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空间的生产》一书若干问题研究述评|上

回声·EG| 院外 2022-10-04



编者按|

《空间的生产》一书的英译本的出版是一个拐点,旋即在西方英语世界引起了社会理论的后现代地理学转向或空间化转向,即“列斐伏尔转向”。该书的思想主题并不是单一的,而是综合的,包括日常生活批判、城市危机问题、国家主义生产方式与空间理论四位一体的广义社会批判理论。伴随着对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研究逐渐走出了片面的后现代地理学转向以及狭隘的文本研究,西方学界近年来对此书的方法论的运用性个案性研究著作呈现出明显强劲势头。作为2015年“美学与政治”系列导读课的延续,并引向之后的空间生命政治系列导读论坛,《空间的生产》的中译者在这次公开讲座上针对本书的成书过程以及接受史,尤其是列斐伏尔的理论,包括“三元空间辩证法”、“具体的抽象”,“空间的生产”等进行了初步的导读。透过社会空间的历史化反转,空间已然既是压迫的重灾区,也是反抗的空隙处,正是从权力与权力范围的关键空隙处列斐伏尔看到了一种“新政治”的出现。本次推送的是作者在讲座前提供的概述材料。


文|刘怀玉    责编|BLOOM绽

Henri LEFEBVRE|1901年6月16日-1991年6月29日

空间的生产一书若干问题研究述评|上

本文6500字以内

一部风格独特、思路谲异的哲学天书


整整四十年前(1974),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1901-1991)出版了他退休前的最后一部著作,也是他一生中将会产生最大影响的著作《空间的生产》[1]。本书是年逾古稀的列斐伏尔以“口授体”的方式写作而成的(据他的学生讲“他有意坚持这样做”[2]):“他的写作实践被固定在(他的声音和他的打字员的活动的)二重性上。他‘活生生地’口述他所有重要的书和文章,而他的女同伴打字,这样一来,对话就暗含在他的作品的不连贯性中。如果他的作品殊为难以阅读或分析,这是由于它们被理论问题所切割,而且由于它们是由很多口述的材料和讨论(这些讨论是打字员们未被公认的贡献)所组成,这些讨论填充在(列斐伏尔提前写好的)一个很长的要点的提纲之中……”[3]“列斐伏尔的写作风格——带着大量理论论证,它有很多含蓄的指涉,难懂的组织结构和经常的离题——确实是非常有挑战性的,有时完全让人沮丧,即使对他的法语读者来说。”[4]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此书理解的难度。毫不夸张地说,《空间的生产》一书,就其阅读难度及其思想复杂性、原创性而言,堪称可与本雅明的《拱廊街计划》、葛兰西的《狱中札记》、阿多诺、霍克海姆的《启蒙辩证法》与《否定辩证法》等相提并论的西方马克思主义五大“天书”之一!


关于该书写作风格的独特性与理解的困难,他的另外一位著名学生爱德华·索亚这样写道:《空间的生产》一书不能给理解为一个“传统文本”,列斐伏尔的思想并非按照简单的序列或线性方式展开的。他出于对狂想音乐的热爱,所以“采用赋格曲的形式来写作《空间的生产》的。这是一种复调手法,它有几个各自独立的主题,对照法使这些主题和谐一体,而各种对位手段又让它们以不同的方式反复显示。用这种方式去阅读《空间的生产》的七个章节,我们会发现,每一章都既是对其他章节的重复又是截然不同的阐释。似乎是为了强调对照法,这支赋格曲以‘结论’收场,同时它又是‘开头’或‘开场’”[5]。而另外一位德语评论者则类似地写道:列斐伏尔发展了一种游戏似的、繁复的和碎片化的写作风格,这种写作风格并不唤起一种感情,而是包含了“带有诗的中介、手段的感情”。他的文本充满了论战,突发奇想,表面上毫无根据的离题,突然的、意外的问题。[6]



