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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岁的偷渡者:你看对岸的纽约,如此闪耀 | 人间FM

艾亚舟 人间FM 2019-04-05

   Photo / Timo Wagn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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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往偷渡终点站 -


“助理,Coyote是什么,您知道吗?”我坐在纽约的律师楼,回想起那只在黑暗中拉住我的手,还有手的主人。

“郊狼嘛,犬科动物,凶猛的,没见过。”律师助理一边噼里啪啦地打字,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见过,人如其名,的确凶猛。

墨镜哥第一次提到“卡悠踢”的时候,我很快意识到这是个代号,指的是要接应我的人。

我一度以为这就是他的名字,多年后知道这名号的来历,再回想起那张冰冷的脸,我恍然大悟,这确实就是他。扫人一眼就像砍人一刀,被盯着都觉得痛,只要他一开口,我就忍不住发抖。


01

我在这里能做的

似乎只有等待

“下车。”在黑暗中行驶了一段,Coyote熄了火。

我把包往肩头一甩,跟着他下了车,眼前的房子看起来破败得可以。果然像墨镜哥说的,墨西哥城的住宿条件就是此行的巅峰。

房子里几乎所有的墙壁都被敲掉了,只留下洗手间和厨房。在地板上迈一步都发出吱嘎的声音,我得很小心才不会踩到打着地铺的人。

Coyote招呼了一句,一张中国面孔马上走到我们跟前,一边打量我,一边讲:“我是Coyote的哥们,你身上的伤也不少,要不去洗手间收拾下?包放这就行,我替你看着。”

我谢过他的好意,还是拖着包进了洗手间。等了一两分钟,水还是冰的。

算了,就这么洗吧。我不想问他们,也不想再等,冷水浇出我一身的鸡皮疙瘩,打在伤口上生疼。但凝上的血和灰,总得慢慢洗掉。还好,伤口不太深,就怕得破伤风,但愿菩萨佛祖保佑吧。

我哆哆嗦嗦地换好衣服,又拖着背包走出来,Coyote的哥们对我的不信任倒没什么不满,拿了一种外敷的膏药和一盒创可贴,又塞给我一床被子和毯子,指了房间里一块空着的地方,让我先打个地铺睡觉,还说有什么事可以再找他。

房间不大,但横七竖八睡着20多个人,他们冒的热气死死闷住我,疲倦、饥饿、伤痛也一起涌了上来,我扛不住,睡了过去。

第二天,有人吆喝我们起床,我学着旁边人的样子,把毯子被子卷起来,垫在屁股下面坐着。周围的人看起来似乎都比我更期待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三五成群地聊天,时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

他们好像已经习以为常。听墨镜哥说,他们像候鸟一样,钱花完了,就北上去美国打几年工;赚够了,再南下回墨西哥享几年福。甚至他们就是候鸟,每年秋天,在美国忙完就回来过亡灵节,春天再回去做工。

而我在这里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发个楞回过神来就是饭点,煮豆糊配上大把的玉米饼,这些猪食一样的东西实在让人提不起胃口。

下午,三四个人被点到名,背起包走了,其中一个酷酷地敬了个礼,然后用力把手挥出去,其他人发出一阵稀稀拉拉的欢呼,像是鼓励。不管是走的还是留的,看起来都轻松洒脱。

天黑下来,又有几个新人加入,和我昨天一样,洗澡、拿铺盖、一躺又是一天。

每天午饭时候都有人来点名,一般是一个威严的矮个墨西哥人,被叫到的人兴奋地拎起包就走,而我的希望一次次腾起、落空。

屋子里不断空出新的床铺,后院的大妈永远在用搓衣板洗被褥,然后把它们晾满整个院子。

无聊的日子又过了两天,房间的人又慢慢恢复到我刚来时候的规模。这天,那个小矮子又来了,大家放下手上正在做的事情,等着他喊名字。他一个个喊过来,都有人举手。

然后他喊了一声:“胡安。”没人应。他反复喊了四五遍,还是没人应。他突然朝我走过来,捋了捋舌头,十分认真地问了一遍:“混?”

