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媒介》校译与辨析（四）｜下
编者按｜
麦克卢汉作为一个具有“艺术家”气质的学者，在处理媒介问题的同时，也清楚地意识到媒介对他的影响，但他并不回避这种影响。带着这样一层深刻的反思，他的写作往往将文字间的间隙刻意扩大，造成一种“马赛克”式的效果，从而使文本变“冷”。于是，对《理解媒介》的校译练习也就不仅仅是对多个文本的校对工作，它以加注的形式将字、词、句从多重语境中爆破出来，在“冷”与“热”的感知交替中指向一种新批评的可能。
本文是针对《理解媒介》前四章所做的校译练习，此次推送是最后一期，因为篇幅原因，分为上下两节。参考的英文版本是：Routledge Classics出版社的 Understanding Media: the Extension of Man，2001年版 ；简体中文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的《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增订评注本）》（下文中称“原译”），何道宽译，2011年版；以及台湾猫头鹰出版社的繁体中文本《认识媒体：人的延伸》（下文中称“台译”），郑明萱译，2006年。今后院外还将陆续推出相关文章。
《理解媒介》校译与辨析（四）|下
小玩意爱好者：麻木性自恋｜校译｜2015
本文5500字以内
14-It could well be that the successive mechanizations of the various physical organs since the invention of printing have made too violent and superstimulated a social experience for the central nervous system to endure.
原译 ：自从印刷术发明以来，人体器官功能相继实现机械化。这样的社会经验太猛烈、刺激性太强，人的中枢神经系统无法承受这样的经验。很有可以正式这样的原因才延伸出一个神经系统的模式。
校记｜我认为这段翻译中虽然有一些译者添加的内容，但依然是十分精彩的一段，原文又是一个超长的句子，译者依然是将其打碎来翻译，译文甚至比原文更好理解。只有最后一个词，我依然坚持认为应该报model译为模型。
15-There is a close parallel of response between the patterns of physical and psychic trauma or shock.
原译 ：身体上和心理上创伤或惊吓的模式有很大的相似性。
试译 ：身体上和心理上受到创伤或震撼后的反应模式有很大的相似性。
译者按｜原文中具有很大相似性的是parallel of response，而不是physical and psychic trauma or shock；另外此处的shock我以为也应该译为“震撼”，前文中我同将其译为“休克”是因为在前文语境中，shock与麻木对于，是人体的一种反应机制，而此处是指外界对其的刺激，此处但此处是指对人体的强刺激，作“震撼”比较妥当。【关于shock的讨论见 关键词注释 3】
16-A person suddenly deprived of loved ones and a person who drops a few feet unexpectedly will both register shock. Both the loss of family and a physical fall are extreme instances of amputations of the self. Shock induces a generalized numbness or an increased threshold to all types of perception. The victim seems immune to pain or sense.
原译 ：突然失去心爱的人，突然摔倒，都会使人感到震惊。失去亲人和摔倒时的震惊都是要自我截除的极端例子。震惊诱发泛化的麻木，使各种感知的阈限提高。遭受震惊的人似乎不感到疼痛，也没有什么别的感觉。
试译 ：突然失去心爱的家人，突然摔倒，都会使人感到“休克”。失去亲人和摔倒时的“休克”都是自我截除的极端例子。这种休克式的全身性麻木，使各种感知的阈限提高。休克中的人似乎不感到疼痛，也没有什么别的感觉。
译者按｜这一段中我主要想讨论两点，一点是接上一条注中讨论的shock的译法，我认为这里的shock是指人自身的反应机制，应该译为休克。第二点是关于“阈限”的说法，粗看之下觉得这一用词太过生僻，查字典后发现阈限是心理学的专有名词，指外界引起有机体感觉的最小刺激量。放在这里也是合适，并且很难找到什么词来替代的。另外我还是坚持将generalized译为“全身性的”。
17-Only gradually does he regain normal sensitivity to sights and sounds, at which time he may begin to tremble and perspire and to react as he would have done if the central nervous system had been prepared in advance for the fall that occurred unexpectedly.
原译 ：他只能逐渐恢复正常的视觉和听觉。即使他的中枢神经系统已经做好了应付突然摔倒的准备，他可能会颤抖、出汗，还会作出其他反应。
试译 ：只有当他开始颤抖、出汗或是作出其他反应的时候，他才会开始逐渐恢复正常的视觉和听觉，因为这时他的中枢神经系统已经做好了应付这刺激的准备。
译者按｜原文是有only引导的倒桩强调句，原译者显然忽略了这一语法结构，即使不从句子结构上来看，仅仅是联系原文语境也可发现原译的不妥之处，原文是在谈当人忽然受到外界的强刺激时会先产生麻木以保护中枢神经系统，按照这样的逻辑理解，此处作者表达的意思应该是，只有在中枢神经系统适应刺激后麻木才会消失，而不是“即使他的中枢神经系统已经做好了应付突然摔倒的准备，他可能会颤抖、出汗，还会作出其他反应”。
18-Depending on which sense or faculty is extended technologically, or "autoamputated", the "closure" or equilibrium-seeking among the other senses is fairly predictable.