二|一部曲折而复杂的接受史


正是由于这种“糟糕的”文体风格及其百科全书性质的原因,《空间的生产》一书的传播与理解经历了一个复杂而曲折的过程:先是在自己祖国并不被接受与理解的孤独命运,后是在英语国家被片面地接受、运用与理解的历史[7]。正如一位来自法国的列斐伏尔研究专家特里比什(MichelTrebitsch)所说:1980年代列斐伏尔在法国影响降至低点,当时阿尔都塞主义盛行理论界,而1991年他逝世那年,他的《空间的生产》一书的英译本的出版则是一个拐点[8],旋即在西方英语世界引起了社会理论的后现代地理学转向或空间化转向,即“列斐伏尔转向”。这种法国理论外销大获成功的现象促发了法国本土对列斐伏尔的重新重视与重新邀请,也就是说列斐伏尔重新进入法国经典理论大师的行列。“一个典型的‘法国理论’现象是,法国仿效英美世界的‘空间化转向’,出现了一幕将列斐伏尔主义再进口回法国和再本土化(reacclimatization)的景象”[9]。自从《空间的生产》发表以来,在西方英语学术语境中出现了三次研究阅读列斐伏尔的星群(constellations)[10]:第一次是上世纪七十年代起由哈维发起的城市政治经济学批判[11];第二次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由索亚所发起的后现代地理学研究,将列斐伏尔的思想引入到空间文化以及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的语言学转向领域[12];而第三次阅读也就是新世纪以来的对列斐伏尔的阅读则更加经验化,且涉及各个领域,包括全球化、城市化、国家空间、差异与节奏理论、建筑学,乃至于女性主义问题等等[13]。


来自德语世界的评论者[14]施米德则将该书的接受史类似地概括为如下三个阶段:


(1)早期的批判性城市研究的形成阶段或简单运用空间生产理论方法阶段:如大卫·哈维的激进地理学,卡斯特以集体消费为核心的新都市社会学。这一阶段从结构主义与经济学的角度吸收了列斐伏尔关于城市、空间成果;但却又是充满矛盾的:一方面它塑造了研究逻辑的起点与新生的批判性城市研究的理论基础;另一方面这种吸收又是不深入的,未能形成对他的作品的重建或全面的勾勒。引人瞩目的是,列斐伏尔早就为后现代做出了根本上的认识论的转变——尽管是以批判的眼光——语言学转向、文化转向和空间转向。


(2)全面而深入地文本研究阶段。与第一个阶段仅仅只对城市问题的概念感兴趣不同,这一阶段研究者们关注的空间的生产理论对于揭示社会实际进程的重要意义。与之相应,对列斐伏尔的城市文本的兴趣减少,而对《空间的生产》一书的兴趣越来越多。但这种接受只是通过一些选择性的阅读,同样也缺乏对列斐伏尔的理论的全面的分析。对列斐伏尔的后现代式接受导致了一种悖论:一方面,列斐伏尔提出了空间生产理论——提供给了后现代地理学。另一方面,这种接受是通过花费太大的功夫来阐释他的作品以及对其做更深入的分析来实现的。这样一来至今列斐伏尔对社会科学分析的可能的意义并没有被严肃地窥探,这一理论的潜力不仅在理论层面,而且在经验层面,还有待更深入地挖掘。


(3)克服纯粹文本研究而回归《空间的生产》真实的语境,超越后现代主义解释模式阶段。“新的一代从后现代转型所留下的真空中寻找出路,力图制定出对基本的理论范畴和概念的新的理解”。[15]施米德认为,《空间的生产》一书产生的背景不是孤立的。这就是:列氏所生活于其中的巴黎城市的特殊社会背景及其社会变迁史,列氏把德国辩证法传统(黑格尔-马克思-尼采)与法国现象学(梅洛庞蒂与巴什拉尔)融为一炉的知识理论背景,突破传统形而上学的、流动不居的逼近现实的独特辩证法,以及个人的独特无二的语言写作风格。[16]相应的,该书的思想主题也不是单一的,而是综合的这就是包括日常生活批判、城市危机问题、国家主义生产方式与空间理论四位一体的广义社会批判理论[17]。



[1] Henri Lefebvre, La Production de l’espace, Paris: Anthropos, 1974.

