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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肉搜索”主犯出狱3年后,决心给自己“开盒” | 深度报道

北青深一度 北青深一度 2024-04-25

采写/ 胡倩‍

编辑/ 石爱华


被警方逮捕时,李雅芳的电脑里储存着37万条个人信息 | AI图片


一年多的时间里,21岁的大学生李雅芳收集了37万条个人信息,她的团队以销售个人信息谋财,触手伸至银行、公安和信息公司内部,生意好时,月流水超过20万。大四毕业后,她将这门利润300%的“开盒”生意进一步扩充规模,组建了一支分工明确的信息倒卖团队。

2017年至2018年上半年,李雅芳以“圡”“蛤蟆”“教父”“魏长生”“茶人”“鬼谷”“国士无双”等不同的网络身份活跃于各大社交平台,推广“人肉搜索”生意,成为了“行业头部”。

结果,她因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获刑三年。

出狱后的几年,李雅芳一直留意观察“开盒”行业的动态。她发现,买卖公民个人信息的生意依然存在,并大多转为了线下各种名目的商业公司。“只要他们想,你的所有信息五分钟就能‘开’出来,办法有的是”。

李雅芳团队“开盒”的报价表


把“开盒”生意团队化
2023年,出狱后的李雅芳就职于一家互联网大厂。每天,她使用单位配备的电脑办公,这是公司防止资料外泄的手段。对此,李雅芳报以不屑,这能防得住?

2014年,高考完的李雅芳沉迷网络游戏,为了守护所在的游戏家族,她常常在贴吧里陷入“唇枪舌战”,“战场”还从游戏贴吧转移至“扣字吧”——一个专门用于互相攻击、对喷谩骂的贴吧,李雅芳说,“(在这里)谁能骂得更凶、更脏,谁就更厉害”。

在“扣字吧”,她喜欢和人互喷、对骂。因为时常“冲锋陷阵”,李雅芳遭受了人肉搜索。她的真实姓名、学校、手机号、户籍、家庭地址和照片都被挂在贴吧首页。有网友打电话到她的学校,抹黑她“搞网络诈骗、组织卖淫”,辅导员为此将李雅芳请到了办公室。那段时间,李雅芳频繁接到骚扰电话,报警也无法解决。

尝到“开盒”的威力,李雅芳有了“以牙还牙”的念头,“反正自己的信息都在网上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自此,她开始摸索人肉搜索的途径。起初,李雅芳以“人肉”为关键词搜索一些技术帖,虽然内容零碎,但也很快掌握了一些门道。

李雅芳试着找过专门做人肉搜索生意的“卖家”,好几次,几百块钱付过去,收到的都是假信息。“靠这个名义打擦边球的太多了,没有这个本事也敢出来混,被骗就当交学费了。”李雅芳说。

接触到真正的“开盒”,是通过朋友。当时,李雅芳在“扣字吧”结识了一个同为大学生的“网络混子”,两人由贴吧聊到微信上,2017年4月,李雅芳被他拉进一个买卖公民个人信息的资源群。

几百号人的资源群里,角色各异,“大家在群里收单、做业务”。李雅芳说,当时,这种群在并不少见,但想进群,需要一些人脉关系。

发现在群内能查到各种公民个人信息后,李雅芳意识到了自己赚钱的机会:卖信息给那些有需求但找不到购买途径的人,比如从前的自己。“我可以做一个人肉搜索的中间商,控制市场。”李雅芳说。

最初,李雅芳只是零散地在贴吧做交易。和她一起干的几个网友,名义上是她的徒弟,实际还是“各干各的”,谁有单子谁就做,没有单子就歇着,李雅芳觉得不能这样一盘散沙下去,她想做“正规化”的团队,将这门生意流程化,自己也可以获取团队的提成。于是,她着手组建团队。

李雅芳所在的资源群成了她搭建团队的原始资源,她在群内“招兵买马”,寻找能共同做生意的网友。

张清原正是在此时加入李雅芳团队的。2017年11月,张清原的朋友因为离婚纠纷想查妻子的开房和车辆记录,张清原便以买家身份接触到李雅芳,两人加上了微信。“最开始聊,我知道她有微信群,她往里边拉客人”。被李雅芳拉进客户群后,张清原有过犹豫,“我在想他们是不是骗子”。张清原想要的开房记录,李雅芳团队开价一千八。

