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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谋杀了中国“宪政之父”宋教仁?

江淳散文 2022-03-17


谁谋杀了中国“宪政之父”宋教仁?



作者:叶曙明  《国会现场1911—1928》江淳编辑


1913年春,国会选举顺利完成。制定宪法的问题,便提升至议事日程的第一位了。斗争性极强的国民党议员,认定袁世凯是敌人,凡事与其对着干,政府说西,他们一定说东;政府说好,他们一定说不好;袁世凯主张先选总统,后定宪法,他们就要反过来,先定宪法,后选总统。很多时候,并非出于坚定的政见,而是为反对而反对。今天一个弹劾案,明天要把国会搬离北京。国会屋檐下,无一日风平浪静。



永远的争吵,让人怀疑国会是个无效率的清议场所。当年有人在上讽刺:“甚么子叫党,甚么子叫派,原本一伙人,也进谗言把他害;甚么子叫改,甚么子叫革,排挤与钻营,更比从前了不得。”有人开始不耐烦了。国会刚成立,创办人章士钊就提议,撇开国会,由各省都督推举代表自行组织宪法起草委员会。江苏都督程德全公开支持,广东都督胡汉民、江西都督李烈钧、陕西都督张凤翙、福建都督孙道仁等国民党地方大员齐声附和,以为这样可以掌握制宪主动权。



然事实证明,破坏程序者,害人终害己。这时袁世凯正琢磨绕开国会的办法,国民党竟送礼上门。他当即顺水推舟,命令各省推举代表,快快入京。国民党人这才如梦初醒,不顾原先的主张,掉过头来痛斥袁世凯想剥夺国会的制宪权。


3月9日,宋教仁在南京发表对制宪问题的政见。从他的谈话中,流露出对这种现象的担忧,他说:“宪法问题当然属于国会自定,毋庸纷扰。至于先定宪法后举总统,本光明正大之主张,不能因对人问题以法迁就之,亦不能因对人问题以法束缚之。吾人只求制定真正之民主共和宪法,产生纯粹之政党内阁。此后政治进行,先问诸法,再问诸人。”21(江淳:此序号为注释,略,下同)


袁世凯也有相同的担心,早在国会选举前,他便寄语国民党人:“此后当为全国制定宪法,不当为防闲人制定宪法;当为总统办事地方制定宪法,不当为防制一人制定宪法。”22宋教仁在南京的讲话,对紧张对峙的气氛,颇有缓和作用。袁世凯遍视国民党营中,亦唯有宋教仁是可以坐下来商量事情的人,便诚邀他赴京共商国是。宋教仁欣然从命。



于是,黄兴、唐绍仪、陈其美、邹鲁、王宠惠等国民党人聚集上海,准备共同起草一份政见书,由宋教仁呈送总统。邹鲁说:“对于立法,应坚持约法中主权在民的精神;对于行政,则注重党员在内阁中的作用。”23这与宋教仁的观点,所见略同。


政见书内容大致为:第一,单一国制;第二,责任内阁制;第三,国务总理由众议院推出,以促责任内阁之成立,其他国务员由总理组织之,不须国会同意;第四,主张省县并为自治团体,有列举立法权,惟不得与中央立法相抵触,至于自治行政之范围则以地方财政、地方实业、地方交通、地方工程、地方学校、慈善公益事业为限。宋教仁的朋友徐血儿追述:“时国会议员多联袂来沪,先生与以商榷政见,复多相合,乃约予为之起草国民党大政见。先生口述,而予则笔录之,三日始成,仅及大纲。先生复略加修改,拟至京时,与本部议决后公布天下。”24



宋教仁的心情似春风微拂,对未来充满期待,准备把政见书亲自送到北京。3月20日,邹鲁先行到南京打点一切,准备迎接宋教仁。时值春分,阳在正东,阴在正西,正是春暖花开、莺飞草长的季节。宋教仁和部分国会议员搭乘沪宁线夜车赴南京,转津浦线北上。晚上10时,黄兴、陈其美等人在车站送行,熙熙攘攘、互道珍重之际,突然从人群中传出一声枪响,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只见宋教仁捂着腰部倒下,口中叫道:“有人刺我!”血从指缝汩汩而出。


