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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破碎之城安塔基亚 | 震区手记

北青深一度 北青深一度 2023-03-25
记者/李晶晶 实习记者/黄叶文
编辑/刘汨
安塔基亚市中心的时钟停在了地震发生时的4点10分 | 李晶晶
叙利亚人Muhammed Abbude带着家人汇入了离开安塔基亚的人流。我问他,离开前最想从废墟里挖出来什么。他说,是那台刚买不久的冰箱,花了六七个月的工资,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
沉寂下来的城市
土耳其哈塔伊省首府安塔基亚,市中心的时钟指针停在了凌晨4点10分,像时钟一样沉寂下来的,还有断断续续滑落的瓦砾、挖掘机的响动和发电机的轰鸣。
那些由人力和机械发出的巨大响动已经很少出现了,那是一点点撬动、翻找黑灰色废墟,搜寻生命迹象时发出的声音。
现在,当地的搜救工作进入尾声,街上最常看到的景象是搬家,在小轿车、货车、皮卡车上,载着人们从废墟里扒出来的家当。连接外界的D825公路上,救援力量一度从这里涌入震中,而现在,则是出城的车流把这里堵得满满当当。
当废墟中再没什么值钱物件可以挖掘时,警察和军队零星的枪响也消失了。几位当地人告诉我们,震后猖獗的小偷们到处流窜,洗劫金店、超市,抢夺财物、食物,以及军队的枪支。他们甚至拖走了路边停放的私家车,砍掉废墟里遗体肿胀的手,抹下价格不菲的手表。
随着人们离开,沿街发放扁豆汤的救灾摊位正在快速减少。当安塔基亚80%的建筑被摧毁后,人们必须前往其他城市投靠亲友,才能解决温饱之外的生计。
当地时间2月19日,哈塔伊省哈塔伊市市长吕特菲·沙瓦诗说,正在努力帮助灾民转移到想去的地方。地震给哈塔伊省造成的损失至少达500亿美元,约合人民币3434亿元。20日,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宣布,受灾严重的东南部11个省份的新房将于3月开始建设,正在搭建6.5万个集装箱用于安置灾民。
一位社区工作人员告诉我,他已经把妹妹送去了其他城市,他自己在安塔基亚至少还要待三个月的时间。当地目前仍有三分之二的废墟等待清理,政府正在采取必要措施避免次生灾害的发生,灾后重建工作进入了初步评估阶段。
一位社区工作送走孩子后选择留守 | 李晶晶
随着电力中断,过去两周里,只有一簇簇篝火点缀着安塔基亚的黑夜,火源来自从废墟里挖出来的家具。但几乎每一位住在安塔基亚老城区的居民,都会反复向外人重复一句话:这里有世界上最早被路灯照亮的街道。
公元前300年,亚历山大大帝的将领塞琉古一世建立了这座城市。这里是《圣经》中的“安条克”(Antioch)所在。这座城市先后经历了希腊人、罗马人、拜占庭人和奥斯曼人的统治,一次次战乱和重建后,多种宗教文化在这里汇聚。这里有着基督教最早的教堂之一圣皮埃尔教堂,还有安纳托利亚高原的第一座清真寺,历史可追溯到七世纪。
在两周前剧烈的晃动中,这些原本风格迥异的建筑,碎落成几乎一模一样的瓦砾废墟。瑰丽悠远的历史被埋在下面,人们看不见也没心思体味,生存是眼下更紧迫的事情。
震后第十一天,在一座倒塌大半的清真寺旁,我见到了一家叙利亚人。5口人住在倚着树干支起来的自建帐篷里,帐篷顶是从废墟中搜罗来的被子,花花绿绿布满灰尘。
他们在10年前叙利亚爆发内战后流落到安塔基亚的,父亲做搬运工养活一家人。他指了指原来的住处,废墟下面埋了至少40个人。他们现在的栖身地旁边就是搜救现场,每天都会找到十几具遗体,一拨接着一拨。他们每天的生活,都被飞扬的尘土、挖掘机巨大的轰鸣,以及刺鼻的尸臭味包围。
一家人饿了渴了,就去不远处的安置点拿点吃喝,土耳其灾害应急管理局(AFAD)的工作人员说,安置帐篷中有位置就会通知他们。在这件事的顺序上,土耳其本地居民通常会优先于叙利亚难民。
安塔基亚恢复供电后,市中心的时钟还是没有转动,但通知祷告的广播已经恢复。这位叙利亚父亲告诉我,他这天的祷告内容是,全家能有一个好去处,可以捱过寒冷的夜晚。
住在自建帐篷里的叙利亚儿童 | 李晶晶
新刻在墓碑上的25个名字

