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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的姑奶|二湘空间

空间作者 二湘的七维空间 2024-04-26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流金岁月》剧照  图源网络


路上的姑奶


文/金高亮


一个女人的磨难,一部女人的世界史,听历史学者们圆桌畅谈全球微观史


1


姑奶去了。母亲发来的微信语音,平静,简短。


此时我在电脑前整理文稿。白露节气,暑热初褪,天照旧晴着,窗外的一排丹桂树绿意盎然,在阳光和尘嚣里酝酿香气。姑奶去了,这意料中的消息,不紧不慢地来了。一年一年,在我身后的小山村,姑奶活着,唠叨的嘴,“没完没了”的长寿,像一盏残旧的烛光扑闪扑闪,牵拽折磨着人心。听说一个月前,姑奶预习过死亡,那天天黑时忽然倒下床,口齿混沌了,也认不清人了,儿孙们急忙赶回来守候着,早已备好的棺木被抬出来捯饬一新,寿衣和丧礼要用的东西也添置妥当,谁知几天后她又醒了过来,伸一伸腰腿,下床走路了。身边人的声声叹息她听见了,在房前屋内,她一天天起坐,走动,弯驼的背,干瘦伶仃的腿脚支撑着颤巍巍的身子,在人们的眼皮下晃荡着,晃荡着,这样又过了些日子,终于在今日这个太阳照常升起的早晨,顺了自己的心,也遂了所有人的意,去了。


2


突然醒来的夜里,我听见姑奶喊我,明亮高亢的呼唤如同耳畔的说话声,让我的心一颤。多少年来,这声音如影随形,连同我出生时的那间土砖房,房子里的老家具,门前的山野,稻浪,呜咽的河水,无论走近或走远,想起或淡忘,我都知道,一切就在那儿。我的姑奶,当我第一眼看到这世界,她就坐在土砖房的暗角里,那儿是一家人一日三餐围坐的火塘,一棵树蔸在吊钩下烧了又烧,被柴烟熏透的黑锅黑罐叮咣摆晃,她攥着祖上留传的一把宽口细脚的火钳,安静着絮聒着,守住一铞子即将烧开的水,与那儿的一切相适相宜。人也早早地老了,一张细窄的脸,稀薄的头发向脑后梳去,旧式斜襟褂裹着瘦瘦小小的身子,永远的灰色、黑色或深蓝色,不曾明艳光鲜。


亮,爱不爱姑奶啊?


《流金岁月》剧照  图源网络


火塘边,她这样问我。那时我刚刚放学回来,或者在她身边坐了太久,正要逃出去。只见她笑盈盈地瞅着我,细长的眼睛里盛满疑问和期待,浮出一抹亮晃晃的光。


爱呀!我说。


哪里爱的?她又问。


我说,心里爱的!


3


姑奶是我祖父的妹,嫁出去好些年了,听说是我们这一带最恋娘家的女人,隔三岔五就要回我家吃顿饭,住一晚,或者接我们去她家。她的村庄掠过我的童年记忆,那是20世纪80年代的光景,在离家十几里的深山一角,一丛竹林青青,沿着田畈走进去,石板阶小路长长,一棵高大弯虬的橡子树迎风伫立着,秋天的清早,村里的小伙伴叫上我,去树下捡橡子。姑奶家是村前第一户,竹林坡上一座长长方方的土砖房,屋顶终日飘着柴烟,门前架起一口口簸箕,犁耙和柴捆堆放一旁。那些年,姑爹在山头田间干活,五个表叔或读书,或学手艺,或参加了外地的招工,屋里屋外,姑奶独自煮饭,喂猪,浆洗,安然自在地忙着活儿,说着话儿——跟一瓢水说起挑水的井,跟溜进门的猫儿狗儿说起被偷吃的半条鱼、一块骨头。竹林深处叽叽喳喳的鸟雀儿也习惯了这些,迎着她的竹条扫把和一成不变的啐骂,在门口的簸箕里啄食吐壳,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午间放学,我从橡子树下过,来姑奶家吃饭。总是一进门那会儿,最爱吃的发粑熟了,锅盖揭开,满屋香气飘散,灶台上热腾腾的蒸汽里露出一张姑奶的脸。见了我,她连忙从锅里摸出个白白胖胖的发粑,狠狠吹几口,递过来。那些发粑每天不重样,昨天红糖馅,今天就换了黑芝麻馅、青菜馅、韮菜馅,一口咬开,新鲜热烫的酥香里藏纳惊喜。我吃着发粑,看她在眼前忙碌。她在炒菜,新鲜的青红椒炒茄子、炒豇豆,金黄的腌椒炖河鱼、煮豆腐。她的烹炒习惯来自我家灶台,咸辣的,食之乐,在舌尖的刺激下令人大快朵颐。但是用灶底的热灰焖熟栗子和麻薯,用一只歪口小铁瓢摊凉,饭后装进我的书包,则是她的独创。先前,得知我要到她家附近的小学读书,她兴奋得很,专程去找我母亲,揽下这为我做午饭的活儿。她说,只要我爱她,她就天天做好吃的,天天做。


