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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禾:那个骤然逝去的孤儿,不是亲人,却让我牵挂至今

空间作者 二湘的七维空间 2021-05-21


《山楂树之恋》 图源网络

不是亲人,却让我牵挂至今


文/青禾


 

那一年,方成二十一岁,中等个头,长得很壮实,圆乎乎的脸,孩子般纯真。


第一次去找他,是因为他父亲突然不知去向。有人举报说,到外地搞投机倒把去了,因为他已经跑过一次,被生产队找回来。投机倒把,在那时是很大的问题,资本主义尾巴的重要表现,阶级斗争的最大动向。而二十四岁的我,是负责一个生产大队的路线教育工作组长,深感责任重大。


方成的母亲去世多年,父亲没有续弦,这个家,便只有父子相伴。方成是个听话的孩子,但学习成绩一般,读完初中就辍学了。事实上,那时上高中的本就不多。


方成父亲性格有点懒散,耐不住日复一日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生产队放假,或是雨天不能下地,他就会跑出去。他的家离县城不到十公里路程,离地级市也只几十公里,出了县界不远,又是一马平川的江汉平原,发达的城市不少,有的还是全国布局的轻工业城市,私下的买卖,虽被定性为投机倒把,但却从未真正断绝。为此,方成的父亲没少挨批判,但走出去的人,显然很难回头。


图源网络

我和生产队长去方成家的时候,方成显得很苦恼也很无奈。他恨父亲好逸恶劳,更对父亲的投机倒把感到羞耻。几乎全公社社员,只有他父亲一犯再犯,被所有人不齿。

 

“队长和工作同志,你们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我真的没办法……”方成蹲在地上,头压得很低,仿佛是他自己犯了错。


我上去拉他,安慰道:“大家都晓得的,你不要背包袱。”他却依然低着头,额头上一层密密的汗珠。


我在屋子里转一圈,见厨屋,卧室,堂屋,火垅,都算齐全。队长说,这是以前大地主的房子,他们家分的一个厢房,邻居多,有人照应。我心里更踏实一些,但还是对他父亲只顾自己逍遥,把方成一个人丢在家里很难原谅。


 

转眼到了冬季,方成的父亲似乎人间蒸发,半年多没有任何信息。在那个组织严密的时代,要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藏下来,几乎没有可能。唯一的,就是在一些客栈之间辗转,这让找到他加倍困难。


冬季是农田基本建设的高潮,这本没有什么可质疑的。农家自己种田,也要趁农闲整地,或开垦新的农地,或修复垮塌的田坎,或整修水利设施。总之,南方的农家,如果想把地种好,几乎没有闲的时候。但那时的农家,没有完全意义上的自主权,尤其是农田基本建设。


如果遇上一个务实且善于听取农民意见的领导,冬季的大会战,确实做了很多好事,比如遍布全国的大小水库水渠。但有些大会战,却纯属瞎指挥。

 

很不幸,我们那一年就遇上了。虽然我多次力争,并因此撂了县领导的电话,但那个荒唐的决定依然如期执行。我们大队分到的是砌一条河堤,逼河水改道。


开山炸石砌河坎,既是技术活,也是累活。全大队挑选的都是精壮劳力和有技术有经验的能人。方成虽然没什么技术,但年轻力壮,毫无悬念的第一批上阵。


工地离大队部不远,因此就在大队部开了食堂。食堂并不供餐,只是把每个人带的饭菜蒸热。每天是两餐饭,因为要“挑灯夜战”,晚饭后一直要到十点才收工。


我注意到方成的饭菜,几乎每天都是红薯,也没有菜。队里有心慈的妇人,从自己的饭菜中拨一些给他,但他从来只要一点菜,说是免得光吃红薯烧心,饭是不会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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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是否没粮食了,他说不是,是没时间做。他家离工地五里多路,回去就只想睡觉,就这红薯,也是蒸一大锅,连吃几天。


我默默点头。他每天仅在工地就十六小时,还有路途。哪里还有时间做饭。


找队长商量,给他放一天假吧,哪怕半天,让他准备吃食。队长很为难,说比他困难的还有,想请假的更多,实在照顾不过来。


我下乡住的是妇女主任家,刚好在工地附近,每餐回家吃饭,就时不时跟妇女主任商量,给方成也带一份。妇女主任是个极慈爱的人,很爽快的答应我。我们那时住农户是每天交两角钱,一斤粮票,我说我加倍,主任怎么也不要。


