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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小女足,想去“看大海”|深度人物

北青深一度 北青深一度 2022-04-11
记者/纪佳文
编辑/计巍



“如果你们早早嫁了人,生了孩子,还怎么能自由地去看世界呢?”

2月10日,贵州省大方县元宝小学女子足球队冬训开始的第一天。训练开始前,教练徐召伟给队员们讲起一段往事。几年前,他教过的一个女学生在出嫁前,来到教室向同学们展示自己订婚的新衣服:“你看我的新衣服多漂亮,你们没有吧?”当时,那个女孩不过十四五岁。

胖胖的徐召伟模仿着女孩向大家炫耀新衣服的神态,面前的二十多个学生,最小的8岁,最大的15岁。“你们能想象吗?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儿,如果生了二胎,还要拉一个,抱一个”,徐召伟一边说,一边模仿抱着婴儿走路的样子。女孩们被逗得哈哈大笑。“不要笑,你们不好好读书,不好好踢球,很有可能就和她一样。”

2017年,支教老师徐召伟在这所乡村小学组建了一支足球队。至今,已经有20多名队员因为足球特长被北京体育大学中国足球运动学院西南分院、广州足协等机构选中,获得走出大山的机会。

“我并不是说足球是你们唯一的出路,但眼下,它是你们最直接、最便捷的出路。”徐召伟不断和女孩儿们强调“出路”,尽管她们可能还搞不懂,他常常提起的“出路”与“命运”到底是什么。但她们知道,如果不能走出大山,也许永远也看不到大海了。

深一度原创视频:“元宝女孩”的足球梦


被选中的女孩

“别再联系了。”2021年10月,广州足协带离开家乡一年的“五贵”到母校元宝同心实验学校(以下简称“元宝小学”)回访。回访结束,分别前,徐召伟给王佳月留下这句话。“好好训练”、“把握机会”,这些话徐召伟对“五贵”说过太多次,他不想再说了。

此后的四个多月,他和王佳月没有任何联系。

2020年10月,经广东省粤黔协作工作队毕节大方小组牵头,贵州省大方县元宝村元宝小学足球队的五个女孩被广州足协选中,在广州市体育局支持下,获得去广州接受专业足球训练的机会。一个月后,王佳月、王瑞、曾维芳、曾维婷、张紫妍五个女孩,在家人和徐召伟的陪同下到达广州。她们将在广州完成从小学到大学的全部学业。广州的教练们称她们几个为“五贵”——五个从贵州来的女孩。

她们就读的广州体育职业技术学院,曾培养出樊振东、全红婵、刘诗雯等多名世界冠军。在元宝村村民们眼中,这是五个女孩凭借足球走出大山改变命运的励志故事。

很少有人关注到故事的另一面。

当时,“五贵”中最大的12岁,最小的10岁,“改变命运”于她们而言,是个太过宏大而抽象的命题。

广州的夏天比贵州湿热不少,“五贵”有些不适应。饭菜顿顿有肉,但粤菜的清淡让她们越发想念家乡的辣子和那口酸汤。新学校周围没有上上下下的坡道,也没有熟悉的小伙伴,她们不能自由地在山间奔跑了。

广州足协安排教练陈美宜负责她们的日常训练和生活起居。晚上查房的时候,陈美宜不止一次看到“五贵”流眼泪,女孩们告诉陈美宜,“很想念自己的家乡”。第一次带她们出去“放风”,在商场,“五贵”像突然发现了宝藏一般,一起跑进一家餐厅。听到她们说,“看,真的有酸汤诶!”陈美宜才知道,她们是找到了家乡的菜。

被选去广州的“五贵”(前排)(图/受访者提供)

在元宝,“五贵”是最优秀的女足队员。到广州后,几天下来的训练让王佳月意识到,她们和广州这些队员之间的差距不止一点,“这边的训练强度更大,其他队员的技巧、速度,都比我们好很多。”这种差异还体现在文化课上,去广州前,“五贵”几乎没有学过英语,“连听都听不懂,更别提跟上其他同学了。”王佳月说。

教练蔡庆辉也注意到了五个孩子的变化。2020年10月,广州足协相关人员到元宝小学考察,元宝女足给蔡庆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学校设施很简陋,两只旧足球已经被踢得不成样子,“但当她们脱下外套,在球场上跑起来的时候,你在她们身上看到的只有阳光和自信。”在初到广州的“五贵”身上,蔡庆辉发现,曾经带给他震撼的女孩似乎“消失”了,她们对训练的积极性明显减弱,在训练之余,也很少主动去踢球。