我这才意识到他应该是在叫我。西班牙语里“j”发“h”的音,我的名字“俊”经常会被念成“混”,听起来就像最多人叫的那个西语名——胡安。

我赶紧点头,点名的小矮子满意地笑了起来,露出两排黄黑的牙齿。

我跟上其他被点到名字的人,扛起背包出门,一辆敞篷小卡车已经等在那里。爬上车斗,我们坐上四周钉着的长木条,抓着棚架。

车开动起来,不停颠簸。慢慢地,不仅没有公路,连土路都没有了,我们在高高低低的土丘上下穿行。地上还有轮胎的痕迹,显然,这里车来车往。

两个多小时,一路无语,夜色四合。


02

他趴在岸边,一动不动

被河水来回冲刷

车在一株枯树旁停了下来,我们下车,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有个墨西哥女孩动静大了一点,领头的小矮子就走过去踹了几脚,结果她又摔出一声,小矮子又转身补了两脚在她背上。女孩不敢喊叫,躺在地上抽搐,好像在哭。

大家绕过去继续走,没人拉她一把。

小矮子从旁边的灌木丛里拖出一张皮筏艇,掏出里面的绳子。一头在枯树上捆紧,树皮上已经有磨过的痕迹;另一头捆在司机精瘦的腰上。我们跟着他往前走。

一条河出现在我们面前,一眼可以望到对岸。

司机把衣服脱得只剩内裤,缓缓走进水里,游了起来。他动作很轻,几乎被水流声淹没。没有月光,我们很快就看不到他的身影,只有绳子朝对岸进发。

他终于又从水里浮出来,趴在对岸,一动不动。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以为他已经被淹死了或者呛死了。他就在那,跟河岸一起被来回地冲刷了好一会,然后他突然站了起来,猫起身子跑向一棵树,把腰间的绳子拴了上去。绳子很快被拉起,静静悬在河面。

他回头冲我们招了招手,小矮子马上指挥我们把皮筏艇扛过来,推入河中。

我们全都下了水,留下两个在河里扶着皮筏艇,其他人一个拉一个地爬进去。等到所有人都上了船,我们抓住绳索、两手交替、拉动皮筏艇和自己,一点点向对岸逼近。

只是一群人在顺势而下的水流面前那么无力,队伍不小,可在大河中间,不过是不起眼的一点而已。

脚下是摇晃我们的河面,迎头,浪花拍了满脸。裤管湿淋淋的,至于手,早就磨破了。但现在,除了过河,一切都是次要的。

船刚刚靠岸,已经有人跳下去,把船往岸上拖。看样子,他们不是第一次来。

我跟着跳下去,结果在沙坑滑了一脚。没人扶我,我把包拱在背上,闭着眼睛往岸上爬。船被丢在河边,我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赶紧换上包里没湿的衣服,脱下来的就直接扔在水里,也许会漂到墨西哥湾。

我的鞋袜还没来得及换,队伍已经朝下一个地点进发,前后停留不到五分钟。


03

被抓住就是功亏一篑

我只能跑,跑

河边是一片灌木丛,往岸上走没多远就是一条公路,对面是一片开阔的荒草地,几乎没有遮挡。我们猫在这边的树丛里躲了一阵,带刺的果实像针一样扎着我。确认没有车经过,司机手一挥,我们拔腿就跑。

被抓住,就是功亏一篑。我只能跑,跑。

之前多年的锻炼,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已经跑了快一公里,队伍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有的人渐渐被落在后面。河边风很大,也很冷,没有月亮,每个人都只是一道移动的轮廓。队伍慢慢拉长,我前面一直只有司机和一个墨西哥人。

越往前乔木越茂盛,跑到一个上面有顶下面有挡的地方,司机终于示意我们可以停下来,他朝树丛一指,两个墨西哥同伴从里面神奇地翻出两桶水。

我顾不上诧异,更顾不上卫生,几乎是跪在地上,大口捧着从上面倒下的水,喝到打嗝都会喷出水之后,瘫下来滚到一旁。其他人一拥而上,有的还掏出空可乐瓶,装得满满,提在手上。