方成开始也是拒绝,我说是向主任让我带的,他最终还是接受了,向主任那时已经五十多岁,是我们尊重的长辈。


超负荷的劳动,简单的食物,并没有将我们打倒,每天挑灯夜战的工地仍是热火朝天。我那时二十四岁,虽然是女性,但从小在山里练就的体质,除了技术活,出力的事并不输男儿。


然而,正是我的这种单纯和热情,至今让我悔恨。


施工中的堤坝危机四伏,堤坝刚够两架板车错车,稍有疏忽,车翻堤下,还可能伤人。地面也是坑坑洼洼,不时还有车上颠簸下的石块。

 

出事那天,就是我跟一帮男青年比赛,满车是下坡,返回是上坡,上坡吃力,下坡却危险。


果然,快收工了,有人大喊,方成受伤了!


我大惊,放下板车就往出事地点跑。只见方成坐在地上揉肚子,痛苦的扭动着身体,嘴里不断发出哎呀哎呀的呻吟。


赶紧问情况,大家七嘴八舌,大体知道了,方成推车下坡时,速度太快,板车撞到一块石头上,来不及避让,板车车把就戳肚子上了。


大队主任是工地总指挥,这时也赶了过来。问了情况,又把方成衣服解开查看。说没有外伤,连淤青都没有,只是表皮有点红,应该没大事。老主任很有经验,大家都相信他。便安排两个年轻人陪方成回家,心想,过一夜就没事了,收工后再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可凌晨三点的样子,我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只听有人在窗口叫我:“覃同志,方成肚子疼了一夜,快不行了!


“啊?”我惊得大叫,跌跌撞撞的开门,来人说,我们已经把他抬出来了,您看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赶紧去医院啊!”我边说边往外走。


一行人赶到区医院,区医院医生说,这是伤到腹部里边了,要做手术,赶紧送县里吧!


到县里也就十来里,一行人又赶紧走。这期间,方成时而昏迷,时而大声呻吟,我心乱如麻,跟在队伍后面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伤员。


县人民医院最好的外科大夫姓彭,是我闺蜜的爸爸,他是正宗的医学院毕业,在我们县救了多少人命,已经数不清了。他的夫人也是医生,他们夫妇被全县人民奉为神明。


很快收治,立即手术,手术需要亲人签字,可方成没有亲人。“我来吧!”我说。

 

手术后,彭大夫忧虑的跟我说,“送过来迟了啊,肠子当时就破了,手一揉,粪便已经污染了整个腹腔,已经有了中毒的迹象。


“彭大夫,一定要救救他啊,他才二十一岁!还有,他是个孤儿!”我急得语无伦次。


彭大夫这才明白我为什么签字,安慰我说,“我会尽力的,你放心吧。但是,你们也要有思想准备……”


队长安排了两个细心的妇女在医院照顾方成,我则到公社向工作队长汇报,并再次提出对于改河造田的疑问。工作队长肯定了我对伤员的处理,又批评了我的小资产阶级脆弱性,要求我调整好情绪,大干快上,不要拖全公社后腿。我当天上午就回到了工地上。


然而,无论怎样牢记工作队长的教导,我的情绪还是一落千丈。大队书记和大队主任也都是頂厚道的农民,除了叹气,也别无它法。工地上依然是日战连夜战,为了鼓舞士气,可怜已经花甲之年的老书记也亲自上阵,并且在会上表扬我,想让我走出阴影。到如今,那个廋弱温和,佝偻着背,叼着一个短烟袋的老书记,依然在我的记忆里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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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思再也不能在工地上,隔三差五,就到县医院去看方成。手术的头几天,他已经慢慢的恢复,虽然主要靠输液维持营养,但一切还算正常。可没几天,竟然开始发烧,腹痛也在加剧。


彭大夫看过后,一脸愁容,什么也没说,赶紧召集手术团队,进行二次手术。


二次手术的时间很长,彭大夫从手术室出来时,神情很沮丧。显然,七十年代的一个县医院,他所能做的也很有限。他的无奈和伤感,让我不敢与他交谈。


是大队主任去他办公室沟通的,主任出来后说,方成因为第一次的粪便毒素危及内部各脏器,肠子大部分都烂了,县医院没能力完全修补好。


我说,那赶快往更好的医院送啊!主任说,彭大夫在全地区也是数得出的好医生了,还能往哪里送呢?


