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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聚或散终有时|柯布西耶与金兹堡的通信

批评·家| 院外 2022-10-04
绿色城市提案|Barsch & Ginzburg|1930

编者按|
在此前推送的“莫斯科的气氛”中,柯布西耶概述了他所观察到的当时苏联的政策和方略。我们可以感受到,柯布一方面鼓舞于那里的社会建设尤其是五年计划所展现出来的热情高涨,另一方面也从一个潜心于建筑与城市规划的专业人士的角度,表明了自己的忧虑所在,并提出了告诫。间接地卷入到了苏联当时两大对立的规划理念——城市化与去城市化的争议之中。本次以“或聚或散”为题,推送1930年柯布西耶离开莫斯科时写给金兹堡的信,以及比较少见报道的金兹堡之后发表的回信。尽管表面上柯布不愿对同行发表评论,但是其实质性的批评仍是相当严厉的。他着重从历史的脉络中挖掘并提升了人类群居本能的意义与价值。如果不拘泥于重组这种活动的载体上的差别,那么柯布有关“去城市化”的批判,对于一般意义上网络时代“去中心化”的流俗声称而言,无疑仍具有警醒作用。而金兹堡对柯布西耶提出的异议一一作了针对性的回应,并通过对柯布所构想的城市建筑的解读,指出不能为治而治,把种种矛盾抹抹匀,而从实质上又与资本主义想要的保持一致。不管要付出怎样的代价,终要尽力去创造出更适合未来的人类定居的崭新形式:如何从空间上去中心化和分散化,以满足集体主义和产业集中在更高层级的需求。苏联当时城市化与去城市化这两大派之争,如果想要撇除历史语境地去加以评判究竟孰优孰劣,几乎是不可能的。在这一特殊的建设时期,必须将它们放在政治上的对苏联国内社会与经济发展局势上的不同判断,以及更为复杂的革命与军事战备的国际关系之中,另行考察历史给出的选择及其条件。院外之后还将推送相关的讨论文章。

文|柯布西耶、金兹堡    译|PLUS    责编|批评·家
勒·柯布西耶|1887年10月6日-1965年8月27日
爱森斯坦、安德列·波罗夫在莫斯科|1928
柯布西耶与金兹堡的通信|1930
本文4000字以内

亲爱的金兹堡:


我要走了,今晚离开莫斯科。关于最近莫斯科绿色城镇的竞标,曾有人嘱咐我写份报告。不过我没照办,我不想对同行的作为指手画脚下判断。不过,我递交了一份“莫斯科和绿色城镇发展的若干评述”给绿色城镇委员会,算是答复这一转达我的请求。所谓的“去城市化”,这么个简单的词,此刻看起来正燃起人们的热情,而我的结论恐怕要泼些冷水了。

这术语本身就自相矛盾;从根本上会给人带去误解,蒙骗了不少西方的理论家,也让工业管委会瞎耽误工夫——这种根本误解,在每一点上都存有异议并当予以批驳。
社会是复杂的,哪能这么简单。但凡谁想一蹴而就,倒向一边地提出解决方案,注定会激起反对的声音:那可是自找的,把自己丢入火坑,就算有所调整并加以规制,也无法确保行之有效:只有生活才能下决定!

昨晚在克里姆林宫,在苏联副主席勒加瓦先生的办公室里,人民委员之一的米柳金先生,给我翻译了一段列宁思想。其中非但没有支持去城市化的议题,而且正相反,还坚定了城市改革的必要性。列宁说的是:“如果我们要拯救农民,就必须把工业带到农村去。”列宁说的可不是“如果我们要拯救城镇居民……”;千万别搞混了,这就是完全不同之处!把工业带到农村去,也就是说要将农村工业化,也就是说要充分地利用机器,创建人类的聚居地。机器将激励农民们思考;而大自然对于城市居民们来说是好事,城市激发了他们的头脑。在城市里,他们投入工作,头脑勤奋地运转,正是在群体中,在震惊与协同中,在斗争与互助中,在行动中,头脑成熟起来,结出累累硕果。对此人们当然可以有别的看法,但事实明摆在那儿:并不是农民,而是城里的居民才需要看花开、听鸟语。坦率地说,如果不是编些话来自欺欺人,那么你应该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人们感受得到群居的需要——历来如此,在所有的国家,在所有的气候条件下。群居带给人们安全感和防御力,还有相互陪伴的乐趣。但是一旦气候条件变得严酷起来,群居就会鼓励工业活动,以他们生存的方式(穿戴,让自己更舒服些)去从事生产。此外,知识的生产也是人们联合起来之后的产物。只有在集体中,知识才能发展起来,变得敏锐,发挥极至,愈发的精深广博,这正是聚集能收获的成果。而分散呢,让人恐慌,愈发的贫瘠浅陋,还会放松生理与精神上的约束,没有了这些约束,人将倒退回自己的原始状态。