有时她会去学校找我。大约那天没去她家吃饭,她担心我嫌她唠叨,生了气,只好把发粑送到学校来。那身粗布斜襟的老人衣裳,旧草帽半遮的脸,突兀地出现在上课时分的窗外,明明朗朗地,朝我一声喊。一时间,老师停止了讲课,同学们嬉笑着望向我,一只用笋叶包裹的发粑香香辣辣的,热热乎乎的,经众人的手挨个递来。一次次,我怀着又羞又恼的心情接过它,然后恨恨地朝窗口那儿投去一瞥。她离开学校,走在对面的山林小路上了。风掀落她头上那顶帽子。那么大的帽子被一根绳牵拽着,在她的后背摆摆晃晃,像一只盖不稳的锅盖。


4


在我的目光里,她这一生太多的时候是这样,一个人在路上奔着走着。在她身边读完一年书后,我转学,去这里读书去那里读书,离她越来越远,但是在上学路上,在小镇街头,在一些偶然去往的地方,依然不时地见到她。她赶着路,急急匆匆。热天戴着草帽,冷天裹着头巾。一只据说从庙里得来的棕黄色布袋子永远挂在身上,手也不闲,这样那样的东西拎得紧。


亮,欠不欠(想不想)姑奶啊?人群里,她一眼瞧见我,没唠上几句话,便问起这样的问题。


我不作声,低头一笑。她白瞪我一眼,嘱咐几句要吃饱饭之类的老话,将鼓鼓囊囊的布袋子往背后一捋,便赶路去了。


她说去送礼,赶一场红白喜事;去帮人说个媒;去粮油收购站看看最新的收购价;有时专程去我家送些新鲜蔬菜,给我们捎一点羊肉或半只野猪腿。但我听说,她也在为三表叔的事奔走。那是她读书最有出息的孩子,省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在县城工作,听说因为单位改革分流,工作没了,开门市部做起了售卖油盐酱醋的营生。姑奶不甘心。


三表叔天生勤奋,十里八方的人都说,将来必定吃读书的饭。我见到三表叔,是在入学前的年纪。那时他从中学回来过周末,偶尔出现在吃饭的火塘边。厨房对面的房间,门整天关着,三表叔在里面用功,一阵叽哩呱啦的声音传来,姑奶告诉我,那是在读外语。姑奶去房门外拿东西,轻手轻脚地,生怕弄出一丝声响。那儿有只盛放谷麦的粮柜,两旁的箩筐应季装纳着黄豆、绿豆、豌豆、菜籽、花生、芝麻、出壳的板栗,以及来自山头田间的每一样收成。从播种到收获,它们让人费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汗,都是不足言道的,姑奶关心的是在一家人的口粮之外能卖多少,变多少钱。家里供着读书的,从前几个人读,后来一个人读,勤奋的三表叔,有多出息就有多花钱。