[2] 语见Rob Shields, Lefebvre, Love and Struggle, Spatial Dialectics, pp.165, Routledge, London and New York 1999.

[3] Rob Shields, Lefebvre, Love and Struggle, Spatial Dialectics, pp.6, Routledge, Londonand New York 1999.

[4] cf. Brenner, Neil/Elden, Stuart (2001): Henri Lefebvre in Context: an Introduction . In Antipode, 33/5, pp.767.

[5] Edward W. Soja:《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陆扬等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74页。

[6] Christian Schmid, Stadt, Raum und Gesellschaft: Henri Lefebvre und die Theorie der Produktion des Raumes, Franz Steiner Verlad 2005,pp.16.

[7] 该书目前除了有英译本(The Production of  Space,  Translated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  Blackwell Ltd, 1991)之外,还有日译本:空間の生産,斎藤日出治訳・解説;東京: 青木書店, 2000;以及意大利译本、西班牙语译本LA PRODUCCIÓN  DEL  ESPACIO, CAPITAN  SWING 2013及韩译本等。

[8] Henri Lefebvre,  La production de  l’  espace (4th edition),  Paris:. Anthropos,  2000;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Translated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 Blackwell Ltd, 1991

[9] 参看’Parcours etpositions’, Annales de la recherchéurbaine, no.64, September 1994. Cite in Michel Trebitsch: ’Preface: Presenatation: Twenty Years After”, Henri  Lefebvre, 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 Volume III, From Modernity to Moderism (Towards a Metaphilosophy of Daily Life), Translated by Gregory Eiliott, With a preface by Michel Trebitsch, Verso, London, NewYork, 2005, pp.xxv

[10] CF.Space, Difference, Everyday Life Reading Henri Lefevcre, pp.12-16, Edited by Kanishka Goonewardens, Stefan Kipfer, Richard Milgron, Christian Schmid, Rouledge , New York, 2008.

[11] David Harvey, Limits to Capital, New and Updated Edition, VERSO, London New York, 2006; Mannel Castells, The Urban Questions: A Marxist Approach, A. Scheridane Trans, MIT Press, London: Arnold (Publishers) Ltd., 1979; Anthony Giddens, A Contemporary Critique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London and Basingstoke, 1981. M. Gottdiener The Social Production of Urban Space,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Austin, 1985; Neil Smith, Uneven Development: Nature, Capital, and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Athens and London, 2008.

[12] CF. E.Soja:Thirdspace, Journey to Los Angeles and Other Real-and-Imagined Places, Blackwell Publisher Inc.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1996; Edward W. Soja, Postmodern Geographies: The Reassertion of Space in Critical Social Theory, Verso;, Second Edition edition, 2011; 苏贾:《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 Derek Gregory, Geographical Imaginations, Blackwell Publisher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1994; Kristin Ross, Fast Cars, Clean Bodies: Decolonization and the Reordering of French Culture , The MIT Press;, 4 edition , 1996; 詹姆逊:《文化转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三联书店1996。

[13] 其中,关于列斐伏尔全球化思想研究最重要的近作是由尼尔·布伦纳(Neil Brenner) 与斯图亚特·埃尔登(Stuart Elden)为列斐伏尔的国家、空间与世界理论著作英译版选集联合撰写的长篇导言“国家、空间、世界:列斐伏尔与资本主义的幸存”(Cf.Henri Lefebvre, State, Space, World SELECTED ESSAYS, Edited by Neil Brenner and Stuart Elden, Translated by Gerald Moore, Neil Brenner, and Stuart Elde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Minneapolis. London,2009.)而对列斐伏尔的城市理论、节奏理论问题研究则集中体现在Henri Lefebvre, Writings on Cities, selected, translated and introduced by Eleonore Kofman and Elizabeth Lebas, Blackwell Publishers Ltd, 1996;Henry Lefebvre Rhythmanalysis: space, time, and everyday life; translated by Stuart Elden and Gerald Moore;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Stuart Elden. London;  New York : Continuum, 2004; Geographies of Rhythm: Nature, Place, Mobilities and Bodies, Editied by TIM, EDENSOR, Ashgate Publishing Limited UK, 2010以及由Kanishka Goonewardena, Stefan Kipfer, Richard Milgrom, Christian Schmid等集体主编的《空间、差异与日常生活》(Space, Difference,  Everyday Life: Reading Henri Lefebvre, Routledge, New York and London,2008)一书中。关于列斐伏尔的空间辩证法与建筑理论的研究的最新的也是最重要的著作包括上述的克里斯蒂安·施米德《城市、空间与社会:昂利·列斐伏尔与空间生产理论》一书(Christian Schmid, Stadt, Raumund Gesellschaft:Henri Lefebvre und die Theorie der Produktion des Raumes,  Franz Steiner Verlad 2005)以及斯坦尼克(STANEK)所著:《亨利·列斐伏尔论空间:建筑、城市研究与理论的生产》(Lukasz Stanek, Henri Lefebvre on Space: Architecture, Urban Research, and the Production of Theory,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Minneapolis/London, 2011)等著作。