张清原没有下单,先是在客户群里“看看情况”。群里有近五百人,李雅芳是群主,张清原回忆,群里有像她一样买信息的,也有卖信息的,“你自己去私聊他们,他们也不理你”。

李雅芳在群里提到自己的徒弟成交了单子,张清原便去私聊,向她请教做徒弟的“标准”。李雅芳告诉她,除了要交一笔钱外,还要看彼此投不投缘,能不能合得来。

张清原没有立刻拜师,而是继续在客户群里观察了近两个月,在众人的聊天对话中,有人说“开了一单车轨”,也有人说“收通话记录”,渐渐地她开始相信李雅芳真的能做“开盒”生意。

为了让李雅芳教自己“开盒”,张清原给李雅芳转了500元“学费”。收款后,李雅芳把她拉到内部交流群。群内十几个人,都是李雅芳的“徒弟”,大家会在群里交流自己开单、收单的情况。张清原说,李雅芳会在群内发一些人肉搜索技巧和资料,还组织过网络反侦察考试。为了给新进来的徒弟下马威,李雅芳还会“开”新人的定位,张清原的位置信息也被“开”过。

收徒之后,李雅芳搭出了团队的架构,“团队有管理者、会计、客服”。2017年12月,团队开始运转,李雅芳建好了微信群、QQ群,通过贴吧、微博推广。每个群有三四个客服,张清原是其中之一。有人入群后,张清原和客户沟通价钱、需求,发给李雅芳,李雅芳把查好的信息发给张清原,再由张清原转发给客户。

跟着李雅芳干了几个月后,张清原才从日常聊天中发现李雅芳是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性。2018年初,张清原和丈夫吵架,李雅芳提出两人可以一起去旅游散心,地点就选在两人中间的城市——合肥。

入住旅馆时,张清原看到了李雅芳的身份证,信息和李雅芳说的一致,“现在我们俩互相知根知底了”。这是两人第一次互相确认对方的真实身份,也是两人唯一一次线下会面。

2018年1月份,李雅芳的团队经历了几波换人后逐渐成熟,张清原在团队中的角色从客服变成财务,团队成员除了她和李雅芳还有六个客服和接待。

张清原回忆,团队有一个十几人的群聊,群内成员原本是李雅芳单线联系,后来大家也会相互聊天。李雅芳担任团长,负责营销推广、人事管理和图片美化;张清原作为助理,主要负责财务收付款;其余接待人员,负责接客户。此外还有群管,负责群推广、拉客和检查内鬼等。团队经过多次改名后,最终确定为“大乘”。

团队成熟后,李雅芳就鲜少再管理团队,那时她忙于大四毕业论文,张清原说,2018年过完年后,李雅芳几乎不干什么事,只是“坐享其成”地收提成。
形形色色的“上家”们
跟团队一起“壮大”起来的,还有不断加入的上家。张清原回忆,想要联系上家,必须通过李雅芳推荐,“‘真东西’都在她手里”。张清原记得,团队运转的一年多时间里,李雅芳给自己介绍的上家有十几个。

李雅芳说,团队里的上家形形色色,“各行各业,只要你有信息,那就来”。后来的判决书显示,“大乘”团队的上家包括公安、海关、银行等能接触公民个人信息的机构工作人员。

在众多上家里,李雅芳对辅警孙一鸣的印象最深刻,这源自孙一鸣“霸气”的开场白,“他搜到我们的业务群,进来后直接跟我说‘我是警察’,接着又说‘我缺钱,我们一起合作’。”

身份真假,一试便知。李雅芳让孙一鸣查了一次信息,“全都对得上”。李雅芳还试探着让孙一鸣发张穿警服的照片,对方真的发了过来。后来,这张照片,成为了孙一鸣犯罪的证据之一。