凶手趁着混乱,一溜烟逃去无踪。同行诸友急忙把宋教仁送到靶子路沪宁铁路医院抢救。街道上一片黑暗。


邹鲁凌晨在南京浦口车站,准备接宋教仁的车,但他等到的是宋教仁遇刺的消息。邹鲁形容那一瞬间的感受:“这像一个晴天霹雳,使我神昏者久之。”他在极度忧郁之中,首先想到的是:政治竞争,不树堂堂正正之旗,而用卑鄙龌龊的手段,这种恶例一开,中国政治,将至不可收拾了。25这也是许多人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的第一反应。



宋教仁被送入医院后,神志尚清,在病榻上,他嘱咐同志三事:一是把他的书籍捐给南京图书馆;二是请同志抚助其家,善视老母亲;三是要大家继续奋力进行。并口授致袁世凯的电报:


北京袁大总统鉴:仁本夜乘沪宁车赴京,敬谒钧座。十时四十五分在车站突被奸人自背后施枪弹,由腰上部入腹下部,势必至死。窃思仁自受教以来,即束身自爱,虽寡过之未获,从未结怨于私人。清政不良,起任改革,亦重人道、守公理,不敢有毫权之见存。今国基未固,民福不增,遽尔撒手,死有余恨。伏冀大总统开诚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权;俾国家得确定不拔之宪法,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临死哀言,尚祈见纳。宋教仁。哿。26



宋教仁延至3月22日伤重不治,年仅32岁。据报道,宋教仁临终时,“已不能语,惟以目四瞩,周视故人,依依难舍。黄兴见状心痛,于是附耳呼曰:‘钝初,你放心去吧!’宋遂气绝,众皆痛哭失声。”27



消息传到北京,还在总统府里等候宋教仁的袁世凯,惊愕失色。据黄远庸记述袁世凯的反应:“袁总统于二十一日得宋被刺消息,大为惊诧。至二十二日午后四时,袁方午睡初起,秘书等走告宋逝消息,袁愕然曰:‘有此事乎?’即命拿电报来。及捧电报至,则陈贻范一电,黄克强一电,江孔殷一电。袁愕然曰:‘确矣,这是怎么好!国民党失去宋遁初,少了一个大主脑,以后越难说话。’”28


国民党方面派了谷钟秀、张耀曾、李肇甫三位议员去见袁世凯。据国民党元老李根源记述,当议员们见到袁世凯时,“袁形神恍惚,即知必事先知情”。29表情恍惚也可以成为事先知情的证据,这种推理方式,十分惊人。


袁世凯一面命令江苏督军程德全全力缉凶,一面拟优恤令。国民党上海交通部发出通告:“本党代理事长宋先生之丧,各党员缠黑纱志哀。”出殡之日,执绋者数以千计,沿途人山人海,由国民党人吴铁城乘马前导,缓辔而行,气氛极其悲愤凝重。



宋教仁之死,对社会造成极大的震撼,整个政治形势急转直下。社会上谣言蜂起,有说袁世凯是凶案的嫌疑人,有说梁启超是嫌疑人。梁启超3月25日给女儿的信中提到:“宋氏之死,敌党总疑是政敌之所为,声言必报复,其所指目之人第一为元,第二则我云。”30


1913年3月,宋教仁在上海被刺身亡。1913年3月20日夜,宋教仁自上海北上,至车站检票处被暗杀,在国基未固、民福不增之时,含恨死去。


这真是咄咄怪事。说袁世凯是嫌疑人尚可理解,但扯到一介书生梁启超头上,则莫名其妙了。唯一的解释就是,放出这些谣言的人,是把袁、梁同视为仇敌。环顾政坛,就只有原来的同盟会革命党人了。



