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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的辩证法》序言研读|上

回声·EG| 院外 2022-10-04



《启蒙的辩证法》这本书是一种历史理论和社会理论的概论。严格说来,这本书并不是一本哲学书。这个社会理论和历史理论的说法很让人怀疑是马克思主义的一种委婉措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历史唯物主义。所以这本书是可以跟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对话的,一种历史观的对话。本次推送的是重译者对《启蒙的辩证法》序言的研读。这本书的背景是法兰克福学派此前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任务是“解释为什么人类没有进入人性的状态,却进入野蛮之中”。这一命题可以归结为:启蒙的自我毁灭。由此,本书从马克思的意识形态批判走向了被全面管理的世界的批判。研读者认为启蒙辩证法是一种激进的左翼思想,它的批判是彻底的批判,反对启蒙的形而上学,意即实用主义、实证主义。指出思想在丧失批判性之后,变成了维护现实的工具,由此启蒙走向了自己的反面,成了神话。实证主义的明晰性概念,就是“我思”,就是理性。当哲学堕落为实证性之务,现代性堕落为现代主义,在明晰性的实证用法中已经没法用否定性的方式思考,用真理去改变世界。简言之,辩证的理性已经没有了。启蒙的毁灭和神话体现在统治上,人的活动形成了一种力量,而这种力量反过来奴役人。与这个系统对立的就是个人,社会对个体的统治和奴役就是普遍性对特殊性的奴役。可见的统治是社会对个人的统治,而它的背后是生产力的技术进步对自然的统治,然后连带到社会的统治。


文|童虎    责编|回声


《启蒙的辩证法》序言研读|上|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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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看到这本书是献给波洛克的。一个最基本的观点,理解《启蒙的辩证法》这本书,背景一定是法兰克福学派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主要是波洛克对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的一些研究,他的一些论断。阿多诺提到“我们的任务”就是要解释为什么人类没有进入人性的状态,却进入野蛮之中。那么这里就出来了两个最主要的概念,野蛮和人性。为什么是野蛮,而不是人性?这就是他提出的问题,这个问题就归结为:启蒙的自我毁灭。特指的是二战,包括之前的纳粹德国。但是美国的文化工业也是野蛮,好莱坞的极权主义是在批判的炮火之下的。

前言里讲到,《启蒙的辩证法》这本书是一种历史理论和社会理论的概论。严格说来,这本书并不是一本哲学书。这个社会理论和历史理论的说法很让人怀疑是马克思主义的一种委婉措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历史唯物主义。所以这本书是可以跟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对话的,一种历史观的对话。但是这个对话是困难的。阿多诺原本以为他们的理论工作只是在现有的传统理论的范围内往前扩展,跟着行业做理论,后来发现不行。“这里刊印的散论证明了我们必须放弃那种信任”,对传统学科的信任,对社会学、心理学、认识论等等的信任。这里出现了批判理论和传统理论的对峙。

因此下面讲到,启蒙的自我毁灭是全面的崩塌。思想成为商品,语言成为广告。启蒙的自我毁灭也包括文化的自我毁灭,理论的自我毁灭。因此,原有的语言已经不能使用了。原来的理论工具都不能使用了。批判理论已经物化了。科学语言也不能用,日常语言也不能用。什么概念都不能用。所有的语言、所有的思想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这就从马克思的意识形态批判走向了被全面管理的世界(或译为宰制世界)的批判。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哪个阶级统治,而是这个社会的总体趋势堕落了。所有的思想、理论,包括科学、教育、技术、大众媒介,全都是为维持现状服务的。思想已经退化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了,令人绝望。启蒙的自我毁灭本身成了反思这一毁灭时遇到的最大难题。连对付它的工具也没有了,毁灭了。本来你还可以想象异化、物化,也就是有一个异化的部分,然后有一个非异化的东西。就像阿尔都塞说的,有意识形态,然后有科学,可以去批评意识形态。但是现在已经找不到外部性了,所有的东西都在内部了。自我毁灭是全方位的。后来的犬儒主义意识形态可能就起源于此。连人的内心也被总体吸进去了。这时就找不到任何可靠的工具,所以理论的处境十分困难。但大部分人并不觉得有这么糟糕。其实,连理性都有疑问了。包括整个文化在内都有问题了。所以启蒙辩证法为什么是一种激进的左翼思想?激进就是彻底,它的批判是彻底的批判。你原来根本都不怀疑的东西,生产力、技术、理性,他都批判,包括自由、进步就更不用提了。所以它的思想在20世纪的深刻性是无与伦比的,至少也是非常重要的。