五个女孩常常通过微信和电话,将她们的“委屈”告诉徐召伟,徐召伟总是耐心安慰她们,“我能理解她们,这么小的年纪,离开家乡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想家是必然的。”

2021年5 月,“五贵”回到元宝,她们要随元宝足球队一起到昆明参加“追风联赛”西南片区赛。徐召伟发现,回到家乡的“五贵”格外开心,但“不想回广州”的情绪也更加严重。徐召伟告诉她们,要把握住机会,回到广州努力提高学习成绩和球技,“你们如果表现不好,广州足协以后还会来这里选人吗?”

“是你逼我们去广州的!”回广州后,在一次微信聊天中,王佳月对徐召伟说出了一直不敢当面说的话。在她看来,去广州的决定是徐召伟给她们安排的,她们没有选择的权利,“对我们五个人来说,一切都太突然了。”

徐召伟也有些委屈,“我是拿刀架在她们脖子上,让她们去的吗?”

王佳月不知道的是,她时常想逃离的“广州”,是元宝女足中很多队员心心念念的地方。

2022年2月11日,距离广州一千公里之外的元宝小学,二十多个女孩正为去广州的机会激动不已。早上训练前,徐召伟向孩子们公布了一个消息:半个月后,将有11名元宝女足队员获得为期三天的去广州足协游学的机会。“去广州?”听到消息,站在队伍里的女孩们互相笑着看了看,小声议论着。

“到了广州,我们一起去看看’小蛮腰’(广州电视塔),还可以去吃早茶……”徐召伟和孩子们描绘着去广州的场景,队伍中的女孩们不时发出“哇”的声音。最后,徐召伟叮嘱女孩们,要抓紧训练,“到时候和王佳月她们切磋切磋,看看她们现在水平怎么样,咱们不能丢人”。

去广州意味着什么?没有一个女孩子能说得清楚。相比之下,她们想去广州的理由直白、简单:“可以坐飞机,我还没坐过呢”“我想去广州玩一玩”“想看看他们那边的训练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

球队中最小的女孩张紫涵央求奶奶给徐召伟打个电话,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去广州?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难得失眠了,晚上早早钻进被窝里的她,十一点多才睡着,满脑子都是:可以见到姐姐了——姐姐张紫妍,正是一年多前被选中去广州的“五贵”之一。

元宝村景象


大山里的“足球热”

元宝村的道路顺着地势上下起伏,两旁的平房与楼房交错,屋后的空地和梯田里,零散种着苞谷、土豆和喂猪草。房屋前后少有人出入,刚糊完水泥的房子也像是被搁置着,“都出去打工了,可不是没人么。”村里的老人说。

孩子和老人们,留守在大山里。

“妈妈走了,不要我们了”,8岁的张紫涵说起自己的身世,平静得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情。从奶奶口中,张紫涵得知,外婆不同意妈妈留在贫穷的元宝村,在她不到一岁的时候,妈妈离开了她和姐姐。爸爸在外打工,两姐妹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在徐召伟的了解中,像这样的留守儿童,村子里还有很多。

2013年9月,33岁的徐召伟来到元宝村,成为元宝小学第一位支教老师,带三年级和六年级的语文课。用元宝小学校长王光文的话说,徐召伟是他“骗来的”。知道徐召伟在云南、贵州等地已有8年的乡村支教经历,王光文通过微博联系到他,称元宝小学特别缺老师,希望徐召伟能够来到元宝。徐召伟后来才知道,学校已经有十位老师了。“我觉得徐召伟是个真正关心学生的老师,所以把他‘骗’来了。”王光文说。

徐召伟刚来元宝小学时,学校只有一座教学楼,现在那片18米宽30米长的五人制足球场,当时只是楼前的一片小土坡——孩子们课余时间自由活动的天地。他不仅教孩子们文化课,还常常带着孩子们一起在学校里“疯跑”,和孩子们一起唱歌。