袁世凯是一位君主立宪的鼓吹者,他最需要的是制定一部对总统有利的宪法,而不是在宪还没立时,就把立宪者杀掉。当时邀请宋教仁上京,是指望他化解国民党的敌意,很难想象,他会在这个时候杀宋。


梁启超更不可能成为凶手了,他一心要和宋教仁在国会里一争高下,现在对手骤然消失,顿生兔死狐悲之感。他写了一篇,表达对中国政治的失望:“吾与宋君所持政见时有异同,然固确信宋君为我国现代第一流政治家。歼此良人,实贻国家以不可复之损失,匪直为宋君哀,实为国家前途哀也。”31民主党干事长汤化龙,同样悲痛难抑,亲撰一副长达六十余字的挽联,内含真挚沉痛的感情,为人传诵一时:


倘许我作愤激语,谓神州将与先生毅魄俱讫,号哭范巨卿,白马素车无地赴;


便降格就利害观,何国人忍把万里长城自坏,从容来君叔,抽刀移笔向谁言。



经上海当局认真追查,发现杀宋教仁的幕后指挥者,乃江苏巡查总长应桂馨。此人是陈其美密友。陈、应都是在上海滩混的青帮分子,反清时代,陈其美经常在应家留宿,二人关系非同一般,天大的事,只要闲话一句,对方总会帮忙。辛亥革命后,应桂馨在陈其美手下担任谍报科科长,孙文从海外回国,应桂馨被陈其美派去接待和保卫孙文。孙文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时,即由应桂馨组织卫队,护驾随行,并任南京总统府庶务科长。梁启超也怀疑陈其美与宋案的神秘关联,他在信中说:“刺宋之人,胪列多人,我即其第二候补者。”


再往下追查,竟牵扯到内阁总理赵秉钧和内务部官员,江苏省辖下的上海地方检察厅,两次发出传票,要求国务总理到厅作供,赵秉钧都避居于北京团城,称病不到,亦不视事。舆论于是喧腾,直指政府身上有屎。邹鲁在国会严词质问:“赵总理等为中华民国人民,宋案发生,又在中华民国国内,上海检察厅既依法律票传赵总理等,赵总理等何以久不依法赴质?”要求总理在三日内作出答复。32上海的称赞邹鲁为“捋虎须的议员”。赵秉钧心慌意乱,私下请日本公使和英国公使帮他摆平此事,但都被婉拒,只好请假躲了起来。



应桂馨落网后,巡捕顺着荷花摸到藕,把凶手武士英缉捕归案,引渡到华界,关押在上海海运局沪军六十一团军营中,那里是陈其美的军队,戒备森严。当时举国关注宋案,国民党更是严阵以待,袁政府要派人潜入军营,灭武士英的口,几无可能,而武士英偏偏在预审前一晚,在班房里被人毒毙,而且查不到凶手。谁有这样的本事,在高度戒备的青帮地盘中出入自如,取人性命?几个月后,连应桂馨也奇迹般逃出监狱,鸿飞冥冥。个中蹊跷,成了宋案最大的疑点之一。


由于国民党大造舆论,矛头多指向政府,政府也发表声明反击,指国民党的陈其美才是最大嫌疑人。声明说,宋教仁是国民党中的“亲袁派”,陈其美日嗾其徒,在宋教仁与黄兴之间,不断挑起谁当总理、谁当总统之争,以离间宋、黄关系。而应桂馨是陈其美的旧部。陈其美假借应、武二人之手杀宋,再移祸过东吴,指控政府,企图一石数鸟。声明还说武士英在法庭已经招供,但陈其美以20万元贿通法庭,把供词悉数抽改。


陈其美与宋教仁都是昔日的革命党人,也是南社成员。按当年南社规矩,品行文学两优,且得社友三人以上介绍,始得入社。足见陈其美也不是一个只会卖烟土、开娼寮的黑帮分子,他也有一肚子墨水。