激进思想的主要敌人当然可以说是启蒙,尽管他们以启蒙的继承者自居。我觉得这里是有问题的,因为已经找不到外部的情况下,你还说你用好的理性来反对败坏的理性,这就很幼稚了。那么什么是启蒙?什么是现代性?有一种说法,启蒙就是还想用真理来改变世界,这是启蒙现代性的一个基本规定。但是,等实用主义、实证主义来了之后,真理这个东西就已经不存在了。为什么实用主义会在19世纪的美国出现?黑猫白猫一来,不问姓社姓资,真理都没有意义了。后现代也正是对启蒙现代性的批判,这里面已经没有真理了,只有话语了。大家都是平等的。所谓真理是宏大叙事,被解构了。后现代是认输,或者说主动放弃。不管怎么说,后现代和左派的失败是有关联的。把真理取消了,解构了,不承认启蒙的真理,说那是乌托邦、意识形态,不要了。我们在福柯那里也可以看到后现代的影子。人类解放这个事儿咱就不要提了吧。所以问题的复杂性就在这里,连启蒙的基本规定都成了问题。

启蒙的辩证法实际上是要反对启蒙的形而上学,也就是实用主义、实证主义。当语言都物化了的时候,启蒙的自我毁灭的最重要的一个中介范畴是实证化。在西方语言里,positive这个词很有意思,实证的、积极的、肯定的、正面的;反过来,negative是消极的、被动的、否定的、负面的。所以说,启蒙辩证法的敌人就是实证化。原文:“实证化走向了破坏。”走向了毁灭。这是从positive到negative的一个辩证转化过程,也可以说是启蒙的异化。启蒙走向了自己的反面。这里的核心问题是,主流科学即实证科学,从自然科学到人文社会科学全部实证化了。到今天的科研、课题,全部都量化了。这是马克斯·韦伯的理性化。那么今天的positve路线——这里是很难翻译的,实证路线、积极路线、正能量路线——最后违背其愿望,变成了一种消极的、破坏的、毁灭的力量。正能量清理贫困人口,清理二环三环四环五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思想丧失了批判性之后就变成了一个positive/实证/积极的东西,变成了维护现实的工具。那大家都在维护现实,现实为什么会反转?启蒙的辩证法一书就是要解释这回事。因此,整个社会现在已经没有negative,只有positive了。

启蒙的自我毁灭,其原因必须在启蒙的内部寻找,而不是到它的外部去找。比方说,看到恐怖主义,看到法西斯主义,看到苏联共产主义,不要以为这是些坏人、野人、异教徒,所以他们才会干那些坏事。西方尤其是美国往往会有这种想法,他们觉得这些现象跟他们自己没什么关系,不是他们引起的。这是盎格鲁萨克逊的傲慢和无知。事实上,问题不仅在于启蒙的毁灭,更在于启蒙的自我毁灭。是自己毁掉了自己,所以才说是启蒙的异化。它不是死于外部的敌人。

启蒙走向了它自己的反面,启蒙成了神话。那么什么是神话?以前我也研究过神话问题,包括卡西尔的《国家的神话》。我觉得神话有一个基本的概念,我们在神话里面总是会遇到二元对立,光明和黑暗的二元对立,正义与邪恶的二元对立。今天的好莱坞电影全是神话!最终正义战胜了邪恶,光明战胜了黑暗。这是拜火教(琐罗亚斯德教、明教)的基本概念:善恶二元论。这种黑白分明的二元对立就是神话思维。那么实证的东西为什么会变成否定的、毁灭的东西?为什么黑白从此不分明?罪魁祸首在哪儿?在启蒙内部,在“实证性”之中。

这里抓住了实证主义的明晰性概念。稍有常识的人立刻会想到笛卡尔,粗通哲学史的人都会想到,罪魁祸首就是“我思”,就是理性。凡是可以说的东西都要说得很清楚,这就是理性的要求。笛卡尔的理性主义是启蒙的重要一脉。培根的经验论,下文也会探讨。这里说,明晰性的概念禁止以否定性的方式探讨现实和思考,认为那种思想是晦涩难懂的。这是一种自我辩护,也是一种说明。为什么《启蒙的辩证法》这本书这么难懂?就不能写得明晰一点吗?这是一个方法论问题,也是原则问题。本雅明说,社会的堕落是从语言的堕落开始的。阿多诺则说,反对一个社会也要从反对其语言开始。原来的那些语言已经不作数了,不可靠了。再用那套科学语言,那套专业术语,是没法谈问题的。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哲学已经堕落为实证性的东西了。如果说现代性是用真理来改变世界,那么现代性堕落为现代主义(指的是技术性的实践,包括勋伯格的十二音技法之类艺术的技术,毕加索、建筑、机器、乔布斯……),必然要付出代价。现代主义就是一切都变成技术实践,它看起来和现代性很像,也是在改变世界。问题是,在现代主义的技术实践中已经不探讨真理这回事了。哲学也成为技术实践,原有的哲学已经不可靠了。简单说就是大词儿都是有罪的,那些大词儿都被用脏了。说白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这二十四个字都不能用。用它们就没法讨论问题了。它们全被启蒙玷污了,弄脏了。自由主义已经失去了它的本意了。在明晰性的实证用法中,已经没法用否定性的方式思考。因为这些大词儿是大家都承认的,自由民主,谁不承认?默克尔也承认,普京也承认,特朗普也承认,金正恩也承认。所以我们现在的困境的最无可救药之处就是“即使是最可敬的改革者,在倡言革新陈腐的语言时也助长了他们原本要颠覆的现存秩序的权力,因为他们沿用了现存秩序的那套精密的范畴工具以及范畴背后的坏哲学。”比方说,你把马克龙竞选法国总统时候的那套语言拿过来,就会发现里面全是好字眼儿,左派和右派理念的拼凑。所以他能当选。