司机起身示意那两个人把水桶搬回去,还拿围巾在上面扎了个结。休息了不到十分钟,我们又要前进了。

跑步其实最怕停下,一停下来就再也找不回那个节奏和速度。我正想着,领头的司机突然停下了,一声吆喝,折了回来。我抬头,看到天上有个一闪一闪的红蓝点,正向我们逼近。

是直升机。我们赶紧撤到树下,尽力把自己藏得更深。我一回头,那个被殴打的墨西哥女孩和我挤在一起,我们四目相对,然后,各自把头别了过去。

这本来是个宁静的夜晚。

探照灯在地面来回地扫射,所过之处,亮如白昼。灯光几次扫过我们头顶,树冠仿佛燃烧着一团白火。

直升机一无所获,渐渐飞远了。我们又等了几分钟,确定直升机没有回头的迹象才爬出来。

我摸了下,发现自己竟然尿了裤子。直起身来,两条腿还是止不住哆嗦。我以前听过的各种死在偷渡路上的故事,铺天盖地地涌过来,把我整个击垮了。

我跪了下来。

司机已经带着其他人走出树荫,我觉得他们正在走向刀山火海,载满红脖子民兵的车就等在那里,端着枪疯狂扫射。

突然有水从头上淋下,把我浇了一个透心凉。我抬头看,是小矮子,他盯着我,水还在浇着。

“Move! Go!” 他命令我,听起来不容置疑。我又爬起来,被他逼着往前走。

“Faster!” 于是我小跑起来,追上了队伍。


04

你现在到了美国

知道的啰?

走了很久,司机举起手,示意我们停下。我马上蹲到草丛里,身边一个哥们直接躺了下去,不停咳嗽。司机一个人慢慢往上爬,然后站在坡顶,朝我们招招手。我才发觉,走了这么久,原来这条路是个上坡。

眼前是个大农场,远远有几栋房子,被栅栏围起来。小矮子走出来,掏出一把剪刀,几下就把铁丝网剪了个口子,等我们挨个从那爬进去,他再把铁丝网拉回原样。

进了别人的地盘,我们更加小心,贴着铁丝网绕到农场另一边,用同样的方法剪开铁丝网爬了出去。

这时候背后突然亮起了车灯,我才看到一辆面包车停在那里。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把自己塞进那个小空间,被挤得甚至伸不出胳膊去关门,最后副驾驶上的人下来了,把门拽上才回去。

下一个目的地是仓库,我们被单独隔开。

Coyote把大门一关,就开始点名,打电话,被叫到的就过去讲几句,一切紧张、有序、平静。他拨了一通又一通,终于提着电话过来塞给我。

那头是个说福州话的男人:“你是不是林思俊?”

“是。”

“你现在到了美国你知道的啰?”

“嗯,路上有看到美国国旗。”

“你先在那等着,天亮来接你。”

“好。”

电话挂断,Coyote一把拿走,继续把我晾在那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仓库门开了,陆陆续续有人走进来,Coyote上前核实情况,之后把我们中相应的人叫走。

等轮到我走出去时天已经大亮。这是一个破败的工业区,工厂似乎都处于停工状态。一辆车车等在那里,发动机声显得特别响。

接我的人用福州话和我打招呼,我看他的年纪,马上亲切地喊了一声“叔”。他说他只是接应我的司机,也没有解答我的任何问题,直接让我上车:“系好安全带,美国抓这个抓得严,别为这点鸡毛蒜皮把大事搞砸。我们要出发了。”

我们上了高速,大家口中的德州大农村的确什么都没有。我们一路无话,就这么开进了圣安东尼奥。

作为一个NBA球迷,到美国去的第一个大城市是圣安东尼奥,有点值回票价的感觉。

但我也不是来旅游的。


05

我终于洗到一个热水澡

司机在一幢漂亮的洋房缓缓减速,开进了车库,然后把我带进了内室。

屋里是熟悉的福州方言,我感觉整个语言系统都被重新激活了。我热情地和大家打招呼,夸张几十倍地吹嘘昨天的惊险。其他人的故事也都大同小异,最神的一个,据说和队伍走散了,自己在荒野中跋涉,到了一个叫“胡狼顿”的地方才被蛇头接应上。

在这,我终于好好地洗了个热水澡,把多日的疲劳都冲刷干净。刚出来,头发还在滴水,管事的小哥就让我给家里打电话,那时候国内已经半夜。

“哪个?是俊仔吗?”我妈激动地问。

“是啊!是我!”我也激动地回应。

“到哪了?”我爸的声音远远传来。

“我在美国了。”

这时候电话被抢了过去,管事小哥接着说:“人到了,明天一早有人给你们账号,你们赶紧把钱打到账上,我们就安排他去纽约。”说完又把电话塞回给我。

被这么一打断,我的激动全消失了,他把电话塞回来的时候,我突然不知道该和我妈说什么。

“瘦了没有?”我妈问。

“应该还好,大部分时间都在屋里吃。”

“衣服还有吗?”