[14] 需要指出的是,汉语学界长期忽略德语世界对列斐伏尔空间生产理论的长期而深入的研究,这方面的代表著作,除了下文反复引用的荷兰学者施米德的书以外,还有Kurt Meyer. Von Der Stadtzur  urbanen Gesellschaft: Jacob Burkhardt und Henri Lefebvre. Munlich: Wilhelm Fink, 2007; Ulrich Muller-Scholl. Das Sysem und der Rest: Kritische Theorie inder Perspektive Henri Lefebvre. Mossingen-Talheim, Germany: Talheimer, 1999等,兹不一一列举。.

[15] cf.Christian Schmid, Stadt,Raum und Gesellschaft: Henri Lefebvre und die Theorie der Produktion des Raumes, Franz Steiner Verlad 2005, pp.12-13.

[16] cf.Christian Schmid, Stadt, Raum und Gesellschaft: Henri Lefebvre und die Theorie der Produktion des Raumes, Franz Steiner Verlad 2005, pp.14-17.

[17] cf.Christian Schmid, Stadt, Raum und Gesellschaft: Henri Lefebvre und die Theorie der Produktion des Raumes, Franz Steiner Verlad 2005, pp.10-12.



三|对《空间的生产》一书的形成具体语境的重新回顾


在城市社会学中有一个流传很广的误解,即认为列斐伏尔只是一个富有想象力与感召力的诗性哲学家,他对城市科学的作用只是提供了一种辩证法的哲学想象,也就是说只是一种天才的猜测,而缺少实证的和有说服力的实际研究。作为战后法国城市社会学最重要代表人物,保罗·亨利·雄巴德劳维(Paul-Henry Chombart de Lauwe)便认为,列斐伏尔无疑缺少田野工作经验、关于区域社会学的直接知识以及同建筑师们充分而深层的交流。而西班牙裔的著名社会学家曼纽·卡斯特(Manuel Castells)则公开地批判自己的老师说:列氏的《空间的生产》一书的弱点就在于,它缺少经验研究:“我并不相信一位没有综合的经济学知识与有关城市化进程的直接技术数据以及相应的城市社会政治管理知识的人,能够仅仅以一种严格的哲学知识基础而提出什么空间生产的理论”[18]。


针对以上误解与挑战,一位来自瑞士的列斐伏尔研究者建筑学家斯坦尼克则辩解说: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如同法国著名文学评论家布郞肖所谓的“马克思的三种声音”[19](科学话语、哲学逻格斯的言词与政治言说)一样,也有“三种声音”,即作为科学话语的城市建筑研究,作为哲学逻格斯的词语的空间批判,以及作为政治言说的城市建设规划。斯坦尼克认为,列氏的三种声音体现在1960至1970年代法国的思想界各个角落,包括哲学、城市社会学、建筑学与城市化,同时也反映了当时国际社会流行的各种先锋思潮,包括英语世界的社会学与规划设计理论、德国哲学、意大利的建筑理论以及在中西欧之间出现的各种修正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观点。他的《空间的生产》头三十页提出了三元空间辩证法思想,。这个三元辩证法决不是通过三十页文献就可以得出的结论,而是列氏用了三十年的实践才得出的结论:[20]包括他的从1940年代到60年代初任职于国家社会学研究中心期间所从事的乡村城市社会学研究,1961至1965年斯特拉斯堡大学期间以及1965至1973年楠泰尔大学期间所从事的跨学科的研究计划,最后还有从1962至1973年由城市社会学研究院所发起的居住实践研究。