2017年4月,徐召伟在学校设备室里,发现了爱心人士捐赠的两只新足球。他带着足球在教学楼前那个小土坡上踢了起来。几个孩子看到他踢足球,觉得新奇,也跑过来加入。

足球讲究队员之间的相互配合,这是徐召伟最初想要通过足球让孩子学会的东西。“不仅让他们锻炼身体,还能培养孩子们的协作精神。”那时的徐召伟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带着这些孩子在元宝村甚至大方县掀起一阵“足球热”。

几天后,徐召伟听到两个消息,一是,校长王光文争取到了一个公益组织援建人造草坪的名额;另一个消息是,大方县要举办第一届师生文体艺术节。“这两个消息加一起,怎么看都有点太巧了”,徐召伟冒出了一个想法:组建一支正式的足球队。

另一边,王光文得知,人造草坪的援建并不包括地面平整硬化的费用,这意味着,学校要先凑钱完成地面硬化。“要不算了?”正当王光文准备打消建人造草坪的计划时,徐召伟打来电话:“足球队建好了!”王光文不得不硬着头皮,筹借了十几万元的费用。学校至今还欠着一万四千多元的工程款,王光文自掏腰包垫了欠款。

元宝小学的小土坡变成了球场

通过学校的广播,徐召伟向孩子们发出加入足球队的邀请。足球对于山里的孩子们来说是个新奇事物,不到一周的时间,一支三十人的足球队便建起来了。

徐召伟是个球迷,但看球和踢球是两码事,对于教别人踢球,他一点儿经验也没有。他对着短视频平台,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学习,再教给孩子们。

2017年5月28日,教学楼前坑坑洼洼的小土坡变成了崭新平整的人造草坪,孩子们拥有了正式的足球训练场地。再有一个月,这支新生的乡村小学足球队,将要迎来他们第一场正式比赛。没有人对这次比赛抱有太大希望,比赛前,徐召伟告诉队员们,“我们的目标是,能进一个球。”

比赛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男女足球队双双夺冠。如今,再回忆起那次艺术节,王光文有些激动地说,“好像就是专门为我们元宝足球队举办的一样。”

很快,县里的中学校长找到王光文,希望能挑选优秀的足球队员到县里读书。再后来,陆续有市里,甚至外省市的学校对元宝足球队抛出橄榄枝。2019年与2021年9月,中国足球运动学院西南分院、重庆市鱼洞中学先后与元宝小学确立了长期合作意向,每年到元宝小学挑选优秀的体育特长生。

元宝村通向外面的山路“九道拐”(图/受访者提供)


对山外世界的想象

站在元宝村村头的垭口放眼望去,对面就是大方县城,夜晚,能够看到山下星星点点的灯火。从元宝村出发,要经过一条十几公里的山路到镇上,再穿过一座桥,才能到达县城——这是通往山下唯一的一条道路。盘山公路中有一段极其险峻难走,九个大弯中,最大的弯道可以达到180度,“九道拐”因此得名。

大山没有隔绝孩子们对外部世界的向往。一个二年级的小队员说,如果能选择,她想去英国,“去那里能学英语,我在这里没怎么学过英语。”10岁的胡玉碟说,她想去夏威夷看海。她们没有看过大海,对大海的想象,来自于徐召伟的描述,和网上的照片。

对她们来说,这些愿望似乎还有一些遥远,而“五贵”的经历让队员们觉得,足球可以让她们离愿望更近一些。

2021年夏天,“五贵”回到元宝小学,与小队员们一起前往昆明参加首届“追风联赛”西南片区赛。五场比赛下来,王佳月凭14粒进球成为赛场上的得分王。

队员们发现,去了广州的“五贵”普通话说得比她们标准许多,偶尔还会蹦出几个英语单词。一个小队员记得,王佳月教她们“外脚背带球”的动作,还教她们赛前热身,以及运动后如何拉伸,而这些,都是她们之前没有接触过的。

和其他女孩一样,11岁的吴雨洁也想拥有去广州的机会。

吴雨洁的爸爸常年在浙江打工,妈妈平时在镇上或县里做一些零工,哥哥姐姐住校。大多数时候,放学回到家,迎接她的只有空荡荡的屋子。

田间山头成了她疯跑的地方。元宝村的几个山头都被她爬了个遍,哪座山后有水潭,哪座山上面可以俯瞰整个村庄,她如数家珍。

吴雨洁的妈妈感叹,或许是家中没有人可以交谈,女儿才养成了沉默内向的性格,“我亏欠她太多了”。

她的姐姐是最早加入元宝女足的成员之一,四年前,姐姐凭借足球特长升入县里的初中,后又到重庆的高中读书。这让吴雨洁的妈妈看到一丝希望——她不想让孩子留在大山里,重复着山里女人们的命运。

