝央求的神色,“我有点急事,想问你借下冲锋舟······”


“不借。”


马老板哭丧着脸,“陈老板,陈总,我真有急用,要是磕了碰了,回头我原价赔你行不?”


“不行,”陈光宗只顾着摇头,“我也有急用!”


马老板没再哀求,重新戴上兜帽消失在雨幕中。


陈光宗看着对方的背影,倒也没什么负罪感。在这种天气里,他还指望着靠这艘小船抢救货物呢。


收拾好店里最贵的钓具,又给冲锋舟加满了油,陈光宗继续坐在窗口发呆。


十分钟前,他从背包里摸出了一盒还没拆封的热干面,他不知道这是媳妇还是闺女塞的,这对母女似乎都天生有种害怕他饿着的本能,只要是他独自出门,背包里就会莫名其妙地多出不少小饼干、热干面或者火腿肠。


正烧着水呢,店门突然被推开,一口气冲进来四五个男人。


站在队伍把头的男人眼瞅着就有一米八以上,他张嘴说道:“老陈,兄弟们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来找老哥你江湖救急了。”


此言一出,陈光宗觉得自己像是误入了《水浒传》剧组,演的还不是梁山好汉,而是祝家庄一类的地主老财。


“你要干什么?”他有点慌神。


对方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古铜色国字脸,“我,老管,街口开拳馆的。”


看清来者是谁,他这才长舒一口气,埋怨道:“你们吓我一跳,还以为有人趁乱来抢东西呢。”


老管摸摸后脑勺,回头嘀咕道:“确实,待会儿咱们也回去锁个门,免得东西没被大水卷走,反倒被人偷了。”


“咳咳,”队伍后面有人咳嗽一声,“老管,船,船!”


“哦对,”老管反应过来,重新面对陈光宗,“那啥,老陈,咱都老邻居了,能借你点东西用用不?”


“借啥?”


“就、就那个冲锋舟······”老管继续讪笑,冲锋舟三字几乎细不可闻。


“你说啥?”


“冲锋舟!”队伍里有人高声喊道。


伴随着这一嗓子,只听门外轰隆一声——天漏了。


又是陌生的号码。


往常,魏德会直接挂断电话,看都懒得看一眼。但是这两天,魏德会接起每一通陌生来电,却无视熟悉的家人号码。


手机屏幕上都是水,他尝试了好几次才接起电话,屏幕和脸之间架空了一道缝隙——魏德不是他的真名,可是他的腮帮子实在太大,同事们都说他长得像NBA热火队名宿韦德。


“是救援队的魏队长吗?”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焦急,嘈杂,信号不佳。


“哪儿?”魏德直入主题,主动联系他的陌生人,几乎都是为了同一件事。


“郊区塔树沟镇鸿福社区,那里有幸存者!”


那里?魏德咂摸了一下对方的话。


“你在帮别人求援?”


“是······但是你相信我,那儿肯定有人!”男人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哀求的意味。


“有幸存者主动联系过你?”


“没有,那地方很偏,手机没有信号······”


魏德陷入了犹疑,至少他现在有考虑的时间,救援艇上的发动机疲劳地嘶吼着,距离作为临时安置点的市图书馆还有一点距离。


救援队早已全员出动,每一组维持两个人的最小建制,此时的救援艇上,除了五名刚刚从闹市区救上来的白领,还有魏德和他的组员小七。


魏德拽了拽小七的胳膊,把他从疲倦的浅梦中唤醒,“你知道塔树沟镇的情况吗?”


“不太清楚,城南方向不是三哥负责的吗?他可能知道。”


“你累糊涂了?”魏德拍了一下小七的帽檐,“老三在凌晨五点去纺织厂那边救人,结果负伤人事不省,现在还在医院抢救呢。”


小七如梦初醒,“以前通宵玩游戏都没事,现在救人救了两天,就快失忆了······”


正在小七碎碎念的时候,艇上的一个女孩举起了手,“您刚才说塔树沟镇?我奶奶家以前就在那边,所以还算了解——有具体地点吗?”