《流金岁月》剧照  图源网络


姑奶不明白改革分流的意思,听说开门市部是三表叔自己选择的,她也不信。她去找村里,找镇里,请求将三表叔的工作再分配一次。深山之外,一条公路笔直宽阔,自行车和拖拉机来来往往。一天一天,她背着那只棕黄色布袋子在路上走。日子飘摇,接连的风雨袭来,生活陷入重重阴霾:先是姑爹去世,家中陡然失去重劳力。没多久,参加招工常年在外的大表叔患上肝癌,回了家。寒假,我从外地读书回来,在姑奶家火塘边见到这个极少谋面的叔。他半靠墙坐着,大块头的身子,一头头发虬曲,黑瘦的脸凹陷。病中戾气深重,他以一口变调的乡音对姑奶百般指责,嫌家里太吵,嫌柴烟重,嫌手里的一碗水不够烫。姑奶惶惶的,把火塘里的大柴夹起来,换上一铲栗炭,精心剔去冒烟的部分,随即又接过他的碗,换上刚烧开的水。姑奶计划着去庙里拜菩萨,选定了吉日,要等些天。


春天了。母亲来信,叫我给姑奶写封信。我写给家里的信,姑奶叫人读了一遍,从头到尾都没提及她,她悻悻地走了。母亲说,大表叔去世后,姑奶来我家好多次,一个人闷得慌,想找人说说话。她也操心着其余几个表叔的婚事。时间进入90年代,说一门亲,从上门、认亲到定婚期,传统礼俗之外,打工经济抬起更高的门槛。家里种田的人少了,没有余粮卖了。一门亲,没说成愁,说成了也愁。四个表叔,姑奶一个个地愁着。前些时在邻村说下的亲事,眼看要成了,却又毁了。那里传出话来,说她家儿子多底子薄,不是好去处。她一听,直接找上门跟人理论,怄了一肚子气回来。这个春天,她养了两头猪、十克籽的蚕和越来越多的鸡,瞅着空依旧在路上奔走,请人帮忙把打工回来的女孩子瞄紧些。


5


那些年,我只有正月里才能去看看姑奶。我不在家的时间里,日子悄然变化,在千山万水沟沟壑壑的另一头,焕发出新的光景。在姑奶家堂屋里搓洗衣服的绿衣女子,长辫子,大眼睛,小麦色的圆脸精致漂亮。头一回见面我喊她表婶,她红着脸不好意思答应,但是第二年就为姑奶生下小孙子。那个包裹严实的小小人儿,姑奶接过来擦洗,涂粉,穿衣。柴火亮旺的火塘边,一只木盆圆溜溜,半壶热水兑进去,腾腾雾气氤氲飘散开来。姑奶干瘦枯黄的手拈起毛巾,吹凉,在一团粉嫩的小身体上轻轻触碰,擦拭。她咿呀呀地对他说,你爸爸他们兄弟五个哇,小时候我都是这样洗,这样穿。


一年一年,同一个日子,我坐在火塘边,看着姑奶魔法般地捧出一个又一个小孙子。身后的矮桌上放着我随身的包,它带着远方城市的气息,风尘中几经辗转,像一枚叶片飘落在这里。停留时间不长,一顿饭的工夫。老吊钩上的锅,菜层层烹透,筷子插上了。姑奶叫我吃肉。一碗芝麻油腌鱼块是我在附近读书那年她常做给我吃的,金黄的辣椒丝,精心挑理的鱼皮鱼尾,一口咸香唤醒味蕾。她握着饭勺坐在对面,感叹着我的好饭量。这样的时刻我会多一点耐心,细细絮絮地陪她聊一会儿。随身的包里准备着红包。不多的钱,给她的小孙子。她推搡一番,收下,塞进他小棉衣的口袋。那一刻,竟然想起小时候的火塘边,她问我爱不爱她的场景,觉得如今她有这么多小孙子,不会再问我了。从屋里出来,心里酸酸的,步子迈得急。正月的寒冬,竹林坡下空寂,细细窄窄的石板小路容不下一小一大两副身板并排走。我叫她回去,一次次加快脚步,落下她。


《流金岁月》剧照  图源网络


从村庄出来,我走在长长的田埂上,走在松针和栗叶铺缀的山间小路上。疏疏朗朗的林野,一两只相熟的麻雀叫啊叫,几片零碎的云影在光裸槎枒的树梢长久追随。记忆一程一程,折折叠叠,在时光里蜕化为梦境,每每回头,我看见姑奶还在那儿,在一棵橡子树下对我喊,亮,亮,我的儿。这声音绵长,像一块化不开的蜡,嵌入我成长记忆的窄缝里。