国际上的统计资料显示,在最密集的城市群那里死亡率最低,随着人口逐渐聚集,死亡率逐步减少,这些都是统计出来的数据,无可辩驳的事实。

历史显示,那些人类思想的伟大运动多发生在最为聚集的点上。在伯里克利时期,雅典的人口分布状况接近于我们的现代城市,这正是苏格拉底和柏拉图能在那里讨论纯粹思想的原因之所在。

让我们再深想一下,十个世纪的前机器文明为我们创造出这些城市,来到了当前机械扩张的时代,摆出一副可怖危险的鬼脸。承认吧,危害在那儿,在那些遗存之中,而救赎之道在我们这儿:去改变这些城市,它们将越来越聚集(统计资料以及伴随现代进程而来的要素:交通、知识吸引力,工业组织);将我们的城市改变得能适应当代的需求,换言之,就是去重建它们(正如它们从诞生的那天起,就在持续不断地自我重建一样)。

亲爱的金兹堡,现代建筑的伟大使命正是去组织集体的生活,要知道是我首先宣扬现代沙洲的,那应当是一个巨大的公园,一座绿色之城。但是要真的实现,似乎太不计工本了,因此我把密度提高了四倍,也不多向外扩张,而是缩短了间距。

不过,我完全可以想象的是,为每座工作和生活的城市集群配一座卫星城,一座用来疗养休息的绿色城镇,最终可以按照你们的每五天一轮休的制度来组织。我甚至还在我的“评述”中指出,要安排强制性的休息,至少每三个轮次,也就是每十五天一次,可以参照上班的打卡制;其中包括按照绿色城镇的医生开出来的个人诊断书,进行适当的体育锻炼。绿色城镇变得像给汽车检修的“车库”那样(给车加油、润滑、部件检查、调整、维护)。此外,要与大自然亲密接触,(明媚春光,萧瑟冬风)激励人们去冥想,去自省。

因此,恳请你别从我这一平静而坚定的主张中读出敌意:“人类趋向城市化。”

请你再玩味一下这特殊的细节吧——撇开其他的不论,那是为实现“去城市化“计划的项目之一,在绿色城镇的森林中建茅草屋。太棒了,精彩绝伦呐!只要它是为了周末而建的!可别告诉我说,为了建茅草屋,你就能拆掉莫斯科。

谨上
勒·柯布西耶
从莫斯科到巴黎途中,1930年3月20日
柯布西耶的俄文译本|1926
人民财政委员会工人集合楼|Ginzburg and Milinis|1928-1931
亲爱的勒·柯布西耶:

我们最近有关城市规划的会谈,还有这封信,促使我重新思考整个问题,以便回顾一下你提出的异议,你到访时曾经提过,现在又在信里提及。

我和我所有的朋友一样,极其看重你,不只因为你是一位敏锐的建筑师,而且你还是一位有能力从根本上去解决存在于组织中的那些重大问题的人。我眼下从事的职业,赋予了我的生命以内容、目标与意义,而你对我来说,是当前这一职业中最伟大的,也是最杰出的代表。正因为此,我们尤其关注并重视你在城市规划领域提出的理念和解决方案。


你常常向我提及你相当崇尚自然,愿意一直生活在绿植的环绕中……你在信里写到,是你首先主张在城市中应当不惜工本地建造大型的公园……以前我们在Tverskaia大街(现在叫高尔基大街)散步时,你就告诉过我,佩雷以及法国所有最棒的建筑师,都想把住宅建设挪出城。换言之,为人们提供理想的物质环境这一问题,是你自己先提出来的,而我们现在的计划中,也在尝试着找寻某种根本的解决方案,可是你反过来又觉得有必要重新考量它的可能性。换言之,尽管你才华横溢,你还是发现自己力有不逮,无法克服现代资本主义的客观矛盾。

仔细研究一下你的创作,从中不难看到坚持不懈的执著尝试,去打磨城市规划,抹平、柔化它所有未经加工的棱棱角角。对现代城市来说,你是最优秀的外科医生,用尽一切手段去治愈它的毛病。为此,你把整座城市架在高脚柱上,期望能解决难解的城市交通问题。你又在高楼的屋顶上创建美妙的花园,期望能给人们多带去一片绿色,你设计的家,想让居住者尽享便利、平和与舒适。但是,你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治而治,因为你想让它实质上与资本主义想要的保持一致。

而在我们苏联,处于更为有利的位置——我们不受过去的束缚。面对那些摆在我们面前的历史问题,套用马克思的话,只有靠革命的方法去解决,哪怕我们的资源还很贫乏,但我们终将解决。

让我们诊断下现代城市吧:是的,它得病了,而且病入膏肓。但是我们不想为治而治。我们宁愿摧毁它,去开创人类定居的崭新形式,用来摆脱内在的矛盾,我们不妨称之为社会主义的方案。