一年后,宋教仁入葬闸北公园,于右任为宋墓题写铭词:“先生之死,天下惜之。先生之行,天下知之。吾又何记?为直笔乎?直笔人戮。为曲笔乎?曲笔天诛。於乎!九泉之泪,天下之血。老友之笔,贼人之铁。勒之空山,期之良史。铭诸心肝,质诸天地。”细细玩味,文中仿佛别有深意。那时国民党早就公开指责宋案是袁政府所为,并发动了二次革命,何以仍感觉无法“直笔”,只能无奈地“期之良史”呢?战争都发动了,还担心“直笔人戮”乎?于右任所忧虑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说梁启超有嫌疑,太过离谱,连造他谣的人也不好意思再提了,但袁世凯与陈其美,却一直是众矢之的。“二次革命”时,上海检察厅的许多档案,都为陈其美部下所毁,于是人们怀疑这是“销毁证据”。国民党说凶手是袁世凯,袁世凯说凶手是陈其美,双方言之凿凿,但又拿不出铁证,竟至于事隔百年,是耶非耶,仍争议不休。难怪于右任有“质诸天地”之叹了。


武昌首义以来,宋教仁为南北和平奔走努力,厥功尤伟,堪称“百世一人,千载一时”。但人生之悲在于,太平本是先生定,不许先生见太平。谭人凤叹息:“昔在东京与日者谈星命,曾以三十年太平宰辅许君,方谓造物生才,既生之,必相之,当不至于死也。孰知星命杳无凭,天道暗难问。”33此时此刻,重提三十年太平宰辅的旧话,似有无限欷歔。但宋教仁做不成太平宰辅,又是谁之过?谭人凤自己当年也是动辄要解散参议院的人之一,因果的链条,看似庞杂无序,其实环环相扣,连接着每一个人、每一件事。



宋教仁遭刺之日,恰是基督教的耶稣受难日。黄沙滚滚,苍天冥冥,仿佛有不可思议的安排。宋教仁的一生,就好像里保罗说的那一番话:“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过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


让历史记住,中国有那么一个人,1913年,为宪政而死。


现代的政治领袖,恒有两大类型:一为革命型,一为经理型。孙文属于革命型领袖,宋教仁则是革命型领袖与经理型领袖的混合体,如果顺利嬗递,在他之后,中国政坛或将会由新一代全经理型领袖接班,中国或有望走上民主宪政之路。可惜,宋教仁之死,革命型领袖重返舞台,意味着许多弯路势必要走,许多事情又要从头再来。



史家丁中江把宋教仁归为彗星型政治明星,他说:“这一类型的政治明星,在天空放出异彩,可是闪亮得快,消失得也快,在世界上只是昙花一现。”34令人长叹不已,是谁令彗星陨落?是谁令昙花凋谢?拉开历史的距离来看,当不难发现,中国宪政进程,其实早在辛亥革命时,已告中断。宋教仁、梁启超等人的努力,不过是想把断掉的线重新接上,但最后统统归于失败。千古奇冤,英雄恨意!


人们恒言,如果当时国民党坚持用法律手段解决,遵循宋教仁定下“先问诸法,再问诸人”的原则,而不是立即发动武装革命,中国将迎来真正的法治时代。但这个可能性几乎为零。宋案只是因果链条里的一环,这颗棋子的落下,是前面几步棋决定的;而当这颗棋子落下时,后面的几步棋,也已经定好了。



宋案发生时,孙文正在日本,3月25日他火速赶回上海,于当天召开党内高干会议,孙文斩钉截铁地说:“事已至此,只有起兵。因为袁世凯是总统,总统指使暗杀,则断非法律所能解决,所能解决者只有武力。”35


天启杀机,地启杀机,人启杀机,本来阴间多云的政治舞台,突然一片晦暗了。



宋教仁去世时,孙文曾撰写了一副极沉雄严凝的挽联:“作公民保障,谁非后死者;为宪法流血,公真第一人。”现在,制定宪法的时间终于到了。(编辑微信:jc65x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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