原译 ：根据技术所延伸的是哪一种感觉或官能来判断，其他种类的感官“截除”、“关闭”感知或是寻求感官平衡的机制是颇能被预测的。
试译 ：我们可根据被技术性延伸或截除的是哪一种感官来预测，其他感官是否关闭，或者说是寻求感官间的平衡。
译者按｜原文中的or “autoamputated”是作为插入语与extended,并列的，而不是与the "closure" or equilibrium-seeking并列。根据上文也可理解，延伸和自我截除是同一过程，而感知关闭则是寻求感官平衡的方法。
19-It is with the senses as it is with color. Sensation is always 100 percent, and a color is always 100 percent color. But the ratio among the components in the sensation or the color can differ infinitely.
原译 ：颜色的平衡机制能得到预测，感官的平衡机制也能得到预测。感觉是一个100%的常数，颜色也是一个100%的常数。但其构造成分的比例可能会变化无穷。如果一个成分得到强化，其他成分就立即受到影响。
校记｜这段翻译基本到位，但最后一句“如果一个成分得到强化，其他成分就立即受到影响。”是译者的解释，原文中没有，建议删除。麦克卢汉的这一比喻本身也非常精彩，从这里的“感觉内部的重新分配”到下文中所说的，“新的延伸导致的新感知比率的产生”，这条线索非常清晰。
20-In audile-tactile Europe TV has intensified the visual sense, spurring them toward American styles of packaging and dressing.
原译 ：在偏重听觉和触觉的欧洲，电视强化了视觉，驱使听觉和触觉走向美国式的重外观、重装潢的风格。
校记｜原文中的them指代的应该是audile-tactile Europe，而不是audile-tactile，所以我将其试译为：在偏重听觉和触觉的欧洲，电视强化了视觉，驱使欧洲人开始像美国人一样重外观、重装潢。
21-As an extension and expediter of the sense life, any medium at once affects the entire field of the senses.
原译 ：作为感知生活的延伸和加速器，任何媒介都立即影响人体感觉的整体场。
试译 ：作为感知生活的延伸和加速器，任何媒介都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人体感觉的整体场。
译者按｜我认同将the entire field of the senses译为“人体感觉的整体场”，特别是“场”这一译法，与上文中作者将人体感觉比作一个100%的常数这一比喻十分切合。但是at once我认为不是“立即”而是“一定程度上”，因为作者愿意并不是要强调这一影响的快慢，而是强调一定会产生影响。
22-And the Psalmist insists that the beholding of idols, or the use of technology, conforms men to them.
原译 ：《诗篇》作者认为，看见偶像（使用技术）会使人顺应偶像（顺应技术）。
试译 ：《诗篇》的作者认为，看见偶像会使人顺从于偶像。正如使用技术会使人顺从于技术一样。
译者按｜如果原文直译应该是：《诗篇》作者认为，看见偶像，或是使用技术，都会迫使人顺应它。这样明显会产生歧义，因为原文的语境中是，麦克卢汉将《诗篇》和那喀索斯神话相比较之下得出的，原句意思要拆开来看，看见偶像而顺应偶像是麦克卢汉认为的《诗篇》作者的主张，而使用技术顺应技术是麦克卢汉借那喀索斯神话表达的主张，原文直译会让读者以为两者都是《诗篇》作者的主张。原译使用括号，有意区分了这两层意思，但我觉得这样的处理可能还不够，断开两句来处理可能更好。
23-What they have, says Blake, is “the spectre of the Reasoning Power in Man" that has become fragmented and "separated from Imagination and enclosing itself as in steel.”
原译 ：他说，人具有的是“人类推理能力的幽灵”：人的推理能力被切割，并且与“想象力分离，仿佛是被钢铁封闭起来”了。
试译 ：他说，人所目睹之物所具有的“人类推理能力的幽灵”将人的推理能力切割，并且与“想象力分离，仿佛是被钢铁封闭起来”。
译者按｜我认为原文中的what they have 中的they指代的是前文中的what they have beheld（原译：目睹物），联系下文，将人肢解开始是技术，即这里的they，虽然这些技术都是人的延伸，但是这里直接将they理解为“人”本身还是不太合适的。
24-When so amputated, each organ becomes a closed system of great new intensity that hurls man into "martyrdoms and wars."