关于《空间的生产》一书产生的背景,列斐伏尔的学生、巴黎第八大学教授雷米·埃斯(Remi  Hess)作过最权威的介绍或说明。他曾于1988年出版过《列斐伏尔和世纪的历险》[21]一书,他还是列斐伏尔的《空间与政治》与《空间的生产》新版法文版序言的作者。埃斯在这两本书的序言中比较详细地介绍了列氏研究城市、空间与社会的复杂而富有创造性的思想演变过程。他说:我们此处所感兴趣的空间和都市思想这一问题域,在列斐伏尔的著作中出现得相对较晚,然分量却不轻。列斐伏尔1950年代还是一位农村社会学家,他曾经根据自己在二战中德国对法国的占领期间做的笔记写过一篇有关比利牛斯山区一个名叫Campan河谷的论文,直到1970年代才变成了一位空间与都市专家。大致说来,这些理论思考是他在巴黎第十大学度过的那几年中(1966—1973)进行的。在这频频旅行的七年间,列斐伏尔就我们感兴趣的这个主题出版了数本书。在这之前和之后作者均没有关于城市的著作出版。1968年这一系列以《进入城市的权利》开始,之后是《从乡村到都市》(1970),《都市革命》(1970),《马克思主义思想与城市》(1972),《空间与政治》即《进入城市的权利》的第二卷(1973),最后集大成者是《空间的生产》(1974)这样一部翔实而综合性的大部头不朽著作。这一主题(thème)的突然出现生根于列斐伏尔对乡村之颓堕现象的考察,这一点当1950年代列斐伏尔在穆朗(Mourenx)时就已注意到。然而,抛开一两篇文章不论,在1960年代初期列斐伏尔对这一主题却写得非常少。相反,1966—1967年之后,他参与了一个由他自己和雷蒙(H.Raymond)、奥蒙(N. Haumont)以及库纳厄特(M.Coornaert)共同创办的都市社会学小组。1966年这一小组出版了一项关于别墅区居住状况的研究[22]。


埃斯认为:具体来说,《空间的生产》这部著作之产生经历了如下的孕育阶段或准备过程:首先是1968年3月出版的《进入城市的权利》一书。这部类似于“宣言”的著作点明了列斐伏尔在都市领域的研究纲要。第二个阶段是杂志《空间和社会》的创立。1968年5月的运动使得有关《进入城市的权利》的论题迅速传向了全世界。列斐伏尔将所有思考这一运动并能够在68年的示威中保持清醒的社会学家、建筑学家、政治学家都聚集到了自己身边。和他们一道,列斐伏尔创办了《空间和社会》这份主宰了整个1970—1980年间对空间生产之反思的杂志[23]。


在这些前期著作中,列氏指出:我们看到了现代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最大的意识形态——建筑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披着纯洁的、中性的迷人外观,打着科学的旗号,却无法摆脱权力的控制。更具恐怖色彩的是,建筑意识形态依靠都市的构成性中心,将群体、阶级、个人从城市中排出,从文明、社会中排出,这是一种无声的暴力。作为一个矢志不渝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列斐伏尔提出要争取“进入都市的权利”,这种权利属于每一个城市居民,他们拒绝被驱逐,这种权利也是一种知识,是“一种关于生产的知识,也就是关于空间的生产的知识。”[24]。



[18] 转引自Lukasz  Stanek ,  Henri  Lefebvre  on  Space: Architecture, Urban  Research, and the Production of Theory,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Minneapolis/London, 2011, pp.Ⅶ-ⅷ.

[19] Maurice Blanchot, Friendship, Stanford, Calif: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p.98-100.