6


然而在梦境之外,在急遽流逝的时光里,扑面而来的是生活的琐屑和一地鸡毛。那年,母亲在电话里说,姑奶把田地、经济林和各种家什都分给了几个表叔,自己一点也没留下,只好轮流在四户人家居住,遵循着半个月一次的时间节律,走进不同的屋檐过日子。又听说,姑奶跟儿媳们相处得不好,娘家人去看她,没那么方便了。


大年三十的前一天,下着雪,天快黑了。我从外地回来,到家一会儿,姑奶披着一身雪花也进了门。一年不见,她的背越发弯驼,瘦瘦小小的身体被一根拐杖支撑着以直角的弧度向地面匐去,两根防滑的稻草绳绑在脚上,乍眼看去,像是被谁扔进门的一把柴草。她顺从地让我取下在胸前悬空摆晃的棕黄色布袋子,然后一把扶住火塘边的凳子。


饭熟了吗?一坐下来,她就问我母亲。


父亲回来得晚,见到姑奶,愣在那儿。对姑奶,父亲早已伤透脑筯。这么大年纪了,还跟年轻时一样,隔三岔五地,有事没事地,来我家火塘边坐着。外人谑笑,说他的姑母跟娘家没剪脐带。从最初的隐忍、规劝,到后来直接叫她走,父亲的态度斩钉截铁,常常把摩托车往门外一停,从屋里拎出她那只棕黄色布袋子,在门口吼一声,送走她。可在这大雪漫山的夜晚,准备着过大年的特殊时日,他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了。


又跟哪个媳妇闹了一场?父亲叹了口气,咬牙问道。


姑奶低着头,拄着那把被她摸得光溜的老火钳。


母亲替她回答。昨日刚从那一家到这一家,轮到在这家过年,那个女人不高兴,早上泡了一壶盐茶,不准她喝,说分家时没得到茶园。理论了几句,女人叫她滚……


父亲没耐心听下去。这些鸡零狗碎,他知道,都是分家闹开的。家家都觉得吃了亏。她自己呢,又较真,在家跟她们掰扯,出了门,遇上个爱关心打探的,说着掏心窝的话,把事情越弄越糟。父亲出面管过,不想管了。此刻他更关心的,是明天姑奶去哪儿过年。


没有在娘家过年的道理。明日清早回去,该去哪家就去哪家。父亲的口气不容商量。


7


那天晚上,姑奶在我的房间睡下。她进来得晚,见我没睡着,喊了喊我。床前灯光通透,当我的面脱衣,她有一丝不安和窘迫。棉袄、夹衣、背心,一身又黑又旧的衣裳,扣子那么多,忙活半天,她终于在我脚头把一团瘦小弯驼的身子安顿妥当。熄掉床灯,准备睡了。窗外雪光清寒,照得房间一片哑白。我望着半拉帘子的窗,想起小时候去她家,也这样睡过她的脚头。那是多么遥远的时光啊。


姑奶。我喊她,想跟她说说话。


话音落处,却听见鼾声,床那头的鼾声,拉锯一般细细地急急地在房间弥漫开来。到了下半夜,这声音又被另一种声音所替代,是一种与疾病有关的哼痛,绵绵不休地从她身体某个角落发出,一直持续着。雪光里,早晨来得那么早。她翻了翻身,静静地坐起,穿衣,下床,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声响雪花一般飘过我的睡意。片刻迷糊之后,我想起来,她要走,在这大年三十的清早,赶在被父亲看见之前,去她该去的地方。


《流金岁月》剧照  图源网络


屋外天光晃眼,山野大地披上了新的雪白。我站在门口,目光穿过轮廓模糊的林坡和田垄,望见姑奶。姑奶走在屋后的山间公路上了,一团墨球般的黑色身影正缓缓穿过灰白的栗林,去往上坡的方向。这样的早晨,四下里见不到什么人,也望不着一辆车。公路上的雪地,除了她的脚印和一根拐杖留下的点点线线,干净得很。我喊着姑奶,跟在她身后走啊走。路旁有人家早早地做好了年饭,忽如其来的鞭炮声劈劈啪啪,一路上将我的呼喊声湮没。