“鸿福社区。”


女孩闻言垂下了头,“那里是整座城市地势最低的地方,我奶奶还说那儿有一句玩笑话:谁要是停车忘了拉手刹,车溜坡跑了,只要去鸿福社区等着就行······雨下了这么久,市区的水位都这么高了,那里的人肯定······”


身上满是雨水,魏德的嘴唇却干燥起皮。他心里清楚,女孩所说的情况,也是救援队面临的最大难题。


退一万步讲,即便雨势相同、地势相同,但市区还有高层建筑作为求生屏障,而周边村镇的建筑高度相对较低,甚至大部分都是平房,一旦水位上涨,幸存者的生存空间会变得极为有限。如果救援进度跟不上,水位完全没过平房的高度,那幸存者······


手机发出轻微的震动,对方还没有挂断电话,魏德把听筒放在耳边。


“魏队长?”


“困在塔树沟的,是你什么人?抱歉,我们的人手实在有限,必须确保等待救援人员的真实信息。”


对方嗫嚅了片刻,说:“是我老婆,前年离婚了,我去了国外,她留在塔树沟。”


“行了,马上过去。”魏德挂断电话。


这个理由不可能是假的,没道理,他懂。


切尔诺贝利、世贸双子塔、被海水淹没的苏门答腊,是同事们的大声交流让小凡从那些灭顶之地回过神来。


“吸痰器吸痰器,把吸痰器递给我!”


“别跑别跑,把针头撞断了。”


“PICC插一半怎么办······先这么着吧!”


怎么办?


病人怎么办?


入行开始,她就信任仪器,几乎只信任仪器,现在仪器变成了面目可憎的红眼恶魔,她就像被亲密战友抛弃的掉队者,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无声的慢放。


重症监护室就是为了给重症病人提供隔离空间和先进设备,现在设备宕机,空间也岌岌可危,他们这群人还能干什么呢?


医生推了小凡一把。


“主任,去找主任,去把主任叫过来!”


这一推,扶了一把即将崩塌的三观,她赶紧跑去主任办公室,路过楼梯的时候,老张不在了,不知道是被打死了还是躲清闲去了,换了几个湿到脖子的中年女人坐在那儿,喘着粗气,满脸都写着死里逃生。


楼下还有几个人正往楼梯这儿摸,一开始还以为他们都有两米多的个头,细看才发现,他们的手脚都不动,明显是下面有人背着。


互帮互助吧,暂时顾不上你们了。


小凡叫上刚接完上级指示的主任,两个人一起回到重症。


外面还算有点天光,重症病房内黑得像人类诞生之前,暗得像人类灭绝之后,微不足道的小光束试图割破黑暗,就像铁达尼号沉没后,姗姗来迟的救生船员那聊以自慰的手电筒——那是医生们的瞳孔笔。


“别看着了,上手按气囊!”


“老大,没有仪器,我们不知道他的氧合······”


“你他妈没机器不会干活了?你入院第一拿机器考的?”


“好好好我来。”


“随时观察病人情况。”


医生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小凡这时才发现,她没有直面病人的勇气。


当初她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虽然离生死最近,但和病人之间总是隔着仪器,她通过仪器即可完成和病人的交流,可现在不行了。


她强迫自己通过外在的生命体征观察病人,很快,她觉得病人好像不行了······


“老大!老大!”


医生回来,劈手夺过气囊。


“按的什么**玩意儿,出去吧,别帮倒忙了。”


小凡行尸走肉般离开重症,关上防爆波活门,蹲坐在门外,外面好像更黑了,与最开始的慌乱相比,秩序似乎在逐渐恢复,楼梯上坐着的人越来越多,都一样,湿到脖子,眼神迷茫,身体软塌。


主任跑出来,好像是回办公室拿什么东西,似乎注意到了小凡,回来蹲在她旁边。


“我知道你怎么回事。你不是没机器就救不了人,你是怕,你是对自己要求高。放心,没有精密的读数我们的素质也是够的。”她晃了晃手机,“这东西没了信号和网,不还是能当手电筒吗?去尽一份力吧,刚才领导跟我说一大波人从外面蹚水进来避雨,都是背到二楼的,有的人还受伤了,你去急诊帮帮忙。


主任拍了拍她的肩膀就走了,小凡感觉时间很漫长,触感一直逗留,实际上主任可能只对她说了几秒钟的话。


小凡站起来,走向急诊,用更紧急隔绝紧急,更嘈杂隔绝嘈杂。


“小姑娘手法不错啊,你是医生?”