原译 ：器官被截除以后，每个器官都变成一个高强度的封闭系统，这个系统把人抛进“苦难与战争”之中。
试译 ：器官被截除以后，每个器官都变成一个高强度的封闭系统，这个系统的形成过程把人抛进“苦难与战争”之中。
译者按｜这里从句子结构上看没有问题，但是也许是我理解的偏差，我认为将人抛进“苦难与战争”的并不是这个系统，而是这个系统形成的过程，我这种理解从语法上也是说的通的。
25-To listen to radio or to read the primed page is to accept these extensions of ourselves into our personal system and to undergo the "closure" or dis-placement of perception that follows automatically.
原译 ：听收音机、看书读报时，必然要将这些延伸纳入自己的系统中，必然要经历接踵而至的感知“关闭”或感知位移。
校记｜译的好，但最后一词“感知位移”，原文中作dis-placement of perception，译作“感知转移”是不是更好？
26-It is this continuous embrace of our own technology in daily use that puts us in the Narcissus role of subliminal awareness and numbness in relation to these images of ourselves.
原译 ：正是因为持续不断地接受日常使用的技术，所以在与我们自身这些形象的关系中，我们才进入了潜意识中知觉和麻木的那喀索斯角色。
试译 ：正是因为我们不断拥抱日常使用的技术，所以我们才麻木于我们与这些自身形象的关系中，并下意识地进入了那喀索斯的角色。
27- War and the fear of war have always been considered the main incentives to technological extension of our bodies.
原译 ：战争和对战争的恐惧，一直被认为是人体技术延伸的主要因素。
试译 ：战争和对战争的恐惧，一直被认为是诱发人体技术延伸的主要因素。
原译 ：入侵以后的余殃时期和备战时期相比，是一个技术上更加硕果累累累的时期，因为臣服的文化不得不调整其全部的感知比率，以顺应入侵文化的影响。从如此强烈的交换中，从思想和形式的撞击中，必然释放出最大的社会能量，必然兴起了不起的技术。
校记｜这里的翻译很精彩，除了“硕果累累累”这一印刷错误之外，从语义表达、句子结构以及对原文的理解和文笔等各个角度来看，这段翻译的水平都很高。从学理上讲，麦克卢汉举的这一例子非常有力，把话题打开到了文化的层面，虽然这里是在谈自我延伸，但这一点也可以联系到冷热媒介的问题。书中说冷媒介进入到热文化中其进入到冷文化说引起的反应是不一样的，引起这一差异性的原因同样也是原文化的感知比率不同造成的。这两个问题在大的结构上是完全一致的。
29-The principle of numbness comes into play with electric technology, as with any other. We have to numb our central nervous system when it is extended and exposed, or we will die. Thus the age of anxiety and of electric media is also the age of the unconscious and of apathy. But it is strikingly the age of consciousness of the unconscious, in addition. With our central nervous system strategically numbed, the tasks of conscious awareness and order are transferred to the physical life of man, so that for the first time he has become aware of technology as an extension of his physical body. Apparently this could not have happened before the electric age gave us the means of instant, total field-awareness. With such awareness, the subliminal life, private and social, has been hoicked up into full view, with the result that we have "social consciousness" presented to us as a cause of guilt-feelings. Existentialism offers a philosophy of structures, rather than categories, and of total social involvement instead of the bourgeois spirit of individual separateness or points of view. In the electric age we wear all mankind as our skin.
