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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辉|学人打架考

胡文辉 历史的擦边球 2021-07-03

学人打架考

 

      说到近代学人,黄侃吴梅打架是有名的轶事了。吴的弟子袁鸿寿回忆三十年代时:

      然而瞿安先生内伤了。每会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骂。……第三最使他伤心的事是到了南京,黄季刚先生曾讥讽曲学为小道,甚至耻与擅词曲的人同在中文系当教授,从谩骂发展到动武。(《吴瞿安先生二三事》,《学林漫录》第三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

关于此事,我过去有简略总结:“对于吴、黄失和事,唐圭璋作为吴的弟子,程千帆作为黄的弟子,皆否定袁鸿寿说(张增泰《三生有幸识唐老》,《词学的辉煌——文学文献学家唐圭璋》,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忆黄季刚老师》,《量守庐学记:黄侃的生平和学术》,三联书店1985年版);然据吴梅、黄侃两造日记,则两人确曾在1933年一次酒会上有肢体冲突,此后遂结怨(参沈卫威《“学衡派”谱系——历史与叙事》,江西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373页;沈卫威《大学之大》,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84页)。不仅如此,黄氏一贯脾气甚劣,曾与陈汉章‘言小学不相中,至欲以刀仗相决’(章太炎《黄季刚墓志铭》,《量守庐学记:黄侃的生平和学术》,三联书店1985年版),而胡俊(翔冬)也‘曾被殴击’(刘禺生《世载堂杂忆·近代学者轶事》),故他对吴氏谩骂以至动武,实非偶然。此外,柳亚子自述与林庚白‘曾以细故失欢,余操杖逐之于客座中’(《更生斋随笔·记林庚白》,《磨剑室文录》下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傅斯年刘半农死后有‘想到我们打架时,不知涕之泣然也’等语(1934年致胡适函,《傅斯年全集》,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七卷第134页);熊十力废名(冯文炳)讨论佛学时也曾‘扭打在一处’(周作人《怀废名》)。皆文人斗殴事,姑汇录于此。”(《现代学林点将录》沈从文条注,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其实此前刘衍文先生已有《章太炎与黄季刚》一文,详细比对了《黄侃日记》和《瞿安日记》,确定两人打架必有其事(《寄庐茶座》,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版),这是我的遗漏。

此外,还可补充一条记录。邓之诚1954年日记:

      晚,马雍侍其父马宗霍来,久谈……又言:昔年黄侃为吴梅殴伤,则快闻也。(《邓之诚文史札记》,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下册第821页)

说者马宗霍,亦是章太炎的弟子,所言当有来历。至于闻者邓之诚,也不失一贯腹黑的本色——其实论好骂人,邓跟黄侃倒是很有共同语言的,此未免“同行相轻”了。

      关于熊十力与废名打架,周作人记曰:

      有余君与熊翁同住在二道桥,曾告诉我说,一日废名与熊翁论僧肇,大声争论,忽而静止,则二人已扭打在一处,旋见废名气哄哄的走出,但至次日,乃见废名又来,与熊翁在讨论别的问题矣。(《怀废名》,收入《药堂杂文》)

后来我留意到,今圣叹(程靖宇)对此也有描述:

      有一天,熊十力老胡子跑到废名房中去,两个又不知为了什么问题,争到面红耳赤,声闻户外,很引起外头的人注意。在大吵大叫之余,忽然不听见他们说话了,只听到台椅相碰之声,原来废名已经和熊十力在房中,扭打起来。熊老不敌,被废名(黄瘦干干的)拉了出来,熊十力一边逃走,一边回身指了废名大骂‘你错了你错了,我的道理对’。这样打过之后,一宿无话,第二天熊十力忽然兴匆匆又跑来寻废名,一见面就笑嘻嘻对他道:“昨夜我回去再想过之后,还是你的道理对了。”于是二人都相视大笑。(《废名打坐兼打架》,《新文学家回想录[儒林清话]》,[]文海出版社)

周作人的文章写于四十年代,这则记录有可能是由周的回忆“层累”而来的,只是从房子离开的人,却由废名颠倒为熊十力了。

      此外,我还陆续留意到其他一些个案,今亦辑录于此,以供谈助。

      黄侃或可当学界“打架之王”,而其师章太炎早年也有打架的嫌疑。文载道(金性尧)四十年代在《谈菿汉阁》一文有言:

      章氏很喜臧否人物,并且少所许可。但对于俞曲园及谭仲修二氏,却极其尊敬佩服,正如他之于廖平那样的“畏”。如果有谁在他面前说俞、谭的坏话,那就要不问皂白,挥以老拳了。有一次在西湖的某处,跟梁启超等在一起,梁氏看见面前挂的一副俞氏所撰楹联,就讥讽地说:“喔,原来是一对鹁鸪!”章就闻而恚甚,动起武来了。(收入陈平原、杜玲玲编《追忆章太炎》,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版)

文载道此说,恐怕只是得诸传闻,姑暂信其有。梁启超谓“一对鹁鸪”云云,意思不太明白,但总之,近代学术思想史上的两大巨头应是打起来了,此堪称“神仙打架”也。

      前述刘先生《章太炎与黄季刚》一文,好在不止就事论事,更连带述录清儒打架的轶事以作参照,包括毛奇龄李因笃汪中汪苍霖章学诚。漆永祥先生也写过一篇《李因笃、武亿、章学诚、汪苍霖与凌坤诸人之好斗》(《清学札记》,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版),亦举例详实,足资覆案。其中汪中、章学诚之间,当然也是“神仙打架”,更值得一说,其事见洪亮吉诗《续怀人诗·章进士学诚》:

      鼻窒居然耳复聋,头衔应暑老龙钟。未妨障发留钱癖,竟欲挥刀抵舌锋(君与汪明经中议论不合,几至挥刃)。独识每钦王仲任,多容颇詈郭林宗。安昌门下三年住,一事何尝肯曲从!(君性刚鲠,居梁文定公相公客邸三年,最为相公所严惮)

      又有翁方纲(覃溪)与钱载(萚石)事,见清何圣生《檐醉杂记》卷三“持论不合挥拳相搏”条载、:

姚伯昂《竹叶亭杂记》云:“翁覃溪、钱萚石两先生交最密。每相遇必话杜诗,每话不合,甚至相搏。刘孟涂开在江西与同学数人论道统,有两人持论不合,始而相詈,继而挥拳。”数公虽不免意气用事,然以学问言,必能持之有故,以交谊言,犹不失为直道。特挥拳相搏,则不可为训。或亦传闻之过耳。(收入杨寿柟《云在山房丛书三种》)

此外,还有一桩疑案。近人况周颐《眉庐丛话》“顾千里黄荛圃拳脚相加”条载:

道咸间,苏州顾千里(广圻)、黄荛圃(丕烈)皆以校勘名家,两公里闬同,嗜好同,学术同。顾尝为黄撰《百宋一廛赋》,黄自注,交谊甚深。一日,相遇于观前街世经堂书肆,坐谈良久。俄谈及某书某字,应如何勘定之处,意见不合,始而辩驳,继乃诟詈,终竟用武,经肆主人侯姓极力劝解乃已。光绪辛卯冬,余客吴门,世经堂无恙(一单间小肆耳)。侯主人尚存(主人微佝偻,人以“侯驼子”呼之,时年殆逾八十),曾与余谈此事,形容当时忿争情状如绘。洎甲辰,再访世经堂,则闭歇久矣,为之惘然。忆余曩与半塘同客都门,夜话四印斋,有时论词不合,亦复变颜争执,特未至诟詈用武耳,往往指衣而别,翌日和好如初。余或过晡弗诣,则传笺之使,相属于道矣。时异世殊,风微人往,此情此景,渺渺余怀。

况氏感事怀友,颇觉动人,故全文录于此。他自己跟王鹏运(半塘)的事且不论,单说顾千里、黄荛圃,皆是文献学史上的胜流,两贤相斗,足为掌故。而近时李军君拈出此条笔记,考订诸人年岁,指出世经堂主人侯念椿当不及见顾、黄二氏,而况周颐又不及见侯氏,故此事当为子虚乌有(《黄、顾不曾拳脚相加——小记贩书侯橐驼》,《秋山集:故纸谈往录》,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20年版)。但大凡此类轶事,多属口述耳闻,辗转相传,其事实的出处或为错误,但其事实本身未必即纯为虚构。故我以为,此事仍不宜一笔勾消,存疑待考可矣。

      至于域外的学人掌故,非我能及,但至少知道伯希和也是打过架的。

      伯希和获取敦煌遗书凯旋法兰西之后,声名大噪,而谤亦随之。有位法让耐肆意攻击沙畹、伯希和师徒,甚至质疑敦煌遗书为伪造。后来在一次宴会上,伯希和遇见此君,当即挥拳相向,事后法让耐自述:

      伯希和一句话也没说,径直在我脸上狠狠打了一拳,随即对我拳脚相加。我还听到他说:“啊!您把我当成造假的骗子吗!”面对这样的攻击我惊愕不已,不能进行反抗。伯希和先生趁机离开了大厅。

结果是,法让耐以人身攻击罪将伯希和告上轻罪法庭,法庭只是象征性地处以五法郎罚款,而伯希和因此赢得了“夹鼻眼镜摧毁者”的绰号(以上见[]菲利普·弗朗德兰《伯希和传》第九章,一梧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伯希和一生喜作学术批评,时人称之为“文雅的树敌艺术”,但事实上他曾在北京使馆区身与抗击义和团之役,且表现勇敢,显然也是很熟悉“不文雅的树敌艺术”的。

      最后,姑再录出一个文化人打架的段子,以供一笑。我佛山人(吴趼人)的《札记小说·谜讧》云:

曾、曹二士人,相约会于某所,及期,曹先至,曾久不来,曹颇苦之。及曾至,谈正事毕,曹戏谓曾曰:“有一谜,请君猜——‘曾孙来止’,打《史记》一句也。”曾思之不得,请谜底,曹自指其鼻曰:“我太公望子久矣。”曾怒其戏已也,曰:“仆亦有一谜——‘将军魏武之子孙’,打俗语一句。知君必猜不着,请径揭出之……”因指曹曰:“□你的祖宗!”曹操之‘操’字,本读去声,恰谐俗语。曹闻之大怒,竟至斗殴。(见卢叔度主编《我佛山人文集》第七卷,花城出版社1989年版)

这个段子,意思虽涉粗俗,但化用原典,却是很有文化含量的。“曾孙来止”,出《诗经·小雅·甫田》;“我太公望子久矣”,出《史记·齐太公世家》;“将军魏武之子孙”,出杜诗《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以上只是录此存照,无关时事。“以史为鉴”乎,抑“请大家来照照镜子”乎?以之为教训乎,抑以之为榜样乎?我是概不负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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