“我是ICU的护士。”


“牛哇,以后来急诊干得了,这每天多刺激,那话咋说的来着——鲜活的生命!不比在ICU对着仪器好。”


小凡慢慢冷静专注下来,处理了十几个病人伤势之后,她万万没想到,下一个被扶着送进急诊的病人是——老张。


“这不是咱自己的护工吗?”


“是的。”小凡问把他送来的人,“你们把他打晕了?”


“我也不清楚,看这人摔倒了我就给扶过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在旁边看着呢!”另一个帮着扶的人绘声绘色地讲起来。


“当时一楼不是泡水了嘛,好多人把东西啥的都存在安检那儿,就要下去拿,这护工大爷就在楼梯口拦着不让,说发电机房就在一楼,这么大水肯定得漏电,就跟病人和病人家属起了冲突,这大爷让人围着打,就这样也薅着人家大腿没让人下水。等他马上要拦不住了,楼下水面上就开始打火花了,有个横幅都烧着了。


“那几个打他的当时脸都绿了,三叩九拜地道谢,还要给这大爷塞钱,大爷都没要。


“后来这不就停电了嘛,雨越来越大,外面有人进来想躲雨,没合计里面这么深,好多个儿矮的走到一半就不敢走了。这大爷就带着其他几个护工下去背人,说是他们十几年都在这医院里,对下面地形非常熟,他们背人正好,不会磕了碰了的。


“背一个放到楼梯上也不歇着,就下去背第二个,估计是累坏的。”


小凡和其他医生给老张做了基本查体,没什么大事,就是累虚脱了。


老张看见小凡,又笑出一口黄牙:“嘿,小凡,咱俩还是打上配合了。”


小凡还是没表情,“别撑了,在这儿歇会儿吧。”


说完,她就去照顾其他病人了。


等小凡在急诊走了一圈回到门口,发现老张的床位空了。


“那护工大爷啊?根本拦不住,又出去背人了。”


话音刚落,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异常刺眼,“急诊”两个大字在熄灭了几小时后再次红起来。


来电了,该回ICU了。


俄制应急救援式冲锋舟,尺寸330*152cm,引擎动力15HP,可承载人数4+1。


军绿色的小船浮在水面上,上面站着六个男人和一个坐在角落里裹着衣服的年轻女孩——她是刚才众人在路边捞上来的。


一行人谁也没说话,因为谁也不知道说什么。


天上没网,手机没电,众人的雨衣早就被浇透了,没人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咱总不能一直这么漂着,好歹得先找个地方落脚吧,”陈光宗还是没忍住,“咱几个大老爷们扛得住,但是总得赶紧找个地方安置人家姑娘吧。”


马老板直起身看了眼四周,“这儿离我家近,大伙儿先去我家躲会儿吧。”


“到底还是顺了你的意,”陈光宗呛了他一句,“怎么走?”


“前面路口右拐,电力局家属小区。”


众人扶好站稳,陈光宗拉动马达,冲锋舟稳稳地朝着家属小区的方向开去。一路的水面上什么都有,树骸、生活垃圾、广告牌、电瓶车——幸好没再碰见被困在水里的人。


二十分钟后,一行人顺利抵达小区门口,马老板指了指南边的一户朝南的二楼,陈光宗把船停到楼下,马老板招呼媳妇开门,一行人簇拥着姑娘上了楼,船边就只剩下陈光宗和老马俩人。


“老陈,跟你商量个事儿成不?”