[20] cf.Lukasz  Stanek, Henri Lefebvre on  Space : Architecture, Urban  Research, and the Production of Theory,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Minneapolis/London, 2011, pp.128.

[21] R. Hess. Henri Lefebvre et  l ’aventure  du siècle, Paris, Métailié, 1988.

[22] cf.Henri Raymond, Nicole Haumont, Marie-Geneviève Dezes, Antoine Haumont, L'habitat pavillonnaire, l’Harmattan, 2001.

[23] cf. R.Hess.: "AVANT-PROPOS  à la quatrième édition française , Henricia lefebvre et la pensée de l'espace", in Henri  Lefebvre, La production de  l’ espace (4th edition), Paris:. Anthropos, 2000, pp.VII-XIII.

[24] 参看亨利·列斐伏尔:《空间与政治》(第二版),李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四|对“三元空间辩证法”的不同理解


列氏《空间的生产》一书最具有原创性也最具有争议的问题是本书所提出的三元辩证法(trialectics)。在英语世界第一部研究列斐伏尔思想的研究文献中,谢尔兹将列氏的空间实践概念界定或者对应于常识意义上的知觉空间,把空间的表象界定或者理解为关于空间的话语或者推论性的分析机制,以及作为空间构想的那些规划设计的职业与专业知识。最后,表征性空间则是空间的话语,作为可能是的空间,以及体验式的空间。这种表征性空间形成了社会的想象[25]。而英语世界另一位列斐伏尔重要研究者埃尔登则断言,列斐伏尔的观点应该作如下的理解:知觉的空间是物理的空间,而构思的空间则是一种精神构造以及一种被想象的空间;而体验到的空间则是一种在日常生活中被加工改造过的空间——而这种区分是空间实践、空间表象与表征性空间概念三元辩证法的基础[26]。而法语世界的列斐伏尔传记作家麦瑞菲尔德的观点则是以类似的分析展开的:在空间实践掩盖着社会空间并有知觉的空间封闭了这种亲和性的同时,空间表象则被描绘成一种概念化的或者构想式的空间,而表征性空间则是体验日常生活的空间[27]。而德语学者施米德所写的《城市、空间与社会:列斐伏尔与空间生产理论》一书首先通过将列斐伏尔所区别的三要素识别为这样三个领域,一是自然与物质性的物理领域,以一种实践与感觉的方式描绘出来的;逻辑的与形式化的抽象物的精神领域,通过数学与哲学的方式来规定;以及社会领域,这是一个规划设计与展望的领域,一个象征物的与乌托邦的领域,一个想象的与欲望的领域。它们交融于空间生产过程中,其中物质生产或者空间的实践生产出空间的可知觉的方面;而知识的生产从而是空间表象与构想或虚构的空间。第三,意义的生产则是与表征性空间紧密相联并生产出某种体验性的、或者活生生的直观的空间。从广义上说,社会空间包括了知觉性、虚构性与体验性的空间。而在狭义上则是与那些被批判性理解的精神空间与自然物质空间相对立的空间[28]。



五|对作为具体的抽象”空间概念的深入理解


“具体的抽象”(abstractions concretes)一词是列斐伏尔从黑格尔与马克思思想中精心提炼出来而“独创”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概念。其初见于他的成名作《辩证唯物主义》(1940)一书:“在任何产品中,无论是就其客观方面还是主观的方面而言……活动与物的方面多么微不足道,其实都是内在地联系在一起的。这是一些已经脱离自然的孤立的客体……然而,这些产品依旧保持着自然的客体性一面……每一种产品,也就是每一种客体因此一方面属于自然,另一方面属于人的。它们既是具体的又是抽象的。谓其具体是因为它具有现成的实体,在变成我们的活动的一部分,无论是顺从的还是抵抗的,都仍然是具体的。不过,就其被规定、按照其形状轮廓被测量,因此而成为社会存在的一部分时,它又是抽象的,一种在彼此相似的事物中的一个客体,因此而成为整个一系列的附加于其实体之上新的关系的载体。”[29]列氏在《空间的生产》中常以此概念隐喻与指称空间的“既抽象又具体”的特征。他首先指出:“生产(production)的种种概念和生产活动(produire) 的种种概念的确都具有其具体的普遍性意义”。“生产的概念依然是上述的马克思根据黑格尔的思想所表述的那个‘具体普遍性’(l’universel concret)的同义词”[30]。其次,如同马克思所谓的交换价值那样,空间既是物质实体(具体),即人类劳动的物质化外在化现实,又是生产的社会关系的压缩集束(抽象)。这种具体的抽象性既是社会活动的中介(抽象),因为它构成它们,也是这些活动的一个成果(具体)。易言之,它既是社会活动的结果/具体化/产物,又是社会活动的手段/预设/生产者。