在案资料显示,2017年8月,孙一鸣以临时辅警身份到派出所工作。上班两三个月后,他因为缺钱和李雅芳达成合作。在派出所上班时,孙一鸣获知了民警登陆综合信息平台的账号和密码。此后,他盗用民警账号,在信息平台可以查到户籍、车辆、行程、住宿等多类信息。半年不到的时间,孙一鸣卖给李雅芳团队几十条信息,获利三四千元。

孙一鸣的信息不只卖给李雅芳团队。据判决书,自2017年11月开始,孙一鸣以几十上百的价格出售了400多条信息,获利超过4万元。孙一鸣的“生意”持续了不到一年,2018年8月落网。

“上家”之间也会互相推荐买卖信息的渠道。王子恒就是通过同行推荐找到的李雅芳团队。

王子恒的判决书显示,他出售的信息是QQ绑定的电话号码。王子恒曾在一家银行催收公司工作,为了催收方便,公司曾在网上购买过一款用手机号查询绑定QQ号的软件,并利用这个软件下载了几亿条公民信息。2017年,王子恒离职时,觉得这些信息以后能用得上,便将这些数据拷贝到自己的移动硬盘上,一共有70G。

2017年四五月份开始,王子恒把从公司拷贝出来的数据做成数据库,在微信群打广告出售,每条几十块,共获利三四万元。

在李雅芳团队的判决书中,孙一鸣和王子恒被认定为两个重要的上家,李雅芳说,这也是根据她的供述能抓到的少数几个上家,“别的(上家)更加谨慎,后来抓没抓到我就不知道了”。

李雅芳出狱后发现,有关人肉搜索的贴吧仍然存在

群排名做上去后,客源滚滚

2018年初,“大乘”团队的接单范围越来越大。张清原收到过李雅芳制定的价目表,报价从几百到上千不等,最便宜的是QQ绑定的手机号,从上家买来是25或30元/条,往外卖是100元/条。

随着团队的完善和上家渠道的增加,李雅芳决定进一步开拓客源,“做广告引流”。当时,各大平台对人肉搜索等关键词查得不严,李雅芳不停地在贴吧、微博、微信和QQ平台上发帖表明自己有人肉搜索的渠道,“找骗子,人肉普查”、“人肉搜索+我微信”、“反诈骗联盟,群聊号码:XXX”。广告打出去,客源就来了,李雅芳说,“当时随手一抓,都能抓到客户”。

除了“广撒网”,李雅芳还做“QQ群排名”引流。“把QQ群的排名做上去,有需求的人一搜相关的内容,跳出来的就是你”。李雅芳解释,当时她花钱找人做群排名业务的外挂,团队运营的十来个群都能做到排名第一,群曝光越多,客户越多。

张清原对群排名业务也有很深的印象。她当时试过,在QQ搜索栏以“人肉搜索”、“反小三”、“全国追债”、“寻车”、“查人”等关键词搜索,排名第一的基本都是李雅芳团队的群。不仅是QQ,微博、贴吧等平台的引流手法也大同小异,李雅芳用相同的手法在各大平台都做过排名。

据张清原回忆,团队每个月大概要花两千元做群排名引流,需要反复维护,如果某个月不交钱了,群排名就可能大幅下滑。

完成引流后,李雅芳团队的订单供不应求,十几个人睡醒了就接单,一天下来二三十单,最低也有三千多元,有时一个月流水可以超过20万。

单子多了,团队成员间的合作也越来越“流水线化”:一般买信息的客户通过引流主动进入QQ群,再由群机器人或群客服加到微信,由群接待定点沟通,了解完客户需求,再谈好价格,这单子就交给助理统计,财务收帐后,接待或助理找上家查询信息,把信息反馈给客户,一单就算完成了。

大部分情况下,从各个平台引流来的客户都会尽量在微信端继续“维护”,张清原解释道,“因为一些平台屏蔽的字眼太多了,不是很安全”。

李雅芳称,在他们的客户中,60%是查出轨、抓小三的,30%是追债的,剩下10%是其它的需求,比如贴吧互喷带来的纠纷、粉丝想要明星的信息等。张清原还提到,查出轨、抓小三的客户下单爽快,复购率高,大多数还会成为长期客源。

