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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淳:童年牧歌

江淳 江淳散文 2020-11-06



江淳:童年牧歌

假若生命可以倒流,我十二分地情愿去儿时走一趟,正如幼儿园的孩子在家厌烦了最愿到外婆家作客一样。然而,通往少年、童年的路在哪里呢?

童年飞去,永不露面。她是一首从遥远传来的牧歌,已播种在村边、山岗的田园里,宛若一只放飞久了的风筝,猛然间挣断纤线飘落到远山的黛绿中。我时常想骑着儿时放过的跛足的青牛,向春之田园、山岗进发,在孩童的嬉戏中重唱一回儿时的歌谣,在撒满青春落叶的乡间会见那位充满梦想的少年。常常在梦里温习儿时的游戏,常常在记忆中伴着童年漫步。我生在腊梅花开的一月,五岁上学,十五岁高中毕业。离校前夕,我学会了曾经拨动过千百万年轻心弦的歌——《在那遥远的地方》,就在那一年我的属于孩子的歌过早地画上了省略号。

童年的乡村是贫困的,贫困的童年最易早熟。早熟的童年是瘦弱的,需要在往后的岁月中补充营养。

一、缘

几个月时,村上来了一群拉练的解放军。其中几个常到家里来玩,我成了他们的布娃娃,他们在饭桌上训练我用四条腿走队列。一周多时,村上一女教师因和母亲谈得来,偏要我叫她一声妈,并分别用钢笔、手表等与我交换,但我竟让她的热情失望了(那时的一块表约等于现在的一台家用电脑的价值)。这些不能再小的事慢慢地对我以后的人生发生了影响。

青山依在,绿水长流。那些喂养过我童年、少年的人,现在我到哪儿寻你呢?

二、怀念

童年是春天温暖的阳光,像孤岛上的航标灯给人生导航,在父母的暖巢丰羽下远离雪雨,生长出搏击暴风的翅膀。人生再幸福的乐章也难免有悲怆的音符。一件不幸的事几乎夺去了我儿时的欢乐,过早地在我的生命中蒙上了一层忧郁的阴影。比我大两岁的唯一姐姐是家中最聪明懂事的孩子,在我七岁时因脑膜炎永远地留在了医院。她再也不给我和弟弟洗澡了。多少年来,母亲吃年饭时都要哭一场,给她放一副碗筷,仿佛她根本还活着。我愿意在三兄弟中用自己去换回姐姐,从而免去全家人太重、太久的悲伤。一株没有结出花蕾的小树二十几年来一直在我的思念的幻像中成长着。

我有一个大爷爷,特别喜欢我。他懒得很出名,终身未婚,三顿饭后舔舔碗往桌上一扣一天便结束了。在别人的教唆下,我经常用那个时代的语言攻击他:打倒老爷爷脏死了!每次他上解溪街上回来腋下都会夹一块烧饼,那是专门为我买的,没有哥哥和弟弟的份。烧饼在他手中时,他会问我:“老爷爷脏不脏?”“不脏,不脏!”我立即回答后才能吃到那块奢侈品。那时很少有零食吃,能吃到的最常见的“水果”是作为蔬菜和主食的红萝卜和山芋。老爷爷闲得慌时,便拿一把铁锹到田埂、土山包上挖水蛇和火赤练,到家后去头、剥皮开膛,然后用王锅放入锅堂里炖着吃。我不满五岁时,老爷爷仙去了。蛇肉的清香现在无法回味了,但这份特别的爱将永驻我心。七月十五烧元宝时,母亲总唠叨:给你老爷爷多分一些,他最喜欢你。


儿时的村庄南京咸家边

三、那时候我离你很近

白露前后是苏南乡村肥美的季节。东方五里外竹园农场瓜熟果落时,我最愿意替母亲放生产队的水牛。下午三点钟,把牛牵到田里,自己站在较高的田埂上跨上那令人惬意的、忽悠忽悠的牛背,仿佛坐上木船来一次小小的旅行。工人们采完树上的果子后,总有一部分草梨、苹果梨落入牛蹄坑或隐蔽在树梢上。这些被忽略的鲜果成了我们放牛娃娃的战利品。牛儿吃足了草,娃娃们尝够了各种梨,月芽形的水牛角上还挂着一布袋留给母亲、兄弟吃的梨。

匮乏、饥饿能激发人强烈的食欲。在梦里仍梦见自己偷了一书包梨被手持木棍的看园者追赶得喘不上气。看梨人未必已发现我,是自己在捉拿自己。初冬时,那条水牛产下一条同它一样跛足的牛犊,奇怪的是老牛竟没有奶水。面对一生下来便会站立的小牛犊,这是一件多么叫人伤心难过的事。母亲一天熬几次米汤加点糖由我送去喂可怜的小牛犊,等到小牛会吃草时母亲慈悲的心已植入我小小的灵魂里。至今我一看到小动物专注地吃食心里都会立刻漾起莫名的快慰。

最有趣的要数捞鱼摸虾了,也许这是远古先民渔猎传统的遗传。每到春雨、秋汛的日子,鲫鱼、鲤鱼、泥鳅等都会从水塘顺水沟逆流嬉水向上游到水田,等水退时,一把小网封住水沟,各种鱼便会自投网中。我现在也变成了各种网里的鱼。

村东三百米有一条丁字形的桥边沟,因沟上建有一座麻石小桥而得名。这条沟供给村上一大半饮用水,更重要的是村上大部分孩子都是在那湾清水里学会游泳的。不像现在要请什么教练,只要站在麻石桥上勇敢地往下一跳,被搅动的水裹挟着空气会自动将你浮上来,然后拼命往浅处划。这样几次后旱鸭子便变成水鸭子了。七十年代修水利开挖前进河(是“胜利河”之误)时,桥边沟这一弯难忘的水被淹埋了,连同她养育了我清澈晶莹童年的乳汁。我的一条根仍长在她丰肥的淤泥里。

正月里,一次放风筝,抬头伴着风筝跑,不慎掉进半米多深的集肥坑里。收起风筝吓得没敢回家,躲到外婆家床上等外婆把棉裤烘干后才敢回去。后来我自己试着糊了一只大风筝,不知竹片太厚,还是牛皮纸太重,风筝总也放不上蓝天。我后来的人生也像那只风筝一样,但一切能自己动手做总比坐享其成强。

七十年代的乡村孩子绝大部分是在枯燥的学校教育与知识贫乏的家庭中缓慢成长的,那里没有伊索、格林,也没有安徒生,更没有人讲解《山海经》。孩子们同样听爷爷辈听过的破碎的传说和神话充饥,书香味大多飘到了城里。

放学了,赶着一群鹅向山岗上的山芋地或收割后的稻田出发。小鹅吃饱后再把它们赶到桥边沟洗把澡。群鹅在水面上梳理着羽毛,一阵凉风掠过,碧波荡漾,群鹅发出高昂的欢呼,踏着水波飞翔。它们一定想到了被驯化前的童年,想到碧清的水、蔚蓝的天,想到在芦苇荡这只大风琴上翅击长空的日子。

那个在晨曦中踏着朝露赶着鹅群歌唱的孩子,收起了他的竹杆,应征去了“遥远的地方”——黑龙江,去寻找他年轻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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