“又是借船?想都别想。”


马老板扑通一声跪下了,“老陈,我真是没招了,求你······”


此时大家送完姑娘下来,看见这一幕都有点楞,老管指了指马老板,又点了点陈光宗,“你俩这是?”


陈光宗气得脸都红了,老马这不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吗?要是平时也就算了,这时候谁不需要船啊······


他推了一把马老板,“你有事说事,跪着给谁看?”


“我也不是为了我自己,”马老板指了指楼下,又看向刚从楼上下来的老管等人,“你们也看到了,之前医院说我媳妇的预产期就在今天,我本来寻思早上干完活就带她去医院的,结果······”


陈光宗和老管几人面面相觑。确实,啥事能比孕妇生孩子更急?


他叹了口气,“你早说清楚不就完事了?”


老马呆愣愣地看着他,“你也没给我机会说啊。”


众人又上楼把马老板媳妇接下来,但孕妇一上船,除了开船的陈光宗和陪护的马老板,船上就只剩下一个人的空位了。


大家伙商量了几句,最后还是决定让老管跟船,理由很简单——体格硬朗,万一到时候出点啥事,至少还能一手救上来一个。


由于人数减少,冲锋舟回到了正常的吃水线,陈光宗打了个左满舵打算拐出小区,老管却一把摁住他,让他向不远处的一户三楼人家看去。


“老陈,你瞅瞅,那儿是不是有个人在招手?”


陈光宗眯起眼睛,发现那人穿着一身电力公司的制服。


“要不咱过去看看?”老管提议。


陈光宗瞥了眼马老板,马老板没说话,到底还是他媳妇先开了口。


“陈哥,咱们过去看一眼吧,我看他好像挺急的,我现在还没事,不打紧的。”


众人把船开到楼下,这才看清那人样貌,马老板讶道:“张工?你这是?”


“没时间解释了,你们能送我去一趟医院不?”


老管笑道:“巧了么不是,我们这就是去医院的船。”


被称作张工的中年男人舒了口气,“那太好了,不过你们可能还得先陪我去公司拉设备。”


“设备?”陈光宗扫了眼张工,“您不是去看病啊?”


张工摆摆手,“路上说。”


······


“您是去给医院恢复供电的!”


在轰鸣的引擎声中,大家都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


“谈不上!就我自己够干啥的?先带着最小的10千瓦时应急发电机过去,得把重症那边的病人先保住!”


老管帮着张工把电机扛进冲锋舟,马老板一手护着媳妇,一手扶着电机外的雨披,陈光宗则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保持船的平稳上,就在大家好不容易沉浸在各司其职的责任感中时,前方道路右侧却突然传出一阵尖叫。


那是有人亲眼看见一名在冷水中站立时间过久的女人,因冻晕而被卷入水底。


马老板看了看女人落水的地方,又跟媳妇对视了一眼,二话没说,转身跳进了水里。


“你干嘛啊老马,不要命了!”陈光宗急得停船大喊,“你等着,我······”


“别管我,去医院!”马老板朝女人那边游去,用的是一种接近狗刨的姿势。不帅,但没回头。


老管看向张工,张工点点头,示意自己就能护住电机,不用担心。


他这才放下心来,拍了拍陈光宗的肩膀,“老陈,就送到这儿吧,咱兄弟各有各的任务,你好好地把人送到医院就行。”他又看向马老板媳妇,“弟妹,放心吧,我水性好,到时候肯定把你家老马带回来,没事的。”


说罢,他也一步迈下了船。


陈光宗看了眼张工和孕妇,只得咬咬牙,用力地拽了把拉绳,再次让引擎轰鸣起来。


一路上,他看到了手拉着手淌水的路人,看到了不少住在中高层的居民把自家的窗帘和被单打成死结,从窗口垂下来拉人上去暂避,还有很多公共区域都大开方便之门,收容着浑身湿透的人们。