村里孩子从元宝小学毕业后,会升入附近一所口碑不太好的初中。考上大学的孩子屈指可数,中专、大专已经算是高学历,而女孩子的命运也几乎早就被写好:打工、结婚、生子。

三年前,听说新学期足球队要招人,正在读二年级的吴雨洁和张紫妍一起报了名。吴雨洁最喜欢的球员是王霜,“因为她踢球很拼,我想像她一样。”

元宝女足队员在踢足球

为了不耽误孩子们的文化课,徐召伟利用早中晚的课余时间让队员们参加训练。有些队员住得远,上下学要两三个小时,徐召伟和王光文提议,不如让队员们住在学校里。新教学楼建成后,对面的旧教学楼被改成了宿舍楼,几间教室各放十张上下铺,每间可以住二十个人,床是徐召伟的朋友捐的。这以后,徐召伟又多了一个角色——孩子们的生活老师。

足球队早上六点起床训练,晚上十点多结束,偶尔有男生因为训练辛苦而退出比赛,但吴雨洁从没有喊过累。课余时间,低年级的小队员们做游戏,吴雨洁很少加入。她要帮忙做饭、洗碗、收拾东西,“我是队长,必须做这些。”

吴雨洁的妈妈发现,女儿加入足球队后,学会了做饭,还会主动帮她分担很多家务。

吴雨洁家中床头的墙上,贴着一只小白兔和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爸爸妈妈,你们辛苦了。这些字在某一天被她的妈妈看到,妈妈问,“小雨,你是不是自己在家很孤单?”

吴雨洁没有说话,点了点头,流出了眼泪。

那之后,她妈妈不再到外面打零工,开始在学校里负责给足球队的孩子们做饭,每月有一千元钱。“妈妈,我现在能在足球队做喜欢的事,还能天天见到你,我觉得自己很幸福。”吴雨洁说。 

“五贵”被选中的那天,吴雨洁得知,当初和她一起报名的张紫妍也在名单上。她和张紫妍的妹妹张紫涵说,“我真悲惨,没被选中。”

那时,不到7岁的张紫涵还不太理解,被选中有什么好处,她甚至顾不上安慰吴雨洁,她正为姐姐将要离开自己而伤心。

元宝女孩们在新的足球场上踢球


出路

2月6日,中国女足3:2逆转绝杀韩国女足,拿下亚洲杯冠军。

“我们赢了!”夺冠的那一刻,吴雨洁在群里发出了欢呼,队员们通过网络分享着女足胜利的喜悦。

同天晚上,“元宝女足”在腾讯公益上的筹款项目收到了8万余元捐款。这项筹款是去年 10月发起的,目标金额是200余万,用于未来三年元宝女足训练和比赛的支出。“一夜,8万!”徐召伟有些不敢相信,他一次又一次点进筹款链接,确认是不是真的——在中国女足夺冠之前的三个多月里,总共收到捐款是7万余元。

随后,徐召伟在群里发布了冬训集结令,“看到那么多人关心元宝女足,我不敢偷懒了,所有元宝女足的孩子,假期结束了!”

2月10日早上,二十多位元宝女足队员准时到学校集合,这其中包括像吴芝兰一样,已经从元宝小学走出去的队员。这是球队的“传统”:只要是元宝足球队走出去的队员,徐召伟都会负责她们假期的训练。元宝足球队目前共有五十多人,女足有三十多人。“男孩子娇气,参加冬训的是元宝女足的主力,也是未来重点培养的对象。”徐召伟说。得益于中国足球运动学院西南分院与元宝小学的合作,去年夏天,吴芝兰升入该校读初中,这是她时隔半年后,第一次回到母校。

“变化太大了了。”吴芝兰感叹。除了宿舍楼前的人造草坪,一块25米宽43米长的更大的人造草坪出现在新教学楼前,覆盖了以前的水泥地。吴芝兰踩上去试了试,“比原来的草坪更软、更舒服。”食堂也变了样子,半年前,学校没有吃饭的地方,大家在宿舍楼三楼走廊摆了几张桌椅,凑合着吃饭。现在,学校有了单独的食堂和新的餐桌椅。