显然,列氏所谓的“具体普遍性”与黑格尔观点密切相关但又有所不同。于后者而言,“单就其本身而言,概念并非一种抽象的统一,和实在中的各种差异相对立,而是本身已经包含各种差异在内的统一,因此它是一种具体的整体。比如人与绿这样一些观念,原来并不是概念,而只是抽象的普泛的观念,只有证明了这些观念把各差异方面都包含在统一体之中,它们才变成概念。”“按照它的本性,概念具有三种较确切的定性,即普遍的、特殊的与单一的。这三种定性之中每一种,如果拆开来孤立地看,就会是一种完全片面的抽象的东西。如果还是片面的,它们就还没有出现在概念里,因为它们的观念性的统一才组成概念。因此,概念在这个意义上才是普遍的”。换言之,概念作为真正的单一体,“就是在它的特殊存在之中自己仅与自己结合在一起的那种普遍性”[31]。受黑格尔观点的启发,列氏把空间作为个别、特殊与普遍的统一体来理解,也就是特殊性(社会空间)-普遍性(逻辑数学意义上的即精神空间)以及个别性(自然的或感知的现实“场所”)的统一[32]。



[25] cf. Rob Shields , Lefebvre, Love and Struggle, Spatial Dialectics, Routledge, London and New York 1999, pp.160ff..

[26] cf.Stuart Elden, Understanding Henri Lefebvre: Theory and possible, London: Continuum, 2004, pp.190.

[27] cf.Andy Merrifield, Henri Lefebre: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London: Routledge, 2006, pp.109-110..

[28] cf.Christian Schmid, Stadt, Raum und Gesellschaft: Henri Lefebvre und die Theorie der Produktion des Raumes,  Franz Steiner Verlad 2005, pp.205, 208, 209-210.

[29] Henri Lefebvre, Dialectical Materialism, Translated by John Sturrock , Jonathan Cape Ltd, London, 1968,  pp.119.

[30] 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Translated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 Blackwell Ltd, 1991, pp.15,72.

[31] 参看[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38-139页。

[32] 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Translated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 Blackwell Ltd, 1991,  pp.15-16.


版权归作者所有。

文章来源|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基地重大项目“历史唯物主义的社会空间化理论与当代资本主义发展问题” (13JJD710002)、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资助课题“历史唯物主义空间化问题研究”(11BZX0005)以及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级研究院资助课题《祛魅的现代政治世界——一种空间的批判视角》的阶段性成果。

未完待续|0627|下

相关推送|


从日常生活批判到空间的生产

空间而不是时间已经成为今天资本的最重要的统治工具,特别是现代国家的暴力统治成了一种绝对的政治空间。那么与其谈论应当如何在都市社会中诗意栖居,还不如问在都市社会中还能诗意栖居么?真的有过所谓诗意栖居么?这一系列的问题是2015年“美学与政治”系列导读课的延续,同时也引向了之后的空间生命政治系列导读论坛。透过社会空间的历史化反转,空间已然既是压迫的重灾区,也是反抗的空隙处,正是从权力与权力范围的关键空隙处列斐伏尔看到了一种“新政治”的出现。

空间既是压迫的重灾区也是反抗的空隙处。正是从权力与权力范围的关键空隙处,列斐伏尔看到了一种“新政治”的出现。

回复:BAU、星丛、回声、批评、BLOOM,可了解院外各板块的汇编、精编与计划。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