船越往前行,他越沉默,就这么一路开到了医院楼下。


等他们陪着医护人员把孕妇和电机都接进去之后,他清晰地听见整个医院发出了一阵欢呼,那是医生和护士们的,也是患者和家属们的。


来电了。


他问一旁的小姑娘借了个充电宝,也许是靠近信号塔的关系,手机此时居然难得地显示出两格信号,他连忙给媳妇打了个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正忙,请稍后再拨。Sorry,your······”


突然,手机震了一下,是媳妇发来的微信。


“我没事,救援队很快就到。你那边注意安全,要是碰见需要帮助的人也记得帮一手。”


看到最后那句话,他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这时候,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是张工。


“老陈,还有点事需要你帮忙,你看······”


“嗐!”他把手机锁屏,抹了把脸上的水,“没时间解释了,咱路上说吧!”


把人安置在图书馆之后,小七已经快站不住了。


魏德说:“要不我自己去吧,你留在这打个盹。”


小七摇摇头,“行动开始的时候,可是你说的每组要保持两个人的建制,你是队长,不能带头反悔吧?”


魏德不再说什么,快速检查了一下油箱,两个人出发了。


他们记不清大雨已经持续了多长时间,两天两夜没合眼,身体已经适应了潮湿,或者说是麻木。


凡是目力所及、耳力所及的地方,都是积水和水流声,但救援队员们的感官同步开启了遴选功能,他们强迫自己去捕捉每一个幸存者的身影和呼救声。


正如之前所说,虽然市区人群集中,但是居民区、工作区、闹市区等区分明确,再加上地势屏障,一切都为救援工作的展开争取了不少时间。


而随着救援艇驶向南部城郊,有那么一瞬间,魏德感觉自己驶进了一片诡异的野海。


浑浊的水面上,不再是充满人为痕迹的文明世界,在几乎混为一体的水天之间,只能看到零星的树冠和屋顶——如果仔细观察,可以发现那些莫不是高大的百年老树,和二三层的标准村镇建筑。


那些高度更低的房子呢?魏德愁眉紧蹙。


小七坐在救援艇后面操控前进方向,过了好久都没有说话,直到船速渐渐放缓,魏德才回过头。


他原本以为小七睡着了,可是此时后者正盯着手机屏幕,面如死灰。


“怎么停下了?”


小七咽了口唾沫,右手向下一指,“咱们已经到了······鸿福社区,就在下面······”


魏德环视一圈,这里一片汪洋。


不过是几分钟时间,魏德已经觉得像过去了一整年。


以前看电视剧的时候,里面的警察总是抗拒一项工作:通知家属当事人已经身亡的消息。


在此之前,魏德并不理解这有什么好抗拒的,明明都是公事公办嘛······


而现在,魏德和小七在救援艇上飘荡,他明白了,只要是与人命相关的,从来就没有什么公事公办。


虽然雨势不减,但这里水流缓慢,原地飘荡了这么一会,小七打了个哈欠,然后立刻捂住嘴,他清楚场景不合适,不能逼队长骂人。


魏德没有动怒,他抬头看了一眼小七,喃喃地说:“咱们走吧,这里不太可能······”


咚!


有什么东西在敲击船底!


就在魏德和小七脑子发懵的瞬间,一个捂着脑袋的小男孩浮出了水面。


活的!


魏德指着男孩,大叫:“活的!”


孩子身体轻,但是衣服浸满了水,魏德和小七合力才把男孩拉上救援艇。


“别怕孩子,叔叔马上带你去安置点······”魏德给男孩披上毛巾,说着说着突然觉得不对劲。


他们在这呆了几分钟,压根就没看见水面上有人。


“你从哪儿来的?”