山上气温接近零度,早晨飘起了濛濛细雨,女孩们在球场上站成一排,脸冻得发紫,脖子缩在围巾和毛衣领子里。年前的感冒还没有好,徐召伟频频咳嗽。

训练开始前,徐召伟接到队员黄路路的妈妈打来的电话,说孩子最近头疼、脚疼,没法参加训练了,想退出足球队。“你让她自己来找我说。”沉默几秒钟后,徐召伟抛出这句话。

他回忆,足球队成立以来,也有过中途退出的例子,但几个都是男孩子,“家长对男孩子娇惯些,孩子一说训练辛苦不想来,家长就心疼,但我们女足的孩子能吃苦。”接到黄路路妈妈的电话时,徐召伟下意识的反应是,是不是她家长不支持?

在黄路路的讲述中,退出足球队是她自己的决定。她想不通,为什么在大家眼中,踢足球好像成了她唯一的出路。她读五年级,成绩在班里是前三名,“难道我不踢足球,难道我不去县里读初中,就一定考不上高中了吗?”

“我不生气,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徐召伟和队员们强调了好几次,他不生气。但他还是把黄路路作为负面例子,告诉女孩们:“学了这么久,一退出,就全都没用了。社会上那么多人关注你们,给你们提供帮助,不是让你们半途而废的。”

他给队员们讲起多年前教过的一个女学生,在出嫁前到教室里向同学们展示她订婚的新衣服。女孩只有十四五岁,徐召伟感叹,“她根本意识不到,那身新衣服,是用她的自由换来的。”

他不想面前的这二十多个学生再重复那个女孩的命运。

“你们想不想去广州,想不想去更多的城市,想不想去看海?”他问。

孩子们用力点头。

“踢球对你们来说是最直接的出路,你们不好好读书、踢球,很有可能就和她一样。”徐召伟说。

这一次,女孩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孩子们画的“元宝足球”(图/受访者提供)

跑步热身之后,女孩们脱掉厚重的棉衣、围巾,套上颜色已经不太鲜艳的球衣,在球场上活动起来。徐召伟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指挥,校园里回荡着他的声音,“配合!注意配合!”“观察!”有队员出现失误,徐召伟站起来,往前走几步,用更大的嗓门训斥:“你踢球不看方向吗?要观察,判断对方踢出球的方向,不然就是瞎跑!”被训斥的队员有些不知所措。

看到徐召伟的第一眼,很难将他与足球教练的身份联系起来。隔着黑色的羽绒服,依然能看到他的肚子向外微挺着。“徐老师那么胖,在球场上能跑起来吗?”一位和徐召伟相熟的司机疑惑地打探。

徐召伟让孩子们停下来,用脚勾起一只球,走到球场中间,叫吴雨洁出来配合他做示范。女孩们围成一个半圆,徐召伟将球踢给吴雨洁,小碎步移动着身体,“看到了吗,不是说把球踢出去就完了,身体要随时移动着,判断对方把球踢回来的方向。小雨,把球踢回来。”他微弓着腰,眼睛盯着球,往右移动了几步,接住了吴雨洁的球,“记住了吗?继续吧。”

吴雨洁的身形比同龄的女生要强壮些,奔跑在球场上时,像一只小豹子,观察球的走向,接球,射门,一气呵成。“好球!”即使赢得喝彩,吴雨洁也是“面无表情”,她似乎总是在铆着一股劲。

球从对面飞来,砸到肚子上,又被吴雨洁弹了回去。“她是一堵墙。”徐召伟说。上一批大队员毕业后,吴雨洁成了新队长。她的技术越来越好,好到徐召伟开始担心:以她现在的水平,自己已经教不了她了。

缺教练、缺资金,这是徐召伟现在最发愁的两件事。他每天都要看两次筹款链接,上面的数字离目标金额还相去甚远,“缺教练的本质还是钱不够。”他说。

徐召伟在教女孩们踢球


“雨燕”

足球成为队员们升学和通向外面世界的敲门砖,这是徐召伟在组建足球队时没有想到的。

“太累了。”他一边用铲子搅动着大锅里的菜,一边感叹。直径约一米的大铁锅,下进去葱姜蒜爆香,再加入生抽、老抽,香味儿飘出来,“你说,几十个孩子的训练、住宿、吃饭,都压在我头上,能不累吗?”