在离家一里开外的一处岔路口,她终于回过头,看见我。


亮!你怎么跟着了。她张大嘴巴,一脸惊讶地。


我一时语塞。昨夜没睡好,脑子里搅和着一团糨糊。该是早些将她留下来的,却趿着一双拖鞋跟了这么远。是陪她走一程,还是送她回昨日离开的人家?我惶惑着。那些与她纠葛不断的儿媳,我曾经亲亲热热地叫过她们表婶。早年初见,她们年轻、羞涩、热情。为了做一顿欢迎我的丰盛午餐,她们和姑奶一同围着火塘灶台忙碌。她们往我口袋里塞糖果,给我夹菜,赠予我一针一线纳出的绣花鞋垫。这些年,听说她们与姑奶不睦,我体谅过。一个个小小的家,半务农半务工的生活,在乡村与城市之间奔波辗转,不甘落后地攒钱盖楼房,供孩子读书,各种不容易。事无巨细的婆婆,人前人后唠叨,日复一日的相处,是需要忍受的。矛盾起初是分家带来的嫌隙,像一棵树枝杈里开出的碎花,隐秘地,后来竟不可遏止地开上枝头,成为众目睽睽中的一朵又一朵。再后来,在与同一个婆婆长久的舌战中,她们结成同盟,毫不避讳地集体张扬着骨子里的恶。那次,人多的场合,当我母亲的面,她们爆笑着,轮番讲述“那个老女人”住在自家时的糗事,母亲跟她们争执,被她们七嘴八舌地围攻。因为这些,我一直踌躇,不知道该为姑奶做些什么。这个大年三十的早晨,我和她在一条塘埂上面对面地站着。四周雪野茫茫,路还很远。塘埂下的水结着冰。在她身后,一棵高大的枫树顶着雪团向天空耸去,她弯驼的身子显得那么小,仿佛一阵风就能卷走。


我说,姑奶!回去!吃了年饭再走。


她对我笑了笑,摇头说道,亮你回去吧,我有四个儿子,我不,不在你家吃年饭。


我瞅着她脚上的棉布鞋,问她昨天绑的稻草绳哪儿去了。她嘴角支吾了一下,扶紧树身,把拐杖扬起来在鞋把上敲了敲,一时间,鞋上雪块散落,胸前那只棕黄色布袋子又摆晃起来。


8


在我家与姑奶家之间有座高山,山上有座上了年岁的庙,庙里的菩萨据说很灵。是那年,父亲遭受车祸,几经手术活下来,母亲去还愿,谢菩萨。深冬,陡峭的山路湿滑,北风啸啸。农历初一庙里人多,母亲排队上完香,听见主事与人叙话。主事说,你看那个老人啊,这个月落雪又落雨,一两天来一回,说是娘家的侄儿出了车祸,求菩萨保佑,给菩萨磕响头,七个神龛,一个一个地磕哇。母亲朝排队的人群里看去,一眼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是姑奶。


父亲猝然离去后的年岁,腊月的傍晚,我又归来。一年一年,火塘的暗角里,姑奶在喊我。那声高亢的呼唤,粗砺中透着些沙哑,像搁弃在儿时老屋的旧摇铃,不经意间铛铛一响,给我讶异的欢喜。放好行李,在她身边坐下。灯开了。柴火烧旺了。母亲递来煨好的肉汤。这时候姑奶会介意,最好的一块腊蹄髈怎么在自己碗里。她犹豫着,叨咕着,要拈给我。晚饭后的时光,我们续着柴火,聊起往日。姑奶问我可记得五岁那年在她家门前的池塘落水。讲起我去橡子树下捡了一升橡子,要她打豆腐吃,但是那年钱紧张,遇上个上门收买橡子的,她卖了。往后每年秋天,她总惦着这个事儿,却至今没让我吃上一口橡子豆腐。在她心里,遗憾不只这些。