大家都没了主意,蹲在地上唉声叹气。多年后,再想到此事,不明白当时为什么就没有想到送省城医院呢?似乎,那时的省城,压根没进入我们的视野。

 

 


方成真是好样的,一直很乐观,从无怨气。即使有时后悔,也只责怪自己没注意安全,从不怨恨工作组,也不怨恨大队和生产队干部。这让我内心更加愧疚,也对这种不计成本和后果的大会战满心怀疑。


期间,我们也更加努力的派人去寻找方成的父亲,但仍然一无所获。这也是让我日夜揪心的症结。


让我意外的是,方成却从不提到父亲。是他觉得父亲是一个不光彩的存在,还是他们父子真的没了感情?我无法知道,但在心里,我却一直因他的父亲不在身边,为他流泪,我想,如果方成真的一个人走了,该何等孤独何等悲苦啊?不敢想,不敢想!


就这样惶惶不安的熬着日子,千百遍的在心里为方成祈祷,盼望他父亲某一个时刻,突然出现……


可是,这一切都没盼到,却接到了县医院的电话。一种不祥的预感几乎将我击倒。


心急火燎中,与大队主任一路狂奔,赶到医院时,天已黑透。


直奔方成的病房,看到方成平躺在病床上,医生已然停止了努力,病床边只有陪伴他的一个老妇人,那是他家亲戚。


“医生呢?怎么没有医生!”我大声叫着。


那亲戚哽咽着说,“救不好了,不行了……”


呆在病床前,第一次目睹一个将要被死神拽走的人,脑子一片混沌。


半个月前那个漆黑的夜晚,你不是自己走回家去的么,怎么现在就如此无力地躺在了这里!像一颗被晒蔫的禾苗,干瘦枯萎,无声无息。你才二十一岁啊,难道就不再眷念人生!我不相信这就是死亡,我要去找医生!


可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着的方成,突然上半身抬起,眼睛直直的盯着前方。


“方成!方成——”大家急声呼叫。


方成却旁若无人,没有应答,也没有动作,片刻,便又直直的倒下去。


方成活着,方成有救!我固执的想,转身要喊医生。老妇人拉住我,哭着说,这就是人要走了啊,他年轻,他不想走!


真的吗?我再次回到病床边,呆呆的盯着方成。只见他第二次挣扎着要抬起身子,但怎么也抬不起来,于是奋力将双臂伸向空中,双手攥成拳头,挥了两挥,终于,十指一松,双臂落下。随即,两颗硕大的泪珠从双眼奔出,顺着脸颊,直滚落到耳根处……


我浑身霎时凝固了一般,感觉胸口堵得发涨,喘不过来气。我知道我想哭,想喊,却不能动弹。


老妇人来到床头,把方成依然瞪着的眼睛帮他闭上。回过头对我说,他走啦。


真的走了吗?人就是这样走的吗?他挥着拳头,他双泪长流,他一再想抬起身子……


第一次看到,一个人的死亡过程,一个孤儿的死亡!


不,他不是孤儿,只是投机倒把的罪,把他父亲逼得不知去向!


 

 

主任去叫了医生,医生进来后,检查一下,便把被子往上拉,盖住方成的脸。

 

下半夜,主任联系了一辆卡车,用担架把方成搁到车厢里。


主任见我呆傻的样子,让我留在县城休息几天,他回去处理方成后事。“不,我要陪方成回家。”我说。


我和主任坐进驾驶室,方成一个人躺在卡车的车厢里。那个漆黑的夜晚,黑得如密封的铁罐。


卡车开得很慢,却依然颠簸。公路只能到公社,一行人已经等在哪里。见我们过来,有人把火把点亮,有人照着手电筒。


我听见有嘤嘤的哭泣声远远传来,立住了,谁呢?


主任说,是他爹呢,你看那里。


顺着手指方向看过去,公路那边影影绰绰一个人蹲在地上,矮矮的蜷缩成一团黑影。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在这时候突然奔涌而出,真想放肆的不顾一切的大哭一场!为方成,为他爹,为亲人瞬间的阴阳两隔,还是为我二十四岁的青春迷茫?我不知道,只有泪水如泉……


抬担架的队伍已经上路,路很窄,弯弯曲曲。两边的稻田里泡着水,火把的光在夜色和水色间晃动,一道道微弱的光弧,拨开浓墨般的黑夜。


———那是我无数个白天和夜晚走过的路,有时候欢欣,有时候疲惫,有时候郁闷。而那天,我只感到无法承受的沉重和悲伤!


队伍后边,远远的,跟着的那个人,走得跌跌撞撞……不知道为什么会忘记他的名字,或许是那段记忆不堪回首,又或许,是心有不安,潜意识里刻意回避。但他的样子,却任我如何屏蔽,都会不期然浮在眼前。我想,必须有一些文字为他而作。


注:方成为化名。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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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青禾,退休“70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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