“累”,是徐召伟每天挂在嘴边的词。9年过去,他不再是刚来到元宝小学时那个充满活力、陪着孩子们在球场上奔跑、唱歌的年轻老师,队员们住校后,他的生活一直在围着足球队转。

为了让孩子们有更多出去比赛的机会,这些年,徐召伟和王光文到处找各种组织筹款。徐召伟觉得,即使不能改变她们的命运,但至少通过比赛,能让她们有更多的机会到外面走一走、看一看。

比赛是孩子们最喜欢的事。这不仅意味着能够与新的对手切磋,还意味着有出去的机会。队员们记不太清到底去过哪些地方,却对一次比赛后,徐召伟带她们在县里吃烤肉自助的事记忆犹新,甚至能准确说出餐厅的名字。

一个小队员毫不掩饰对外出比赛的渴望,她第一次乘坐高铁,是到贵阳参加比赛。在那之前,她以为高铁像飞机一样,是在空中行驶的。

上学期,原本在镇上小学读四年级的胡玉碟转到元宝小学读书。爸爸告诉她,元宝小学有个足球队,如果踢得好,说不定可以去县里读初中。就这样,胡玉碟转学到元宝小学,成了元宝女足二十多名主力的一员。

像胡玉碟这样从镇上或县里转来的孩子,近几年有好几个。吴雨洁的妈妈感叹,“以前都是元宝小学的往外转,现在竟然也有人从外面转过来。”

元宝足球队的名气越来越大,徐召伟感到,自己身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他原本是一个不爱做计划的人,当初来到元宝村时,他没有计划过会在这里呆多久。现在,他不得不制定很多的计划,小到每天的训练日程、比赛安排,大到未来几年球队的发展。

“你知道吗,有一种鸟叫雨燕,翅膀发达却没有脚,它不停地在空中飞翔,几乎从不落到地面上。”徐召伟觉得,自己就像雨燕,没有停下来的机会,他担心,自己一走,没有人带足球队,孩子们出去读书的机会就更少了。

他常常对学生说,“如果有更好的机会,一定要毫不留情地抛下我。”

一年前,县里天河实验学校足球队的教练联系到徐召伟,希望挑选元宝足球队中优秀的队员到天河实验学校小学部读书。优秀的队员被选走,意味着球队将只剩下小队员,人员出现断层。

“有没有人想去那边上学?”徐召伟把孩子们聚到一起。

没有人举手。

徐召伟又挨个问几个大队员,“愿不愿意?”

孩子们摇摇头,“如果我们都走了,球队只剩小队员了,徐老师一个人怎么办呢?”

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一个女孩子说出了她的真实想法:“我其实有点想去,但当时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我也不敢说。”

所有队员最后都选择了留在元宝小学。

解散后,孩子们发现,徐召伟坐在球场尽头的凳子上,独自抹着眼泪。

他42岁了,严重的糖尿病时常带给他各种疼痛困扰,他的精力也大不如从前。往年的除夕,徐召伟会做上一桌年夜饭,队员们会默契地来到学校,一二十个孩子围坐在一起,徐召伟挨个给她们发压岁钱。2022年的春节,徐召伟一个人躲在县城的出租屋里,“就想一个人静一静,回到学校,那么多孩子围着我,太累了。”

女孩儿们在“小蛮腰”摩天轮里向徐召伟挥手(图/受访者提供)

难得有几天属于自己的时间,他想了很多:关于孩子们的未来,关于他和王佳月的矛盾……他想起年前在一家小饭馆吃饭时,听到隔壁桌的人聊孩子的教育,“我们就不要去逼孩子,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原本都是为了让孩子能够快乐。”

徐召伟想起过往那些“中途退场”的学生,想起“五贵”的“想回家”,想起黄路路的退出。他突然明白,如果说足球是一扇门,自己能做的只是尽力将更多的孩子送到门口,出了门之后的路,需要孩子自己去走。

但他还是希望,女孩儿们能够明白走出大山的意义。

2月26日,十一名被选中的元宝足球队小队员如愿到达广州塔下,坐上了“小蛮腰摩天轮”,她们站在舱内笑着向徐召伟挥手。徐召伟站在摩天轮外看着女孩们,“有些高度,让她们自己去上吧。”以后该怎么办,他暂时顾不上思考这些,“至少,我还能再教十年、二十年,你说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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