我在阿达纳市见到了叙利亚人Muhammed Abbude,他刚刚离开安塔基亚,暂住在舅舅家。阿达纳是土耳其第四大城市,距离安塔基亚只有3个小时的车程,是很多人投靠亲友的首选。
舅舅家挤满了前来投奔的男女老少,门口脱下的鞋子一路摆到了楼梯上。睡觉时床不够,更多人就躺在花色馥丽的中东地毯上,男女各一间,35个亲戚和Muhammed 睡在同一间屋子里。
在土耳其境内,尤其是哈塔伊省等南部省份,安置着300多万叙利亚难民。在他们当中,像Muhammed家这样超过百人的大家族很常见,他们为了躲避战乱来到异乡,习惯了聚居在一起抱团取暖。
2月6日地震发生时,Muhammed带着家人跑到了屋外,可是太冷了,他又跑回房子里想给妻儿抢回一条御寒的毯子,结果被埋在了下面,直到第三天才被邻居救出来。
Muhammed的家族墓碑上,最近新刻上了25个名字。我们见面时,Muhammed 的眼窝深陷,面色沉重地佝偻着背,他正要去参加又一位亲人的葬礼。最近,他的生活充斥着寻找、认领遗体以及告别。
根据当地习俗,逝者下葬时要裹上白色的“卡凡布”,在穆斯林谚语中,这意味着无论富贵,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眼下,不光卡凡布难找,裹尸袋也是缺的,他们从废墟自己挖出亲人时,都是用临时拼凑的毯子包裹。

几十口人在Muhammed的舅舅家避难 | 李晶晶

从叙利亚来到土耳其的十年里,Muhammed结了婚,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他们租住在安塔基亚城区的一处自建平房内。十年间,他从叙利亚的一个修鞋匠,成为安塔基亚工厂里钉鞋掌面的流水线工人,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工作,日子过得拮据但幸福。
我见到的许多叙利亚人,他们不光在讲述这场地震的伤害,也总会提起战乱带来的漂泊。他们在一个陌生的国家,从学习语言开始,慢慢积攒着生计家当。直到这场地震,让他们在十年间两次经历了一无所有。
接下来怎么办?Muhammed重复着不知道,他工作的鞋厂已经停工了,如果有可能,他想开一家自己的鞋店。“可是我现在一无所有,又拿什么去开店呢?”
我问他,最想从废墟里挖出的是什么。他说是一台刚买不久的冰箱,那是他攒了六七个月的工资买的,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
投奔的亲人很多,脱下的鞋子摆出去很远 | 李晶晶
何以为家

根据土耳其灾害应急管理局(AFAD)发布的消息,2月6日的土耳其南部强震,在该国造成的死亡人数已经上升至41156人。
当地政府初步评估,安塔基亚中心城区有至少80%的建筑都要拆除,未来这里将不再作为居住区,而是改建成绿化带。对于老城区的重建,需要由考古、地质、建筑等多个部门进行评估,再着手具体的复原工作。
颓坯的围墙砸倒了院落中的橘子树、橄榄树、柠檬树,下面是一群正在觅食的流浪猫。细心的人给它们撒下了一大摊猫粮,然后盖上后备箱离开。夜幕降临,一长串汽车尾灯仍然在远离安塔基亚。
32岁的青年İsmail茫然看着逐渐空下来的街道。过去两周里,他每天都会出现在救援现场,戴着防尘口罩,不停扒着废墟。他一直希望找到姐姐的遗体,一次次找救援队求助,在他指过去的方向,楼房一层层叠在一起。
在帐篷里住过两天后,İsmail难以忍受晚上的寒冷,更怕孩子冻感冒,只好回到了已经判定成危房的家里。每天睡觉前,他都敞开门、用石头抵着,将年迈的母亲挪到最靠门口的位置,然后和弟弟轮流值班,随时做好在余震中逃命的准备。
土耳其人注重体面,家里必须收拾干净才能接待客人。在我到访他家前,他就说:“不好意思,让你来到这样的家。”这套房子是İsmail7个月前买下的,家具都是崭新的,他刚结束了9年的租住生活。即使透过墙上的裂缝以及碎落满地的花草泥土,还是能看出这里被精心打理过的样子。

哥哥姐姐去世后,İsmail成了家里的长子 | 李晶晶

他住的是房龄35年的房子,楼体没有太大变化,但是哥哥姐姐和母亲的住房楼龄为45年,已经全部倒塌。
土耳其政府部门承认,国内超过一半的建筑可能不符合现行标准。一项由中东技术大学于2021年发布的研究则显示,在本次地震震中的加济安泰普市,11万栋建筑中只有11%完全符合规范。埃尔多安也承认政府应对有所不足,将在年内重建数十万栋被毁房屋。此外,超过130名建筑承包商及相关从业者已因粗制滥造和偷工减料被捕。
İsmail不停强调,地震开始前两天,政府没有任何救援措施,不然他的哥哥还有可能获救,他第一支求助的队伍是中国救援队。安塔基亚下面的村子,则更没有什么救援力量。
在救援队陆续离开后,为了保有找到姐姐遗体的希望,İsmail带母亲去登记了DNA。但眼下,他还要考虑更多现实的问题。他工作的超市已经倒塌了,可在哥哥姐姐遇难后,他成了家里的长子,要同时养活三个孩子、母亲、妻子和弟弟。他的妈妈在地震中断了一根肋骨,弟弟的腿被钢筋扎穿,因为伤员太多,医院建议提早出院。
寻找姐姐遗体的事情暂时搁置了下来。中国救援队的翻译送给İsmail一些路费,他每天都去汽车站等票,在2月19日这天,带着全家人去了梅尔辛市投奔亲友。
他无比庆幸这个决定,因为20日晚,安塔基亚又发生了两次6级左右的地震,很多已经倾斜的楼彻底倒塌。这场地震又造成了土耳其境内3人死亡,213人受伤。
一位土耳其老人面前堆放着捐赠的衣物 | 李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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