语言已经陈腐了。那么我对启蒙辩证法有几个基本概括:社会野蛮;人变得犬儒,用他的原话说是顺从;思想物化,混乱,人云亦云,莫衷一是;语言堕落。“虚假的明晰性只是神话的另一种说法而已。神话总是一则以暗一则以明。它的特色一直就是家喻户晓,无需概念的工作。”非黑即白的明晰性是假的,中国好美国坏?反过来也一样,这不是哪个好哪个坏的问题。无产阶级好,资产阶级坏?男人坏,女人好?他们全都在操弄这样一种神话语言。所以原来的语言都不能用了。简单说就是,辩证的理性已经没有了。大家都不会用辩证的思维看问题。只会说共产党就是好或者好个屁,只会说民主就是好或者好个屁。好派和P派。小资的撕逼都是这种水平,明晰性思维没法讨论问题。《共产党宣言》都说资产阶级在历史上起过非常革命的作用,这么简单的辩证思维,我们的小资就学不会啊。他们想不通,为什么马克思把资产阶级夸得像朵花儿一样,然后再“但是”。启蒙的(历史)辩证法其实在马克思那里就有了。

我觉得法兰克福学派有两个方面坚持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一方面,启蒙辩证法确实对马克思有突破,因为时代不同了嘛。马克思那时候没有国家资本主义,凯恩斯主义,罗斯福新政这些东西。我们必须承认卢卡奇之后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是对马克思的发展。但另一方面,要坚持连续性和非连续性的统一,还是要承认他们西马对马克思主义的坚持。我们可能更多要强调坚持这一面。以往的解读更强调历时性的东西,断裂的东西,那当然是存在的,确实有矛头对准马克思的部分。但是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的学科或者身份认同,我们还是要认为他们是20世纪的马克思主义。这一点是要捍卫的,不能认为他们背叛了马克思主义。

启蒙的自我毁灭,启蒙成为神话,这些说法还流于表面。那么启蒙的毁灭和神话表现在哪里?就体现在统治上,话说得重一点儿就是奴役。首先,“现代人被自然奴役”。这句话就很吓人。我们通常背诵生产力的定义,生产力就是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能力,那怎么出来一个“人被自然奴役”的说法?这里的自然已经不再仅仅是指自然界的那个自然,甚至也不仅仅是人化的自然、被改造的自然,它更多的意义是黑格尔的“第二自然”,即社会成了自然。这里面涉及一些卢卡奇的讨论。阿·施密特的《马克思的自然概念》讨论了卢卡奇的话,自然是一个历史的范畴。人类进步创造出来的一些社会关系反过来成了自然,异化了,社会进步翻转为社会退步。因此阿多诺早期有个“自然历史”概念。21世纪的人应该有这样的常识,网络啊、手机啊、游戏啊,抖音、快手这些短视频啊,都不过是一些社会危害性比较小的毒品而已,也是很好的维稳工具。当然咖啡也是。资本主义统治最重要的就是上瘾,因为大家都很虚无。用马克思的话说,人的活动形成了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反过来奴役人。海德格尔喜欢说“源始性”,其实社会关系(存在者)的本原是人,它是人创造的,但是人们遗忘了起源,反而把周围世界当作第一性的东西了。所谓“存在的遗忘”,就是忘了周围世界是人创造出来的,以为它是自然的东西。所以,在资产阶级社会就没有历史了。没有自然和历史的对立了,资本主义把现代社会关系当成天经地义的。这跟福柯后来的主题是很接近的,把经济人、生孩子当成天经地义的。

所以这里的一个关键词是系统(system)体系,讲到哲学就是体系,讲到社会就是制度、体制。跟这个系统对立的就是个人,社会对个体的统治和奴役,用哲学的话讲就是普遍性对特殊性的奴役。我们肉眼可见的统治当然是社会对个人的统治,但是它的背后是生产力的技术进步对自然的统治,然后连带到社会的统治。因此这里就出现了辩证法,或者说是一种可笑的状况:生活水平是提高了,但是不公平也提高了。生活水平越高,个人就越无力,处境就越悲惨。悲惨世界,不幸的人们。不再贫穷的人们,却更悲惨了,这是始料未及的。社会野蛮,语言堕落,精神物化。黑格尔试图用精神来克服市民社会的庸俗,没想到现在连精神也庸俗了。启蒙已经吞噬一切,没有外部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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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哲痕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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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倒退回神话的根源并不在人们常认为的民族主义神话、异教神话或其他现代神话之中,而就在于因为畏惧真理而迷失了的启蒙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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