原译 ：麻木的原理在电力时代发挥作用，正如它在其他任何社会要发挥作用一样。中枢神经系统延伸和暴露以后，我们必死无疑。因此，这个焦虑和电力媒介的时代又是无意识和冷漠的时代。然而，除此之外，这个时代显然又是认识到无意识的时代。因为我们的中枢神经系统在战略上变得麻木起来，有意识知觉和秩序的任务就迁移到人的物质生活里去了，于是人们开始意识到，技术是自己身体的延伸。显而易见，在电力时代给予我们视通万里、整体场的媒介之前，这个结果是不会发生的。有了这一知觉，潜意识的生活，无论是各人还是集体，都被提升起来，赫然进入我们全部的视野，结果“社会觉悟”以内疚的原因表现出来。存在主义提出了一种结构的哲学，而不是范畴的哲学；它提出了一种全盘的社会卷入的哲学，而不是个体分离或个体观点的资产阶级精神。在电子时代，我们身披全人类，人类就是我们的肌肤。
校记｜我认为这一段无论是原文还是翻译都很精彩。从翻译的角度来看，除了对原文文意的准确理解之外，将We have to numb our central nervous system when it is extended and exposed, or we will die处理为“中枢神经系统延伸和暴露以后，我们必死无疑”；将In the electric age we wear all mankind as our skin处理为“在电子时代，我们身披全人类，人类就是我们的肌肤”，在语言力度和表达方式上都很符合原文的气质。从学理角度来说，这大概就是麦克卢汉“救赎式批判”的完美体现了吧。第四章全章读起来都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特别是在谈到中枢神经系统暴露的时候，那种“整个人的中枢神经模型都被抛出人体之外”的意象，真的让人很难从中寻到希望。但是在这一章的最后，麦克卢汉竟然来了一个逆转，他说在电力时代，这些被抛在外的中枢神经系统连带出来的是整体性的社会意识，人在走向极端分裂的同时竟然还走向的另外一种整体，“在电子时代，我们身披全人类，人类就是我们的肌肤”，大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感。课堂讨论的时候，我们曾经谈到过，这样新的整体是在消除了个体的基础上达成，这样的“救赎”真的能算是救赎么？但是反过来想，“个体”这一观念是否真的又像我们今天理解的这样重要呢？不管麦克卢汉预言的这种救赎是否真的有效，在冬季深夜读到这一段文字，都让我精神为一振。
关键词注释
1-The Greek myth of Narcissus is directly concerned with a fact of human experience, as the word Narcissus indicates. It is from the Greek word narcosis, or numbness.
Narcissus、narcosis、numbness ：从词源解释上来说，这三个词都来自于希腊语中的narke，意思相当于英语中的numbness，译作麻木。Narke发展为英文词根narc，等于numbness。Narcissus，名词，水仙，神话人物那喀索斯。Narcosis，名词，睡眠状态；麻醉状态；昏迷；麻醉作用。有意思的是，本章题目的中文译名为“小玩意爱好者：麻木性自恋”，“自恋”的英文翻译是narcissism，同样来自narc这一词根。副标题原文为Narcissus as Narcosis，并没有narcissism一词，直译应为“那喀索斯般麻木”或“水仙般麻木”，原译者将其译作“麻木性自恋”，即取了narcissus的延伸意，也照顾到了narc这一词根的本意，精彩。另外一点值得关注的是，《牛津高阶》中对numbness的解释为If you are numb with shock, fear, or grief, you are so shocked, frightened, or upset that you cannot think clearly or feel any emotion. 可见numbness与shock之间的关系。（关于shock的讨论，见下文。）
2-This extension of himself by mirror numbed his perceptions until he became the servomechanism of his own extended or repeated image.
Servomechanism ：伺服机制。Servomechanism，可简写为servo，动力工程学专业词汇，来源于希腊，原译是奴隶。顾名思义，就是指系统跟随外部指令进行人们所期望的运动，而其中的运动要素包括位置、速度和力矩等物理量。放在麦克卢汉的语境下，就是人跟随自己的延伸所发出的指令进行自己延伸所期望的运动。那喀索斯神话中，水面的倒影就是他的延伸，为了博得这一延伸的欢心，那喀索斯对其发出一系列动作，那喀索斯既是这些动作的发出者又是接受者，从而成为了他自己的伺服机制。正如下文中所说的，人和自己一切延伸的关系都是如此，Physiologically, man in the normal use of technology (or his variously extended body) is perpetually modified by it and in turn finds ever new ways of modifying his technology.[从生理上说，人在正常使用技术，(或称之为经过多种延伸的人体）的情况下，总是永远不断受到技术的修改。反过来，人又不断寻求新的方式去修改自己的技术。
3 - Shock induces a generalized numbness or an increased threshold to all types of perception. The victim seems immune to pain or sense.
Shock：shock在字典中有两种解释，一是作动词或名词时指“让人不愉快的震惊”，二是作医学专业名词，急性循环功能不全的综合征。系由于有效血容量减少，心排出量不足或周围血液分布异常，致使组织灌注不良，细胞功能障碍，代谢异常，最后可造成生命重要脏器的功能丧失和机体死亡，即休克。原文中涉及这一词的还有第9、11、15条。我认为，在原文语境中，shock与numb、numbness相对应，都是指一种人体自我保护机制，即为了让保护某一部分官能，让另一部分官能失效，既然numb译作麻木，那么shock在这里也应该相应地译作“休克”。另外，如我在“Narcissus、narcosis、numbness ”条目中所提到的那样，shock又是numbness的诱因，此时我赞同原译中“震撼”的处理。“震撼”在中文中有“剧烈刺激”之意，并且是有负面意味的用词，在讨论人体必须用麻木来应对的强刺激时，将shock译作“震撼”恰合文意。
文｜麦克卢汉 校译｜邹雪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