她依然心疼着三表叔。那么用心地读了一场书,却干着售卖油盐酱醋的营生,是多大的浪费。也心疼为三表叔读书花的钱。她和姑爹早早起来挑着担子赶路,卖了那么多谷,那么多麦,那么多栗子,一桶桶的花生油、菜籽油、芝麻油啊!讲着讲着,她的眼角泛起泪光。我细细地听着,劝着,有时也忍不住急躁起来,纠正着。她“嗯嗯”地应答,平静一番。留她多住几天,她不吭声。给她的钱,她照旧推搡,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过,塞进衣袄内里的口袋。坐在火塘边,她常常突然变得安静,握着火钳打个盹,醒来,佝着的身子,默默靠近我。有时只是喊我一声,没有多余的话。她身上有种干柴块的气息是我喜欢的,也想靠近的。只是那双藏露在褶皱深处的目光每每投向我,那般清晰地映现着我的童年和少年,让我不敢长久对视。


9


最后的相见,是在2020年春天。离乡前,我去看姑奶。此前很长一段时间,据说因为身上疼痛,腿脚不能长时间走路,姑奶已经不太出门。儿媳们也说,再往娘家跑跑赶赶,就不管她了。她如今也盼着清静自在,一个人住回了原来的房子。


我许久不曾光顾的村庄在新修的山间公路另一头,油菜花荼蘼的田野和新绿点点的林岗深处。在几乎陌生的白色小洋楼簇拥的坪地上下车,往一棵橡子树的方向,寻找我姑奶的家。三月春分节气,竹林青翠,鸟雀儿叽叽喳喳,一方熟悉的坡岗地上伫立着村中仅剩的土砖房。它矮矮的,旧旧的,靠近林子的一边坍毁,门,跟往日一样开着。走进去,光裸的土墙,堂屋空荡,一页房门半敞。满头花白的姑奶弓着腰身从房间出来,手扶着门框,一眼瞅见我。


《流金岁月》剧照  图源网络

亮,你来了。她苍老浮肿的脸上掠过惊喜。


那天,我第一次问起她的岁数。她记得清楚,比我祖父小八岁,八十五了。她并不想活这么久。去年之前,她见了个阴阳先生。那人说,上年纪的人不能自己寻死,那样会折损后人的福分。那人告诉她,她上辈子作过孽,害过自己很多孩子,这辈子,孩子们来讨债寻仇了。讨完债,寻完仇,她的节日就来了,他们的日子就顺当了。说起这些,她的眼里浮起笑意和光亮。这个春天,她在操心着四表叔和五表叔,一个困在上海没办法回来,一个盖了楼房等着出门打工,却没找到地方。我问她,天这么暖了,背心窝和腿脚的疼好些没有?她说,下半夜还要疼好一会儿。


10


母亲发来姑奶丧礼的视频。初秋九月,蔓草荒疏的山村,一匹白色幡布掠过镜头,我走过的一方坪地上在举行着清简的送别仪式。一支半弧形的队伍前方,年轻的道士身着彩衣高帽手握麦克风迎空唱诵,悲戚而高调的音色在山野间盘旋回荡,后面的人头戴孝布手执香柱,围在一只四脚朝天的高桌旁侍礼。放眼望去,那是姑奶的儿子、孙子、儿媳,村里的侄子和晚辈,以及娘家的人。姑奶一生的所爱所盼,简明光鲜地组成这支队伍。几个表叔,我已多年没见,算起来,他们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在渐渐老去的时光里,已然长成姑爹姑奶一般模样。此时他们手中的香柱燃起,各自的女人在后方一角聚集着,从今走向姑奶期望中的顺当日子。逢年过节,各家各户必将满怀虔诚地祭祀,烧纸、磕头,请求姑奶保佑平安兴旺。倘若天堂有灵,姑奶定然从仙境之路飘飖而来,遵从种种意旨,护得他们周全。人世一场,这是多么清楚明了的事。


这个羁留异乡的夜晚,我醒来,握着手机围观了这些。一曲道士戏终了,光影淡去,我蜷缩在黑暗和寂静里。视野深处,故土幽幽,高天阔地之间,一条山路繁芜,瘦瘦小小的姑奶在行走。她的身后,一团热烈明净的光火在涌动,在幻灭。我追随着朝那里走去,听见时间关上了一扇门,轰然间,向我发出一记闷重的声响。



作者简介

金高亮,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湖北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作品见《天津文学》《北方文学》《岁月》《中华传奇》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木香的酒夜》。湖北罗田人,现居荆州。(本文原载《天津文学》2024年第2期)

平台原创文章均为作者授权微信首发,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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