至于团队的收入,李雅芳也做了分配:经营推广(也称团费)25-35%、李雅芳20-30%左右、助理20%左右、接待或客服15-20%左右。以卖出一条客户需要的手机定位信息为例,团队从客户处收费1800元,除去给信息来源上家的成本费200元,团队分配剩余的1600元,经营推广费480元,李雅芳拿480元,张清原和接待或客服各拿320元。

交易中李雅芳和团队成员都十分谨慎,她要求大家要及时清理聊天记录,电子设备要设置成国外的IP | AI图片
手机号、银行卡都要伪装

在频繁的信息交易中,所谓“安全措施”被一再强调。

张清原说,在“大乘”团队的一年多来,除了李雅芳,她不知道团队里任何一个人的真名,“我们都用花名”。但李雅芳手里几乎掌握每个人的信息,“在我这边干的,我都要求押一个证明,可以是身份证,也可以是学生证”,李雅芳说。

在倒卖信息的圈子里混,“伪装”是必要手段,在李雅芳的描述中,“大乘”团队有几道伪装屏障。

李雅芳要求,每位成员使用的设备都要挂几个不同区域的IP,使用的手机号也都是海外的非实名号码或虚拟手机卡。这些手机卡由李雅芳统一购买,一张一两百元左右,大家转账给李雅芳,她再将卡寄到团队成员手中。

此外,交易时使用的微信号也是买或租借来的。李雅芳说,各个平台收款的银行卡多是盗用别人身份注册的“黑卡”,收完钱以后,随便找一个超市或者小店,给店主100 元手续费,让对方帮忙把卡里的钱“扫”出来。

但张清原的说法和李雅芳不同,她说,作为团队的财务,每笔钱都会从她手中过一遍,她掌握的情况是,唯一用来收款和提现的银行卡就是她手里的这张,每积攒到一万元左右,她就去提现,差不多三四天一次。

对于“大乘”的成员来说,随时清空聊天记录,随时格式化手机是最基本的操作。“我们人均好几个设备”,被警方查获时,李雅芳手里有3台手机和1台电脑,张清原有3台手机和1台平板,都曾用于团队交易。

尽管如此,李雅芳团队还是没能躲过警方的调查,2018年7月,李雅芳正准备入职一家银行,在新员工的培训大会上,她被主管喊了出去,随后被警察带走。

时至今日,李雅芳仍不知道自己哪一环漏了马脚,她只知道张清原的收款微信号绑定了丈夫使用过的银行卡,张清原丈夫被警方找到后向警察交代,张清原有六个微信号可能在网上买卖公民个人信息。之后,警方顺藤摸瓜找到了“大乘”团队,其成员陆续落网。2018年7月,李雅芳被判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获刑三年。张清原被判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获刑二年九个月。
2021年3月,李雅芳减刑后出狱。时隔三年,再打开朋友圈,李雅芳发现仍有“好友”在从事“开盒”生意。不同的是,“现在很多个人转到线下做公司,注册成调查、催债、侦探、婚调公司”。李雅芳说,这些公司可能只是换了一个“外壳”,但依然从事开盒生意。记者致电企查查上一家名为“侦探社”的公司,对方称“查到通话记录四千,开房记录五千,保证能查到”。
张清原出狱后,很少再和李雅芳联系,在看守所时,张清原就认定她和李雅芳不是一路人。两人最后一次交集是今年过完年,一个狱友找到张清原,希望通过她联系上李雅芳,张清原没问什么事,直接推了李雅芳的联系方式过去。

张清原还记得,刚刚入行时,李雅芳曾跟自己说:“就算被抓了也最多拘留7天,罚款5000元”,后来张清原才慢慢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2018年2月,团队几个上家落网,张清原曾几次想中途退出,可最终没抵过利益的诱惑。

服刑期间,张清原不止一次忏悔自己做错了事,害了自己也害了家人。出狱后,李雅芳曾想跟她提起圈子里的一些事,张清原非常反感:“我不想听,我不想知道”。

“我没有试错的成本了”,张清原说,出狱那天,看到瘦了30斤的父亲,和苍老很多的母亲,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最令她难过的是,小女儿已经认不出妈妈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雅芳、张清原、孙一鸣、王子恒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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