我们知道,用高脚柱撑起一座城市(你已经看到了,在这方面我们正以你为榜样)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城市的交通问题。在柱与柱之间无异于在狭窄的街道上开车。我们知道,屋顶花园在建筑上的确是优秀的解决方案,但它解决不了环卫的问题,也解决不了开放空间的问题,同样的,我们正在探寻居住单元的解决方案,但不会采用豪华的私人住宅或欧式酒店的形式。

你自己提到了国际上的统计资料,的确,在人口最密集的地区出生率最高,死亡率最低。但这再自然不过了。人口稀少的中心是贫穷的村庄,那里没有医生,没有文化,没有经济来源,没有像样的食物。你写到,只有在大量人群集中的地方,文化才能发展起来。这也完全可以理解。它描述的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情形,不是其他地方。在我们苏联,文化不只为了城里人,而是要惠及全体的人民,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但想要做到这一点,我们不可能把一亿的农民转到大城市去,那会毁掉农业。相应的,为了发展文化,我们不仅要从聚集中获益,更要发挥分散和去中心的优势,去传播文化,尽可能一视同仁地传播给所有人。因此,想要创造崭新的社会主义的人口定居形式,必须建基在消除城乡差距之上。

你对人类历史上的集体所作的高度评价,完全正确,我们在这点上没有分歧。问题的症结在于:如何从空间上去中心化和分散化,以满足集体主义和产业集中在更高层级的需求。

你也引用起列宁来了,我感到意外的高兴。你说列宁想把工业带到农村去拯救农民,但根本没提过拯救城市居民。但你错了,亲爱的勒·柯布西耶。不只列宁,更有恩格斯和马克思,他们也经常思考这两者的关系。或者说,对他们而言,这只是同一个硬币的两面。请允许我在这里引用他们的话:

人类的定居决不能忽视与孤立农村,必须消除大批人口反常地涌入大城市的现象。——列宁

城乡分离导致农村人口数千年的愚昧状况,让城市人口沦为工资的奴隶,城乡分离破坏了农村人口精神发展的基础,城市人口体力发展的基础。——恩格斯

城乡对立是个人屈从于分工,被迫从事某种活动的最鲜明的体现,它把一部分人变成受限的“城市动物”,把另一部分人变成受限的“乡村动物”。——马克思

你指出佩雷想把住宅建设挪出城,却没成。这也不难理解。他这是从复杂的有机体中抽离出一个孤立的成分,那么这成分不可避免地会大大缩水。而我们从城市中挪出来的正是城市本身,包括它的整个供给与文化体系。换言之,我们要创建的是一种崭新的有机体。这就和佩雷想做的完全不同。

你写到,农民不爱看花开听鸟语。那是因为他已经被繁重的劳动弄得筋疲力尽,当然就不会了。但我们想要我们的农民听鸟语。而且我们知道,只需减轻他的劳动,给他的生活带去更多的文化,就能做到。想要实现这一切,不可能只靠把现代资本主义制度中的种种矛盾抹抹匀,而是要创造出更适合未来的人类定居的崭新形式。

我们很清楚,这是相当棘手的难题,我们尚未找到解决方案。但是,我们不能不提出它,不能不设法去解决它。这是我们的职责,去成为社会主义建筑师的职责。而且,我们希望将来还能像过去一样,从你身上学到更多的东西,帮助我们解决新的难题。

我与我的朋友们向你致以亲切的问候
你真诚的
M.金兹堡
“去城市化”的居住单元之一|1929
版权归译者所有,已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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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的气氛
在这篇短文中,柯布西耶并没有介绍自己在城市建设方面的具体策略,而是概述了他所观察到的当时苏联的政策和方略。我们可以感受到,柯布一方面鼓舞于那里的社会建设尤其是五年计划所展现出来的热情高涨,另一方面也从一个潜心于建筑与城市规划的专业人士的角度,表明了自己的忧虑所在,并提出了告诫。那就是在这股创新比拼的浪潮中,无从理解新时代同样也无法立足自身的学院派的幽灵仍在游荡,以及当城市化遭遇到现实的政治与经济的具体情形时,不要轻易地被虚假的多愁善感所拖累,改变已经确定的大目标。在这个意义上,柯布也算是间接地卷入到了苏联当时两大对立的规划理念——城市化与去城市化的争议之中。但是作为一个外来者和旁观者,柯布的立场并未局限在某个项目上的得失,而是着力于概念上的梳理和反思,从总体趋向上作出自己的判断。特别是指出不要把城市的丑陋与混乱,盲目地归结为完全是由资本主义体系带来的恶果与危机。
建筑时刻准备着,去实现那些指派的新目标……要提防了,在莫斯科,和别的地方一样,学院派的幽灵还在新的时代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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