“大部分都丢掉了。”

“去纽约让你哥给你买,我让他请假去纽约接你。习惯吗?”

“我才刚来……”

“不要嫌我啰嗦……”

“这里还有别人要打电话,你早点睡吧,我到了纽约再找你。”

刚才的温情,也被我妈的唠叨搞得烟消云散,我赶紧把手机还给了小哥。

屋里有许多人等着,乐观和轻松洋溢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大家一边打牌,一边聊些有的没的。电视开着—— CNN(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几个男男女女叽了咕噜说着什么。一个没上桌的哥们一个劲换台,换了几百个都没完,最后居然换到了中央台,我们就在美国的房间里看起了国内的社会新闻。

小哥从中国城叫了外卖,是一些酸酸甜甜的奇怪的菜,芥蓝牛、左宗棠鸡,当时我完全想不到,接下来几年我就是在美国生产这些垃圾食品。

第二天,小哥告诉我钱已经到账,又给我了两百美元,让我在路上买点吃的。后天,就要去纽约。

2016年的夏天,为了办身份我也去了纽约。

在纽约,餐馆工的薪水比别的州少了小一千,开销却比肯塔基多得多。在朋友的建议下,我跳槽去美容院做了男技师。因为手劲大,我还连带学了按摩,才在这个新行业站住脚。

我去了一家中国人教堂,但因为周末店里太忙,没法保证参加。不得已,我买通了执事,好让自己不至于因为缺勤,丢了教会证明。

身份办得不顺利,免不了被我妈一顿骂,她帮我相的一门亲事也就此告吹。后来排到的法官也不理想,律师楼问我要不要离开纽约,搬到别的州。阿灵顿、迈阿密、旧金山……都能办,只要住到他们的辖区就行。 

但我真的累了。


06

路牌上写着我日思夜想的地址:

纽约

我出发去纽约的那天,阳光明媚。我把仅有的好衣服穿上,背着那个破破烂烂的背包,和大家道别。

同一个司机来接我去大巴站,车上出奇的整洁,我挑了个后排靠窗的座位,决心这次好好看看沿途的风景。但我失望了。

我盯着窗外看了很久很久,风景几乎没有变化。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怀疑起,是不是车根本没有移动?

但我们又的确到了达拉斯、孟菲斯、哥伦布的大巴站,依次中转。越向北行,天气越冷,离开孟菲斯之后我见到了雪,在换乘的时候被冻到怀疑人生。不过我也离纽约越来越近。

终于,在进入新泽西之后,我看到了一个路牌,上面是我默念了千百遍的地址:纽约。

在一个隧道口,车速突然慢了下来,这里有密密麻麻的车等待穿行。也是在这个隧道,我看见了对面纽约曼哈顿的天际线。相比于此岸新泽西昏黄的路灯,对面那么明亮。

我那时候只有懵懂的憧憬,觉得一切都会好的。

车驶过隧道,在一个叫作港务局的地方停下来,也是我此行的终点。一下车就看到了我哥,我几乎是尖叫着扑过去,一点也不觉得冷。倒是他,拖我赶紧走到屋里,一边回答我千奇百怪的问题,一边带我去打车。

我记得,那是一辆林肯牌的黄色出租车,那么宽敞,那么大。我哥用英文告诉司机地址,然后我们穿行在光怪陆离的曼哈顿街头。

他还带我去一个叫老海军的地方买了羽绒衣,又把内衣内裤线衫秋裤买了个遍。价格非常便宜,和我们福建产的差不多,但又是国际品牌。

我哥却说,如果我早一个月到,估计只有现在一半的价格,而且搞不好这些东西就是我们福建产的。我听了觉得好不可思议。

我们又打了另一辆车,开到另一条河对面的布鲁克林,到了一个亲戚家,说是准备了家宴招待。抵达的时候已经快夜里11点,但居然刚刚好,他们还说平时到家差不多就这时候。我不禁好奇,他们一天干活要干多久。

我哥告诉我,13个小时。

他说的时候,神色如常。

(全文完)

编辑设计:曹子晗

音频制作:与声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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