男孩做出了小七一样的手势,“底下。”


随后,男孩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魏德才搞清楚状况。


男孩所在的是一处二层小楼,在今天凌晨,水位没过了一楼,男孩与他的老师和小伙伴躲上了二楼。可是雨势越来越大,眼看水位继续上升,不得已,他们沿着屋子外墙爬上了房顶。


然而,只用了三个小时,水位与房顶的距离就只剩下了几厘米。


期间,他们一直用力呼喊,可是没人听到,他们有一部手机,但是这里地处偏远,没有信号······


在房顶马上要沦陷的前夕,男孩的老师跳入水中,几秒钟之后,又再度浮了上来。


老师确认了一件事,在二楼内部的窗户和天花板之间,有一个“暂时”安全的空间。由于水的流速不快,房顶才得以像盖子一样,在水中“扣住”了一部分空气。


然后,老师带领孩子们依次潜入水中,进入二楼,爬上房梁,在有限的干爽空间中暂避一时。


这太大胆了······魏德暗自咋舌,大胆,但是有效,活着的男孩就是证明。

 

男孩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接着说:“刚才老师说好像听到了发动机的声音,我就自告奋勇地游上来了,如果是救援队,就连续拉两下发动机,他们马上也会跟着上来······”


不等男孩说完,小七已经飞快地拉了两下发动机。


“你们老师······是女的?”魏德问。


男孩点头。


对上了。没有信号、离婚女人、为了什么事留守在塔树沟······如果魏德没猜错,这个勇敢的老师,应该就是那个打求救电话的男人的前妻。


魏德跳进水中,摸着房子的外墙,下潜到二楼窗边,帮助陆续游出来的孩子登船。


在送上去一个看着只有六岁、已经浑身冰冷的孩子之后,小七对魏德喊道:“队长,接近满载了!”


魏德扫了一眼,救援艇上已经挤了八个孩子,他问向最初的那个男孩,“还有人吗?”


男孩快速清点了一下,“还有我们老师。”


在那个瞬间,魏德和小七意识到了比雨水还冰冷的现实——救援艇上只能勉强再坐一位成年人,如果继续增重,救援艇不堪重负,所有人都有生命危险。


“我去换她,”魏德没有在思考上浪费太多时间,“我去换老师。”


“队长,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等待下次救援要花上不少时间,谁知道下面的空气还剩多少······”小七的声音发颤。


“人命关天的事,怎么可能开玩笑,”魏德扶着救援艇,对小七嘱咐道:“我是队长,这次我领头破一下规矩,由你一个人带着老师孩子们去安置点,两人建制作废。”


“魏哥,干咱们这行,发生建制作废的情况,只有可能是······”


“不会的,我命大,而且时间紧迫,你个臭小子别跟我在这抒情。”


听到这句,小七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魏哥,等我回来救你,以后、以后咱们一起去看韦德打球!”


“哈哈,行啊。”


魏德转头潜入水中,他没告诉小七,韦德早就退役了。


二楼的木质窗框已经被泡烂了,魏德小心地扶着墙壁,缓缓把身体送进屋内,然后上浮,摸到房梁,离开水面······


独自等在房梁上的“老师”,看上去最多十七岁。


魏德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姑娘你没结婚吧?”


“啊?”老师脸红了,“我还没成年呢······”


魏德又想起了那个打电话的男人,也不知道虚假的是消息,还是理由。


送走老师,发动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并渐渐远去,只留下充满水流声的白噪音。


魏德掏了掏裤兜,发现烟盒早就湿透了,他只能打了个喷嚏,独自等待。


十七个小时后,魏德在救助站苏醒过来,他打了一通电话,给一个身在国外的男人。


“如果你没骗我的话,我只能说一声抱歉······我没找到你的前妻。”


“你找到孩子们了吗?”


“呃,你怎么知道······”


“那是一处民营的慈善组织,收容了一些不幸的孩子,我前妻是慈善组织的创始人······那也是她唯一留在世上的东西了······”男人哽咽着,“谢谢你,谢谢你们。”



 第1048号档案 · 研究成果 


自然击你以风雨,你报人间以热肠。


命运置你于危局,你回西风以芬芳。


没有人水火不侵,但热血可以融化魍魉;没有人生来无畏,但责任足以披荆斩浪。


你也许早已不再期盼英雄,但你永远可以相信中国人民的力量。


总有些人和事,足以让我们相信,未来始终存在于这片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本故事系平台原创,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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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   一

排版编辑:八   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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